第二幕、
根據大人們的說法,我跟阿志之間出生的日子,只隔了短短的三天。我一直把自己當作是阿志的姐姐來看待,所以當我聽大人說其實阿志比我大上三天的時候,我是不敢相信的。
我還記得小時候我總是忙著幫阿志擦鼻涕,他生病了我在路邊摘了一朵花去探望他,進幼稚園的第一天,也是我牽著當時還十分怕生的他,走進教室裡面的。
我總是在一旁看照著他,我想,就是因為這樣,所以當阿志的超能力覺醒的時候,我也才會理所當然地負起注意他的責任。
也就是因為這樣,那一天,我才會興起幫他收養健次郎的想法吧。
記得那應該還是在我們都還在讀幼稚園中班的時候,小班的時候我們同班,不過上了中班之後幼稚園重新分班,我們兩個就分開了。他在浦公英班,而我是雛菊班。
還同班的時候因為有我在,所以沒什麼人敢欺負他,不過上了中班之後他跟一個特別愛欺負人的孩子分在了同一班,下課的時候總是會看到他被欺負得嚎啕大哭的景象。我總是會拉著阿志跑去跟那個壞孩子理論。
那幾乎變成了一種反射。看到他哭,我會就覺得他一定是被誰欺負了。所以那一天兒童節幼稚園放假,我在外面玩,看到阿志坐在路邊又哭得不成人樣的時候,我又以為他被欺負了。雖然我們家附近沒有會欺負他的孩子。
我怒氣沖沖地走上前,正當我準備開口問的時候,我看到他的大腿上窩著一隻土黃色的小東西。
「小狗!」我驚喜地大喊著,完全忘記了前一秒是怎麼生氣起來的。我衝到他面前抓著他的肩膀,「為什麼你會有一隻小狗!」
那隻小狗當然不是他的,是路邊撿到的,他說他前一個晚上發現他在路邊的草叢裏面,於是就把牠給撿了回家。結果被家裡的人臭罵了一頓,他抗命了一個晚上,結果最後還是革命失敗。他老爸最後還是發現他把小狗藏在被子裏面。他立刻要求阿志把小狗放回原位,於是他就抱著這隻小狗出門了,可是走到了半路,他發現自己開始害怕了起來。
當時他淚眼汪汪的對我說:「要是狗狗死掉了怎麼辦?」最後他就坐在路邊,抱著他開始哭了起來。
聽完之後,我點了點頭,表示已經了解所有狀況了。我從口袋裏面拿出手帕,幫阿志擦了擦眼淚。因為小時候總是幫他擦鼻涕,所以我很早就養成了出門會帶手帕的習慣。我先叫阿志不要哭了,接著把手帕塞進他的手裡,然後就丟下他跑回家。
過沒多久我就回來了,回來的時候,我對阿志說:「我爸說我們家可以養狗。」
「真的?」
我拍拍胸膛,「我什麼時候騙過你了。」
他望著我,呆呆著說:「可是上個禮拜的時候——」
我打斷他,「上個禮拜的事情怎麼樣都好啦,」我對他伸出手,說:「小狗給我。」
把小狗交給我的時候,他猶豫地說:「牠的名字叫做芭樂喔。」
聽到這個名字,我皺起眉頭。蘋果香蕉鳳梨芭樂的,阿志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沒有取名字的天分。
我從阿志的手中接過小狗,然後將牠捧得高高的,「不對,牠的名字叫做健次郎,」小狗歪著頭,臉上寫滿了好奇,「因為我希望牠可以活得健健康康的。」嗯哼,我那個時候還在讀幼稚園中班喔。
知道自己絞盡腦汁想出來的名字被毫不猶豫地退稿了,阿志站在一旁,「噎——」的垂下了肩膀。但健次郎好像聽得懂,開心的叫了一聲。
就像我把阿志當成自己家人一樣,我想就是那一刻,我也就把健次郎當成自己最重要的家人了。
健次郎一直都是隻好狗,不會亂叫,也都乖乖地在同一個地方大便,散步時間到了會自己把牽繩叼過來,準備月考的時候還會在我房間外面顧門,心情不好的時候還會過來安慰我,有一次還在半夜的時候抓到了一名小偷。
時間過得很快,特別是對健次郎來說。
我跟阿志上高中的那一年,健次郎已經是一條有著關節炎的老爺爺了。
*
還記得從高一寒假的除夕夜開始,健次郎就變得吃不下飯了。
我們每年除夕夜都會開罐頭給牠吃,讓牠跟我們家一起圍爐。每次只要看到我們拿出罐頭,沉穩的牠就會在一瞬間變得興奮不已。
但是那一天年夜飯結束之後,我過去找健次郎,想說幫牠把飼料盆洗一洗,但是沒想到健次郎居然只吃了一半,就回去狗窩裏頭窩著了。我有點擔心,不過因為早些時候出門散步的時牠依然很興奮,所以家裡的人以為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想說先看看情況,畢竟過年獸醫院大概也沒開門。過完年之後,如果他還是這個樣子,再帶牠去看獸醫就好了。幸好初一當我們家要出門拜拜的時候,健次郎又回到原本的那個健次郎,讓我們安心了不少。
沒想到年過完了,才剛要迎接開學的時候,一天傍晚我準備帶健次郎去散步。我呼喚著牠的名字,只見牠巍巍顫顫地從狗窩裏面走了出來,接著便倒在了地上呼呼的喘著氣。
我急急忙忙地跑進屋子裡面找大人,然後立刻就開著車子送牠去動物醫院。
在診間裡面,醫生仔細的看著照出來的X光片。醫生拿出圖表,對我們做了一段長長的解釋,最後醫生拿著X光片下出結論。
「看這個大小應該已經是末期了,不開刀不行,但是這個位置很棘手,周圍有很多重要的動脈,手術起來會很麻煩。而且你們看這裡,還有這裡,我懷疑已經擴散開了,所以手術動了效果大概也不會太好,不化療的話,可能只能再多撐半年喔。」
總之,一進了醫院,醫生直接判了健次郎死刑。
一開始,聽醫生說能開刀的時候,我立刻堅持一定要幫健次郎開刀。但是繼續聽著醫生的解釋,我的心逐漸的涼了。
首先,那並不是普通的小手術,鎮上的醫院沒有那種設備,要開刀就得轉診去外縣市的大醫院。從我們鎮上到那裏要花兩個小時。再者,健次郎的情況很複雜,前前後後可能要動好幾次刀,動了刀之後還要住院觀察,還要做各式各樣的檢測,開完刀之後還有後續的照護,這些都需要用到錢。動物是沒有健保的,光是手術費用加起來就要四十幾萬,後續的藥品費用還不知道要花上多少。而光是那次去醫院照X光、超音波、血液檢查還有一些緊急處置的帳單,就足以讓人皺起眉頭了。
回家的路上,我跟健次郎坐在後座,我爸在前面開車,我們兩個都一言不發,打了藥的健次郎枕我的腿上沉沉的睡著。等紅綠燈的時候,我爸突然說:「如果這錢花了,能夠在讓牠再多陪我們五年,那就算了。」
我彎下腰,鼻子靠在健次郎的眉心,健次郎依然熟睡著,那睡臉明明看起來就跟平常的健次郎一樣。
「我可以去打工還你錢。」
我爸回頭瞄了我一眼,淡淡的說了一句,「別傻了。」
我能夠理解,但是沒有辦法接受,不過我想我真正痛恨的,是自己的無能為力吧。安頓好健次郎之後,一進家門我就哭了,而且還無理取鬧的跟家裡的人大吵了一架,這樣還不夠,最後我甚至還直接奪門而出。
簡而言之,就是我離家出走了。
雖然名義上是離家出走,但其實我也沒有勇氣跑太遠。我身上什麼都沒帶,甚至連手機都留在客廳的桌上。我不想去投靠朋友,只想一個人靜一靜。於是我就找了一臺廢棄的轎車,鑽了進去躲了起來。這來轎車從我小時候開始就已經在這塊空地裡了,我以前曾經看過幾個國小高年級的男生,偷偷躲在裡面圍著一本路邊撿到的色情漫畫。
夕陽西下,天色漸晚,接著便完全暗了下來。蟋蟀再四周叫著,樹葉颯颯作響,還聽見蝙蝠拍著翅膀的聲音。不知道過了多久,可是我依然什麼地方都不想去,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動。我當時心想,就在這裡躲到世界末日算了。
很安靜,安靜極了,儘管傷心的情緒依然在胸口劇烈的躁動著。
接著一道聲音劃破了這陣寂靜。
「呦!」
一聽到聲音,我立刻就抬起頭了,剛好看見阿志的頭從車窗鑽了進來。
「找到你啦!」
我訝異地望著阿志的笑臉,心想,為什麼他會在這裡?
後來的我才知道,似乎是因為我媽看到了我這麼晚都還沒回家,就打電話到阿志家問有沒有看到我的蹤影,他一接到電話,立刻就出來找我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我的,但一看到他,我的眼淚就潰堤了。
「阿志……」我抹著止不住的眼淚,哭哭啼啼的說:「健次郎……健次郎牠……」
健次郎的事情,阿志當然都聽說了,他拍拍我的頭,什麼都沒說。
我已經忘記那個晚上我是怎麼回家的了,也忘記回家之後受到了怎麼樣的責備,我只記得一路上我都在哭著,而阿志牽著我的手走在我的身邊。
要不是他那樣走在我旁邊,我想我永遠都不會意識到,原來不知不覺,他已經長得比我高了。
我記得他手掌的觸感,他的手真的好溫暖,好溫暖。
*
那一天,健次郎意外地的精神還不錯,他搖著尾巴,一直在我身邊繞著圈子想要跟我撒嬌。
我買了牠一直夢寐以求的香草冰淇淋給他吃,牠吃得好開心,吃到一半的時候還頻頻地望著我,好像不敢相信有一天居然能夠夢想成真。
健次郎雖然是一隻狗,但鼻子一點都不靈光,還是個無可救藥的路癡,只要繞出了我家的巷子就常常走不回來。幸好牠很會認臉,而且不怕生,只要迷路了牠就會在附近找到牠認識的人,死纏爛打的要那個人帶牠回家。因為這樣讓我們姑且安心讓牠四處亂跑,不過某種程度上也讓牠變得十分有名。
健次郎一直都很討厭去獸醫院,儘管是個路癡,去獸醫院的路牠倒是記得一清二楚。以前帶牠去看醫生的時候,只要走上了那條路,牠就知道等一下要去醫院打針了。牠在車上總是窩成一團,還哀號不休。
可是那次牠的心情卻很好,還把頭伸出車窗開心地享受著。
牠好像早就知道有什麼會在那裏迎接著牠一樣。
在診間裏,我最後一次抱著溫暖的健次郎,阿志也陪在我的旁邊。
死亡悄悄的來了,健次郎走得十分安詳。
*
健次郎走了之後,我以為我這輩子大概再也不可能養狗了。
可是才過了半年,那天我生日,我在這一天迎接了健三郎的到來。
一大早家裡的門鈴就拼命地響著,我打著呵欠出去應門,門才剛打開,就看到阿志站在我家門口,懷裡還抱著一隻小狗。
一看到我,他先打了一個招呼,接著立刻把那隻小狗塞到我的懷裡。「呦,生日快樂,這個給你,好,再見。」然後他就丟下傻眼的我跑掉了。
「等……」我立刻上前抓住他的後領,「等一下!」
他回過頭,「幹嘛?」
我不知所措地問:「這是什麼?」
「小狗啊。」
「我知道這是一隻狗啊。」我不敢置信的問:「可是我要一隻狗幹嘛?」
他理所當然地說:「養啊。」
「哈?」
只見他不自在的搔著後腦杓,撇過臉說:「都是我媽啦,她說妳好幾個月沒來我家按門鈴了,叫我想想辦法。」
「可是你到底去哪裡弄來一條狗的?」
他跟我說他前一個晚上在路邊的紙箱裏看到這隻小狗,他以為馬上就會有人把他撿走,結果今天他去那裏看,小狗居然還在紙箱裏面,於是他就把牠抓過來了。
「你不喜歡啊?」他問。
我把小狗捧到面前仔細地端詳。那是一隻小花狗,大大的眼珠子,粉紅色的鼻子,還有一截舌頭露在外頭。我看著牠,牠也看著我。牠歪著頭,臉上寫滿了好奇。霎那之間,我就已經在心裡面把牠叫做健三郎了。
我緊閉著眼睛將小狗抱進懷裡,用力地說:「喜歡!」
直到今天,健三郎依然健健康康、活蹦亂跳的在我家過著悠哉的日子。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