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言語已經歲末成沙塵漫天侵蝕皮膚頭髮的現世淒迷中,我益發肯定,J的嚴格與自我要求,彷彿是綻放著某種銳利光芒的古老美學的繼承者。
一個人要經歷過多大的背信忘義,才會這樣嚴格要求自己不要加諸他人同樣的失望。
一個人要施加自己多強的自制自律,不能容許自己出現稍微恍惚閃失的要求,才能這樣控制自己的言語,並以身體力行實踐。』
我反覆讀了又讀李維菁的書,紅色的書皮邊邊角角被磨耗出白底的紙張纖維,內頁的第十、第四十八頁上有不小心被藍筆撇上一條突兀的痕跡,各式的標籤裝飾得猶如教科書般,字字句句都是不容錯過的重點。
我特別著迷於〈普通的生活〉這篇短文。
J與主角的戀愛關係潛藏著波瀾,存在著年齡差的鴻坎,跨不去的終究是脆弱經不起考驗的人心,而非多活過誰的那些歲月累積。
J不輕易用言語向主角告白,歸因於J是個將言出必行定義為自我價值,非得遵守的鐵律。即使文章內沒有明確指出J的心向所指,我都曉得,J在逃避什麼。不想觸及心中的某個部分,故而堆疊高牆,自願被囚禁在內,偶爾被愛的暖煦給疼惜,偶爾被隔離,被遺忘。
我沒有J的幸運,卻是J活生生的樣貌,很難以篤定的口吻堅持欲傳達的訊息。是因為我畏懼著一但出口,生根於他人心裡的話語就有了魔法。
世界的運行與不公平掛鉤,一來是為了發展,必須有人進行高勞動低報酬的勞務,一來是為了彰顯能夠實踐公平的可貴,必須被不公強暴你的價值觀,才能像是罹患斯德哥爾摩癥般,輕吻著它的腳趾,感謝降臨。
周和征就是一出生便被不公給寵愛的人。
他的外在條件完美得無可挑剔,是經由客觀的,主觀的評判,都認為俊帥過了頭的美男。身材高條挺拔,即使穿著毫無美感的活動用短袖,仍掩蓋不了他帥氣的事實。
一再地不公,就連性格也讓人不爭氣地想問天問地問誰都好,是不是得拯救地球,發現黑洞,解放受虐民族,才能擁有總是溫柔待人的個性。
我讀歷史,他讀電機;我身高只有尷尬的一百六十九,他是亞洲人都嚮往的一百八十五;我無法與八百五十度的鏡片分手,他眨著一雙容易擦槍走火的桃花眼;下課直奔打工的我,他卻為了要跟哪群朋友廝混苦惱。
我們是兩條終將相會失敗的平行線,再顯然不過地。
他的世界我不想碰觸,我的世界也只不過是他日常中不起眼的一隅。
成為周和征的室友只是偶然,偶然考進同一所大學,偶然都不想在校外找房子,偶然在眾多排列組合中被分在同一個房號底下,偶爾連續度過三個年頭,在這些諸多複雜的機遇中,最後成為可以分享簡單日常瑣事的室友,其餘的即使他不提起,我也能從周邊的耳語中拼湊起沒有主張隱私可言的風雲人物是怎樣在過他與常人無異的生活。
我們的交談建立在簡短的禮貌過問,不是想表現給誰看,三三零二室的感情如何,只因為關起門你我成為各自私生活中的共享者。
周和征在只有我們倆的寢室忽然說了句話。
我驚愕地看著他,如果是隨著影集中的臺詞重複一遍那倒還能理解,偏偏充滿生命的雙眼早一步直視著毫無防備的我。
「我想我應該是喜歡你。」
那是周和征的告白?我隨即搖頭屏除這個可能。
將言語當成工具,無疑是想達成無法被揭開分析的內心底下潛藏的想法。周和征在想什麼,是再簡單不過也是我最無法揣測出任何可能性答案的問題。
我總是獲得字面意義與欲傳達訊息背道而馳或言不及義的經驗,太多太多方面都是如此,以至於我是經驗老道的受害者,還是受到愚昧與天真哄騙,無法不再去相信。
二十一歲是條顯然與年輕畫上等號的生命,是韌性,能一再經得起打擊,有夠多籌碼被傷得遍體鱗傷的年歲。
我下意識想把周和征的話解讀成對我的好感表示,正因為出現在我眼前的他太過立體,真實像是肆虐的寒風,舉著無數細小的針,往我的毛細孔奮力地扎,不容被忽視的疼痛將我從幻想拉回現實。大腦輕易判別這是句不知道基於什麼原因而掰出的玩笑,我看著周和征,眼睛內流露的盡是不能理解。
「你剛剛說?」
「我說我喜歡你。」周和征的眼神斂起平日的溫和,墨黑且深不見底,彷彿能吸走晃神的魂魄。
「嗯。」我點點頭。
期末報告繳交期限就要截止,就是那該死的今天晚上九點。
時間不留情地走,仍逼不了靈感來點綴內容。
周和征的神來一筆順勢將我的思緒攪糊成一團,失去論述能力的我得再花一點時間待機,重新運作。即使如此,在鍵盤上遊走的手指在回完周和征後,繼續忙碌地活動著。
當我想像視教育為己任的年邁教授看到報告時的反應,周和征不動聲色地出現在我身旁,他身上好聞的香味不請自來地飄進鼻腔內,不是香水的濃郁,而是洗衣精融合他獨有味道的柔和。
手最後是停下來了。
「你沒有話要說嗎?」見到我的反應,周和征問。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你希望我怎麼做?」
「你可以有很多選擇吧?但不會這一個。」他露出淺笑,彷彿我是囊中物。
「我很高興,也很榮幸,畢竟是你,那個周和征。如果可以的話讓我錄音留作紀念吧?」晃了晃手機,我這麼揶揄道。
他顯然不樂於聽見這個回答,就算是困擾的樣子,依然過分好看。
周和征並不輕易被怒氣給牽著鼻子走,他大概以為這世上所有人都是好人,從來沒見他抱怨過誰,即使是我這麼難相處的人,說起話來像是喝了好幾桶醋。
輕輕蹙眉的模樣能不被動搖性傾向,我得說是騙人的。無法迴避如此好看的他,身為視覺動物的人類勢必會被他的容貌給深深吸引。
他像是上帝失手打入人間的天使,稍拿捏不慎,幹得淨是與惡魔為伍,輕易使人為他傷心的歹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