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祝福聖子耶穌,其實滿腦子想的是,至少給我一個孩子,上帝,至少給我一個孩子。因為人在深宮也因為無心,她從來沒有告解過這種不由自主的傲慢,所以如果真被審判,她可能還真心誠意發誓,說的是聖母與她的肚子。
書名:修道院紀事(Memorial do Convento)
作者:Jose Saramago
譯者:史寬克
出版社:時報出版
繁體中文版出版年:2011
文學中偉大的愛情有各自的風貌,如《愛在瘟疫蔓延時》愛情堪比疾病,忍耐之餘要過人的性慾方能痊癒;《茶花女》假藉貴族社會的婉轉禮儀,於是生出愛情必然有的不解與誤會。
也許是臺灣最知名的葡萄牙作家薩拉馬戈在《修道院紀事》所開展的,是俗世愛情的純潔和宗教之愛的扭曲。故事裡的愛情只有命定,卻無千迴百轉;只有平淡,沒有火花(然而對比俗世對宗教的熱情,那樣的感情是顯得耀眼了。)
從書名看故事主軸
本書的譯名「修道院紀事」從葡文直譯,但在美國的譯本,書名卻直接取兩位主角的名字,變作:「Baltasar and Blimunda」。
原文書名所指的是這個故事的發展背景,故事的起頭要從葡萄牙國王若望五世為求得子,答應方濟會要蓋一座修道院說起,新修道院的地點,就在男主角巴達薩的家鄉瑪弗拉。
而英語版的書名,似乎更看重小說內的愛情元素,以「崔斯坦和伊索德」(Tristan und Isolde)般的公式,直接從書名暗示了這是一本關於愛情,且結局是悲劇的小說。
宗教爭議
有正義的地方就是天堂,沒有哪個地獄比得上牠們剛受的痛苦,就像那好幾層厚的火斗篷,層層疊疊塞滿各式各樣的炮竹,從兩端點火,等火斗篷燒起來,炮竹就會不斷爆炸,頓時爆炸聲四起,火光照亮了整個鬥牛場,彷彿是在活烤公牛,這些動物就在場中亂竄,瘋狂又暴怒,又跳又叫,然後若望五世殿下與他的子民卻為悲慘的死亡鼓掌喝采,可憐的牛既無法防衛自己,也殺不了對方。
美國譯本的書名之所以會如此處理,跟書內的宗教爭議不無關係。小說的背景在 18 世紀的葡萄牙,彼時啟蒙運動的晨鐘還在遠方,雖有宗教改革,但遠在歐洲南端的葡萄牙,控制世人思想與行為的仍然是天主教。
書內毫不遮掩地重現了當時宗教控制人心的情形。從教派為擴大自身的勢力,假借上帝之名預言王后即將懷孕;到分明是怵目驚心的宗教審判的火刑現場,氣氛卻如狂歡節一般,歡快的感覺如同觀看鬥牛,要異教徒被凌虐致死;妻子在宗教節日裡偷情、王公貴族的最佳情婦隱身在虔誠的修道院裡。以及,耗費無數平民的血淚,以建成的修道院。
薩拉馬戈寫這些,而且寫得露骨詳細又華麗,彷若這些事情近在眼前,教人百口莫辯。如此大膽直白,保守宗教團體自然是無法忍受的。
理想的宗教信仰者?
我們從來沒有去問,瘋狂中是不是有智慧的存在,但我們會說所有人都有些瘋狂。所謂瘋狂的行徑很多,但想想,如果正常人的世界是以瘋狂做為人人平等的理由,也只是一點點瘋狂,最起碼,舉例來說,不能連性命都不顧。
儘管直指那時的宗教如此不堪,薩拉馬戈也許也描繪了一個理想信仰者──羅倫索神父。他同巴達薩與布莉穆妲相遇在布莉穆妲母親的火刑廣場,如同被催眠般,一路跟隨他們回到布莉穆妲的住處,並為他們證了婚。
巴達薩與布莉穆妲從來沒有正式在教堂證婚,這原本會使他們戴罪在身,但羅倫索神父的擔保,免去了這諷刺的罪名,讓巴達薩與布莉穆妲的愛情同時是超脫塵世,但又在合法的俗世內。
羅倫索神父來自葡萄牙殖民地巴西,這暗示了他的特立獨行、不受歐洲天主教敗壞所限。在若望五世要挖空巴西的白銀礦脈建修道院時,他只要國王贊助他造一臺能夠親近上帝的飛行器。他起初堅信上帝與科學,卻在四處奔波試圖求得真理時,逐漸被與所信不同的現世折磨,不知要以哪種「神」的名義替人祝禱。
他本是學富五車的神學博士,但他越專研就讓他越看清葡萄牙,或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麼面貌。唯一維繫著他生命的,是能夠飛上天親近上帝的飛行器,當他意識到此願望近乎不可得時,終於意識崩潰。
如同葡萄牙掏空巴西,羅倫所神父被所信的宗教掏空。他在宗教裁判所的死亡威脅下,最終遁去不知所蹤,只留下協助他造飛行器的巴達薩與布莉穆妲。
神性即在平凡裡
你的鬍子都全白了,巴達薩,你額頭滿是皺紋了,巴達薩,你脖子都鬆垮了,巴達薩,你肩膀都塌了,巴達薩,你看起來好像不是同一個人了,巴達薩,不過這肯定是我們的眼睛有問題,因為這裡來了個女人,我們看到垂垂老矣的人,在她眼裡卻是個年輕小伙子,還是那一天問妳叫什麼名字的士兵。
巴達薩是西葡戰爭裡,丟失一條手臂的士兵。布莉穆妲是異教徒的女兒,有著異教徒的名字,還有女巫般看穿事物的能力。他們的愛情在陳腐的王權、天主教糜糜盛世中,顯得純潔而動人。
他們不是虔誠的教徒,但他們的行為與愛情,在行文裡看來似乎充滿神性,在馬房裡做愛像是神聖的彌撒,不曾在神面前證婚,卻不像那些證婚的人偷人。低微的鄉人,有時說的話卻堪比真理。
巴達薩(Balthazar)之名源自探望耶穌聖誕的三賢者之一,是中規中矩、以聖人起名的範例。在故事中,他也如同聖經記載的那位賢者般,見證了羅倫索神父、布莉穆妲和他親手建造的飛行器──帕莎羅拉的起落。
布莉穆妲有看透事物、收集人精魄的能力,書裡面的人會認為她是異端,實際上卻是最接近神的存在。她能看到人身體內的隱藏疾病,卻選擇不用這項能力看穿自己的愛人。
於是每日睜開眼前,她會吃下麵包,因為若感受不到飢餓,那能力即喪失。麵包在基督宗教內,常象徵基督的血肉,她為了巴達薩,撤下自己的獨特神性,入世(接受尋常的信仰)成為一個普通的戀人。
是她用能力收集來的靈魂,讓飛行器帕莎羅拉能夠飛起。沒有人告訴過她,她卻知道如何讓沒有太陽的飛行器安全落地,因為她實際上了解這個俗世到底是如何運作。
若說羅倫索神父在探索何謂「神」的過程中,因發現真相而崩潰;布莉穆妲則是「不知真實的知情者」,她不知道自己明白,她所知之物已是真實。
巴達薩是繫著布莉穆妲於人間的人,故事最終巴達薩不見蹤影,布莉穆妲為尋找戀人,任憑自己飢寒交迫,讓能力覺醒,踏上如耶穌的苦行。最終回到他們相遇的里斯本,在同樣的宗教發狂裡、同一座廣場上,尋得了巴達薩。
就在幾近相同的場景中,世人不曾改變,卻有一段愛情萌芽、繁盛,終至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