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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短篇】那個有過沙威瑪奔跑的森林<下>

十六夜郎 | 2017-05-03 15:42:03 | 巴幣 58 | 人氣 2295



  即使是在臺灣野生沙威瑪數量最多的時期,沙威瑪的價格也沒有太大波動。直到現在,沙威瑪養殖業似乎只有鄉下的一些地方才有少數幾間。相較於豬、雞等食用類牲畜的養殖,沙威瑪作為一種易養殖且低成本的生物在臺灣養殖業中占據了特殊的地位。

  據說,沙威瑪是源自於阿拉伯的生物,當初是由誰引入臺灣,早已不可考。我們只知道在早年,臺灣尚未如現今這般科技發達的時候,總能在鄉下的平地以及森林裡發現牠們的蹤跡。在我所撰文的《那個有過沙威瑪奔跑的森林》上篇,有網友回應我在東部依然有著野生沙威瑪和棉花糖的存在,從未去過東部的我妄自猜測,想必那裡仍保留著一定程度的原始風貌,才得以使這些野生物種倖免於難。

  隨著都市化的程度增加,林野以及自然草原的面積逐漸減少,使我憶起前陣子去大安森林公園,佔地廣闊的草地和散落在其間的樹林,偶有鴿子與松鼠在這當中穿梭來回,時而奔跑時而飛翔。心裡也感受到自然獨有的安穩以及滿足,在此同時卻也想起了在更早以前,臺灣不知有著多少比大安森林公園面積更為遼闊的森林與平原,深入思考,不由得黯然神傷。

  如我這代的青年,同時橫跨了不少野生物種在外生存,直到逐漸遠離人類生活的時期。在進步與物種保育的天秤上應當如何去權衡,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

  故事繼續從國小畢業後延續。由於個人安排的緣故,矮子成為了我們之中最早離開家鄉的一員。那時,僅有國小畢業的我們在機場與他道別,他和從臺灣來接他的親戚與我們笑著說再見,還道下次見面將會是他功成名就之時。如今想來仍依稀覺得有些感傷。

  我與霸王升上同一所國中以後,卻被分配到不同的班級。我們學校是依照學科能力來分班,所幸我的成績並不算差,雖未達最頂端的班級,也算入了前段班。而霸王則是直接進入學科能力最弱的班級。

  那時的我們並未對這樣的安排有什麼意見,或許也是因為我們沒有因此而感情疏離,多少降低了班級距離的不滿,此外,我們也都認為能力分班是極其普通的一件事。即便是在該時期,我的國中班導時常在教授的過程中,若有似無地要求我們班級要上進,進不了資優班,可別淪落到放牛班這種下場。

  即使,當時的我並無法全然理解所謂的「這種下場」的真正意義。可我回首當年,想起了班導口氣中帶有的,對學業不佳的同學以及班級的鄙夷,還有那升學主義至上的價值觀,似乎早在當時就開始塑造我們未來的思想價值。班級與班級之間的程度差距,成為了往後邁入社會,職業、科系、生活走向、所得多寡的等級判定預習。

  自然,國中生的我們是不理解這套嚴肅的標準,有時連鄙視都那麼不知不覺。

  我與霸主會在下課時跑到彼此的班級,新生時期的學生們也都把握剛開學時的機會,哪怕是別班,甚至只是在福利社擦肩而過的同學,也想把握時機藉由人脈的擴展來安定自己在學校的立足之地。

  最初,大家還會在班級之間任意來去,我依然會與霸王閒聊著國小時所發生的事情,大致內容都與後山有關。偶爾,幾名我們認識的新朋友會插入我們的話題,說著在他們國小附近的草原,有時也看得見沙威瑪的蹤跡。但當我與霸王將國小的經歷告訴他們,他們還是會對我們的經歷感到驚奇。好一段時間,我們以擁有這段記憶為傲。

  我們並不是沒有嘗試回去那座後山,也不是不曾有過想要在新的環境尋找沙威瑪蹤跡的念頭。只是新的校園是那麼平凡無奇,這間位處鎮上的國中,周遭便是街道以及商店林立,要找到沙威瑪是不可能的。此外,當我與霸王重新回到國小校園,才發現那個被矮子打開過的鐵門已經被牢牢上鎖,甚至被圍上不明所以的封鎖線。

  即使從外頭看去,裡面的芒草叢依舊是如此茂密,樹林依舊在風吹過的時候發出沙沙聲響,一切都如同國小時的那樣令人產生詭譎的好奇心。只是我們就再也沒有進去過了。

  隨著國中生涯邁入正軌,新生逐漸不被師長們看作新生,並且在這過程使我們了解班級與班級之間的落差,從此,班級之間便劃清了界線與鴻溝。而我們制服上繡著的班別,是我們在這小型社會判定地位的識別證。

  我曾有過一次經驗。某次,當我一如往常從自己的班上走到走廊最底,也正是霸王的班上時,在教室內卻沒看到他的身影,於是隨意在教室裡問了一位同學他的去向。

  不知何故,那名被我問到的同學忽然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立即將我向後推開,一副惡狠狠的樣子將下巴抬高,尖利的目光正瞪著我。在我還沒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情的時候,他便俐落地從抽屜裡抽出一把匕首,用刀側以不大不小的力道拍打在我的臉頰上。

  「C班的你跑到這裡來衝三小,是沒被人打過是不是。」

  這是在我人生的記憶之中,初次體會到那種直接而沒來由的惡意。那時候的我背脊竄上一股寒意,連握緊拳頭都沒有力氣,即便想要將一些話語脫口而出,卻又堵在喉嚨無法言語。

  「啞巴是不是啦!他媽成績好就看不起人哦?」

  連「沒有」二字都無法顫抖地說出口。周遭的同學都將目光移到了我這裡,我想我的臉上要不是慘白,不然就是紅得要命了。但在這時,一名同學向我們這裡走來,氣勢看似較為柔和,也不像對我懷抱惡意,他用手輕輕拍了那名莫名其妙對我發怒的人,用一副試圖讓他冷靜下來的語調開口。

  「梁哥,他是霸王罩的,不要惹事情比較好。」

  那位被稱為梁哥的學生,聽了他的勸告以後就默默把手中的匕首放下,而我在那名替我解圍的同學揮手暗示下識相地離開他們教室。發生這件事的時候,我才國一。

  事後我將這件事告訴霸王,霸王說他們班上的「梁哥」算有來頭的人物,堂哥據說正在蹲,而他就常打著堂哥的名號四處勒索其他學生,雖然和我們同是國一,卻和不少社會人士有所接觸。不過梁哥似乎也很識相的沒去招惹霸王,除了霸王人高馬大之外,也因為從前參加不少體育活動,結識了許多學長,於是沒有人敢隨意惹他。

  校園內存在著一種隱性的對立,使得國中的環境和從前我與霸王的國小呈現明顯的對比。除了班導外,其餘老師都或多或少向我們提起成績的重要,尤其對於我們班級這種不好也並不壞的班級,更像是從後方驅趕著我們到某個場域的牧羊犬,深怕我們跑到了錯誤的方向。

  「你們難道以後要像那些垃圾班級一樣,出社會以後去做工,去當社會敗類嗎?」

  即便某些老師略有保留,不盡然都言詞如此直率,可同樣身為精英體制下的產物——教導我們課業、為人處世的師長——很明顯無法對後段班保有耐性以及同情。

  成績好的學生往往享有比起一般生更多的權力和免責。好比資優班的同學,是能夠完全不必做班級外的打掃工作,也是不必去參與那些學生們認為沒有任何意義的朝會。甚至,曾有資優班的學生在校外吸菸,師長全然視若無睹,即便親眼看見也不曾有過懲處。

  也有幾個膽子較大的資優生,因為被後段班的學生勒索而打了起來。結果僅有後段班的學生受到懲處,資優生全身而退,雖說是後段班的勒索在先,可這樣的結果卻是使得前段與後段班的隔閡加深。前者認為讀書資質不佳的學生是敗類,後者認為成績優異的學生是瞧不起人。

  就這樣日子過下去,連霸王也逐漸受到這樣的氛圍所影響,開始也覺得會讀書的人沒什麼了不起,說到底,不過是些只會死讀書的井底之蛙。某次同班同學看見了我和霸王走在一塊,過來和我說別和這種垃圾相處,被霸王聽到以後,忍不住憤慨的他衝上前一拳將對方打倒在地。

  雖說事後我也被同學和前段班的一些人譏笑說是跟屁蟲,是霸王「罩」的小弟,就當時的我而言實在有些不滿,但我也沒有餘心去抗辯。即便我在這譏諷中感到一種隱性的附屬,可在那個環境下,卻也因此得以使我在國中的班級間來去自如。也由於身處前段班,卻與後段班的霸王友好的情況,才能勉強客觀地了解這所校園的矛盾與彼此的不理解有多麼的深。

  回過頭來說關於沙威瑪的事情。如同前篇所述,在國中的時候霸王家的看門狗因為誤食了老鼠藥而過世,而那以後,反而每次去找霸王,他的爺爺總是會在狗窩旁的樹蔭下,搬了張木製搖椅在那頭坐著。

  霸王的爺爺前額微禿,剩餘的頭髮蒼白,皮膚的皺褶顯示出他的年齡。有些年邁的他不知何時已不入養殖場工作,只會陪著霸王的爸爸去養殖場內逛逛,偶爾在旁下指導棋。

  國中階段,我與霸王和一名與他同班叫做「阿政」的朋友,時常一同去養殖場幫忙。其實最大的用意是陪霸王消解繁複工作的苦悶。而阿政似乎是為了想與霸王打好關係才來,當時的我不知為何總有這樣的感覺。或許是我多慮,畢竟他似乎也是對身為前段班的我不怎麼想要答理。我也曾聽過阿政對霸王說過,說認為會念書的人大多不懂得所謂人情世故。或許可以這麼說——在自己價值觀確立以後,對於價值觀不同的人,是具有高度排他性的。

  霸王家有隻叫沙多的母沙威瑪,是作為繁衍後代之用的。沙威瑪的壽命一般而言比起大眾所知的還要長,在沙威瑪的肉並未經歷物理上的不斷切割、去除,保有自然的肉體並不斷成長,沙威瑪甚至得以維持壽命約三十餘年。就像橡皮筋有其彈性疲乏,即便沙威瑪保有沙威核而不斷增生肌肉組織,卻會在肌肉的損失和彌補作用情況下,自然減短其壽命。

  而那隻叫做沙多的母體,是霸王的爺爺最為疼愛的一隻,亦是他在創業沒多久後便陪伴他直到現今的沙威瑪之一。爺爺總是會在每天的餵食階段,親自去餵食而不假他人之手。如同前述,除了餵食沙多之外,其它的工作都是由霸王的爸爸和霸王來做的,照顧這間養殖場也是霸王爸爸唯一的工作。

  還記得曾有一次,我和霸王以及阿政,在幫忙餵食的時候不小心吵醒了位在隔壁繁殖房的沙多。霸王爺爺一聽那渾厚的哀號聲,就從屋子內衝出來將我們痛罵了一頓。

  爺爺對待沙多就像家人似的。

  沙多幾乎是第一批被爺爺買入的沙威瑪,在其決定創業的八十年代,活體沙威瑪的價格十分低廉。在那個時候,我家鄉那邊的公園偶爾也會出現沙威瑪在覓食,夜市也還沒有什麼賣沙威瑪的攤子,就像如今路邊的野狗,倘若有人說要賣狗肉,還會有些遭到他人的鄙夷。

  然而,似乎是一種商人的直覺,那時候的爺爺可能認定以後會有商機,於是決定要做沙威瑪養殖場時,受到了妻子的嚴厲反對。

  「你是腦袋秀逗了啊!現在大家都在買股票,你把積蓄都丟在這裡,以後兒子要幹什麼吃!」

  當時的臺灣還是四小龍,爺爺在那時卻不選擇投資,而是一意孤行地將之前做工的積蓄拿來開養殖場。那是個老師上課上到一半,會跑出去聽廣播玩股票,經濟蓬勃發展,隱藏著的紅燈區、舞廳一直源源不絕地開,在那享樂主義高漲的時期,爺爺這個超現實的舉動明顯讓妻子氣炸。

  「總有一天,我這個養殖場一定會讓我們家賺大錢!」

  沒多久妻子受不了他便與他離婚。那陣子爺爺總被笑,說是「那陣子」並不是說後來他讓街坊們都驚呆了之類的,相反的,如同大家所預期的那樣,養殖場仍是沒有賺到什麼錢,只是這樣一年一年過去,大家都把他視為傻瓜,久了也就習慣罷了。

  在忙碌了一天的夜晚,有時被邀請在霸王家吃飯的我和阿政,時常聽爺爺敘述當年的時光:「八十年代的時候,窮是窮一點,但活得沒有這麼累。那時代純樸多了,除了幾個遊手好閒的會來偷沙威瑪之外,生活單純些,日子還過得下去。沙威瑪也沒有打什麼生長激素,讓牠們自己成長,肉還是可以安心的吃......」

  爺爺的妻子之後嫁給了當地的股票大戶。但在九十年代的頭一年,也就是1990年。臺灣股市從一萬兩千點在這一年內猛跌到兩千五百點,全國上下的致富夢在一夕之間因為這巨大的、不切實際的泡沫爆裂而全部打碎。事後,嫁給了股票大戶的前妻似乎又離婚了,接下來怎麼樣,爺爺也沒有再說下去。

  爺爺仍是平靜地活著。養殖場並未因經濟起飛而獲益,更理所當然的沒有在股市泡沫的情況下有所損失。直到現在,他仍被一些親友和街坊當作傻瓜,大家有時候還會提他,私底下在那邊嘲笑他數十年前做的決定,好似他的選擇比起當初大家一窩蜂投資股票然後無一倖免的慘況還要更來得加可笑。集體的失敗並不會被嘲笑,反而會同病相憐,真正可憐的想必便是獨自生病的人。

  他倒是完全沒有忘記要賺大錢的夢,可每天能做的也只有做出口碑以及自我推廣,帶著當時沒有多大的兒子四處推銷,希望可以讓大家知道自己並不是沒有為此做出努力,也希望得以增加沙威瑪肉的銷售量。但,即便沙威瑪擁有好處理、易養殖的特性,可在豬、牛、羊、雞、魚佔據了主要肉類的臺灣社會,要使沙威瑪在其中競爭可說是難上加難。

  或許有人會問,去養殖主流的肉類牲畜不就好了。但他似乎就是看上沙威瑪的養殖成本低廉,以及沙威瑪並沒有太多人去養殖的特點,想要在其中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這是他獨有的商業思維。然而,他的思維並沒有成功的趨勢,即便日復一日等待,直到現在兒子長大接管了自己的養殖場,他依然是大家的笑柄,也依然沒等到賺大錢的一天。

  一意孤行換來的結果,就是他仍忘不了自己的悲哀。這些街坊的嘲弄,使得他更無法放棄這間養殖場,而他也忘不了這間養殖場就是用妻子的離去換來的。倘若放棄了,那當初不就白離婚了?

  於是沙多成為了他的家人,代替離去的妻子,他每天都會在餵食的時候和牠說話。在這段時間內,由不得他人打擾。即便此刻已是兩鬢發白、垂暮之年,偶爾一些曾笑過他的人見了他仍守著那事業,也會引起一些惻隱之心,不過也沒做出什麼,大多只是想想就過了。畢竟,社會上失敗的人可多著,那些路邊躺著的、在車站要錢的、自殺的、遊手好閒的、作奸犯科的,哪個不是社會失敗的人。這些不幸的人有些還能振作起來轉換跑道,有些爬不起來的就爛在那裡,自己選的,怪誰呢?

  於是,除了少數幾個曾真的過來幫他捧場,買了些新鮮的沙威瑪肉回去,其他的,也就沒有什麼了。不過,除了自產自銷外,霸王的爺爺也的確不求他人憐憫,在國小的時候,我也曾和他說如果沒有什麼人買的話,我可以幫忙介紹家人來買。結果被他斥責,說做生意的哪有要人可憐的道理,這豈不是求人家,給人帶來困擾了嗎?

  霸王的爺爺雖然年邁,但我想他也有自己的驕傲。畢竟,自己選的,怪誰呢?

  日子這樣在不知不覺中過去,霸王和阿政的感情也隨著國中班級的長期相處而日漸增加。直到我與霸王在國中基測的時候,由於老師明顯將資源分配在前段班的學生,後段班的霸王因為程度不佳,選擇去臺灣念書,阿政也和霸王一同去臺灣念一樣的學校了。

  如今想來,最初我與霸王在社會階級形式的切割,是發生在國中時期,而社會環境上的疏離,則是發生在我們高中的時候。我與霸王的感情依舊有聯繫,雖然彼此交了更多不同生活圈的友人,但他是唯一與我從國小到現在仍有交集的朋友。他會和我閒聊關於那間學校有多爽,課業是如何的輕鬆,還說他和阿政認識了一位當地的角頭,待他們是極好的。我要他小心別被人利用了,他說不會,他目前也只有與同樣和那角頭一樣混在一塊的人一同去收管理費而已,也不曾發生打架的事情。

  「管理費?那不就是保護費嗎?」

  「那邊都按時得交的,大家成習慣了就相安無事。」

  偶爾,我們還是會提起國小時的事情,雖然隨著年紀增長,那些記憶已日漸久遠,但我們還記得在國小畢業那天,站上秘密基地的頂樓,聽他談論著要去臺灣闖一闖的事情。他拍了張照片給我,上頭的他手臂有著一條龍的刺青,說是老大——他已經把他稱為老大了——說這樣子比較不怕被人欺負。

  「老大和我們說如果和人起紛爭,不要報他的名,不然會被當靠勢的俗辣,給人看不起。」霸王說著這樣的事,言語中盡是對那位「老大」的憧憬之情。而老大的這些話也的確打中霸王的點,霸王並不是會欺善怕惡的人,只是經過國中這樣的環境,對於被人瞧不起這件事有些敏感,他也不想被當成沒本事的小卒,「夜郎,我和阿政想要在畢業後去老大那邊工作,不想念大學了,以後在那一帶擺個攤子,賺些錢回去給我爸看。馬的,現在有時候還會夢到他罵我狗仔子,林北一定要讓他知道我在臺灣也能夠有成果。」

  在這時期,同為高中生的我時候確定了寫作的志向,開始撰文投稿一些報章雜誌。曾有一篇在臺灣刊登過的作品被霸王看到,內容是敘述成長中懷抱理想的年輕人,因為現實的壓力而沒有被社會幫助,最終走向沉淪的故事。

  他看了那篇以後還笑說我總愛這麼杞人憂天,是不是在替以後的生活先打預防針。還說人本來就得為自己去奮鬥的,也不盡然像我寫得那樣這麼壞。我搖著頭說,我們總不能相信任何人都像你我這般的好。

  又過了些年,我們高中畢業了。

  霸王一如他的預計那樣,在老大那裡做些簡單的收管理費的工作。那邊似乎都是些安逸過生活的百姓,也不曾聽霸王說起過什麼紛爭,長此以往倒也相安無事。只是過沒多久,我上了大學念中文系,他的老大卻因為從前的案子入獄,組織內部掀起了一些糾紛,但霸王涉入不深,並沒有惹上些什麼麻煩。反倒是用之前積攢下來的一些錢,和阿政一同開個滷味攤,日子愜意多了。

  「夜郎,我一直想不透,臺灣人都這麼複雜嗎?」在電話中他這麼問我,之間交雜著阿政和客人對話的聲音,「老大進去才沒多久,先前也交代了事情,老大一走,大家都像忘了似的,真不知在爭些什麼......」

  霸王的爺爺在我因就讀大學而來到臺灣以後的隔年去世。這件事我反而是聽家人才知道,據說訃聞被登在家鄉的報紙上。那時我腦海中閃過的是已有許久未曾去過霸王家的養殖場,還有霸王爺爺的白髮,絮絮叨叨地重複早已說過無數次的過往,多麼艱辛、刻苦才走到現在。還想起了不知霸王是否回來奔喪,可那陣子不知為何卻怎麼也聯繫不上他,只能暫時將此事擱置在一邊。

  直到去年將要清明之際,霸王用陌生的電話號碼和我取得聯繫,已經好一段時間未有交流,我先問他滷味攤的情況,他只是模糊帶過還可以,並突然問我過陣子清明節前後有沒有辦法和他去掃爺爺的墓。

  「傻了啊,這突然的是幹嘛?」我反而在對話中笑他,但他在我說完話以後沉默了好一段時間都未有開口,我忽然意識到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喂,我們那天先約個時——」

  「其實,這次是我爸也希望你一起來的。」霸王在我尚未說完話便急於開口,「而且,我也希望這次你能夠來。」

  清明節當天,不知是因節日的緣故或其他的緣由,霸王爸爸的神情與其說是嚴肅,不如說是沉重。見了他我便打了招呼,而他只是默默點了下頭,也沒有說些什麼。霸王見了我倒是擠出笑容,哥兒們似的和我抱在一塊。

  在前往墓地的路上,由霸王爸爸駕駛,我們坐著略有年紀的轎車隨意攀談,可沒說幾句霸王便切到了爺爺的話題。

  「爺爺一直很討厭阿政。」霸王目光凝視著車窗外不斷改變的風景,「很奇怪,我搞不懂阿政是哪裡不好。只是愛玩了些,可能爺爺一直記恨著他因為無聊就去逗弄沙多的事情吧。」

  「那是你爺爺最疼惜的沙威瑪,他會討厭阿政也情有可原。」

  「是啊......除了阿政現在已經沒在和我做夥,一陣子也沒聯繫,友情說斷就斷,沒什麼不好。」霸王突然冷笑了一聲,但我並沒有過問他和阿政的事情,「阿政本性也不壞,只是碰到事情就不敢承擔。」

  「你這陣子是不是手機壞了,不然怎麼打不通你電話。」我試著轉換話題。

  但霸王並沒有理會我。

  「我爸和我說過。」說這話的時候,霸王的視線移到了駕駛座的位置,隨即又轉了回來繼續注視著窗外,「爺爺在過世前還和我爸說,要是我能和你一樣多念點書就好了,要我別貪玩,別和阿政混一塊,說就是自己不會念書,這輩子才沒啥出息。」

  沉重的氣氛壟罩在空氣之中,當下的我並沒有辦法立即回應,只是默不作聲。心裡似乎隱約覺得還有更令我覺得不安的事情。

  「我大概沒辦法繼續做滷味攤了......很久都沒辦法了。」霸王說,然後正好霸王的爸爸把車停到了公墓外。

  他爸爸和我們拿著爺爺生前最愛的白長壽和一些供品過去。在祭拜的過程中,他爸爸一直沉默著似乎有意不打攪我與霸王的對話,只有在墓碑前和他的父親,也就是霸王的爺爺說話。他僅是訴說著養殖場的概況,還有那隻爺爺生前最疼愛的沙多又誕下了子嗣。

  但在跟著霸王他們來到這裡之前,我們才先去餵食過養殖場的沙威瑪們。那些沙威瑪依然如同記憶中的那樣,來了食物就自然地吃食,偶爾發出低沉的叫聲,似乎全然感受不到這個世界的時光流逝。而那隻名為沙多的母沙威瑪,我與霸王也許久未曾見到,實際上她已經又老又疲憊了,生產了一輩子的她只剩一些爛肉,鬆垮垮的,身子僅是輕輕一動就有碎肉掉到地上。或許再過幾年,牠就會在這間養殖場內默默死去,就像爺爺最後也是在家中死去一樣。那時候的我是這麼想著的。

  霸王的爸爸訴說著這樣的事情,神情並未有任何會使人懷疑的樣貌。或許霸王也遺傳到了這樣的堅強也說不定。但在這時,霸王告訴我一些我並不知曉的事情。

  原來霸王現在正在跑路。

  在這過程裡,他聯繫上了從國小畢業後就沒有聯繫,現在已經嫁為人妻的班花,想要借些錢避風頭,而班花也基於從前的情誼,即使知道霸王可能沒辦法還這筆錢,還是給了他一些錢並勸他去自首。除此之外,霸王還從班花那邊得知矮子離開家鄉後的狀況。

  矮子國中後便到了臺灣來念書,那被我們習性開他玩笑的身高,再加上他從偏鄉來的身分,卻成為了他被霸凌的原因。結果到了高中的時候路走偏了,認識一些遊手好閒的毒蟲,之後因為缺錢買毒於是犯下了幾起強盜案,被抓的時候已經滿二十歲,一罪一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來。

  霸王並沒有在對話中詳細和我說明他做的事情,只說了片段和概略情況。還說爺爺過世的時候正在跑路,所以沒有辦法回來。等到風頭逐漸過去,才想方設法回到家鄉,趁著掃墓的機會和我說這最後的話。

  他詢問我是否應該要去和警方自首:「人不只是我打死的,我只是其中一份子,阿政也有動刀......沒想到阿政被警方收押以後,據說把所有的責任推到我身上,操。」

  於是霸王在那段時間只能在臺灣南北不停竄逃,受到一些朋友和曾經在老大那邊認識的兄弟接濟。

  「要不是對方先來找我們麻煩,我們也不會......」話語到此,他就沒有說下去了。只是說了他覺得自己的世界突然變得好複雜。但我對此也是無能為力,聽完這些狀況,還是只能勸他去自首。我們本來就是身處在複雜的世界,也就只有更複雜下去。

  「我們才二十多歲,人生還有很長的路。不會到這裡就沒有了。」我說。

  「是啊...」他冷哼一聲苦笑道,「才二十多歲,就碰上了這些狗屎。」

  他告訴我,如果被抓到了,關上十幾二十年,出來以後想要回來接爸爸的沙威瑪養殖場。只是不知道那時養殖場還在不在。說到這裡,他突然要我陪他去公墓外抽菸,似乎是有意避著他爸爸。

  我們在大門口抽菸的時候,他沒有再提過關於自首還有殺人的事情,只是在這時我注意到他的雙手雙腳都已被刺青布滿。記憶當中國小的他,手腳雖然粗壯,但還是十分乾淨。

  他突然和我說好想回去。但對於他想要「回去」的地方究竟是哪裡,他沒有說,我自己也是不得而知。只是,他說完這句話以後緊抿著雙唇,炯炯有神的雙瞳在此時卻湧上了液體在其中不停打轉。

  我想起了從前,那已經是距今將近十年左右的事情。身為小學生的我們在體育課的時候發現了一群沙威瑪而產生的風波,對現在的我們而言,那樣天大的事情不過是此刻的小事一樁。而我想到當初的霸王,在之後代替了我們承受了老師更多數量的抽打,那時候的他也是如同現在這樣,至始至終,僅是抿住雙唇,絲毫不唉一聲。

  掃墓結束,在我與霸王分道揚鑣之際,他又突然問我,現在的他算不算是以前我們說的「壞人」。我沒有回應,他再說:「我這輩子從來沒有欺負過誰,就怕被人欺負......」他說明天要搭早上的船去大陸,之後可能有一段時間沒辦法聯繫。還說以前老大的朋友在那邊做生意還算有熬出頭一些,打算在對方的保護下跟著做。

  「是什麼生意?應該不會是滷味攤吧?」

  但是霸王並沒有回應我這個問題,只是仰望著家鄉的那片天空。這時,斜陽的微弱光線從海平面的那端照耀過來,一切都是那般鮮豔又薄弱。海上正閃耀著紅色的光芒,海水和波浪依舊波光粼粼地潮汐與潮落,未曾有過一絲改變。

  「我很怕再也回不了這裡或臺灣了,但也不想被關......」

  這一刻,我也憶起了國小畢業的時候,大夥一起站在後山建築的屋頂上談論著對當時的我們而言,仍是遙遠以後的事情。那時,總是最勇敢的霸王拍著我的肩膀,同時笑著和我說害怕的話事情就永遠無法解決的他。當時的面容和此刻重疊在一起,似乎也沒有任何的改變。

  我們,長大了,恐怕就是霸王也還是會有必須逃避,也有會使他害怕的時候吧。我們都是一樣的,活在這個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去面對這些,而有些事情,面對了,或許也難以解決。替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有時候的確過於沉重了。

  他和我互道珍重,說如果有機會希望能把他的故事,哪怕寫一些在作品內也好。他說他怕有一天在外面逃到爸爸過世,卻回不了家送葬。他說爸爸沒有什麼朋友,死了也不見得有人發現,但等到爸爸死了以後,他就已經沒有其他親人了。他又提起那時我們去國小後山時所看到的土塚,說他很怕有一天自己死在外面,也沒有人認識他了。

  這是我與他的最後一次會面。從那次之後,我再也沒有接到有關他的任何消息。倒是有幾次不知怎麼的,警方找上了我希望可以協助調查,但由於涉及當事人隱私,我就不便寫在這裡了。

  那些國小的記憶延伸到現在,結束了。這些記憶就像中斷似的,與此刻的我突然斷絕連結。今年年初,當我回去國小校園,發現那片後山只剩下光禿的一片,記憶裡的芒草、樹林、野狗與沙威瑪,甚至連曾被我們作為秘密基地的地方也完全看不見了。簡直就像不曾存在一樣,在短時間內抹殺,徒留記憶中的樣貌,被另一個空虛的印象所掩蓋。據說是要拿來當作停車場或者是其他什麼的用途,但對於此刻的我而言,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在撰文寫下這些事情的時候,回首那些國小時期以及伴隨著成長而煩惱增多,友人之間身處於不同生活圈而逐漸分道揚鑣的過程,那些念念不忘的記憶,或許某天也會不知不覺地被我遺忘。就像那時我們曾在後山看見的土塚,至今,仍舊無法知曉死者的名字。

  寫下這個故事的我,或許這些記憶有些過於誇大,當中也參雜了些許想像也說不定。但我總會想起曾經有那麼一群沙威瑪奔跑的草原,以及那個嘗試捕捉沙威瑪的美好下午。記憶是這般鮮明美好,味道有些近似於國中時期初次與異性交往的酸甜,如今到了即將邁入社會,連一般人與人之間的交往都有一些像金錢或地位上的條件,甚是心酸,從前的稚嫩與天真,當時霸王嘲笑我的文章,說人不盡然像我寫得那樣這麼壞。或許,現在的他想法也不同了。就像那些曾經隨處可見的野生沙威瑪,還有我們的後山、綠意盎然的森林、與野狗和平共處的過去,再也回不來了。

  魯迅曾有一篇名為<為了忘卻的紀念>文章,是為了紀念當初曾與自己有過交情的五位同伴,而他們最後都步上了刑場被槍決。這在故事開始前就與各位提到過,我想,大家都奔赴著各自的刑場,在自己的罪過當中痛苦掙扎、付出代價,而我保有這些記憶,或許不及當事人的痛苦,卻似乎像活在某種孤獨地獄一般。我沒有犯罪,更不曾走上歪路,但這社會上隱性的壓抑以及在我眼前踏錯一步便無法翻身的人的故事,仍刺得我無法還擊。

  夜正長,路也正常,我不如忘卻。唯有忘卻才能前進,或許只有遺棄掉從前的美好,才不會對照現在的淒涼。這陣子頻藉著沙威瑪的熱潮,或許有人覺得我一臉正經的胡說八道,但我主要說的是記憶以及遺忘。

  你與我,都曾經活在一個時常有野生沙威瑪在外奔跑的時光。就像我們在某個不經意間想起了某個對我們曾如此重要的人,自己竟在忙碌奔波以及庸庸碌碌之間將他們遺忘。而我們就像那個土塚,在時過境遷之後,不是你遺忘了我,便是我遺忘了你。

  在我上次回去家鄉的時候,特別帶了些伴手禮給霸王的爸爸。才知道原來沙多已經過世,被埋在了從前那隻看門狗被埋葬的地旁邊,兩個墳被並排在一起。一個守護了這間養殖場的安危,無論看到誰都叫。另一個維持了這間養殖場的延續,一生察覺不到事態的流變就這麼死去。

  舊的墳上長了一株叫不出名字的樹苗,而新的墳墓和它並列,不知以後會長出些什麼。死去了的看門狗,長出了新的生命,但死去的,不會活過來,只是成為了下一個生命的養分。

  從前以為這社會不過這麼點大,還能指出來或者是具體形容。經歷了這些以後,未必沒有一些本質上的理解與改變,多少領悟到我們對社會仍是看不夠透徹,社會一向都不淺顯,只是當時我們這些小天真看不清罷了。我們曾期待自己能替這社會改變些什麼,就像霸王的爺爺守著那沙威瑪,期望改變社會,最終被改變的似乎只有我們而已。

  這些記錄到此為止。故事的真實性或許是半真半假,某些人物的確是確有其人,至少當中場景是真的這點可以保證。如果覺得這樣的結局過於無奈的話,那就笑一笑,用手輕拭眼眶的淚水,日子還是能這麼過。

  願每個純樸老實的人都不會遭致社會的苦難,並在其間的痛楚與失去中學會堅強,並被他人溫柔善待。如果沒有,願你我仍然溫柔善待這個社會,在寂寞中學會對社會的寬容。

  畢竟你我同是生而為人,或許只有在愛恨中痛苦掙扎,才是我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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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回應

秋蘿
我比較想看棉花糖跑
2017-05-03 16:30:31
十六夜郎
現在很難找到那麼多的野生棉花糖了
2017-05-04 13:30:28
黎黎貓
先不說棉花糖跟沙威瑪XD
霸王是真的有這個人嗎w
2017-05-03 20:41:17
十六夜郎
這故事基本上人物幾乎都是取材自真人
當然,因為情節緣故所以有些許改編,至少沙威瑪的部分不用去看真實性了

當中只有班花是假的,沒有這個人
但實際上裡面的矮子和我的感情最好,他去臺灣之後發生的經歷雖然與故事有出入,但犯法的部分是沒有的
此外,霸王也是真有其人,他家的養殖場是我每年過節去找他的時候,都會去逛的地方
不過霸王也沒有殺人,依然安安穩穩的過著他的生活

只是大家分道揚鑣,有著各自的苦惱,有沒有犯法其實不是那麼重要
2017-05-04 13:35:06
蛤我在這裡
那個有過紗霧跑過的森林
2017-05-03 21:00:04
十六夜郎
哇,一堆肥宅去朝聖= =
2017-05-04 13:31:02
Fenger
看完後整個人都沙威瑪了
2017-05-03 23:10:43
十六夜郎
[e7]
2017-05-04 13:31:08
章魚茶
最後一篇變得有沉重...
不過我滿喜歡這種感覺的
2017-05-04 03:24:53
十六夜郎
原本想要輕鬆一些的,但後面導向是想要寫一些回首過去的快樂以及現在成長過後的沉重
但是不知不覺就寫成這樣,謝謝你還是喜歡這個故事

祝你未來一切順遂
2017-05-04 13:3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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