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山的一切對孩子而言,都是十分巨大的。在我對家鄉的記憶中,一旦入了斜陽,無論多麼炎熱的夏季,都會在此時包裹上一層夜晚即將到來的寒意。
自從矮子把鐵門打開了以後,我們將近十人的隊伍僅發現一條由芒草倒貼在地面上所形成的路徑,霸王走在前頭而我居次,在我背後的便是矮子,再更後面的就是其他平時沒那麼要好,但是總愛湊熱鬧的同學們。我並不知曉這條小徑是如何形成,又是為何存在的。
「夜郎,你看這是野獸經過的地方吧?」
後方的矮子壓低音量這麼和我說,似乎一切都變得小心謹慎。我們這裡到進來的鐵門僅有十公尺的距離,不知是否因身旁皆是比我們還要高的芒草叢,每一步都顯得格外壓抑。我們這次僅是為了探勘環境,卻沒料到在進來以後,一切都是灰色的。平時透過鐵門觀望裡面的芒草,雖有樹蔭遮蔽,卻依然有著清晰而黃綠交錯的枝葉,而當我們進入以後才發覺,連同先前顏色鮮明的芒草,也跟著黯淡了下來。周遭的事物逐漸沒有了生命所帶有的光芒,僅剩細微形貌和模糊可辨的樣態。
突然,走在隊伍最前端的霸王停了下來。指著小徑前方的一個角落。
「你們看。」霸王說。
這時,後方的幾個同伴忽然向前狂奔,互相推擠。我沒來得及回過頭,後方便發出一陣撕聲尖叫,同一時間,密密叢叢的芒草倏然左右劇烈搖晃,才剛聽見人聲的隻字片語之際,飛沙走石、風聲淒厲,將所有的聲音都盡數吞沒。
我感覺後方有著什麼事物出現,即將拔腿狂奔的時候,我的右手突然被抓住,幾乎被硬拉著朝向芒草叢內衝去。
「夜郎!直接往前跑!」我才意識到原來拉著我的是霸王,他跑在我的前面用身體撞開了密密麻麻的芒草堆,風聲依然持續呼嘯。我們這十多人的隊伍在這瞬間除了我與霸王之外,全都走散了。只在風的怒號之中依稀可聽見夾雜在這其中踩踏著、奔逃著的其他聲響。
在僅僅不到十秒的過程中,我們跑到了後山與操場的邊際,也就是擋土牆的位置。霸王和我一同從這往下跳,穩穩地落在了草地上。
當天晚上,為了不被家人發現我被芒草割得渾身是傷,我和家人說晚上在霸王家過夜。除了家人有問到為何如此突然,而我回答因為玩得太晚之外,家人也沒有多說些什麼。
霸王在當天回家的時候,身上受了比我更多的傷。除了當時和我從擋土牆上一躍而下,不經意被石子磨傷以及替我開道而被割傷的傷口外,在我與他都到達操場以後,他趕緊從鐵門處又跑了進去。
至今仍感詭譎的是,當我與霸王離開了後山並且已經身處校內的時候,後山那片濃密的、複雜的、枝葉樹幹交織的樹林在這瞬間化為寂靜,連任何人與風的聲音都聽不到了。
在霸王下一次出來的時候,後方跟著一些當初走散的同學,而我在外頭等候的時候,矮子和兩、三位同學,也正好從擋土牆那邊跳下,清點了人數以後,除了一名腳部被咬傷,以及另一名手腳因為摔倒而碰上石子的挫傷外,基本上沒有太大問題。那時我才知道,原來當時身處於隊伍最後方的同學,發現了一條我們經過,可是卻沒有任何人注意到的岔路。
那條岔路在我們走的小徑右邊,經過我們事後勘查,發覺有一個土塚在這岔路內的右側。而那名同學正是在看見了這土塚的瞬間,馬上意識到自己看見了什麼。與此同時,霸王在隊伍之前忽然停下腳步,手指著前方的目標,是因為那裡有著用芒草堆蓋成的小型巢穴,又是在這時,那名看見了土塚的同學,發現有一群野狗正從岔路的另一端向這裡奔襲而來......
這件事在之後沒有鬧大。腳被咬傷的同學去醫院打了破傷風疫苗就回家了,而另一名受傷的也是回家簡單包紮就沒事。國小生的我們總有那麼一些特權,似乎只要用「貪玩」這個藉口就能掩蓋一切魯莽。現在想起來,我們連這麼一點特權也在成長過程中不知不覺失去了。
學校距離霸王家大約是腳踏車十分鐘的車程。那天回去已是夜色蒼蒼,天際就像不久前烏鴉飛過的黑色布幔,從後山處向外延伸,呈現一種渾沌的氣象。當腳踏車駛入霸王家的大門時,被栓在門口處的看門狗一如往常地吠叫了起來。
「媽的蠢狗,幾百年了還認不得主人。」
霸王領著我走在前頭,嘴裡細微地叨唸著。
霸王的家正如不久前老師所述,是做沙威瑪養殖的。但他們家一直以來都不算寬裕,雖有幾畝地用來蓋養殖場,可那些地是絕不可能拿來賣的。畢竟,生財工具就蓋在那上頭。
霸王家外有著圍牆圍住,雖然看似像當地大地主的感覺,但這塊地是當初他爺爺和工廠買下的,買了之後就把僅存的錢拿來蓋養殖場。入了大門,除了占地較廣的養殖場以外,就只有一棟三層的房子了。家鄉的房價便宜,有一棟透天厝在我們那邊並不是怎麼特殊的景象。
「狗仔子,又給我死去哪裡了!」聽見了外頭的狗叫聲,在我們還沒有走進屋內,就有一名男子從裡邊出來,尚未看清形影就朝我們這怒吼道:「去你媽的,下午說要回來幫忙,你給我跑去哪!」
「沒啦,同學受傷了,就給人幫忙而已。」
霸王和男子的對話都是用臺語,但是為了方便閱讀和書寫,我還是寫成中文比較妥當。那名男子是霸王的爸爸,身材魁梧,長得虎背熊腰。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爸爸的時候,我嚇得幾乎不敢和他說話。
「哦,回家了就快來吃飯。啊你還帶同學回家衝三小。」
「就借住一天而已。爸你別管那麼多,這個同學你也見過啊。」
「伯父好。」我說。
霸王的家我已來過數次。在我的家鄉這邊,幾乎不怎麼認人,路上車少人少,偶爾因為一些意外而和人有了些交集,要和對方認識,如果不怕冒犯的話,倒是直接就問:「你都市還鄉下人啊?住附近嗎?」
另一方或許隨手指著,說自己是某某鎮上車站旁賣稀飯的。只稍如此,對方就會知道你是住哪了,即便沒有真的去過,也大致能知道正確方向。於是有人鬧事了,街坊鄰居八卦的時候只要說犯人是某個村的包子舖兒子,比起直接說是誰的兒子還要精確,簡直就像那人是包子舖生的一樣。
雖然如我們年輕一輩,是不會這麼說都市還鄉下的。在這裡大多都是一樣,實際上也沒所謂都市鄉下之分,所謂都市不過就是多了幾間商家,多了一些住戶和公車般的區別罷了。
在霸王家吃的飯是很普通,但是新鮮的粗茶淡飯。霸王的爺爺比起霸王爸爸還有霸王本人還要親和些,除了有著老人家習性的碎碎念以外,倒是沒什麼問題。還記得我的年齡比當時更小些的時候,他爺爺就開始說些當初怎麼艱辛撐起這座沙威瑪養殖場的事情。這些後話待會再提。
他家的餐桌是極為簡單的。除了米還有少數一些罐頭類的東西是外面買的以外,大抵上餐桌的都是自己用剩餘空地種植的蔬菜和自養的沙威瑪肉。雖然已是夜晚,但在他家對我而言仍是過於悶熱了。在那個時期,雖然冷氣已經是許多家庭所普及,霸王家卻是我周遭好友中少數沒有冷氣的地方。似乎可說是一種簡易而不在乎享受的類型。
這點也可以從霸王平時和我們相處的衣著看得出來。除了學校的制服外,霸王的衣櫃也找不太到其他更為高檔的衣料,似乎一年四季都是同樣的類型,破了又補,天冷了就多搭一件不知從幾年前就穿到現在的薄外套。記得當時的我在他們家吃飯,全部的人圍著桌子,上方還有著一盞毫無雅致的燈泡,大家都流著汗,屋內安靜的不得了,似是只為滿足生存的慾望而做吃食的動作。這樣的生活,他們似乎也不覺得怎麼苦,每天就這麼糊里糊塗的過去。
我和霸王在現在這個年齡,所思考的事情是截然不同的。在霸王的眼中,我是一位因日常瑣事而陰鬱的青年,但他覺得人生就是平淡的過,沒有太大起伏高低。他和我在國中的時候仍是好友,那時我們也都交了各自的女友,品嘗到了青春期的戀愛,但我們在畢業前夕,前後都與自己的女友分開。他的女友受不了他的壞脾氣,而我的女友則是受不了我那情緒的黑洞。
他是毫無感覺的,只覺得女人要或不要都無所謂,再找就有。而我倒是陷入了彷若天崩地裂的自暴自棄當中,覺得再也沒有人願意接受這樣的自己。
還有同樣是國中的事情。霸王他家的狗不知為何掙脫了鐵鍊在養殖場亂跑亂衝,吃到了放在裡邊的老鼠藥,就這麼死在那裡。霸王的家除了爺爺之外,對於生、老、病、死是有些麻木的,養了十多年的狗笨到吃了老鼠藥就輕易死去。霸王在養殖場旁邊的一塊空地,用鏟子挖了個洞就把狗丟進去埋了。隔天照樣去學校,連提起狗死了的事情都沒有。是我去了他家發現狗屋沒了狗,他才說是死了。在他小時候就守在那裡,每天看著他出入的狗,一生就用霸王的一句話,沒了就是沒了。日子照舊過下去。
霸王的爸爸對他的傷口是麻木的,連問也是沒問。只有爺爺問了聲怎麼樣、在哪裡弄傷了的問題,也就沒有其他的話了。在我們簡易擦了藥的隔天早上,霸王偷拿了倉庫內的一些罐頭,將從來都沒有放過除了餐具以外的書包填得滿滿的。因為昨天他的幫忙,我在後座幫他提著書包,那書包沉甸甸的,好像磚頭一般隨時都會砸傷人似的。
「霸王!你是有什麼毛病啊!」
早自習的時候,班導馬上就發現了書包從來不裝書的霸王,整個書包裝得扎實,從外觀也可以明顯見到裡面必定裝著什麼東西。知道霸王帶那些罐頭來學校用意的我,還好心借他國語課本——他的課本掉到水溝裡濕掉了——在早自習的時候試圖裝出用功的樣子,沒想到反而引來了老師的關注。
「我勸你最好和我說,你帶那麼多罐頭到學校來是要幹嘛啊!」
整個班級除了老師的怒吼之外,幾乎沒有任何聲音。我那時心想,想必隔壁班也聽得見我們老師的大嗓門,以及霸王被責罵的聲音。
「報告老師!學校營養午餐吃不夠,我想要加菜!」
這時,不只是我們班,連隔壁班也哄堂大笑來。教室內外都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或許是班導已經拿他沒轍,當天早自習,只叫霸王站在講臺前和大家道歉,說自己不該肚子餓帶罐頭來學校吃。這件事就這麼算了。
回首當時,在大學前的高中職、國中、國小階段,最使我感受到學生時期的一段悠閒時光,便是在午餐時間的四十分鐘。那對於貪玩的孩子而言,是一天當中最長的下課。
依舊是夏季。如同與霸王約定好的那樣,我們一夥人——我與霸王還有矮子——以及一些昨天跟著,今天還敢跟去的那些同學。在第四節下課的時候連午飯也不吃,我們各拿著兩到三個罐頭。大家分著各自想要的罐頭的時候,少數幾個不明就裡的同學也過來,問霸王是否能多給他一罐加菜。
「媽的,你還真以為我是拿來加菜的啊。」被霸王這麼斥喝道,掄起拳頭看似就要揍下去,可卻是從書包裡隨意摸出一罐鮪魚罐頭,「這剩下不要的,給你吧。」
於是其他安靜在教室吃著午餐的同學,見了人家拿了霸王賞賜的罐頭,也提起勇氣來要一罐。可被我們分剩下的少,只留了大概快十罐給其他同學,霸王還一個個替他們開罐頭,像是正賄賂他們別讓老師知道我們接下來不在教室。畢竟這時的班導總是窩在辦公室內吃便當,如果我們能趕在午休前回來,他是不會知道我們的計畫的。
這時,大致只有幾個比較不熟的人沒有分食我們給的罐頭,也只剩下班花和她周遭幾個女生沒有來要了。看著她們完全沒有分到東西,我覺得怪可憐的。於是,我和霸王借了開罐器,將自己的一個罐頭打開然後走到她那裡。
「給妳的。」
班花只是看了我一眼,嘴裡哼的一聲,罐頭還是收下了。
我們拿著的這些罐頭,一部份是自己的午餐,另一部份是「拜碼頭」用的。
回到昨夜。那時的我和霸王提到,昨天我們看見的芒草窩似乎就是那群野狗的獸窩,而在那時機點回來獸窩,大致就是白天去覓食了。凡是狗群必有狗王,倘若能夠讓狗王信任我們,對於接下來的探險勢必會輕鬆不少。所以我提出大家出資買一些狗食,作為示好的證明,而霸王說吃的他家就有,不需額外花錢。
這已經是作為國小五年級的我所能提出最有建設性的意見了。相較於當時時常吐槽我的矮子,霸王雖不擅用腦,但他還是班上最信任我的一位。如今想來,在我與霸王隨著成長過程漸行漸遠,開始有了不同生活圈與朋友,即使我與他的感情並未消失,然而,若我能夠一直在他的身邊從旁給予建議的話,或許他的人生也會過得順遂一些。這之後再提。
一如昨日,我們大約六、七個人的隊伍在這正午時刻,手上至少都捧著一罐開罐過的罐頭。種類繁多,印象已經模糊不清,所以不贅述有哪些,只記得當初我拿的是鮪魚罐頭,另一個給我自己吃的是紅燒牛肉和香腸罐頭。我們事後回憶,還笑說當時簡直就是中元普渡,大人是和神鬼祈求平安,我們這群小學生可務實著,和狗祈求平安心裡還踏實一些。
我們依然由霸王帶頭,只是這次矮子居次,其他人在我前面,而我在隊伍後方殿後。進入鐵門內,氣氛已經不如昨天那樣陰森,芒草依舊招展著屬於它們的枝幹,卻顯得脆黃鮮豔,那些遮蔽天際的樹木,在此刻的樹蔭竟讓夏季變得柔和,連風吹草動都帶有一種搔癢的溫情在裡頭。
由我這裡看來,我們踏著的這條小徑很窄,寬度大致只能容一人的通行。霸王在隊伍前端停了下來。隨後,我聽見了矮子詢問該怎麼辦的聲音,在我前方的幾人並沒有後退,反倒緩步向前並躲在了矮子的後方。
隊伍最後的我無法看見前方的狀況,只在這時聽見前面細碎的低語,接著,我還從中聽到了數隻野狗發出的低吼。卻因著無法望向前方的動態,而使我有些不知所措。於是我將注意放到了其他地方,看見了昨日我們走踏的小徑旁邊,果真有一條我們當初並沒有發現的岔路。
那條路又是極窄的,岔路左側則是長了一些叫不出名稱植物的緩坡,向前望去就是一個彎路,看不到了,而那右側的確有著一個土塚。剎那間,我突然想起,後山除了是廢棄的軍營外,包含著現今是國小的地方,從前也是一片亂葬崗。這個一閃而過的記憶,冷不防地令我突然感到一絲膽寒。
這時,前方的同學靜悄悄地喚著我。
「夜郎,過來看。」
我緩步向前,試圖不造成什麼大的動靜。等到了前面幾人卡住的地方,我伸出另一支沒有拿罐頭的手,將在我左側的芒草壓低了些,逐漸將前面的動靜看得清晰了些。
只見霸王蹲坐在了地上,相較於後方的矮子和其他人,姿態擺得更低了些。而正對面的是隻大狗,後面還有兩、三隻尾巴高高豎起的土狗。雖然接近霸王的那隻大狗似乎也是一般的土狗,可型態似乎又比起其他的狗還大了些。
幾個小學生對狗的心情自然是不會過多理解,然而,那隻正對霸王的應當是狗王。只因那狗王的尾巴並沒有特別的動作,只是眼神緊盯著霸王,一邊碎步地以狗的謹慎向霸王手裡的罐頭靠近。雖說無法查看霸王臉上的表情,可從背後看來,他似乎也完全沒有退卻。
那狗王的毛比起其他隻更長了些,令我想起我們鎮上忠義廟的石獅子。沒有獅子的鬃毛,卻是有著一模一樣的不怒而威,很鎮靜地掃視霸王,銳利的牙齒似乎刻意地露在外頭,跨出的一步都是如此緩慢,但另一支還沒有跨出的後腿卻又像準備在下一瞬間猛躍而出的態勢,令我不禁緊張,也佩服霸王絲毫沒有後退或發出任何聲音的專注。
數秒過後,狗王嗅聞著霸王拿著的罐頭,靜靜地,就像仍警戒著的狀態慢慢吃了起來。彷彿就像得到了狗王的認可般,後面似乎懷抱著戒備的幾隻土狗,也慢慢走向了我們這裡。
「把罐頭放在地上吧。」霸王的聲音壓得極低。在這一刻,我突然覺得他與狗王之間像是人與狗的王對王。而我們聽到了他的話以後,便將開罐過的罐頭放在了地上,「放好了以後就慢慢後退。」
這場無聲的戰鬥,由人與狗達成了協議而迎來和平的局面。我們並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在那岔路邊靜默地看著那群野狗吃完。接著,在那群野狗吃光了罐頭以後,突然朝向我們這裡走來。矮子原本以為祂們要咬我們,正準備要逃的時候卻被霸王抓住。
「你他媽是智障哦,每次都跑。」
似乎一切都如我昨日和霸王說的那樣,那些狗非但沒有咬我們,反而對我們示好。出乎我們意料的是,那些狗站在我們身邊,像是要保護我們似的。那些原本戒備的狗兒有些已經開始搖尾巴了,除了狗王之外,牠似乎還想保留一點身為老大的尊嚴。牠從我們身旁繞過,而那些野狗也緊跟其後,狗王走進了岔路,卻又在不遠處停了下來回頭望著我們。
「霸王,看來是要我們跟著牠們的樣子。」我說,我拿著剩下來的兩個罐頭,又突然對霸王提議,「可以現在給我開罐器嗎?」
「可以啊,但是還沒有到吃飯的時候吧?」霸王這麼回應,卻依然把開罐器拿給了我。我把其中一個罐頭打開,然後走到了岔路那邊,把打開了的罐頭放在了土塚前方。
「請保佑我們一切順利。」
我雙手合十。除了狗之外,要祈求的對象太多了,還是都求好了。即使,我們並不知道是誰被葬在這裡,是曾在這後山軍營中服役的士兵,還是因為其他緣故被埋在這裡的,我們不得而已。只是,那也不過幾十年前的事情,距離我們也特別遙遠,土塚上的草不像有人去除,積了厚厚長長的一層。
總之,除了當初埋葬的人記得曾在某個時候這裡埋了個人,或許知道是誰,不過,也就這樣而已。其餘的事情,似乎也沒有跟著改變了一些。
我們幾個小學生還是繼續向前。
後山有一處從外面可以見到的建築。只是那在白天總被樹深葉茂的樹林擋著,從外頭看來並不起眼,但隱約可見一棟白色的雙層建築,被隱沒在樹與樹之間的縫隙,偶有風吹才能看清一些樣貌。我們這次的目標,便是在那建築物裡頭吃我們的午餐。
前頭的道路比起我們想得還長,那岔路進來的窄道是掉落在地上的落葉鋪的,周遭的植物也在不知不覺間替換成了全然的樹林,左邊是地勢較為高聳的陡坡,另一側在我們持續走著的時候,也漸漸變成了斷崖。大熱天在這樣的樹林間行走,一下有了平地,一下又變化為了窄路,絲毫沒有感受到熱氣,也許是樹蔭的緣故,此刻的我們僅僅只有一股寒意壟罩在身上,我們不約而同地沒有說話,葉子隨著風吹沙沙地響著。
在大約走了有五分鐘的路程,前方頓時一片光亮。
「靠,這也太屌了吧。」
矮子首先發出了驚嘆,而我們也因為前方的景象訝異到不知該如何形容。
眼前所見,同樣用筆墨難以盡訴。穿越出樹林之間的我們,看見了一片大草地,在草地更延伸出去還依稀可見幾條更深入的道路,在草地的一角,便是我們今天的目的地。那棟白色的建築似乎略顯斑駁,露出了殘缺幾塊油漆脫落的水泥灰色,玻璃也有幾片破裂。
更重要的是,這塊草地大約是我們四、五個操場的面積大小,在這上頭幾乎沒有任何樹木遮擋,陽光直直地撒在了這塊彷若淨土的地方。在這草地邊,還有著一條不窄的河道,不知源頭何處,又不知流向何方。數十隻沙威瑪在草地上面緩慢地走動,偶有幾隻形單影隻的在河邊啜飲著河水,這裡似乎不受外界任何事物的干擾。回過頭去,只有一片毫無空隙的樹林遮擋了我們的視線,使我們看不見學校的樣貌。
我們身旁的野狗看到了沙威瑪群,突然拔腿奔向了牠們那邊。由狗王走在前頭,其他的狗兒從左右兩側包抄。似乎是為了展現牠們在後山的能耐,狗王狩獵時腿部蹬出的聲音濺起了些許沙塵與一個個小掌印,而那些被鎖定的沙威瑪群也開始向左向右的奔逃,有幾隻逃進了更遠處的森林,還有掉到河裡,爬不出來然後被水流沖走的。
還有一些沒有被鎖定的沙威瑪,雖然我並不知曉牠們的眼睛在哪,但牠們就像是看戲一般地抬頭望向那個狗群,然後又看了我們,繼續吃草,或者繼續散步著。
「簡直就像侏儸紀公園。」
見到此景,不知是誰說出了這樣的話,我們也都點頭附和著。但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一堆沙威瑪和一堆恐龍相比之下,到底哪裡像是侏儸紀公園。
接下來的事情讓我用言語快速帶過。當天我們在建築的二樓吃了一頓雖然不夠飽,但卻十分過癮的午餐。裡面已經沒有任何的家具,只存幾個空蕩蕩的房間。而我們此後就把這裡當作是自己的秘密基地,吃飯時間總是會來到這裡看沙威瑪,偶爾,也會帶一些罐頭給那些狗兒。
有時在建築物內,我們也看見了其他狗群,但這後山似乎已經被各種各樣的狗群劃分了不同地盤,遇到了也不見牠們互咬,只是有時別的狗群追趕的沙威瑪從一側的樹林間竄出,跑到了我們這邊狗王的地盤,但牠們倒是相安無事,你過你的生活,我追我的沙威瑪,追完了就回家。
有一次,狗王不知因何原因,嘴裡咬著一隻正在掙扎的小沙威瑪。似乎是要給我們「加菜」。隨著次數增多,我們之後就都會帶打火機過來生火,烤沙威瑪成為了我們幾乎每天中午的主食。
我們也聽了霸王的建議,得知沙威瑪在有棍子插入的時候會呈現假死狀態,在這期間,沙威瑪並不會感到疼痛。我們大夥就拿著木棍插入沙威瑪的體內,以開罐器的刃處割下牠們的肉,然後才把沙威瑪放開,等到牠醒來後就可以自然回歸原本的地方。
沙威瑪跑得不快,但是沒有烤過的沙威瑪肉質很滑,也難怪當初霸王抓不到在操場草地上的沙威瑪了。有的時候,狗王和牠那幾隻跟班也會來到屋內和我們一起吃沙威瑪,有時候是吃不完的罐頭給牠們,有時則是牠們不知是從哪抓來的鳥類。結束後,有時狗王會跟著我們離開後山,有的時候則是會直接在吃飽後躺在那片草地休息、睡覺,而那些沙威瑪就像忘記了野狗是牠們的天敵似的,偶爾從牠們身旁走過、偶爾若無其事地吃草,少有幾次,還有沙威瑪似乎來和我們討著水果罐頭,於是我們將那隻沙威瑪的肉吃了,等牠醒來後才給牠吃水果。
我們在那後山內有了狗王牠們的陪伴,穿越過幾個樹林,發現了軍人離開過後所留下的軍營、悍馬車,也看見幾隻因為不明原因撞到擺在地上的蛇籠,而被刺到沙威核死在那裡的沙威瑪。也碰上了其他狗群,狗王走上前和對方的狗王互相嗅聞著味道,似乎在做某些我們人類不懂的談判。短暫的交涉過後,另一邊的狗群便讓我們通過牠們的領地。
我們還曾經看見過兩隻公沙威瑪為了爭奪母沙威瑪——這是霸王說的——互相用肉身撞擊,輸的那一方身體被撞的破爛不堪,好像很痛的樣子,還發出了一些哀號似的低鳴,有些肉塊就這麼掉到地上,被當地地盤的狗兒們吃掉了。
時至今日,我仍是懷念當初的時光。置身在水泥叢林的我們,矮子和霸王,各自都在臺灣、家鄉的不同角落,也有了各自不同的生活。國小畢業後我再也沒有見過矮子,而霸王則是和我在家鄉繼續就讀國中。在國小畢業前夕,我們幾人拿了一些香和冥紙在入後山不遠的岔路土塚邊,向那不知名的死者做煞有其事的祭拜,而我們也給了一直照顧、保護我們的狗群吃整桶的營養午餐——我們把午餐桶都抬到後山了——也是直到那一刻,班導才理解我們到底搞了什麼鬼。自然當天被痛打了一頓,可至今想來仍是值得再三懷念的記憶。
在國小畢業典禮的當天下午。已經接近是白晝與傍晚交替的時刻,如同我們初次進入後山的那個時候。那時,我們站在了秘密基地的頂樓,向下望去的草原像是黃紅色調交融的池子,幾個肉色的沙威瑪流出的肉汁從這看來還有些油亮亮的光芒。
「霸王。」我說,「以後你想要接家裡的事業嗎?」
夕陽斜斜地照在了霸王的身上。這裡可以看見後山之外的,我們在今日畢業的學校,以及學校外頭的世界。我在說這話的時候,看見了遠方火紅的落日即將碰到了地平線上,對當時的我而言,我以為看見的那些便是全世界了。
「我只是幫忙家裡,但我對沙威瑪實在沒有興趣。」霸王說得一派輕鬆,然後那雙粗壯的手向上伸得很直,「我以後想去臺灣闖一闖。」
然後他用手指著學校外的一角。
「那個小到看不見的地方就是我們家的養殖場,那裡對比整個地方實在太小了。」
「你不怕臺灣比你想得還大啊?」矮子在這時候突然插嘴,「我以後也想去臺灣。」
「去臺灣幹嘛?」我問,反而疑惑為什麼大家都想往臺灣跑,「你們不怕啊?」
遠方的夕陽照射在了海面上,那裡正閃耀著紅色的光芒,海水和波浪正波光粼粼地潮汐與潮落。
霸王這時輕拍著我的肩膀,粗曠的臉孔上映著同樣粗曠的笑容。
「害怕的話,事情就永遠無法解決。」
現在回想起這些。當時的我也沒想過我會離開家鄉來到臺灣。而當時的我們以為這個世界的大或小,不過是如同我們對於家鄉和一個概略、模糊的臺灣想像,都各自以為,我們所理解的這些就是這整個世界的樣子。
節奏有點抓得不太好......結果最終還是要分成上、中、下篇。然後風格不知不覺已經慢慢變回原來的樣子了
下篇可能會更沉重一些,來談一點霸王家的事情。另外,故事當中不少都是真實故事,除了沙威瑪外,其他的就留給讀者自行猜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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