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1~END>
明明一整天都是漫無目的地走到哪就玩到哪,但從摩天輪下來──也可以說是接吻完──後,我們的步調便放緩了下來。
這並不是因為一天下來都身處在兩人世界,而對幸福感到疲乏。相反的,此時我甚至感覺不到一絲疲倦。但我想這就像是越長的路程就越需要適時歇息,此時的我們也需要一些時間來慢慢消化幸福。
梧歆挨近我的身子,就像隻黏人的小貓似地,以一種親暱到不能再親暱的姿勢挽著我走路。感覺得到她的體溫就跟我的臉頰一樣,依然還在微微發燙。
拜聖誕節的氣氛所賜,我們這樣子的舉動不但沒有招來旁人厭惡的目光,反而還引來其他許多和我們相同的年輕情侶合影。
但為什麼偏偏就都是找上了我們呢?
和我們合影後回答了這個問題的,是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這是因為,你們看起來是打從心底地感到幸福啊。」
那天在服飾店碰上的女店員解下了馬尾,讓帶著成熟氣息的黃褐波浪長髮隨著肩頭垂下,清秀的臉龐畫上了淡妝,比起在那天在服飾店裡頭的樸素,現在的她看起來即使身在這樣的都市中也毫不失色。
聽見了那名店員──真茨──這麼說,梧歆便抬起頭,和我相視而笑。
「那時候還說什麼『難以言喻的關係』呀,現在明明就好到連我跟瀨都開始羨慕起來了呢。」說完,她便不甘示弱地挽起身旁男友──瀨的手,一臉燦笑。
「怎麼說得好像是我的錯一樣,」瀨苦笑:「不就是因為妳老是覺得羨慕,才需要羨慕別人嗎?」
我覺得這番話其實還挺中聽的。
但真茨卻不滿地咂了嘴,說:「我是希望你變得更好耶。」
愛的真諦不就是要兩個人為了彼此而成長嗎?真茨這麼說道。
「那我倒是希望真茨能夠朝乖巧的方向成長就好了。」瀨反擊,指了指到目前為止還乖乖站在我身旁的梧歆。
這番話似乎有些似曾相識。在我想起來究竟是何時說過的時候,我忍不住地笑了,才接下去說:
「是啊,我也希望有個這樣的魔法。」
梧歆馬上就察覺了我在說什麼,她鼓起臉,像是在抗議似地捏了我一下,隨後開口說道:「但世界上沒有這麼佔便宜的東西呢。」
「嘛,這點我倒是還看得出來。」說到這,我刻意盯著梧歆看。
到這瀨似乎也明白了話中含義,仰起頭看向天空,以帶些笑意卻又無奈的聲音說:「真是世事不盡人意對吧。」
「哈,是啊。」我想,沒有比這句話更適合用來描述現在的情形了。
然後,我們四個都笑了。
我覺得自己如果不是個笨蛋,那肯定就是瘋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然能在愛人即將消失的前幾個小時,還笑得如此開心。
「你們有打算舉辦婚禮嗎?」
之後,真茨似乎跟梧歆很合得來,一晃眼就把梧歆帶到另一頭,兩個人相談甚歡。遠遠地看去就像是在聊著女生之間的話題
而我自然也只能和瀨湊在一起了。
我不得不說瀨給人的感覺和山崎有幾分相似。
「這當然,」面對我的提問,瀨也不覺得疑惑,一派輕鬆地回答:「就在正月過後不久,雖然我才認識你們幾十分鐘,但是,如果你們來的話,我覺得真茨一定會很開心的。」
也許,還可以讓你們好好下定決心也不一定?瀨又說。
我不是不清楚他所說的「決心」是什麼。
我猶豫,是因為聽見的是「你們」。
瀨理所當然地不知道梧歆跟我即將面對的是什麼樣子的未來。
但──這麼說也許會顯得我只是酸葡萄心理──我認為,這個世界上本來就不存在著永遠幸福的故事的。
就像公主跟王子在互許終身之後,他們難道就一定會幸福直到永遠嗎?這是不可能的。
雖然我知道這麼說很不應該,但就算眼前的瀨與真茨現在看起來是那樣地幸福,甚至在不久的將來都即將步入禮堂、走向人生的新一頁,他們之間也不可能沒有爭吵與摩擦,甚至還有可能因此鬧翻、甚至離異。一旦如此,那兩人之間的回憶也將盡數變質腐敗。
再者,就算這些一切都沒有發生,不過人若是不斷地處於幸福當中,會漸漸地對幸福感到麻痺也是事實。這就好像吸食毒品一樣,對幸福的需求只會一天比一天來得龐大。直到可以掌握的幸福再也無法滿足的那一天,所有的幸福都會變得空虛,過去也將會變得不再光鮮亮麗,只會殘存褪色的快樂,彌留在兩人之間。
既然如此,那還不如在這最美好的時候就說出再見,這樣一切都會停留在最美好的時候,不就再也不會感到後悔了嗎?
我在心裡對這些沒出息的想法暗暗搖頭嘆氣。
至今才萌生這些想法,是因為我的潛意識中,還是對於梧歆即將消失的事實感到不捨嗎?是因為看見了瀨他們的模樣,讓我起了難以遏制的忌妒心嗎?
世界上不會有永遠幸福的故事。
我明知這點。
卻依然無法克制自己心中、那份想要把梧歆的笑容攬在身邊的想法。
「喂……!」瀨的聲音傳來。
我回過頭,才發現瀨用一臉覺得好笑的表情看著我。
「像你這麼黏女朋友,到最後下場可是會很慘的呀。」
瀨一提醒,我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就一直盯著另一端的梧歆看。
「你們才剛交往不久對吧?」瀨輕鬆地笑著說。
「是啊……」我重整心情,把多愁善感收進心底。「今天還是第一次出來約會。」
「哦?」瀨看起來有點驚訝,但隨即恢復微笑,說:「但其實是日久生情了對吧,是青梅竹馬?」
「哈。這麼說倒也沒什麼不對的。」
「嗯,這樣啊。」瀨呼出一口氣,說:「雖然不是專業的,但其實我有涉獵一些心理學。」
「……?」我不解地看向瀨。
怎麼突然把話題轉到這裡?
「另外,我也很喜歡觀察人。」他無視我疑問的視線,自顧自地繼續說:「所以,我看得出來你的問題是什麼。」
「你是不是在想,我們為什麼要結婚對吧?」
我無奈地搔了搔臉。在瀨對我的認知之下,這種說法已經幾乎可以說是正確答案。
我開始懷疑起到底是自己太好猜,還是在我身邊的人都是些過度敏銳的傢伙了。
我本來覺得這是個理所當然沒用的問題。想要結婚就結啊。現在早已經不是對這種事還過度保守的社會。
瀨明明不知詳情,卻還是看出了我這違反現今價值觀的詭異問題,這讓我心中有些佩服。
「不要用一臉崇拜的眼神看我啊。」瀨一副沒辦法地說:「說到底,其實每對情侶都會有這樣的問題,當然也包括我們。所以我才能夠看得出來。這算是一種過來人的經驗吧?」
尤其,我覺得我們兩對的關係有點像。瀨補充道。
我本來以為他該不會是知道「賣掉壽命」這層的關係而暗自驚訝,但一問之下才知道,瀨跟真茨也是青梅竹馬。
「婚姻是愛情的墳墓。」瀨緩緩開口:「雖然用到爛了。但我並不討厭這句話。」
我不禁皺起眉頭:「就算你要自己走向墳墓也一樣?」
「那當然。就是因為知道那是墳墓,我才更想要親自去走一趟。」
說到這,瀨不給我提問的機會,像是要開始說一段故事似地輕咳了幾下後,才開始說:
「真茨和我是青梅竹馬。但是,我總覺得自己對她所做的事,實在是少得可憐。」
「這怎麼說?」
我問,但瀨只是舉起手,示意我別急。
「所以,我一直想要報答她。嗯,她要做什麼我都會答應。」
這張支票未免也開太大了吧?
我一方面對現實中還真的有人做出這種諾言而暗自苦笑,一方面也對真茨究竟做了些什麼而感到好奇。
「而她提出的要求就是我,神坂瀨,要一直跟她在一起。然後就算是墳墓也要帶著她一起踏進。」
我不知道這是瀨刻意誇大其詞的說法,抑或真是如此。
但他的說法確實勾出了我的好奇心,我閉上嘴,繼續聽著瀨娓娓道來。
「因為我這條命啊,」說著,他拍了拍自己的側腰:「有一半可以說是真茨分給我的。」
「──!」
頓時,我感覺到胸口像是被重擊了一下。
把命分成兩半?
這不就代表瀨該不會也知道──
「──在我小的時候,我的腎臟有大毛病。」
聽到這,我才發現是自己會錯意而鬆了一口氣。但很快地理解了話中含意後,我又瞪大了眼睛。
但瀨似乎沒發現我表情的忽冷忽熱。只是像忽然想到了什麼似地搔了搔臉,說了句:「哦,接下來的內容似乎不好對其他人說呀。」
只不過,他的眼神卻在暗示我快叫他說下去。
我想,他說不定很喜歡小孩子吧。但我也已經不是個會纏著公園的老公公聽故事的孩子了。
稍微整理下思緒後,我才回答:「……是啊,今天也實在是熱鬧過頭了。」
線索已經放得足夠多了,再問下去恐怕也只會壞了氣氛。憑藉著自己的推理去推斷故事發展倒也是一種樂趣,我決定讓這個話題就此打住。
而瀨發現了我的意思,也沒有露出掃興的表情,只是笑笑地雙手一攤,說:「沒有帶糖果來賣真是可惜吶。」
我想在瀨的回憶裡,那簡陋的紙芝居劇場一定佔了很高的地位吧,才會讓他說起話來就宛如天生的說書人。
這時候,我趁隙看了下梧歆,只見她一臉認真地聽著真茨說話,就連眼睛都沒有眨過。
果然是非常登對的兩個人啊,我不禁失笑。
此時,我才突然想到對話的方向似乎有些走偏了。於是我向瀨問道:
「那麼,你們結婚的理由,也是為了要守住這個承諾嗎?」
瀨聞言便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說:「是啊,要是我一直在她身旁,然後她又有其他男人的話,我可不就慘了?」
還真是周到的想法啊。
我這句吐槽還沒有說出口,就被瀨的一聲「不過呢……」給打斷。
「我喜歡真茨的心情並不是建構在任何的承諾之上。」
「……!」
「糟了,沒想到真說出來還挺令人肉麻的。」瀨這麼說,但他卻臉不紅氣不喘的,只是作勢搓了搓手臂。
「我啊,一開始只是把真茨當成一個煩人的青梅竹馬。然後,在她捐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給我時,這份心情就變成了感謝。又過了不久的某天一早醒來,我才發現自己原來已經是這麼喜歡她了。一切就是這麼簡單又順其自然。」
感謝之意──尤其在男女之間更是容易發生──只要一點點的催化,要發展成崇敬甚至是愛慕簡直就是易如反掌。
我爸媽、梧歆對於我、眼前的瀨與真茨,兩人之間的愛情就都是這樣地落地生根。
友情也好,感謝也好,諾言也好,會喜歡上一個人的理由有很多種,不過那些都不重要不是嗎?
喜歡一個人不過就是這麼單純的事。
「不過殘酷的是……」瀨彷彿猜中我心中正要脫口而出的「但是」,悄悄地把頭探過來,先說了句:「這可不能讓真茨聽到啊。」才低聲繼續說道:
「……就算我曾經許下承諾,但我也不認為自己能夠像現在這樣一直喜歡著真茨直到偕老。當然,我也不希冀真茨能夠在我遭逢失落時還繼續陪伴著我。更或許,哪天我們其中一個都隨時有可能一聲不響地就離開了人世。」
瀨說著,笑起來就像是懷著某種覺悟。
這樣的想法儘管和我有些差別,卻也可以說是如出一轍。
這世上不會有永遠幸福的故事。
然而,瀨所做出的決定卻與我截然不同。
「那、為什麼……?」我明明比誰都還深知箇中緣由,卻還是忍不住問。
「──難道,因為害怕著某天被人殺害,所以就要刎頸自盡嗎?」
瀨說著,伸出大拇指朝自己的頸間劃過。
我緊抿雙唇。
「現在很幸福,或許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來得幸福,而未來再也不會出現與之比擬的幸福的可能性也並非沒有。但是除了早已註定的死亡以外,又有誰能夠確定未來不會有『讓人由衷感覺活著真好的事情』發生呢?」
這番話簡直就是從教科書中搬出來的句子,但說著的瀨卻展露不見一絲虛假的笑容說:「而我每天醒來,看見真茨能夠在我身邊時就有這種感覺。然後,既然體會到這種感覺了,那未來不就也變得令人躍躍欲試嗎?」
「就算這樣,」我咬緊了牙:「但那未免也太樂觀了吧。」
「就是這樣沒錯,但說到底,我們之所以還活著的理由,不就是因為──不希望留下遺憾嗎?」
遺憾。
──梧歆將會從我身邊消失。
我才發現,自己一直是以這個遺憾做為前提思考的。
面對自己思考的盲點,讓我差點就叫出了聲。現在才出現自覺實在是太過遲鈍,然而我還是忍不住自問:我是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悲觀的呢?
是因為過去所遭遇的不盡人意之事,在潛移默化之中改變了我思考的基準點嗎?
那既然如此,為何我就不再多挹注一些希望在依然未可知、不幸尚未成為遺憾的未來呢?
能讓我們彼此攜手到最後一刻、笑得毫無遺憾的方法,我真的有仔細思考過嗎?
瀨見我陷入沉默,只是意有所指地勾起嘴角:「啊,沒想到大學選讀的教材還能夠有派上用場的一天。這也算是沒有白讀了。」
「我覺得,我們真的很合得來啊。」
他說完,而我抬起頭,便看見真茨和梧歆在和我們招手。
「……是啊,一定。一定是這樣的。」
一定不是沒有辦法的。
我再次決意,同時也對自己這份時移易改的決心無奈地苦笑。
但,我還是邁開從未跨得如此之大的步伐,朝向心愛之人,伸出了手。
※※※
和瀨他們告別後,原本就人聲鼎沸的街道上更已是擠得水泄不通。
從百貨公司到車站有段距離,本來是有專用的接駁車可以代步,但光是看到街上鬧騰的模樣,就知道肯定擠不上了。於是我們便慢悠悠地沿著往車站的方向人行道散步著。
雖然步伐一點也不緊張,但我們還得乘著人潮聚集駐留時,略嫌早地搭乘電車回到小鎮。
而會這麼做是因為梧歆說她想要回去再看一眼那裡。
但這樣的舉動,是不是就是那種想要死在擁有著最多回憶的地方,那基於本能的願望呢?
這舉動意味著梧歆坦白地接受了自己將死的事實。
我低頭望去,視線交會中梧歆的側臉不帶著一絲陰霾或是不甘願、那是純粹到宛如嬰兒一般的笑臉。
而我,果然還是想要把這份笑容、以及溫暖,都給牢牢握緊。
沒有人是不會死的。就算是我,在下一秒就先於梧歆死去也並非沒有可能。
所以我,果然不想要留下遺憾。
於是,即使知道伸出手,也不代表就能夠得到對方的回握,但我仍然決定將希望挹注在那不可知的未來之上。
「梧歆。」
聽見我的呼喚,梧歆歪頭看向我。
眼神交會的剎那間,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感到語塞。
停頓了半秒,我才繼續說道:
「……其實我,還不想要回去啊。」
我心想要是梧歆的話,很有可能到這就明白我的話中涵義了。
「嗯,其實我也覺得有點早呢。」梧歆笑咪咪地回答,心情看起來比剛剛還要更好了。
「剛剛真茨跟我說有家拉麵店很好吃喔。講得都讓我也想去看看了呢。」
我猜梧歆是高興到沒像一如往常地察覺我的情緒,但我也不能凡事都要求梧歆自己理解。
我接著話題繼續說:「啊,我是聽說這裡的拉麵很有名呀。但是……」
「還有還有,真茨剛剛也有說……」
接下來的對話完全不著邊際。梧歆突然像是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之大地說個不停,我找不到適當的切入點。只能頻頻以連我都覺得尷尬莫名的笑容回應。
仰頭一看,天空中只有月亮不受光害影響地閃耀,雖然冬天的夜晚來的早,但誰也不知道是不是只要過了午夜,身旁的梧歆就會如同童話裡的南瓜馬車一般煙消雲散。
想到這裡,我便感到焦躁爬上心頭,急急忙忙地切入正題:
「……聽起來都很棒啊,可是,其實我想要去的是另外一家店──」
「廷。」
堅定不移、毫無猶豫的口氣。
我愕然看向梧歆,只見她的模樣跟剛才聊著天的語氣完全不符。
她抿著嘴,低頭不語。
牽住她的手感覺得到薄薄的冷汗滲出。
「……我知道。我知道廷想要做什麼、也知道廷想要去哪裡。」
梧歆果然不是沒有察覺。
和我相握的五指淺淺收緊,卻像是無論怎麼用力也無法抓牢一般。
「但是,我……我不要。」
即使明知梧歆的想法有不和我一致的可能,但聽見她親口吐露心聲,還是讓我頓時一驚。
「為什麼……?」
但,我能夠說出口的卻只有這樣的詞彙。
如果說這是梧歆的願望,那我究竟該不該成全?抑或者是縱容自己的這份任性要求,要梧歆繼續活這世界上?
這個世界根本一點也不美好。這斬鐵截釘的事實對於我們而言再也了解不過。
「我……我希望廷能夠過得更好。而且這個世界很大、真的很大,所以……一定,有個比我更適合廷的女生存在。要是我在廷的身邊,我知道自己只會變成讓廷得不到幸福的絆腳石。」
「不會的。」我堅定地說。「絕對不會是這樣。」
梧歆的理由讓我感到一陣心酸。我的回答雖然身不由己,卻是肺腑之言。
「我現在能有這樣的幸福,就是因為在妳還在我的身邊啊。」
這句話在早上時就已經說過。而我也真認為光憑藉著這點就足以打動梧歆。但是梧歆的沉默,卻默默地宣告梧歆心中那最後的一塊黑暗並未就此消散。
我只能靜靜地等待回應。
「我想問……廷……廷、是想把自己的壽命,分給我、對嗎?」梧歆吞吞吐吐地開口。字字句句都彷彿在強忍著淚水。
我苦思得到的可行結論,就這麼被梧歆一語道破。
「……的確,是這樣沒錯。但是──」
「我就是不要這樣……!我、我要的不是這樣啊……!」
試圖伸出的手懸在半空中。我眼睜睜地看著梧歆的眼角隨著吐出的話語,滑過一道淚痕。
「就連死、也要拖累其他人、這樣的事情,我已經、受夠了啊……!」
我不禁語塞。
梧歆的這份自責,遠遠比我想像中的還來得沉重。
那不僅僅是對於我,也是對於自己的父親、對於我的爸媽、對於霧野同學、對於梧葉的愧疚,那些是我不管怎麼努力,也永遠無法彌補的沉痛傷口。
我閉起眼。拼盡全力思考話語。
正因為梧歆是全心全意地喜歡著我,才會不願意成為我的絆腳石,才會選擇就這麼抽身離去。這也是對於她認為自己過去所犯下的那些莫須有的罪,所能做的最大彌補。
然而,深諳緣由的我,卻沒有辦法說出「那些根本就不是妳的錯」這樣不負責任的話。
因為,人所能做的從來都不是拋棄傷痛,而是抱著傷痛,和傷痛共存著活下去。
再次望向天空,月亮似乎又離得更遠了一些。這代表我們為此蹉跎、掙扎的餘地已經越來越少。
牽著的手不知不覺鬆了開來,但是梧歆的啜泣聲依然留在我的身邊,沒有遠走。
這是代表梧歆直到最後還是想待在我的身邊嗎?但,這時候我卻想這麼解讀。
梧歆,仍然對我抱著期待。
那是期待著我能夠徹底說服她那已無法承受幸福的心靈。
而我,果然還是不忍心辜負期待。是那個無可救藥的爛好人啊。
「……我,很忌妒。」我保持著仰望的姿勢,讓話語化作白煙飄散。「很忌妒爸媽、也很忌妒梧葉、更忌妒那個霧野。」
是啊,那都是一群令人羨慕的傢伙。
而梧歆就好像聽見所能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慢慢斷裂的聲音似地,泫然欲泣地,轉動無助的視線看向我。
只是,那倒也像是在黑暗之中發現了一絲微光而回首。
我心想,如果逆流而上的前方是一片漆黑,那還倒不如就這樣乘著湍流,衝向還有著一絲微光的前方吧。
「我忌妒死啦──為什麼明明身為男友,卻分不到女友的一點點關心呢?」
明知這絕對是句謊話,梧歆還是立刻瞪大了紅腫的眼睛。而我也知道梧歆對我的這份關心,和對於他們的歉疚在本質上有著天地之差。
逝者已矣,來者可追。這絕不是那麼簡單的一件事。因為就連我也做不到對雙親的死徹底釋懷。
這句話由我來說或許有些奇怪。但是,人也本來就不是非得拋棄過去才能夠生存。
「吶,我,也不想要留下遺憾啊。」
遺憾。想要傳達的一切都還未傳達出去,想要攜手走過的道路也還未走遍。這樣的心情,梧歆不可能不明白。
我知道自己這樣的說法是讓梧歆心中那兩份自責──對於自己的離世將留給我的遺憾,以及對於那些在她眼前逝去的人的內疚──相互拉扯。
不過唯有透過這樣的方法,才得以讓梧歆的真心真正解脫。
「我、我……」梧歆眼神游移,陷入了慌亂,就好像一直以來維持著的東西被撼動了而搖搖欲墜一樣。
親手讓喜歡的人陷入掙扎,儘管不比梧歆,我也覺得罪惡難耐。
但,只要再一步就好。
我不能夠在這樣的梧歆面前率先放棄。
於是,我再次讓懸在空中的手伸出。
「我知道,我可能什麼也做不到。」
對於她那些並非我所劃下的創口,我什麼也做不到。
然而,不管是已經造成的遺憾也好,還是不想讓未來回首時痛苦也罷,這些,都只有繼續活著才得以挽救。
「但是,妳可以做得到。對於那些人的遺憾跟歉意,只有妳活著才能夠傳達給他們啊。」
而讓她能做到這件事的只有我──只有這個一無是處的我啊。
「所以,請妳活下去吧。」
我不由分說地緊緊攬住梧歆,但又或許,是梧歆擅自挨進了我的懷裡也不一定。
感覺得到嬌小的身軀仍然在瑟瑟發抖。
於是,我奮力吸進一口氣,展露微笑:「如果這還不是妳真正的願望的話,」
「──那我會我用剩下的所有時間來補償妳。」
我明白自己從頭到尾的要求都不僅任性,還狡猾至極。
梧歆奮力地抓緊了我,放聲大哭。
感覺得到身旁射來了許多疑惑不解的視線。
但是,無論是對這樣的一個女孩子、還是對這樣子的我們而言,或許,都只是剛剛好吧。
※※※
離午夜只剩兩小時的時間,在梧歆的帶領下,我們來到那都曾與之有所淵源的大樓前。
雖然我早有「可能會是這樣」的預感,但實際知道真是這樣時,還是沒辦法不感到驚訝。
抬起頭,就會望見那家熟悉的生技公司的招牌。在這個不早的時候,還可以看見裡頭透出了有些刺眼的蒼白燈光。
收購壽命、健康、回憶。生物科技。
還有,宮巳。
果然是你嗎?
原來當初試圖趕走我,就是因為這個理由嗎?
梧歆那時候瞬間誤以為是霧野同學的人,除了宮巳,我想不出其他的人存在。
我並不是對他做出這種事而感到驚訝,而是我無法理解他這麼做的理由。
……也罷,就這麼去問個清楚吧。
我想起宮巳當時的怒容,不禁有些退縮,但我仍然抓緊了梧歆的手,一起走了出去。
我們沒有從大門進去,而是進到了大樓和大樓之間的防火巷之中。這裡和我印象中的小巷有很大的差距。既沒有堆滿垃圾與霉味,也不見任何一隻老鼠或蟲子在地上亂竄。有的就只是一種水泥建築特有的味道,還有屬於我們的淺淺呼吸聲與腳步聲。
「我那時候、咕,就是從這裡進去的。」走到了死路,梧歆指向那扇完全無法和正前方的玻璃大門放在一起想像的樸素鐵門,還有些哽咽地說道。
「……要從這裡報上他的名字。」梧歆走到了鐵門前,看得到門旁有個款式老舊的對講機。「雖然,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開著就是……」
「如果沒開,那我轟也要把宮巳那個傢伙轟出來。」
梧歆嘻嘻地笑了笑,接著按下對講機的按鈕。沒有傳出人聲,但很明顯地聽得見有訊號接通時那種嗡嗡的雜訊聲響起。
「宮坪,長崎宮坪。」
梧歆對著對講機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我慢了半拍才想起來那就是當時擔任面試主考官的中年男子。這讓我更加無法懷疑事實就是如此。
隨後雜訊聲停止,就聽見門鎖「喀」的一聲轉了開來。但門後卻不見任何人影。
「……還真像恐怖電影裡頭的橋段啊。」我有感而發。
「我當時、也嚇了一跳呢。但現在……」梧歆調皮地護住胸口回頭說:「我可不會讓廷有機可乘的喔。」
我像是在說「不懂妳是什麼意思」地聳聳肩。
我們踏入門扉,裡頭是個跟旅館逃生梯一樣的空間,森白的燈光灑落,從天花板到地面,每個角落都是一片雪白。
梧歆沒有任何猶豫地踏上階梯,而我跟在梧歆的身後,一步一步地拾級而上。
「……吶,廷。」途中,梧歆頭也沒回地說。
「你會害怕嗎?」
我知道這絕對不是在問處在這安靜到可怕的空間裡頭的心情。
「當然啊,」我們的腳步聲在蒼白的空間裡響得嚇人,搞不好樓上的始作俑者連我們再走幾步就會到來都算得一清二楚。
「我怕要是妳鬆開手,我到底要怎麼辦才好。」
比起自己的壽命將減少的這件事,我更害怕的是像這樣手牽手向上前進的日子不復存在。
「……嗯!」梧歆握緊的手向我傳達的心意,即使不用明講,我也能夠確實地收到。
然後,我們來到了樓梯的最末端。前方是一扇跟入口相差無幾的老舊鐵門。
奇怪的是這棟樓明明看起來至少有十幾層樓高,樓梯間相較之下卻短得出奇,途中也沒有見到其他任何的出口或是號誌,彷彿這整段路,都只是為了這扇門而設計的一樣。
我深吸了一口氣,穿過梧歆的身旁,壓下門把。
伴隨著刺耳的金屬摩擦聲,眼前的景象令人大吃一驚。
昏暗的燈光、滿佈的電腦螢幕、像是蠕蟲一樣攀滿地面的電線、以及,坐在這些東西最深處的主考官,回過頭,對我們咧嘴一笑──
這些東西──除了主考官以外──都沒有出現。
實際上,門後的空間照明充足,左右兩旁高得具有壓迫感的櫃子往裡頭延伸,在櫃子的最末端,擺放著一方長桌,而主考官──長崎背著灑落的月光正坐在桌前,看了看桌上的時鐘後,很是滿意地露出和藹的笑容。
他的頭髮還是一樣泛著斑白,只不過比起那天,他的眼神已經把威嚴好好地收起,現在的他如果不穿西裝打領帶,看起來就跟普通的中年人沒有什麼差別。
「兩位,歡迎蒞臨。」他看見是我們後,也沒有顯露出一絲驚訝,還伸出手示意自己前方的兩席空位,微笑道:「不要愣在那了,就先坐下來吧。」
他明明和善到令人覺得奇怪,但我卻不覺得他是有所企圖的。
況且,要是他真想這麼做,早在樓梯間就有數不清的機會。於是,我和梧歆便有些彆扭地走到僅有的兩席空位前並肩坐下。
一入坐,梧歆便等不及地開口:
「……長崎先生,我再來這裡是因為──」
「不要這麼著急嘛,」長崎打斷了梧歆的話,繼續說:「我想,你們一定有很多事情還想問的對吧?」
我不置可否地點頭。
我想要知道、想要明白的是確實不少。不過,並不是對這家店是怎麼運作的感到好奇,而是──宮巳。
我以眼神詢問梧歆。得到的回應是可以再等等。
「那麼首先對於顧客,我想我有必要告訴你們幾點。」長崎把身體前傾,在桌上把雙手疊起。
「第一點。很遺憾,我們只提供把無形的東西換成有形,而這個過程沒辦法逆向操作。」聽見這句話,抱著束口袋的梧歆似乎縮了下身子。而我也早料到可能會是這樣,便說:
「我也不認為最重要的人的性命,可以用這點錢來換回。」我很快地說了聲「但是」之後補上一句:
「這也代表把無形的東西換成無形的是可以被允許的吧?」
長崎豪邁地露齒笑了。
「哈,就是這樣沒錯。這不是什麼願不願意的問題,而是我們必須這麼做。這規則是為了維持世界──容許我更正,是為了維持社會的平衡。」
在這點可以很輕易的想出原因。若是真能用金錢來換取壽命等等無形的東西,那麼這世界上就不會成天有富翁病逝的事情發生。
「所以,以命換命這點是在我們可以接受的範圍。」
「……」我閉起眼。
要是他的話,或許在我們按下門鈴的瞬間,就知道我們的意圖是什麼了。
「那麼,是第二點。」他舉起兩根手指,接著說:
「無形之物的交換,雖然不需要手續費,但並不是等價的。」
「……那是什麼意思?」梧歆聽見後很快地發問。
「舉個例吧。」長崎說:「我先假設這位藤森先生還擁有四十四年的壽命好了。」
他像是已經深諳我這個人一樣自然地說出我的姓。然而,誰也不知道他口中的「假設」究竟是不是個玩笑。
「若是你想要換取這位小姐二十年的壽命,那麼,你需要花上二十四年的壽命才算是成交。」
我不禁啞口。
竟然存在著這種規則。
「會這麼做有幾個原因。一是因為生命的『總合』只會減少,而不會增加。」
「但是……」
長崎伸手制止我發問。
「我知道你想說世界上的人口仍然在持續增加對吧?但是,這樣的成長是人類透過換取其他物種的『生命』而換來的。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這樣的新聞,其實現在地球正經歷著第六次的大滅絕,而造成這樣結果的原因就是人類。而且人口的成長也並非是沒有極限的,預計全球的人口在一百二十億左右就會進入飽和狀態,停止成長。」
這段話似乎一口氣就把這家店所牽涉到的事件規模放大了數萬倍。
「雖然沒有這麼單純,但這部分的概念可以說是受到熱力學當中的熵的影響。生命體的熵很低,但整個宇宙卻都是在追求著最大熵,因此宇宙中的生命體不可能維持到最後……我是很想完整的解釋一遍,但我想這位小姐可能會等不下去。」
長崎感到抱歉地笑了笑。但梧歆卻出乎意料很認真地在聽,我只好把自己突如其來的犯睏歸咎於時間太晚。
咳了兩聲後,長崎再次說道:「至於第二點理由就人性化多了,那就是很單純的──價值的問題。」
「基於剛才說的理由,用現有的壽命換來的壽命只會變少而不會變多,但若是給予方壽命的『價值』足夠高的話,就可以把價差壓到盡可能的低。」
長崎彎起嘴角,笑起來有些自豪。
「像這樣只有四年的價差,已經算是非常少見的了,這該不該說是──」
「──是我的功勞吧?」
一聲也沒響地,一個高瘦的身影突然從一旁現身。
「宮巳……!」我聽見那道聲音,便站了起來,忍不住叫出聲。
看向他,才發現他身後有扇非常不起眼的暗門。宮巳很快地拉上門板。以看不出感情的眼神盯著我說:
「你來是做什麼?」
他的口氣聽起來不比那天來得和善多少,但此時我已經沒有什麼退縮的理由。
「我才想要問吧?你到底想做什麼?難道我來這壞了你的計畫了不成?」
我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克制住激動,但若不是梧歆拉住我,那天的場面可能又會重演。
只不過,宮巳絲毫沒有沒被我嚇著,只是平靜地回答。
「你是壞了我的計畫沒錯。」宮巳的語氣帶著一絲不悅,我卻差點忘記他說話一向就是如此。
而他貌似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然後,閉起眼思考了一會。
莫約半晌,他才繼續說:
「……你,難道沒有想過嗎?你那個青梅竹馬的未來、還有關於你的回憶,為什麼只值一百萬的原因。」
宮巳的話中並沒有帶著任何嘲弄或是贅述。而是很快地進入正題。
方才的激動冷卻下來,我重整心情,再次坐回椅子上。
「……是沒有。」
得知事實之後,我壓根沒有時間去思考那些事情的原因。
聽見我的回答後,宮巳不屑地咂了嘴,說了句「還好那天沒真讓你進來。」但之後卻突然打住。
而長崎接在貌似語塞的宮巳後面說:「這傢伙拉不下臉來說,就由我代勞吧。」
他稱呼宮巳的方式一改,簡直像是熟識多年的好友一樣。
「那位小姐未來的五十年,本來只價值二十萬。」他指了指梧歆。
而我還來不及驚訝,又看見他指向我,說:「先生你的價值也差不多是在這個位置。」
「等等、但你剛剛不是說……」
難道一年四千元在他們的標準裡已經算是多的嗎?
「你們『本來』應該會像這樣兩個人一起沉淪。但是,有個人不忍見你淪落,於是就用了這樣一個超乎常理的手段,硬是把那樣子的未來給抹去了。」
我並不是不能夠想像。在梧葉去世之後我們兩個之間的關係,將會如何發展。一無所有的我們肯定變得更加彼此依賴,甚至到了病態的程度。
只不過,他所說的「有個人」──我不覺得宮巳像是會這樣意氣用事的人。況且,若是因為這樣就要讓梧歆去赴死,就算真是他,那也實在極端到我無法去感謝。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宮巳是個天才,既然是天才,那也就一定會有一兩個缺陷。」長崎毫不避諱地評論著孩在一旁的宮巳:
「而他的缺陷就是無法理解人和人之間的相處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想起高中時期埋頭讀書的宮巳看起來確實有那麼一些社交障礙。
而宮巳只是在一旁閉起眼聽著,既沒有承認也沒有辯解。
「就這結果來看,我不會說他做錯了,但實際上也只有做對了一半。這也是因為……」
長崎說到這,刻意賣了個關子。
「藤森先生的『價值』,在這之後有了飛躍性的翻漲。」
壞了宮巳的計畫、本來應該是這樣沒錯。
這些線索立刻在我腦海中串連,
也就是說,在這之後接受了梧歆的死去的我,在他們的眼中身為一個生命的價值提高了。
而身旁的梧歆聽見這個事實之後,臉色瞬間黯淡了下來。
我用手覆上梧歆的頭髮安撫著。因為,無論那是什麼樣子的未來,都已經與我無關。
長崎好整以暇地對著神色各異的我們說:「只有處在這個空間裡頭的人,我們才可以得知他未來的輪廓會是如何,接著賦予價值。而我們在離開這之後,那些本來就不屬於我們的東西也不會被帶走。說來慚愧,那天的面試對於我們這樣的存在而言,早從一開始就看見結果了。而總是能夠獨力解決所有事的宮巳,也在那天看見了他所做的選擇並沒有出現『他認為的』差錯。」
「因此,我才會說宮巳所做的事並非全然正確。」
說完後,長崎似乎感到舌燥似地喝了一口水,而宮巳對長崎這樣解釋自己的行為,就像是默認一樣地始終緘口。我也趁著這段空檔,整理著一瞬間膨脹的大量情報。
本來我跟梧歆的未來是灰暗的、宮巳讓梧歆賣出壽命以及我對她的記憶、為的是換取我更有價值的未來。
我看向宮巳。
所以說,他其實並非是不懷好意的嗎?
不對。
我想起和宮巳那高中時的種種。
這或許才是那個不擅人際關係的他所會做出的選擇啊。
「那麼……我還有個問題,」帶思考沉澱後,我提出最後一個問題。
「為什麼,我們還會來到這裡?」
若是一切正如同他們所說的劇本行進,那麼我們的未來就不該會是攜手並進的才對。
還是說,讓我以命換命的這個結局,打從一開始就是不存在的?
「這就好像從山下往下俯瞰一樣。」擱下水杯,長崎不假思索地告訴我答案:「我們雖然可以看見所有人的輪廓,卻看不見自己究竟是長什麼樣子不是嗎?」
「哪些人、在什麼時候來到這個地方、會因此有什麼改變,這些事情是我們不能夠知道的。」長崎淺淺地笑了:「但也就是因為這樣,人生才有趣啊。」
由這樣子的一個人說出這句話,聽起來簡直像是某種黑色幽默,但卻又格外地具有讓人想要點頭稱是的說服力。
長崎似乎是認為這段對話告一段落了。站起身,拍了拍宮巳的肩膀後便跨步走向方才的暗門。
「那麼,接下來就是工作了。就先請藤森先生先跟我來一趟吧。」
於是,我站起身。
「對了。」
只不過在手按上門孔的時候,他突然回過頭,說:「關於人的記憶啊,我們其實只能夠做到『密封』,而無法『刪除』。」
「……這怎麼說?」停下腳步,我才想到方才他只解釋了賣掉壽命究竟是怎麼回事而已。
「這點就單純多了,一個人有著什麼樣的過去,就會塑造出一個什麼樣的人,這點我們能夠肯定。」他頓了一下,似乎暼了宮巳一眼。但視線很快地就落在梧歆身上:
「關於妳的記憶,幾乎佔去了他人生的大半,但在賣掉回憶後,妳難道覺得他的個性有因此產生劇烈的變化嗎?」
長崎對著梧歆說,然後抬起下巴指了指我。
梧歆驚訝到全身都明顯地震了一下,才緩緩地搖頭說道:
「……沒有。在那之後我第一次看到廷,就有一種『果然還是我熟悉的廷』的感覺。」說著,梧歆似乎是不由自主地笑了。
「就是這樣,我想,如果再相處二十年的時間,應該也就足夠了吧?」
長崎溫和地微笑。
我瞪大了眼睛,差點說不出話來。
重點不是在他所說的話原來並不是玩笑。
而是難道那些我所失去的、曾經和梧歆在一起的回憶,還有著取回的可能嗎?
「這世界上沒有永遠幸福的故事,但是,卻有幸福到最後的故事。」長崎拉開暗門,以真摯的口吻,留下了最後一句話:
「做為一個販售幸福的商店的店長,我由衷希望,你們能夠幸福。」
長崎率先走進了暗門後的空間,我在要跨入門後的前一刻,有樣學樣地回頭說道:
「喂,宮巳。」
對於他,我果然還是沒辦法坦率地說聲謝謝。
所以,我只能夠這麼說:
「再多關心一下他吧,你的弟弟。」
梧歆猛地抬起頭,才終於想起眼前的人就是霧野楠木的哥哥。
「我還用不著你擔心。」宮巳一臉受不了的模樣。
接著,才睜開眼睛,對著梧歆說:
「妳,也用不著這麼自責。」
我一時之間還不敢相信這是那個宮巳會說的話。
「我不曉得妳有沒有看過《姐姐的守護者》這本小說,雖然目的不同,但說穿了就是這麼一回事。」
這句話真的讓我停下了腳步。
「所以,他已經被移轉到我們公司了。」
我的臉上肯定跟梧歆一樣掛著訝異至極的表情。
「……發什麼呆?時間可是不會等人的。」
他不悅地說,我這才從衝擊中回神。
真的是一個從頭到尾不讓人驚訝都不行的朋友啊。
「笑什麼?」
「沒什麼。」
隨口回答後,我轉過身。
在沒有人所預見的未來當中,一邊尋找著密封的記憶、一邊創造著幸福前進嗎?
那樣的未來,一定會擁有著數也數不清的樂趣吧。
然後,即使莽莽撞撞,我也確實地,向未知的未來,跨出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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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起領子,好讓臉頰少受些風寒。
我在心中暗自祈禱電車不要因為降雪而誤點,臨近拂曉時分,氣溫也沒有回升的跡象,是個符合聖誕節氣氛的冬日。
我心想,還是趕快到達目的地才好。於是搓了搓手後便加快腳步,從道路轉進了鄰近的公園。
然後,眼前的景象讓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那是一個少女呈現著大字型躺在雪地上的光景。
而雪地上有著像是孩子才會做的,擺動埋在雪裡的四肢所弄出的天使圖案。
「讓我等太久了。」
少女抽搭著紅通通的鼻子抱怨。
「我有什麼辦法嘛?」
「那,我要罰你用公主抱的把我抱回家。」
說著,少女朝我伸出了雙臂。
而我沒輒地笑了笑後,向躺在地上的天使,伸出了手──
這天,是個飄著銀雪的日子。
這天,我在公園裡,撿到了和我有著相同壽命的少女。
──End──
哈囉,各位,過了整整兩個月,很多人怨念的Happy End終於寫完啦!
雖然過了兩個月,但實際上也只有二月份是有在實際動工的,然後整個二月份也只有15天是有在動工的
然後,雖然這篇只是一個IF的可能,但我還是盡量把角色的心境轉折給寫了出來。
但不是我在說,這真他媽的有夠難。
儘管這篇的字數已經來到14000字上下,我還是沒辦法把角色的心境轉得非常流暢。
其一是因為這篇所要表達的東西,跟本篇有著非常大的差別,也就是說醞釀的東西完全是不同的,要在這樣的角色上寫上另一種東西,對我而言是蠻大的一個挑戰。
再說這篇光是登場角色就有六人之多,要同時把握住轉場、每個角色的價值觀、對話流暢度、心境轉折云云,就讓我覺得這一個晚上的時間要詮釋好所有真的太~難~了。我還是比較擅長用故事中的長時間來慢慢埋下變化的因素。
然後,這篇大概也是第一篇全部用電腦打出來的小說吧,不瞞各位,其實《我在公園撿到了剩下一星期壽命的少女》這篇的草稿完完全全是用平板電腦慢慢敲出來的,後來才用電腦慢慢修稿。所以各位可能會覺得讀起來的感覺有些不一樣,是好是壞就交給各位判斷了。我個人是覺得用平板打出來的比較順暢就是。
至於關於亦廷其實還是有後續的,只不過那會是從原本的結局發展的。我希望可以讓亦廷在之後的每個故事都露一下面,像是彩蛋一樣的讓讀者看見他最後會有什麼做為。
最後,我必須說這是在統測結束前的最後一篇文了。儘管我腦袋裡還有一篇關於咖啡廳的江香的故事想寫,但現實是殘酷的,我也想要交個像梧歆一樣的女朋友啊,真該死。
那麼,各位,下次發文大概是在五月了,我們下次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