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前,師父剛說完一段充滿禪意的話,他瞥見角落那搖搖晃晃的身影,「阿……又是這孩子」,他走向那位神遊他方的女孩,溫和的叫醒她,「吃飯囉!」聲音並不大,卻效果絕佳。
午餐過後,我在成堆的書中打轉,天空厚厚的一層憂鬱,道盡了此刻我的心情,師父說「每個人來說一則故事吧」,我想了一會兒,說「師父,咱們去長安一趟吧。」
咻一聲!,我們來到了長安南端的迎賓大道,這一年天寶第四載,龐大的帝國正是巔峰時刻,「師父阿,趁這難得的太平時刻,咱們進城晃一晃吧!」
這一年,二十六歲的楊玉環的剛入宮,大明宮內張燈結綵,慶祝著這位貴妃的到來,京兆尹韋堅黯淡的離開了政壇,大唐的邊疆風平浪靜,安祿山和王忠嗣兩位巨人,隻手遮天的築起了無堅不催的防線,石頭堡的慘敗似乎不算大事,吐蕃和回紇仍擾擾不休。
這一年,長安戶口二百萬,戶部侍郎在奏章興奮的說道:
「天下太平。」
我和師父沿著清明渠前進,這條新開的渠道,沿岸放眼望去,盡是新開闢的農田,農田四周錯落著三五成群的田舍,我說「師父,好美麗的違章建築阿!」只見師父微笑著點了點頭,他說「如此美麗,何來違建呢?為師看到的是勤奮的農民。」
清明渠走到底,會進入安化門,不過我們不走這兒,難得來長安,咱們要走最正式的大門,於是我們右轉,來到了明德門,明德門氣勢恢弘,它是帝國的門面,這門有五個門道,最外的兩側給馬車過,往內兩側才是人走的。
「師父,我們沒騎馬,走內門吧!」我興奮的朝人最少的內門前進,師父不急不徐地跟在後頭,「徒兒,慢點,為師老了。」
明德門上林立著五顏六色的旗幟,上頭大書一個「唐」字,南軍守備正急匆匆的來回巡視,我和師父看得出神,沒注意守門將士的眼神。
「喂!你二人哪來的!進城有何事?」一位高大的門吏攔住我們,沒好氣的問道。
師父的眼神淡然,只見他雙手合十,說道「貧僧雲遊四海,久仰長安盛名,今日特來一見風采。」不等師父說完,我接著說「咱們東方島民,不辭千里,一睹你大國風采,這是何待客之道?」
那守門官吏聽了,面有愧色的退了幾步,「不知二位貴客遠道而來,失敬失敬」說完,他不再攔阻,我和師父離開前,他回頭又問「二位貴客的東方之島,究竟是哪呢?」
我回頭說「東方強國!番薯王國!你不知正常。」說罷,趕緊跟上師父飄然然的步伐。
對比氣派的明德門,左邊的安化門顯得狹小,我們向右看見了啟夏門,這門的人潮不少,特別是假日最多,我說「師父我們應該走啟夏門才對,那兒直走便是大雁塔,還有大報恩寺,師父您最愛敲的木魚都在那兒。」
師父聽完又是一笑,他問「那咱們明德門繼續走會到哪呢?」
「師父您不會有興趣的。」
「沒關係,說出來聽聽。」
「最多的是青樓,酒館也不少,興化坊左轉是夜市。」
師父聽完不再多言。
我們繼續直走,沿途不少渠道,這些渠道小的像水溝,大的甚至能行船,左手邊的清明渠,它從安化門流入城中,一路直抵皇城禁苑,再往右是永安渠,兩條渠道平行的流過長安以西,渠道的邊上,有不少加蓋的房舍,明碼標價的違章建築,卻是文人士子的最愛,有趣的是拆違建最兇的京兆尹,早在去年就被當朝宰相趕跑了,誰叫他去拆了宰相家的後院,這人太不厚道了。
我們走到興化坊,師父有些猶豫,這兒是長安最大的十字路口,向左是熱鬧的西市,向右則林立著莊嚴肅穆的佛堂寺院,還有老皇帝的大宅子,老皇帝的宅子越蓋越大,當年兵變成功後,他老人家第一件事,就是換招牌,雪亮的門面,配著他臥薪嘗膽十來年的復仇大業,這可值得史官大書特寫。
師父說「咱們能進皇宮看看嗎?」
「有點難。」
「何難之有?」
「朱雀門進去後,咱們要先走丹鳳門,估計會被攔下,運氣好繼續走,到了含元殿,過宣政門到宣政殿,進紫辰殿和蓬萊殿,還有武元殿,繼續直走,過了太極宮,闖進禁苑,右轉大明宮!四門六殿兩宮,師傅,徒兒準備好闖關了!」師父聽完,不復多言。
他喃喃自語「重重宮闈,怎知天下事阿……」
我連哄帶騙的拉著師父走向西市,那兒有全長安最好吃的小攤,正午剛過,西市逐漸熱鬧了起來,我看見市場內不少牙人正高聲的討價還價,皇家的御用馬商剛經離去,挑走了最強壯的駿馬,西域來的胡商散落在市集,有玻璃壺、香料、絲綢,還有三五成群的黑驢,這些驢子是這幾年流行的牲口,牠們體力絕佳,即使脾氣差勁,但仍是跑商的好伴侶。
我挑了兩塊胡餅,師父皺著眉看著我選了豬肉口味,我給了商人兩個銅板,說「這是東方來的銀幣,叫新臺幣!」胡商半信半疑,低頭檢視之際,我和師父的身影,已消失於另一側的鳥園,那兒有好幾隻大鸚鵡,這些色彩斑斕的大鳥,個個要價不斐,鳥園的牙人正和一位胡商爭吵,那位胡商的駝隊佔用了他的店面。
我們繼續走,在市場的深處,有個小廣場,圍觀的人們正看著臺上喊價,幾位女奴在喊價的過程中低頭不語,和臺下熱烈的討論,有鮮明的對比。我別過頭有些難過,師父嘆著氣默默不語,我們不再停留,匆匆離去。
出了西市,沿途拜訪了幾座胡寺,此時已是黃昏,沿著原路回到了興化坊的大十字路,繼續直走,抱著走馬看花的心情,尋找落腳處。
師父躊躇著晚上下榻處,我忘了和師父說長安的旅館都在城西,走了百來公尺,走到了城東,映入眼前的是氣派豪華的宣陽坊,師父看著那層層青瓦,說「想必這是王官人家,這麼氣派!」
我回答「師父您錯了,這是楊國忠的馬廄。」
師父愣了一會「沒想到馬住的比人好。」
宣陽坊不大,但卻是長安最高級的地段,此乃大唐黃金都會尊爵不凡頭等區,金龜婿們都在這兒,炒地皮的最佳選擇。
我拉著師父溜進了坊內,坊內四方的空間,用大十字路區隔,十字路鋪著最豪華的鵝卵石子,最左邊是國子祭酒韋叔的大宅,他和鄰居光錄卿單思遠,同朝十餘載,卻打死不相往來,或許是單思遠胡人的身分,在這似乎不大受歡迎。
韋叔和單思遠的宅子對街,分別坐落了羽林將軍高仙芝和虢國夫人宅,最小的反而是竇毅的宅子,他這幾年失了寵,宅子也跟著小了。
竇毅的小房子顯得格外精緻,在一片豪宅當中,反而顯眼,另一頭楊國忠的宅子佔了一大片地,四周沒有鄰居,金碧輝煌的門面,毫無美感的添加了不少雕刻,急欲表現出宅子主人充滿土豪的真性情,沒有鄰居,它高調而昂揚挺立。
我看得入神,然而坊內的守衛很快地發現了我們,沒多久我們便灰溜溜的被輾了出來,有錢人的世界果然不同。
出了坊,我和師父吃著東市買來的包子,忽然一對馬隊急馳而過,引來路人驚呼,一旁的老翁,劈頭一陣大罵「打獵打到大街上了,你們這幫胡人眼中還有王法嗎?」罵到一半,他定眼一瞧,那領頭卻是個漢人,他衣冠飄飄、神采飛揚,足下踏著月鉤半雲靴,手上一張紫雕長弓,這位不是出了名的紈褲子弟李承寧嗎?老翁看了大聲嘆息,「唉,李瑛死後,這李家就沒好苗子了……。」
吃了包子,我們繼續向南,過了春明門,來到了月燈閣,「師父,全天下的讀書人都在這兒了,咱們要不要看一看?」我興奮的問道。
師父沒多想,答應了我的要求,我們一踏進閣樓,傳來了陣陣酒香,一群士子圍著一圈,我探著頭發現,他們正在鬥雞,一邊是紅冠黑毛雞,另一頭則是白露毫毛雞,我正翻著口袋,想下幾個賭,只見師父的兩津眉微微翹起,這念頭只好作罷。
閣樓喧囂不止,醉倒的遊人,還有衣衫不整的妓女,酒氣和文采,在揮毫濃墨之間恣情浪漫,文人談笑著詩意、酒意,不等師父開口,我急忙領著師父離去,坊內的聲樂悠悠傳唱,唱著蘭陵曲,跳著胡伽拍,一曲四海昇平。
最後,我們走到了城南,垂柳湖畔之間,一葉輕舟劃過,寧靜的曲江上,多了一道漣漪,師父問我「伽羅,帶師父來這就對了,這兒是哪呢?如此美景。」
我說「師父,這是曲江,文人筆下長安最美的湖畔。」
師父開懷大笑,「美景!美景!好極了。」
我說「當然!這兒可是蟬聯八十餘年,長安首選約會聖地喔,幽情、愛情還有偷情。」
師父不說了,匆匆的揮著袈裟,「咱們也逛夠了,回去吧!」
咻的一聲!
「碰!」一聲巨響,我似乎醒了,師父的眉頭又皺成了發育不良的毛毛蟲,「伽羅阿!師父在講佛理,你怎麼睡成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