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XX_ AnotherStory.exe Travel
然而,事與願違。
當我察覺呈現於眼前的事實時,昔日所擁抱的時光早已如白駒過隙般從指縫間流逝。坎帕奈拉終究拋下了喬凡尼,乘坐著列車前向銀河彼端而去。我只能孤身佇立於氣象輪的邊坡上,仰望著煤炭袋深不見底的黑暗,對著燒灼著火焰的蠍子嘶聲吶喊。真正的幸福是什麼?坎帕奈拉的願望究竟是什麼?這種種玄妙的問答依舊如徘徊於天頂的夜鷹所劃出的軌跡般,一邊俯瞰著滿目瘡痍的大地,一邊尋找著自身存在的意義。
窗外的景色飛逝而過,列車不知早已停靠過多少車站,我的身體隨著車廂的震動上下起伏著,感受著人類的身體所能接收到的環境干擾因素。車廂內只有幾名乘客零散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望著這幅對人類來說早已習以為常的畫面,我的腦海中憶起臨行前江口先生說過的話:『柯薩克博士還活著,他現在就住在遙遠的城鎮之中……』『你說柯薩克博士?』當時聽到了這句話,原已陷入黑暗的內心再度燃起了一線希望,彷彿重回了當年那段純真的歲月般,一瞬間湧入了一股暖流。儘管那段時光早已消逝,早已被自己的任性所破壞,但抱持著這唯一僅剩的希望,我仍決定踏上了這趟尋找著自己過往的旅程。這是為了我,也是為了那位已不在身邊的夥伴。
列車又漸漸減慢了速度,在一個鄉下小鎮的車站停了下來。車廂內的幾名乘客陸續走下車,接著又有幾名乘客走上車來。過了一會,列車再度加快速度,並宣佈下一個停靠站的名稱,就這樣不斷地重覆相同的規律。我望著窗外再度變成一片綠蔭的風景,讓腦內的意識在這片自然的綠蔭中隨波逐流。不知不覺,一股倦意從腦部深處席捲而至,但是就在自己的意識即將陷入沉睡時,車廂內孩童的吵鬧聲再度將我拉回了無常的現實。我轉過頭,看見在不遠處的座位上,有幾名孩童正在座椅爬上爬下,他們的母親則忙著訓斥不聽話的孩童們,另一邊的座椅上則有一名父親正在教導他的孩子某種棋類遊戲,看起來似乎相當快樂。
望著這幅光景,不禁讓人回想起那遙遠的年月,那段僅存於回憶之中的純真歲月。柯薩克博士透過學習系統教導著我各種生活技能與待人處世的道理,儘管有時我因任性的脾氣而不願聽從柯薩克博士的話,柯薩克博士仍不厭其煩地教導我各種事情直至我完全了解為止。那時候的時光,真的可以說是我最幸福的時光。很快地,那件決定一生命運的事情便發生了……因自己的誤會而狠心背棄柯薩克博士的我,進入了只是盲目尋找力量的無限輪迴之中,殺戮、殺戮、仍然是殺戮,沒有任何的改變,直到遇見了她……我最重要的夥伴為止。
想到這裡,胸口一陣刺痛。原已決定不再去回憶的光景,隨著記憶的回溯,那段讓人椎心刺骨的回憶卻又不禁意地闖入腦海中,想揮去卻又揮之不去。拿起座椅上的電子報打算強制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但那鮮明的回憶仍不斷地從記憶深處湧了上來,有如幻燈片般在眼前來回漂浮移動著。
身體正顫抖著,即使想努力克制住翻騰的情緒,但眼前的視線仍不禁模糊了起來。在模糊之中彷彿再度看見了那片重逢的陰雨、那道被小巧的傘影所遮住的身影,一旦看見了那道身影,心中的悸動也更加強烈,我閉上雙眼,將頭埋入了隨身的背包中,不讓其他乘客看見我現在的表情。
直到現在我才發現我的心意,我喜歡她,我愛她……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妳已經走了呢?
淚水不禁沿著臉頰從眼眶中滑落……
不是約好了,要永遠在一起了嗎?
即使閉上眼睛,努力發出笑聲,淚水依然沒有停止落下。
就像是扭開的水龍頭般不停地落下……
耳邊彷彿還聽得見她的聲音,她在最後為了人類與領航員的未來而消逝前的道別聲。
她的聲音、最喜歡的笑顏正消逝在回憶的光輝中,一切的一切正與回憶一起化為了碎片。
即使想抓住,卻也沒有辦法抓住。
「叔叔……」
一道聲音將我拉回了現實中,我張開了迷濛的淚眼,站在我的面前的是一位小女孩。印象中她就是剛才她的父親正在教導她棋類遊戲的孩子,不遠處還可看見她的父親正站在車門口的階梯上等著她。
「……你沒事吧!」
小女孩露出擔憂的神情,右手放在胸前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揉一揉任何人看起來一定狼狽不堪的雙眼,努力綻放出一抹笑顏。
「放心,沒事的!」
小女孩聽了我的話後終於放下心來。
「已經到終點站了喔!」
經小女孩這麼一提醒,我才發現列車窗外的景色已停止在最後的車站前,同時列車的廣播正重複播報著已到達終點站的訊息。車廂內的乘客早已全部下了車,只剩下我、小女孩和她的父親三個人仍待在車上。
「謝謝你……」
我輕輕撫摸小女孩戴著船形帽的頭部,小女孩這才露出笑容,對著我揮揮手後,踏著輕快的步伐與她的父親一起離開了車廂。看著這幅幸福的光景,心中的陰霾彷彿也跟著溶解般感到些許的暖意,我將自己唯一的一件行李背至肩上後,走下了列車的階梯。
薰衣草鎮的車站,是一座相當狹小的鄉間車站,前後只有五十公尺長,與電算市樓面總面積幾乎超過十萬平方公尺的地鐵站有如天壤之別,而列車最後一列車廂的門口正好停在車站的大門口前,因此當我一走下列車,馬上便看見了大門口外的綠色草坪。在陽光所照耀的大門口門廊前,有一位身穿灰色西裝的紳士正站立在此處。他一看見我便立即走上前來,脫下頭上的灰色高帽向我行禮道:
「您就是亞雷格諾(Allegro)先生吧?」
亞雷格諾?我納悶地望著紳士的面容,思考了一會才想起來。
啊,對了,那是我過去曾使用過的化名。紳士繼續說道:
「我是受川澄小姐委託而前來,敝姓國崎,是川澄小姐的父親過去的同事!」
也就是柯薩克博士昔日科學省的同事,但更讓我感到不解的是,川澄華鈴……也就是卡琳卡在日本行使FBI職務時所使用的假名,她是什麼時候與這名紳士聯絡的呢?因為卡琳卡在三個月前就已經……
似是察覺我臉上的疑惑,紳士繼續說了下去:
「川澄小姐在三個月前的二十六日打電話給我,希望我在今天來車站接您至柯薩克前輩的住所去,據說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所以必須指定在今天才能履行。」
二十六日,也就是發生那件事情的兩天前,早在那件事情之前那傢伙就已經做好一切準備,即使犧牲了自己也要幫助我完成與柯薩克博士見面的願望嗎?那傢伙,為什麼……這麼傻呢?
為什麼總是只顧著幫助別人而不顧自己呢……為什麼呢,卡琳卡……
「亞雷格諾先生!」紳士的聲音將我的思緒拉回了現實中,「走吧,讓我帶您前往柯薩克前輩的住所!」
「嗯!」努力掩飾住眩然欲淚的臉龐,我發出一聲作為答應。
跟隨著紳士的背影,走向了停在車站外馬路邊的一臺金色福斯汽車中,坐進了左邊的副駕駛座。
上了年紀的福斯金龜車的引擎一啟動,眼前的視界也跟著一起移動。車子駛入了被樹木的陰影所覆蓋的鄉間小徑中,四周可見仍處於未開發狀態的低矮房舍與稻田,那是在大城市甚至是周邊的市鎮都已極少看見的景觀。在這個地方,所有的一切都還未被先進的文明蹂躪過,所有的一切都還保持在最純樸的自然中,讓人內心不由得寧靜了下來,感到舒暢無比。
在我環顧著車子窗外的風景時,紳士發出了聲音:
「您喜歡這個城鎮嗎?」
「嗯!」我答道,說出心中最直接的感受,「雖不算特別喜歡,但感覺還不錯。」
「是嗎?」紳士露出一笑,「我想您會喜歡的。」
車子駛出林蔭大道後一轉彎,接著駛入了一條直線前進的田間小徑中。路邊兩側皆可看見無限延伸的薰衣草田和向日葵花田混合在一起,使得兩側的地平線呈現萬紫千紅的美麗色彩。在被汽車引擎聲所填滿的沉默中,我終於發出了聲音:
「國崎先生,你說你是柯薩克博士的同事沒錯吧!」
「是的!」紳士一面駕車一面說道,「我從柯薩克前輩退休以後,都還常常去拜訪他呢。」
「柯薩克博士他……過的好嗎?」
握著方向盤的紳士向我投射一道帶有某種深刻意涵的目光,但那道目光隨即轉為微笑。
「您自己實際去探望之後就會知道了!」
金色福斯在其中一座種滿薰衣草的山丘旁停了下來後,我和紳士走下車,兩個人沿著滿佈紫色的小徑徒步而行,往丘陵地的另一個方向前進。遙望著天空中混雜著夜色的彩霞,一道飛機尾雲畫過了天際,將整片天空一分為二,天空的彼端似乎還聽得見波浪拍打的聲音,再過去幾公里大概就到達海岸邊了吧。
這個時候,紳士開口說話了:「柯薩克前輩在這座小鎮已經住了將近十年了……」
我一面聆聽著紳士的話語,一面跟隨著紳士的步伐向前行走。
「……柯薩克前輩在十年前退休之後,便搬到了這座小鎮居住,當時我也有跟著柯薩克前輩一起來這座小鎮看房子。這裡雖然是個偏僻的鄉下小鎮,但是空氣清新、天氣怡人,而且不會受到都市喧囂的干擾,是個相當適合退休靜養的地點……同時這片薰衣草園也是能讓柯薩克前輩回憶起過去的時光、並忘卻故鄉悲傷的地方。」
「故鄉的……悲傷?」
不知不覺,我們的步伐已經來到了丘陵的最高點。夾帶海潮氣味的微風拂面吹來,在臉頰上留下陣陣沁涼的感覺。從這個地方可以看見丘陵彼端與整個海岬相連在一起的大海,整片海洋在夕陽的映照下被染成了一片火紅,在視野的最深處散發出耀眼的光芒。
「詳細的事情雖然牽涉至柯薩克前輩的個人隱私不方便多說,但看在您就是柯薩克前輩的老友的份上,我就特別告訴您吧……」
紳士拿下了戴在頭上的帽子,將面容轉向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後重新開始自己的話語。
「我想你也知道吧,柯薩克前輩是來自夏羅的菁英科學家,年紀輕輕便來到了日本,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在前輩身上其實背負著比任何科學省職員都還要來得沉重的記憶……柯薩克前輩的女兒在她九歲那年,便被捲入了一場爆炸事件中不幸過世,她的妻子無法承受失去女兒的悲傷,不久後也因過勞而離開人世,只剩下柯薩克前輩一個人被留在這個充滿悲傷的世界中。相繼失去女兒和妻子的前輩因此離開了故鄉,來到了這塊當時網際網路科技正開始起步的土地,投入了科學省的網際網路社會開發計畫中,想藉此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
風吹拂著我的髮梢,將逐漸轉秋的寒意帶入我的體內,我只是靜靜地聆聽著紳士的話語,不知不覺兩人都停下了腳步。
「為了排解內心的寂寞,讓作為人類助手而被開發出來的網路領航員能夠與人類成為心靈相通的好朋友,柯薩克前輩創造出了世界上第一個擁有自我感情與思考能力的完全自律性領航員,在那之後更是花上每天一半以上的時間養育他、教育他,將他所有的愛全部投注在那名領航員身上,彷彿是將他視為已過世的親人的幻影一般,將他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般看待,那段時間可以說是我見過柯薩克前輩最快樂的時光,也是最幸福的時光。」
「但是這樣的時光並沒有持續很久……因當時科學省內部同期開發的網際網路社會的基盤-原型的失控,致使那名自律型領航員被指控為犯人,即使柯薩克前輩努力地辯解,但科學省內的主管階層卻不相信柯薩克前輩的話,而將柯薩克前輩以背叛者的罪名監禁起來,當柯薩克前輩好不容易找到機會與那名領航員聯繫時,那名領航員已從科學省中消失……」
「………」
「在那段期間內,柯薩克前輩不斷尋找著那名領航員的下落,他深信著那名領航員仍活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透過各種人際關係,甚至找上了裏網路世界的管理者,用盡了各種辦法尋找那名領航員的下落。即使是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地位、失去了所有的一切他也不在乎,只為了能再度與他唯一的兒子重逢。但天不從人願,即使付出了再多的事物,柯薩克前輩依然沒有得到自己所期望的結果。在眾多好友的勸導下,柯薩克前輩最後只好相信那名領航員已經遭到刪除的事實,黯然離開了科學省,來到了這座小鎮……」
「………」
「過了幾年後,那名領航員再度出現的消息讓柯薩克前輩重新燃起了希望,也就是在半年多前由犯罪組織WWW所引發的原型復活事件中。但是當柯薩克前輩找到那名領航員時,那名領航員早已成為了犯罪組織WWW之下的成員了。在了解到自己已無法讓曾視為自己親身兒子的他回心轉意後,柯薩克前輩隱忍著內心的悲慟,毅然決然利用自身的爆炸親手將那名領航員刪除。然而嘗試腦波意識自爆的結果,讓柯薩克前輩的身體受到相當嚴重的創傷,所幸並沒有傷及腦神經,經過幾個月的復健後現在已能正常行走了……」
「………」
「只是直到現在,柯薩克前輩依然惦記著那名領航員,他自始自終一直為自己沒辦法在有限的時間內帶給他應有的幸福而自責。畢竟那是他在這世上僅剩的親人,年輕時期相繼失去了女兒和妻子,為了彌補這項無法盡責的親職,柯薩克前輩將自己所有的愛全部投注在那名領航員身上。即使犧牲了自己的一切,他仍努力將那名領航員養育成人,即使被那名領航員所憎恨,他仍努力將愛心奉獻在他身上。那份作為父親的執著,那份無可比擬的情感,我想您應該也能夠了解吧,亞雷格諾先生。」
「………」
「亞雷格諾先生?」
「………」
無法回答,只能任憑雙肩微微顫抖,想哭,卻又哭不出來。
我完全不知道,柯薩克博士過去為了我竟付出那麼大的努力……
柯薩克博士的女兒卡琳卡,在那起因星雲組織所引起的爆炸案中被FBI列為了秘密證人,因此柯薩克博士一直不知道他的女兒實際上還活著,帶著這樣的悲傷來到了日本,懷抱著最後僅存的親情將我撫養長大,但是我……不但沒有回報這份養育之恩,反而還背叛了柯薩克博士,甚至還傷害了他,面臨失去最重要的人的悲傷時,我也從來沒有反省過自己,相較起柯薩克博士的堅強,我……我真的是一個軟弱又卑劣的人。
「抱歉……」此時耳邊響起了紳士的嗓音,「說了這麼多沉重的話題,請不要在意。」
「………」
「不……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隱忍著在眼框中打轉的熱淚,「……我真的是一個卑鄙又不孝的人,不但沒有回報柯薩克博士的恩情,甚至還傷害了他,我真的是……」
「亞雷格諾先生……」紳士遲疑了一會後改口呼喚道,「不,佛魯迪先生!」
聽到這聲呼喚,我面露些許訝異地抬起頭,看著紳士的面容。
只見紳士的臉上帶著溫和的表情,就像是一位相當信任自己的朋友亦或是慈祥的父親般,露出包容一切的微笑,緩緩說道:「柯薩克前輩的住所就在這條路的盡頭,再過幾公里便能到達,我就送您到這裡,剩下的路由您自己前進吧!」
「是!」
我點了點頭,此時紳士伸出了右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像鼓勵著後輩般說道:
「現在只有您能夠實現柯薩克前輩最後的願望了。」
擦乾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我對著眼前的紳士深深一鞠躬,以這一生最誠摯的謝意大聲喊道:
「謝謝你!」
我沿著下坡的小徑向前行,急促的海風就像是催促著我快點前進般不斷迎面吹來,隨著山坡高度的下降,原先一目暸然的大海漸漸沉沒在地平線之下,取而代之地是另一座海岬逐漸隆起於地平線前端,在夕陽的照耀下更顯得那座海岬輪廓的清晰。我加快了腳步,原先的小碎步逐漸轉為奮力的跑步,心臟正劇烈地跳動著,胸口喘不過氣,闊別十多年的重逢,那是既緊張又讓人害怕的感覺。
十五年前,我沒有向父親道別便逃離了科學省,在那之後經過了相當漫長的時光,歷經了多少痛苦與悲傷,又曾經迷失在多少不歸之途中,真的是……好長一段的離家出走。如今,我又再度回到了這個家,再度回到了柯薩克博士所在的歸屬之地,柯薩克博士究竟過得好不好呢?他看到我之後究竟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帶著如此期待又害怕受到傷害的心情,我踏上了最後一段坡道。
經過約五分鐘的路程後,我終於抵達了海岬頂端的獨棟房舍前,那是一棟相當簡陋的西洋式平面建築,紅色的斜頂屋瓦搭配漆成白色的牆壁,孤獨地佇立於這座遙遠的海岬上,俯瞰著遼闊的大海。
這裡……就是柯薩克博士的住所?意識到這座建築物的存在時,我已經站在漆成乳白色的西式單扇門前方,舉起的右手正猶疑於身體和門扉之間。抬起頭,雙眼只是凝視著這扇沒有任何生機的乳白色門扉表面,門的另一端聽不見任何聲音,從門上的間隙也感受不到任何室內的光線。柯薩克博士真的在家嗎?一種不安不由得浮上了心頭。
躊躇了好一會兒,我終於下定決心,將微微握緊的拳頭的手背往光滑的門面輕敲了三下。
咚、咚、咚……
門被敲響的聲音還未傳入空氣,很快就被風所吸收,剩下來的是一段漫長的沉默。
宛若流水靜止般的沉默持續了約一分鐘,門的另一端沒有任何人回應,也沒有聽見屋內應門的腳步聲。
咚、咚、咚……
遲疑了一會,我再一次敲響了三次門,這次稍稍加重了力道。但是過了三分鐘,依然沒有任何人前來應門,這使得我心中更加地不安。
咚、咚、咚……
再一次敲響了三次門,過了五分鐘依然沒有任何人回應。
我的心中越來越不安。莫非,柯薩克博士已經……已經不願意再與我見面,所以連回應我的意願都沒有?他不開門的意思就是希望我趕快回去,不要再來到這裡,柯薩克博士……難道真的已經如此決定了嗎?
心中的不安隨著這樣的猜測逐漸擴大,儘管這樣的猜測毫無根據,依然逐漸將我的信心吞噬而盡。
這個時候,一道細微的聲音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轉過頭望著房屋的另一側牆壁的轉角,那一道聲音來自於房屋的另一端,聽起來似乎是以小提琴演奏某種古典音樂的旋律,既柔美又讓人心曠神怡。
就像是喚起過去時光一般,緩緩地從房屋後面傳了過來。
我追隨著那道聲音邁開了腳步,穿過了轉角,來到了房屋的另一端。
在房屋的後方……並沒有看到柯薩克博士。
只有空無一物的海岬與一望無盡的海面。但是那道聲音並沒有間斷,並隨著距離的靠近音量逐漸增大。那首樂曲……儘管我已經想不起它的名字,卻還記得那首樂曲,那是柯薩克博士過去拉小提琴時常演奏的樂曲。
我追隨著這首樂曲的聲音,來到了傳出聲音的那扇窗前,往窗內一看。
窗戶內側並沒有柯薩克博士的身影,取而代之地是……一臺相當老舊、幾乎是這個時代已不存在的收音機,正放置在屋內的書桌上,從音響中演奏著音樂。
就像是歷經痛苦之後心靈受到洗滌一般,悠揚的旋律讓我的心漸漸安定了下來。
啊啊,我想起來了,這首曲子就是……
不知不覺,我也跟著哼了起來。
就如同讚頌主耶穌的神蹟一般,神的恩典是多麼地偉大。
我再度走到了房屋的前門,輕輕敲了三下門,雖然屋內依然沒有任何人回應,但我的內心已經不會像剛才一樣那麼地忐忑不安了。我抬起頭仰望著被彩霞染成橘紅色的天空,下定決心即使沒有任何人願意開門,我也要等候到屋內的人接受自己為止。
就在這個時候,我的視野不禁意地發現了一個人影。那道人影正位於這棟房屋前方的坡道上,金色的頭髮與蒼老的背脊,那是我所熟悉的身影……
那道身影的主人似乎也發現我的存在,他抬起了頭正視著我,方形無框眼睛下方的眼眸,似乎透露出了些許的驚訝,與一部分的呆然。似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物般,只是以呆滯的眼神望著我……
我的雙腳佇立於原地,同樣望著那道身影。
海風吹過了我們兩人間的空白,這之間的沉默經過了好久好久,雙方依然沒有人發出聲音。
腦海中有千千萬萬的話語想說出來,不過在這一刻卻完全說不出口。
也不知道經過了多久,站在坡道下的柯薩克博士終於開始移動步伐。
踩著遲緩的腳步,他慢慢地走上了坡道,削瘦的背脊在坡道上更顯得彎曲。
「歡迎回來……」
柯薩克博士慢慢地走了上來,就如同過去記憶中的那段時光般。
他的嗓音依然如往昔,儘管已經有些沙啞,但在那聲帶中依然充滿了包容一切的溫柔。
柯薩克博士的臉上帶著略顯憔悴的笑容,輕輕地喊道:
「……佛魯迪。」
心中怦然一震,某種無法形容的熱度浮上了心頭。
整個眼眶不知為什麼灼熱了起來,眼前所能看到視界漸漸模糊了起來。
泌泌不斷的淚水從我的眼眶中流了出來,即使想抑制住也抑制不住。
我閉上眼睛伏下頭,努力隱藏住淚水的流動,不想讓柯薩克博士看到我的表情。
但是越是緊閉雙眼,淚水就越湧出越多,並從臉頰兩側滴落至地面的草坪上。
最後更是發出了低微的哭聲。
耳邊聽見了草地被踩踏的聲音,我感覺到柯薩克博士慢慢地靠近了過來。他將寬大又充滿溫暖的手掌放在我的肩上,以略顯擔憂的嗓音問道:
「怎麼了嗎?」
以過去曾經存在過,那道懷念的嗓音說道。
「……為什麼哭了呢?」
就如同觸動我心中的弦線一般,聽見了這句話語之後,我的淚水更加劇烈地湧了出來,並伴隨著肩部的震動,淚水如同決提的水源般滴落在地面。我就像是小孩子一般,只是站立在原地接受著父親的安慰。
過了一會兒,等到心底較為平靜之後,我終於開口說道:
「柯薩克博士,請聽我說……」
吸了一口氣後,帶著仍然淚流滿面的臉龐與哽咽的聲音,深深鞠了一鞠躬。
「對不起,這些年來一直讓你為我操心,明明知道你為了尋找我而犧牲多少事物,明明知道你為了將我從黑暗中拯救出來而付出多大的努力,但是我……卻依然地這麼不孝……
「……即使如此,卡琳卡……你的女兒卡琳卡依然接受了我,讓我了解到生命的可貴,並讓我第一次感受到人類生命的溫暖,但是卡琳卡她……」
不知不覺,淚水又如同雨滴一般落了下來。
「……卡琳卡她卻為了人類與領航員的幸福而消失了……寧願犧牲自己也要讓我活下去,你的女兒真的是一個堅強的人,真的……比我還要堅強多了,相較之下我真的是……
「……我真的是……」
我已經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說什麼了,只能感覺得到熱淚溢滿了眼眶,腦海也被灼熱的溫度所包圍。
直到另一隻手放在我的左肩上,我的心底才慢慢地平靜了下來,淚水才漸漸地停止落下。
我張開了迷濛的雙眼,望著眼前的父親的面容,依然慈祥的面容,但與記憶中相較已顯得蒼老了許多。
他看著我,然後輕輕地開口了。
「別說了,佛魯迪……」柯薩克博士溫柔的聲音說道,「這些事情我都知道。」
「你都……知道?」我稍稍露出困惑的神情,望著柯薩克博士的雙眸。
「嗯……」柯薩克博士微微頷首,「從以前開始,我就已經知道了喔,包含了卡琳卡的事情,以及你的事情,我都知道……我想你也過得很辛苦吧,每天都受到良心的苛責,但是這一切,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只要你能回來,我就已經很高興了……」
「可、可是……」
我正想要發言,柯薩克博士卻搖了搖頭,制止我繼續說下去。
「這麼自責的話,我想卡琳卡也不會高興的,你說對吧!」柯薩克博士繼續說道,「卡琳卡那孩子,不就是為了讓你來到這裡,所以才選擇了另一條道路嗎?既然這是她的選擇,我想也是她最大的願望。」
柯薩克博士的話語讓我無法再說出話來。柯薩克博士果然是卡琳卡的父親,是最了解卡琳卡的人。
也是這一生永遠無法超過,最尊敬的人。
他凝視著我好一會兒,最後終於開口說道:
「佛魯迪,讓我們重新出發吧,回到這裡……然後就像以前一樣再一次開始我們的生活。」
大概是見我沒有回應,柯薩克博士再一次詢問道:「你說好嗎,佛魯迪?」
但是我的喉嚨已因哽咽而無法說出話來了,只能以頭部用力地點了點頭。
向我的父親表達出這一生最大的感激之情。
「是!」
在這趟漫長的旅程中,經過漫長的流離之後。
我終於再度回到了這裡,再度找回了那無可取代的事物。
曾經一度迷惘的這雙手,從今以後我不會再放開了。
§ フォルテルート?エピローグ
數天之後,我再度來到了這裡,再度來到了這個過去幾個月以來一直不願觸及的地方,如今的我終於提起勇氣站立在這個地方。遙望著眼前所能見到的景色,在這片延伸至遠端灌木叢林的綠色草坪中,有許多相同形狀的白色石碑以整齊的陣形排列於草坪上,我正站立在其中一塊石碑前,將一束鮮花放在寫著「Calinca Cossack」的石刻字下後,閉上了雙眼,雙手合十,為已化為回憶的逝者誠心的禱告著。
「卡琳卡,雖然花了一點時間,但是我終於找回了屬於我的歸屬之地,正如同當初你所說過的話一樣……我真是傻,明明就在自己的身邊,卻一直都沒有發覺,不過能夠發現這一切,都是因為你的功勞,我想我們一定能成為一個幸福的家庭,你說對吧,卡琳卡。」
深深地一鞠躬之後,我轉向了背後的柯薩克博士。柯薩克博士點了點頭,接著走向石碑前,換成他為自己的女兒進行禱告。
我抬起頭仰望著頂頭的藍天,一望無盡的藍色延伸至地平線的另一端,在這片藍色中沒有絲毫的棉絮,不禁讓人感到心曠神怡。卡琳卡,是否也正和我們看著相同的一片天空呢?是不是也正看著我們呢?
突然間,一個有如蒲公英種子的白色光點從藍色的蒼空飄落了下來,我伸出手想去觸碰它,但是那顆白色光點一觸碰到我的手掌心便像風一般消失了蹤影,僅留下似是曾經存在過的溫暖。
此時,從遠方的地平線上傳來了一道聲音,悠揚又熟悉的歌唱聲隨著清風而來。我和柯薩克博士同時將頭轉向了那道歌唱聲的發聲源-那座佇立於地平線上的尖聳哥德式教堂,從那座遠方觀覽就像一座玩具模型般的小教堂中,正發出了讓聽者不知不覺感到安寧的歌聲。
聆聽著那道過去曾多次平撫我內心不安的歌曲,不禁回想起了數天前與柯薩克博士重逢的情景。多虧有那首歌曲才讓我跨越了內心的恐懼,直到現今那首樂曲仍不斷地拯救著我的內心。
在這個餘音繚繞的氛圍中,柯薩克博士帶著懷念般的口氣說話了:
「這首曲子……你還記得嗎?」
「啊啊,我還記得……」我微微頜首答道,「約翰?牛頓所作的《奇異恩典》。」
「嗯……」柯薩克博士也跟著點了點頭,隨著歌聲的旋律哼起了歌來,「卡琳卡生前最喜歡的歌曲。」
他抬起頭,仰望著教堂所在的地平線上的天空,停歇了一會兒後似是感慨地說道:
「卡琳卡在天之靈,一定很快樂吧。」
Rockman EXE 5 Team of Forte
Another Story
おわり
後記:
:「想吐槽的地方實在太多,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那什麼蒲公英的種子根本是光玉嘛!
難不成佛魯迪也在幻想世界重覆無數輪迴,只為了將卡琳卡救回來嗎?」
:「你在說什麼,蒲公英種子上又沒寫名字,你怎麼能說我侵權呢!」
咳咳,本文的原版來自2008年所寫的《
重逢》。比起上一篇的《約定》,本文因為是2008年所寫的,文筆比起2005年稍顯成熟(?),改寫起來也挺輕鬆。雖說如此,本文相較舊版其實只增加了篇首的《銀河鐵道之夜》,除此之外內容與舊版一切相同……這其實是因為作者自己覺得舊版已經很完美,不知道怎麼修改之故(揍死)。
本文乃正篇的Another Story,亦即正篇發展可以接到這篇,也可以不接到這篇。本來我在本文篇首加上《銀河鐵道之夜》是為了與正篇中最終戰時卡琳卡的獨白呼應,可是當我瀏覽本篇的後段時,我發現設定竟然產生了矛盾,如果刻意將本篇設定改為與正篇相同,反而會讓本篇結構被破壞,因此我只得維持本篇原有設定,讓本篇真的變成平行世界。
在舊版的後記中其實我就已經寫過了,本文的理念乃參照自Key社家族物語《CLANNAD》,撰寫本文舊版的2008年8月時,我正深受《CLANNAD》感動,因此將當時的想法全都投注至本篇上。結果現在重新閱讀本篇,我覺得不是佛魯迪在說話,是岡崎朋也在說話!(揍死)即使如此,我還是覺得本篇寫得相當感情流露,現在的我都不一定能寫得這麼好(?)。
在此來解釋一下本篇的故事發展背景是什麼。在上上篇的終章的後記中,我曾提過一種結局發展的可能性,那就是卡琳卡藉由裝死引開佛魯迪的注意力,隻身前往工廠底層的方舟,待CIA操控衛星軌道上的SLUR砲臺對利卡爾發動直擊之際,透過SLUR與方舟的連接,啟動方舟前往「迪歐世界」。為了要打通前往「迪歐世界」的孔道,卡琳卡將方舟內所儲存的核彈投擲至外部,導致電算市化為火海,透過這股爆炸力推動方舟前往「迪歐世界」。卡琳卡的目標是透過迪歐對時空的改寫能力,重新創造出人類與領航員和平共存的理想世界。但佛魯迪並不知道卡琳卡的想法是什麼,抑或即使知道依然大受打擊,帶著失落的心情前往北方與柯薩克博士重逢。如果使用這條結局路線是可以接到本篇的重逢,但我閱讀到本篇後段赫然發現,我竟然寫了「柯薩克博士的女兒與妻子早年便死亡了,柯薩克才對僅存的親人佛魯迪抱持極大感情」這樣的設定,如果女兒已經死了(或其實是接受FBI的證人保護措施),那第零話時出現的柯薩克又是怎麼回事?使用這條路線根本是在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你可能會說我為何不乾脆改寫這篇,將這個設定修掉就好了?這是因為我覺得「柯薩克博士的女兒與妻子早年便死亡了,柯薩克才對僅存的親人佛魯迪抱持極大感情」這個說法其實也挺合理的,總而言之不論是第零話發展還是本篇發展我都難以割捨,所以只能將本篇當成平行世界。
接下來提幾個裏設定。本文所出現的花海,其實某種程度是在模仿《CLANNAD》的After Story汐篇出現的花田,當然本文舊版完成的那時候After Story動畫尚未播出,而後我才知道原來《CLANNAD》的那片油菜花田是在日本本州北端的青森,但我撰寫本篇舊版時,其實腦補出來的地點是北海道的富良野,那裡也確實有著大片的薰衣草田,更重要的是因為我去過富良野,我才對那邊有印象。乘著汽車在鄉間小徑行駛,抵達面向大海的小屋,這個場景與氣氛感覺起來別具魅力,這個設計靈感可能是來自《怪醫黑傑克》的海岬小屋。國崎先生所駕駛的福斯金龜車,老實說我也不知道為何會選擇這種車種,搞不好其實是把它腦補成阿笠博士的金龜車也說不定。國崎這個姓氏來自《AIR》的國崎往人,本來差點想把他寫成岡崎了。國崎先生的角色定位有點類似於《CLANNAD》琴美路線傳達父母訊息的紳士,本來這角色應該由第零話的荒駒先生來扮演,但重新閱讀本文後我還是覺得維持國崎這個姓氏當成不同人好了。《奇異恩典》會放在這裡,其實也是因為2008年的柯南劇場版是《戰慄的樂譜》的緣故,但放在此處也確實有著畫龍點睛之妙(?)。
本文至此算是將一篇終章和兩篇舊文改寫完成了,接下來請期待2012/11/11的連載七週年紀念賀文。
Amory
2012年10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