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小剪男孩》47
即使離開市區(qū)，沒有雲(yún)翳遮蔽的無月夜空仍被一層不甚清晰的光害所壟罩，連鎖便利超商則成了住宅街區(qū)內(nèi)最為明亮的地標。
身高讓坐在商店與停車場相隔的矮橫桿上的她得以伸直雙腿，女孩穿著不若以往單薄的冬衣，抬首望著黃橙橙的路燈與身後熾白色光源交融而出的那片混濁煙幕，任由自身影子被向前拖入人行磚道的縫隙裡。
「妳在這裡啊。」
淡漠的黏連音來自稍高於耳畔的地方，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雙手撐在鐵桿上的暎子低下臉，盯著自己相互踢敲的鞋尖。
「別不理我啊妳這傢伙！」
接下來果然氣急敗壞地闖進她視界內(nèi)：風吹開瀏海而露出的前額，無奈半歛的上眼瞼，被肅冷光線映著卻不顯疏離的翡翠綠。
炯然的眼神令她湧現(xiàn)迴避的衝動。
來者站直後習慣性地將手插入風衣口袋中，「妳不會還在為我下午說的那些話生氣？暎子的心胸原來這麼小嗎？」
暎子停住雙足之間的節(jié)奏。
「善變的傢伙。」名為小剪的男孩見她遲遲沒有回話便嘆了口氣，「剛剛在神社和玲王明明就能正常對話，現(xiàn)在卻刻意躲我。」
「……我沒有在躲你。」視線依然低垂，終於願意開口的暎子改用鞋底踢著地面的砂礫，「所以才坐在這裡。」
「哈啊？什麼意、啊？妳是故意待在旅館房間看得到的地方，讓我出來找妳的？」
「……嗯，因為我想讓誠士郎和玲王有時間獨處。」
「妳……」
話語懸在半空，短暫怔愣後她仰起頭，瞅向小剪的瞬間就知道對方將「又在多管閒事了」一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想讓他們和好。是真心話，儘管這份出於守護的心願的最終結(jié)果是己身夢想的破滅，她也不想親口否認那兩個人之間無法被其他身分定義的關(guān)係。
她又何嘗不曉得自己老是一廂情願地在做多餘的事呢。是以自嘲笑了笑後喃喃：「真是不必要的體貼。」
小剪意外地沒有出言反駁，往口袋裡摸出幾枚零錢後沉默好半晌，再從便利超商出來時，他手裡已經(jīng)多了支冒著熱氣的竹輪，並近乎強硬地將其塞到暎子面前。
「拿著。」小剪說，「身上的錢只夠買一支。」
「那就你吃吧。」
「我不要。」
「我也沒說想要。」
「暎子不是喜歡嗎，給妳。」
「可是我現(xiàn)在一點也不餓。」
「啊啊，真煩啊都說了想給妳！」似要強制結(jié)束這般貧瘠而無謂的拉扯，小剪索性在抓過她的手後拉高音調(diào)：「這是賠禮！對不起，下午對暎子說了過分的話。」
「耶？」
錯愕圓睜雙目的暎子這下是正眼注視著他了。
「小剪……剛剛說什麼？」
迫使自己鬆開緊皺的眉，努著嘴的小剪花了點力氣才吐出那幾個字，「我說、對不起，下午說得太過了，我不該說妳愛管閒事，也不該把妳看成自不量力的笨蛋……對不起。」
這個一向心高氣傲、絕不輕易示弱的男孩居然會主動道歉。公園裡那番談話已拋諸腦後、滿心震驚的她只能呆呆地望著對方，胡亂眨了眨眼後，才發(fā)現(xiàn)是手中那支竹輪騰起的霧氣氤氳著難得一見的景象。
她驟然想起第一次見面，自己也是藉「賠禮」的名義向?qū)Ψ秸f了對不起，莫名地，小剪彼時狼狽卻兇狠的容態(tài)讓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笑。
而現(xiàn)在的她也確實那麼做了。
「喂別笑啊、我可是很認真在道歉！」
「抱歉，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事……」銜起嘴角，語尾輕微浮動，「不過下午的那件事，我已經(jīng)不生氣了喔。『朋友之間就是要互相了解』，這是早紀老師講過的話，就算你那時候只有說一半，我也馬上就聽出來了。」
原來小剪也會好好記住早紀老師的話呢。右側(cè)鬢髮因偏首而掃過肩頭，淺淺笑著的暎子如此欣慰道：所以我接受你的道歉。
「既然不在意，暎子為什麼還是悶悶不樂的？」
「嗚耶、有這回事嗎……？應(yīng)該是你的錯覺吧……」
「不是錯覺，是直覺。」皺起被晚風刮得凍紅的鼻尖，繼續(xù)追問的小剪顯然不輕易放過打算糊弄過去的她，「從我感冒好了以後妳就一直是這副德性。啊、不對，從那天在育幼院說過最後一次再見之後暎子就──」
心跳漏了拍，倒嘶一口涼氣的她猛地站起身，伸出手急握向友人腕部的瞬間，以另側(cè)指腹捏著的竹輪冷不防滑落，逆著氣流墜滾在地。
分明是無聲的，但應(yīng)該要發(fā)出「咚」之際，動作徹底凝滯的他們都覺得夜被這一響敲得出奇寂靜。
誰都沒有發(fā)話的霎那，懸掛於行道樹上的燈飾小球倏然沿街齊齊亮起，須臾將那片本就朦朧的黑夜搵上或銀或藍的光點，一忽一閃，彷彿一匹旖旎瑰麗的人工銀河。
寒風撩動繁星，當下，暎子才迷迷糊糊地意識到聖誕時節(jié)已近在街角，如果可以的話，她真的很想和大家一起吃上一鍋熱呼呼的火鍋。要是能這麼做就好了。
「對不起。」思緒歸位前，手指停留在距離對方僅僅一吋之處的暎子反射性地啟唇，「我太心急了……」
「……我什麼都還沒說。」小剪彎下腰，面無表情地撿起那支已不再蒸起水氣的竹輪，「真可惜不能吃了。我這麼說之後暎子就可以開始道歉了。」
「嗯，對不起……」
「別再說了，老樣子是讓人完全不想接受的那種道歉。」
沒能得到原諒的暎子盯著慢慢走到她身邊坐定的小剪。
他將蹭在顎角的領(lǐng)口往上拉了拉，「好漂亮啊。我第一次看到這種街道裝飾。」
無視身旁人的滿臉詫異，男孩凝望那些觸手可及的星辰。
「『只在冬天晚上閃爍的星星』，跟書上說的一樣。」他說得雲(yún)淡風輕，「不覺得人類其實很奇怪嗎。天空裡就有那麼多的星星，還非要在汙染夜空後自顧自地往樹梢掛上塑膠彩球和LED燈，讓它們代替真正的星星在街道兩邊閃閃發(fā)光，然後一群人為了『期間限定』幾個小字凍得像個笨蛋……人類真是難以理解。」
「說得好像小剪是什麼觀察人類的外星人一樣。」
「起碼我不是笨蛋。」
隨後坐定的暎子忍不住因捉不著邊際的答覆莞爾。
「不過我一直覺得點燈秀很不可思議呢。明明是白色和藍色的燈光所打造的世界，看著卻讓人有股溫暖的感覺。」面前灼爍璀璨的景象讓人分不清現(xiàn)實與夢境，她的目光同樣飄渺，「對那些人造的星星許願就能實現(xiàn)心願也不一定。」
「騙人。已經(jīng)掉到地上的星星是不能許願的，比起流星，暎子不是更想要神明的保佑嗎。」小剪的聲音霍然拉近，「暎子下午和神明許了什麼願望？」
側(cè)過臉，撞上男孩過分直率、過分認真的神色，意欲推託的言語頓時哽在她的咽喉裡。
和幽藍得不真實的星光比起來實在太突兀了，這張表情。
「那你呢？」她聽見自己說：「小剪向神明許下什麼心願？」
神情明朗的小剪勾起一邊的嘴角，「不告訴妳。說出來就不會實現(xiàn)了。」
「好狡猾啊，那你還問我。這跟生日願望又不一樣……」
「先逃避問題的妳沒資格說我。啊啊，但是不用猜也知道，暎子會請神明幫忙的事情只有那個『夢想』了吧。」
暎子垂下映照著早已覓得答案的身影的眼簾，「『夢想』……」
「妳不是想成為玲王的新娘嗎？御影暎子？」
和那天同樣刻意加重的發(fā)音、滿樹被風搖起的喧嘩、打著卷兒飄來飄去的髮絲，天幕不再燒紅如火的此刻，女孩揚起了同樣落寞的笑靨。
「我已經(jīng)放棄了，那個夢想。」
顫抖的嗓音，彷彿被藍色星芒輝映出的大海給吞沒地混雜著泡沫破裂的聲響。
「我已經(jīng)放棄了，那個夢想。」
顫抖的嗓音，彷彿被藍色星芒輝映出的大海給吞沒地混雜著泡沫破裂的聲響。
層疊在眼前的粼粼波光使她的視野一片模糊。
時近、時遠。忽明、忽滅。吟喃般舖連不斷的潮汐。
從什麼時候開始連夢想兩字都說不坦然了，為什麼不能表現(xiàn)得更成熟一點，又為什麼會有這麼一句話光是張嘴就能耗盡所有力氣呢。
明明早就……「下定決心了才對。」
「是嗎。」沉冷卻如釋重負的語氣伴隨吐息成霧，煙綠短髮的男孩沒有看向這邊，「……原來這就是暎子最近老是心不在焉的原因啊。妳和我說過是很認真的夢想，為什麼突然想放棄？難道其實是玩笑嗎？」
「不是玩笑唷。」暎子搖搖頭，「有很多原因……大概是、終於認清了事實吧。只是一個小孩子的我要成為玲王的新娘子實在差得太遠了，不僅沒有能力守護自己重要的家人，還給玲王添了這麼多麻煩……」
停頓一陣，吸了吸鼻子的她不自然地昂起臉蛋。
「──而且，玲王身邊已經(jīng)有誠士郎了。所以我是沒有希望的。」
小剪馬上轉(zhuǎn)頭，「暎子原來知道嗎？」
「我隨口說說的小剪居然全盤托出呢──雖然很想就這樣裝作不知情，果然還是做不到。」唇角勘勘牽動，女孩握緊拳頭，又鬆開，「我很早就知道了，玲王和誠士郎在交往這件事。根本是沒有結(jié)果的夢想，還沾沾自喜地到處宣揚，幹勁十足的自己真像個傻瓜啊……」
相較於震驚得語塞的男孩，她的反應(yīng)顯得平靜許多，甚至有些荒謬地豁達。
「什麼時候發(fā)現(xiàn)的呢，也許是一起出現(xiàn)在新聞裡的時候、也許是育幼院搬家那天、又或者是他們在走廊講話的那個晚上吧，不知道，我不記得，也不是很重要了。」竭力維持聲調(diào)穩(wěn)順的暎子徐徐呼出一口氣，「但是呢，想讓他們兩個和好這句話是真心的喔，和我自己的夢想沒有關(guān)係，所以……」
──就讓我再多管閒事一下吧。
笑意宛若絨絨碎雪落入池塘於面龐綻開，那樣的笑容並不明媚，然纏繞如囈的光輝之中，微小得稱不上瀲灩的漣漪卻蕩漾得無比由衷。
而女孩的眸光已不再隱沒於夜色漲湧之後。
「啊……真是的，我?guī)致锔阒v這些啊！」藉此甩開什麼似的她雙足一蹬站起，側(cè)過頸子，略微俯下臉看向同儕，「都在聊我的事情，小剪也要說出自己的夢想才公平。」
第一次被問及夢想的小剪恍惚了好一會兒，「夢想、願望……」
「不可以用『說出來就不會實現(xiàn)』這種理由蒙混過去喔。」她重複道：「這跟生日願望又不一樣。」
似乎真的打算達到對方口中的「公平」，小剪深吸一口氣後與其並肩。
「是嗎，我倒覺得是一樣的東西。」他那輕快且雀躍的口吻竟有幾分與暎子相像，「就像生日的時候會有三個願望，夢想也可以有很多個，畢竟是值得用一輩子去完成的事情啊。要是一生只有一件想做的事，就算最後能成功實現(xiàn)也會感到寂寞的吧。」
「咦……」
「我很敬佩總是喜歡把『一輩子』掛在嘴上的暎子，對人類來說──不、對我來說，要去計算出生到死亡之間的分量實在太沉重了。」
「小剪……」
「一輩子啊……不過嘛，我也不是不懂那種感覺，那些關(guān)於明天過後的幻想真的讓人靜不下心啊，腦袋裡亂糟糟的，心臟也跳得好大力，有好多恨不得馬上就成真的期待……吶，暎子，所謂『想要』就只是人類自私的想像罷了，對吧。」
不知是深冬抑或難得侃侃而談的緣故，他的雙頰即使渲淋冷調(diào)也透出紅潤，小剪爽朗地笑了。
「我說不定、其實比我自己想的還要貪心。」
「小剪、你到底是誰──」「啊，妳看，下雪了！」
小剪在那個瞬間──急切得幾近貼到他身上的暎子與他同時出聲的剎那──因不經(jīng)意掉在鼻尖上的一抹冰涼而抬起了頭。
不得不噤口的暎子循其仰望，隨即一片絮雪輕飄飄地帖上眉心，猶若萬點星斗化作雪花落入凡間，使她恍然產(chǎn)生了被這個世界溫柔環(huán)抱著的感覺。
「原來這就是雪，比我想的還要冷。」向著黑夜中若有若無的輻散點舉起了手心，感受初雪在掌中融逝的小剪慨嘆道。
「……小剪沒有看過雪嗎？」
「以前下雪的時候我只能待在室內(nèi)，所有和雪有關(guān)的印象都是透過窗戶或者電視來的，所以這是我第一次站在雪的正下方，好神奇的景象……對了，妳剛剛是不是想跟我說什麼？」
決定將那份無稽的疑惑藏存在心底的暎子輕輕晃首。
「什麼事也沒有喔。小剪，你說夢想和生日願望是一樣的，那我們來做個交易怎麼樣？」
夜風垂拂而過，目之所及均是玲瓏如螢的銀藍點滴，微笑同地輕盈，她彎起眼，被手套包裹的四指交握成拳，唯一豎起的小指則逕自朝對方伸出。
「如果說出來就不會實現(xiàn)的話，等到成真的那一天，我們再跟彼此坦白自己的夢想吧。」
相似色澤的星與雪錯落在兩人之間，一雙琥珀色的眼眸如執(zhí)意亮在午夜的燭光凝視著他。
被迫正視失去才是不久前的事，談及名為夢想的交換條件，女孩之堅定卻絲毫不亞於劃定理想的第一次。
她仍是那個偏執(zhí)地對未來抱持信仰的孩子，而再次選擇順應(yīng)內(nèi)心鼓動的他，此時已有了追尋至今的答案。光是如此，他便能將這份撥雲(yún)見日的連結(jié)自以為是地繫起。
或許，他們之間所存在的不僅是某種相異性。
「……真的很不可思議啊，點燈秀。」不等暎子發(fā)出疑問，小剪筆直迎上她真摯的注視，「但是很可惜，我不會答應(yīng)妳的交易請求。」
風吹開瀏海而露出的前額，慵懶半歛的上眼瞼，被萬千光點映著而更形雪亮的翡翠綠。
緩緩抬起的右手末指，小小的、方始萌茁的心願，憑以互不妥協(xié)的自我勾扯在一塊兒。
「因為，這是我和暎子的約定才對。」
指節(jié)相扣，男孩笑得既安靜又爛漫。
「勾勾小指，失約的人要吞一千根針──等到夢想實現(xiàn)的那一天，我們約好了！」
彷彿終於抵達了一步之遙的地方。
小小後記：
看吧小剪，我早就說過暎子什麼都知道
抱歉最近現(xiàn)實生活忙碌，昨天沒來得及趕上更新(?′ω`? )
雖遲但到！這就來了
今天這章是我自己近期最喜歡的一章
除了寒冬中滿街閃爍的銀藍燈飾帶來的浪漫氛圍以外
對小剪和暎子兩個人來說也是很重要的一個場景
在打後記時腦袋裡有很多想說的話、想拆的點
但回去翻了又翻
還是覺得那些東西留在故事裡面讓大家慢慢體會比較深刻
我很籠統(tǒng)地提其中一個點就好
正如這章的環(huán)境色是「湛藍」
往前期的章節(jié)找，應(yīng)該能發(fā)現(xiàn)某個主色調(diào)是「橘紅」的場景
你會在那章裡頭找到不少有趣的東西喔
這次我就不囉嗦不破梗啦??(??ω???)
以新年第一更來說這份量可以吧各位
那麼我們下次更新再見囉
謝謝你的觀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