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二天(1)
「阿凝?阿凝?」某人輕喚我的小名。
我感到肩上一沉,身子被一個不輕不重的力道搖晃。「若凝?安若凝!」
我的意識慢慢聚攏,猛地睜開眼。
「媽媽?」我睡意未散,一臉茫然地看著表情無語的媽媽。
「快去刷牙洗臉,妳睡過頭了。」她撥開我的頭髮,順勢勾到耳後。「等一下媽媽載妳。」
媽媽轉身欲走,我慢慢睜眼,撐起身。「載我去哪裡?」
她愣了一下。「學校啊!傻孩子,還沒睡醒吧?」她瞄一眼時鐘。「哎呀!要八點啦,快快快!」
我打了一個哈欠,閉起眼倒回枕頭上。
「欸!別睡了!」她掀開我的被子。冷空氣迎面而來,我一陣哆嗦,清醒了不少。
媽媽確認我進了廁所,才下了樓。
我洗了把臉,抬頭看向鏡子。青澀模樣的女孩回望著我,水珠滑下她的五官,依稀見得成年的樣貌,只不過少了歲月的洗禮。
都說眼睛是靈魂之窗,我望入那雙盈滿恐懼的杏眸,心底清楚她已經不是個小女孩了。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只不過是在飛機上補眠,為什麼醒來後就來到這裡呢?
這裡是哪?是夢?抑或是幻覺?是過去?抑或是??另一個世界?
我在這裡,那原來的我呢?那個提著行李、搭乘回國班機、芳齡二十的女子呢?
「阿凝,快點呀!」媽媽在樓下催促。
我機械性地刷牙,腦海不斷思考種種問題。我一定要找出答案,否則沒辦法心安。不管這裡是哪裡,誰知道原來的世界會不會有所牽連?
用成年人的視角體驗青少年的人生固然有趣,但一切都感覺太違和了。我不能在這邊待一輩子,我一定要想辦法回去。
我下樓時,媽媽鬆了一大口氣,她從沙發上彈起,再一把抓起車鑰匙,催促我上車。
「我和公司請了半天假??唉,安若凝,妳下次不可以再睡過頭了。」媽媽的嘮叨從來沒停過。「以後要一直去看妳才行,還想說妳都不會睡過頭呢??」
我還在思考原本的世界,沒有心思回應。
媽媽的駕駛技術不是普通的糟糕,再加上她一路上不停地碎碎念,導致我們的時速僅維持在40公里,花了半個多小時才到學校。
道別後,我拎起書包下了車,深深望著眼前的紅色建築,感覺自己即將被吞噬。
要找到回去的方法,首當其衝的不就是了解這個地方究竟是什麼存在,以及能否連結到我原本的世界嗎?沒問題,聽起來很簡單??才怪,方法有了,但是如何實踐才是問題啊!
我抬頭看向藍天。神啊佛啊!不管是誰送我來這邊,難道我的使命是重讀一次國中嗎?還是要我發現某件事?要我拯救某個人的性命?好歹給我個方向吧!
周圍寂靜無聲,我的心中也沒有答案。我深深嘆了一口氣,任命地踏進校門,沒走幾步就被某道聲音攔住。
「同學!遲到要在這邊登記!」警衛從小窗戶內晃了晃手上的藍色板子,上面夾著一張表格。
我面如死灰地走回來,接過他遞來的筆,在編號九的位置簽上大名。
他收回東西,掃了一眼,揮揮手要我離開。我和他道謝,又繼續往前走。
兩側綠樹成蔭,地上散著些許落葉和密密麻麻的小果子。我放緩步伐,感受腳下的鬆軟。
右方的視野被網子切割,網格之內的戶外場地空空如也,每天早晚,足球隊員會在那邊踢球。道路盡頭,是活動中心的側身,我往右拐,視野豁然開朗,空蕩蕩的操場上,幾個學生圍著一顆小小的籃球,正在上體育課。
——靠背,我忘了穿體育服??嘖,算了??那一點也不重要。
學校的地圖是一個“日”字型,從校門口走進,第一個空地是操場,中間的建築是教職員工的辦公室,而班級教室在最後那棟紅磚建築。
我不想引來任何不必要的麻煩,便繞了一大圈操場,沿著邊邊走,試著低調行事。一兩位靠坐在欄桿的人朝我看來,他們的視線讓我覺得自己很像裸體遊行。
我調了一下書包的位置,接著加快步伐,越過運動場,穿過走廊後,來到中庭。從這個角落一眼望去,教室多半開著冷氣,門窗緊閉,唯有兩間特立獨行。我同情了三秒裡頭的學生與老師,又繼續往前走。
好險8班在左棟建築的最末端,我不必像猴子遊行一樣經過其他班級。到了後門口,我深呼一口氣,放慢動作轉開門把。沒什麼作用,厚重的鐵門依舊發出突兀的聲響。
冷空氣迎面而來。同學們低著頭,死氣沈沈的模樣。我僵住,思忖自己是不是挑錯時機現身。
「Come in,please. Miss.(請進,小姐。)」講臺上的男人用英文說,口音乍聽之下像是英國腔。
我抑制住想關門離開的衝動,硬著頭皮走進教室。
「What’s your name?(妳叫什麼名字?)」
「Hmm…Anne.(呃??安。)」
老師重複一遍我的名字。
我站在原地。
「Could you tell us why you’re late?(妳可以告訴我們妳為什麼遲到嗎?)」他說“t”時的咬字,像在品嚐一杯上等的紅酒。
「I overslept. I’m sorry.(我睡過頭了,很抱歉。) 」
他愣了愣。我不自覺緊張起來。
「Oh, you speak very——(噢,妳說的非常——)」他搜尋了一下字眼。「——fluently.(——流利。)」
「Thank you.(謝謝。)」我擠出微笑。
「Since no one volunteered… Do you think you can be the "assistant" for our class?(既然沒人自願??妳覺得妳能夠當我們班的“助手”嗎?)」他說完英文後,把原話譯成中文。我注意到他說的是“小老師”。
「Oh…(噢??)」我頂著大家的目光。「Oh. I mean, yes.(噢。我是說,好的。)」
黃賢盛笑得我頭皮發麻。
「Excellent, thank you!(太好了,謝謝妳!)」老師的語氣鬆了鬆。「Sit down, please.(請坐。)」
我樂得照辦。黃賢盛調整一下坐姿,我瞧見他的嘴唇翕動,但沒聽見他說了什麼。
我找課本時,他朝我耳語。「這老師有病!他一來就只說英文??我剛剛以為自己要——」他在脖子橫切一個手刀,又做一個鬼臉。
我沒忍住,噗嗤而笑,連忙用幾聲咳嗽掩飾。
我抽出課本,翻到指定頁數,整個人傻住了。
不到三十個基礎單字。
老師握著麥克風,帶全班唸了一遍。
我轉頭看後面的牆上,時針快要走到數字六。
「什麼時候下課?」我悄聲問隔壁。
「十點。」
我倒抽一口氣,好險被全班的朗讀聲蓋過。
十點?我必須坐在這邊念英文單字到十點?這是哪門子的任務?
我撐著頭,突然發現自己的姿勢和前面那位幾乎如出一徹,又趕緊放下手。
我像個無感情的機器,不做多想地跟著朗誦,手上百無聊賴地翻著課文。老師在黑板上洋洋灑灑寫了好幾個單字。不得不說他的教學蠻紮實的,不過對英文無感或是底子好的人怕是有如凌遲般痛苦。
「喂。」我叫了鄰桌一聲。那小子正昏昏沈沈。他每天晚上不睡覺到底都在幹嘛?
他半睜開好幾層眼皮,迷茫地看著我,搭配著微嘟的嘴唇,看起來真是天然呆。
「借我一張紙。」我用眼神示意他桌上的筆記本。
「啊?」
「借我一張紙。」我重複,這次說得很慢。
「喔。」他洩氣地翻到最後一頁,撕了一張遞給我。
「謝啦。」我咧嘴笑。他咕噥一聲後,就趴在桌上投降了。
我把橫線紙擺在中央,從書包翻出鉛筆盒,恭敬地擺在桌子前方,又從裡頭拿出一支原子筆,便振筆疾書地寫下腦中的胡言亂語。
不知過了多久,我回過神,聽到老師嘆了口氣。「下次要利用下課時間上廁所,知道嗎?」
一位女同學向老師鞠躬,便匆匆忙忙往外頭跑。
我收回目光,繼續憶著昨天。我確實是在飛機上睡著了,也確實在這間教室醒了過來。
時空相隔八年,這是平行時空嗎?還是穿越到了過去?我還能回去嗎?
我閉上眼,努力回想機艙內的場景:我戴著伊蒂送的防護面罩??空氣有點稀薄,我打開頭頂的冷氣,琴聲從耳機傳來??我的心情非常放鬆,好像??還有點近鄉情怯。
然後呢?我還有什麼感覺?我還在睡覺嗎?窗外的景色如何?飛行多久了?天亮了嗎?陽光刺眼嗎?
鐘聲打斷我的思緒,我氣餒地發現自己依然坐在課桌椅前,黑板右側依然寫著民國100年。
「Thank you, teacher. Goodbye, teacher. See you next time.(謝謝老師,老師再見,大家下次見。)」相比之際,其他人朝氣蓬勃,響亮的英文迴盪教室。
黃賢盛激動地把課本塞進抽屜,撞得桌子連聲晃動。
「欸,急什麼急。」我沒好氣地說,垂下眼把自己的桌子調正。
「抱歉抱歉。」他毫無作用的手扶著我已經對好齊的桌子。「體育課!」他說得好像那句話足以赦免一切,,不待我回應,便咻地一下衝出門外。
我呼出一口氣,也跟著走出教室,想散散步解解愁。
今天似乎不那麼熱,我低頭看著飛到我手臂的瓢蟲。
我死了嗎?因為死了靈魂才來到這邊嗎?
被這個荒誕的想法嚇了一跳,我奮力甩甩頭,腳下的步伐極快,整顆心陷在重重思緒中。
下一秒,就在8個班級共用的那條長廊上,我被某個東西絆了一跤,極不優雅地往前飛撲。走廊上有很多出來享受自由的同學,但那一刻四周一片寂靜,只有我的哀嚎聲清晰可見。
哇靠!死個屁啊!我現在痛爆了!
「同學,這是在拜誰啊?」上空傳來一個男生的揶揄聲。我忍住怒氣,腿部往牆角挪動,順勢坐到了地上。
膝蓋處傳來一陣陣火辣辣的疼,我緊皺眉頭,用力拍拍手上的灰塵,往旁看是什麼擾了這太平路。
好幾瓶飲料。
一個身材圓潤的女生蹲在一旁收拾,她對上我的眼,厚重的眼鏡滿是霧氣。
「對不起對不起??」她的聲音細如蚊。
我看出她想來查看我的傷勢,卻還忙著撿飲料,自顧不暇。
「沒事。」我盡量平順著語氣說。
左右兩旁的人紛紛繞道而行,有幾位不停偷瞄坐在地上的我。我佯裝無事地起身,順手撿起離我最近的舒跑,正欲物歸原主,卻看到她懷裡還抱著另外5瓶。
「我幫妳吧。」我試圖接過兩瓶,卻被她躲開。
「我來就好??」
「妳不是去廁所嗎?」
她不語,眼神躲閃,手掌微微伸向我。
「我幫妳吧,免得又掉了。」我堅持地說。她這才不再拒絕。
我們一起走回教室。
「妳叫什麼名字?」
她悄悄瞄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頭。「洪美淳??」
「我是安若凝。」
相顧無言。
「這麼多是買給誰啊?」我抑制不住好奇。
「??羅紫妍??」
看吧,我就說我對那女的沒有好感。
我們停在教室門口,洪美淳讓我先進去。
教室幾乎半空,最顯眼的當數一群圍在一桌的女生,我把飲料放在旁邊,她們毫無反應,正忙著幫對方照鏡子綁馬尾。
我也不屑和她們說話,掉頭就走。
沒多久,一個甜蜜嬌媚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啊,只有6瓶嗎?」
沒有答覆。
「唉呀,我們有七個人耶。」女孩輕聲責備。
「沒關係,那我不喝好了。」另一個聲音說。
而後又是一陣騷動。
我轉身望去,在站著的人影中,好像瞥見熟悉的面孔坐在桌子上,我挪動身子來取得更好的角度,便看見了她的全貌。
她的長相清純明豔,亮麗的黑色頭髮獨樹一幟地綁成了繁複的辮子,其他女孩則像是眾星拱月一般圍繞在她周邊。
嗤,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真是白生了那麼漂亮的臉。
我淡淡挪開視線,偷抽隔壁的幾張衛生紙,隨意擦了擦傷口。
三姑六婆結伴走出教室,周遭漸漸安靜。
我瞥見洪美淳正準備出門,趕緊走到她的位置。「洪美淳!」她聽到聲音後輕微抖動,我抱歉地笑了笑。「妳可以幫我和老師說我去一趟保健室嗎?」
她連忙低頭看我的膝蓋。
「沒事,我只是不想上體育課。」我朝她眨眨眼。「幫我和老師說一聲就好。」
她想說什麼,但還是沒出聲,只點了點頭。
我向她微笑。「謝謝。」
出教室時,我不自覺攛緊手裡沾血的衛生紙,才後知後覺地想到,洪美淳不知怎的成為了全班避而不及的對象,討厭她的人像羅紫妍一樣叫她跑東跑西,對她無感的人把她當作空氣,整個班級沒有人願意和她做朋友。
校園是個會吃人的小型社會,這裡有金字塔頂層的風雲人物,也有甚至沒資格進入塔內的邊緣人物。具有長相優勢的人受到眾人愛戴,盡幹些壞事也不會受到懲罰,反觀那些內向的善良孩子,永遠也不曉得自己的存在叨擾了誰。
望著洪美淳單薄的背影,我想為她做點什麼,卻不知道她真正需要的到底是什麼。
我也曾是金字塔內部的一員,從來沒試著理解她的世界,從來沒問過那個安靜內向的女孩,心中對這個世界有沒有怨。
第八章 第二天(2)
我再三推辭,仍謝絕不了保健室阿姨替我包紮傷勢的心意。我望了望膝關節上兩片白花花的紗布,嘆了一口氣,怪就怪自己早上為什麼不穿長褲。
外頭藍天白雲,陽光燦爛明媚,輕風吹散陣陣暑氣。我走到操場,幾個班級正享受早晨的放風時間,有的拿著樂樂球棒,有的擲起排球,還有的正研究著籃球——喔,那是我們班,同學們乖巧地坐在地上,抬頭望著前面的體育老師,後者正向大家傳授投球秘技。梁銘浩拿著籃球,立在他左側。
我走近班級時,老師的眼光掃視我,貌似幾不可聞地點點頭,嘴上沒停止講課。
梁銘浩聽從指示更換動作,還不忘揚起一邊眉看我。
怎麼?沒看過病號啊。
我陰著臉坐到最後一排,用手摩挲地上的小石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刮著地面。
一幅抽象畫作將成之際,授課結束,自由活動開始。
老師伸手招我過去。
「安同學,看妳蠻嚴重的,在旁邊休息吧。」
「謝謝老師。」
「對了,下次要記得穿體育服啊。」
「好的。」我乖巧地不得了。老師不再強人所難,很快地放了我自由。
我靠坐在球場旁的欄桿上,視線漫無目的地略過元氣滿滿的學生。
在我的右側的,是賭上自尊的全場,聚集了血氣方剛的男兒;面前的籃球場,一半被男生佔走,另一邊則是男女混打,前者仍脫離不了熱血競爭,後者的男生像是純粹玩玩,沒幾分認真;女生多半聚集在最左邊的場地,雖然也在打球,卻不走正規。
我正留神觀察一個帶球走步的女生,一個人影突然閃現面前。
「安若凝!要喝水嗎?」
黃賢盛晃了晃手裡的寶特瓶。我看了一眼,新的。
「不要。」我撇頭,沒有閒心和他搭話。
「欸,對了!妳還不知道吧!」他的興奮與我此刻的低靡形成強烈對比。「原本今天要測體適能的。浩哥真的是我們的神啊!」我依舊兩眼無神,看著前方。「阿兵長得這麼大隻,當時大家一聲屁都不敢放,結果浩哥立馬站起來,就這麼慢慢地說——我們想打球。然後阿兵看了他一眼,接著就說,行吧,既然你們有想法,今天就打籃球吧。」
許是覺察到我的反應不如預期,他安靜了下來。
良久,我以為他早走了,卻聽見他出聲詢問。「妳怎麼了?」
我抬頭,對上他擔憂的雙眼。
我有氣無力地嘆氣。「我完蛋了。」
「為什麼?」他只是單純感到疑惑。
「我不應該在這個地方,我想回家!」我難掩焦躁。
他噗哧一笑。「我也不想上學啊??欸,還是我們一起翹課吧?」
「不是這個問題!」我急了,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哎呀!說了你也不懂。」
「妳不說我怎麼懂?」
??好有道理。
我側過身,與他正視,一字一句地說:「其實,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他認真地回望著我。「你現在12歲吧?但是其實我已經20歲了。」
微風颯颯地吹來,球場傳來吆喝聲,幾秒過後,黃賢盛這個渾小子,竟然在我面前仰天大笑。
「噗哈哈哈哈哈哈??我不行了??哈哈哈哈哈哈??我不知道中二病聽起來??這麼白癡??哈哈哈哈哈??抱歉??我不是笑妳??等我一下??哈哈哈哈哈??」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這傢伙竟然給我笑這麼久,至於嗎?
「啊,妳真的太有趣了。」他擦了擦眼角的淚。「好了,妳繼續說吧,妳已經20歲了,然後呢?」
我從嘴裡擠出這句話。「給、我、滾、蛋。」
「欸,別啊!我真的想聽,快點嘛!」
「我有說過你很像我弟弟嗎?」很像安嘉誠,一樣討人厭。
他一愣,隨即樂開懷,笑著回道:「那我叫妳一聲姐?」
我嘴巴一張,還來不及叫他想都別想,某人就小跑著過來,捲起一陣細碎的風。「水!」他的氣息有些凌亂,邊說邊將手探向地面。「可以喝嗎?」
「浩哥!」黃賢盛驚喜不已,比來人先一步彎下腰,拾起水瓶。「這新的,我沒開過。」邊說邊使勁轉開瓶蓋,再遞給梁銘浩,如此殷勤,當真是把他看作神了。
不知道是因為臨近中午,還是梁銘浩身上汗涔涔的緣故,我感覺有股熱氣不斷地繞著四周。
我沒有想主動搭話的意思,便把頭轉向另一邊,觀察其他孩子打球。不經意間,一個熟悉的面孔令我的身子激動地往前傾。
男女混打的場地之中,有個女孩的身影特別引人注目,她身形瘦高,瓜子臉,膚色偏黑,在一群人間來去自如地運著球,把周遭的人耍得團團轉。
卓南茵,小名阿卓,我國中最好的閨蜜。
我訝異自己還記得她的名字,因為她在國二那年轉學,我們僅有一年的友情也跟著斷開。分開之前,我們約好要保持聯絡,當一輩子的朋友,不曾想,這一斷就是整整七年。
阿卓常常來我們家,我們和安嘉誠與他的幾個朋友總是相約在球場,阿卓的功夫了得,沒有人是她的對手。她國小是籃球隊的一員,我一直勸她再加入國中的校隊,但她說不想那麼操,只當那是個興趣。
我多麼想再次和她一同在籃球框下盡情跑跳,切磋一下球技,奈何兩片紗布作祟,導致我連彎膝這麼簡單的動作都頻頻受阻。
我也不能頂著這副模樣靠近球場,真是令人洩氣。
「哇!那是誰啊?她很會打球欸。」黃賢盛也看了過來。
我哼了一聲,難掩自豪地說:「她是卓南茵。」
突然,右方傳來幾聲吆喝。「還打不打啊?」
梁銘浩揚聲回道:「不打啦!休息一下!」
「欸,浩哥,那我替你上囉?」雖說黃賢盛的語氣上揚,但聽著倒像是肯定句。「你們聊吧!」
???我猛然轉頭看著那個臭小鬼。
他正全心全意專注在他的大爺身上。「我隔壁桌的,安若凝,她就坐你後面哦!」
餘光瞥見那身影動了動,我在心裡祈禱著老天讓我獨處讓我獨處讓我獨處??
「我們剛剛才在聊這個世界呢!安若凝有個很有趣的故事,對吧?」他傻呼呼地朝我笑了笑,丟下這句話就拍拍屁股閃人了。
我恨恨地磨著牙。黃、賢、盛,他怎麼變得跟安嘉誠一樣討人厭?
「安若凝??」梁銘浩的聲音又輕又慢,像是在自言自語。我一時摸不準他叫我名字的用意。「妳是昨天罰站睡著的那個吧?」
我沒想過自己有一天在別人的印象中會是“罰站的”那一位,一時間啞口無言。
我對上他的眼,後者的眼底一如既往地乾淨,並非像黃賢盛那樣的天真無邪,而是沒有一絲情緒地乾淨??或者說,讀不出情緒。他的眼型狹長,瞳孔大小適中,眼尾微微上挑,雙眼皮不太明顯。
他是那種人畜無害的長相,稱得上帥氣,可是他的眼裡沒有情緒,不笑時看起來很冷漠。
無聲對視了幾秒後,他率先移開目光。我悄悄鬆一口氣。
「妳要說嗎?什麼故事這麼有趣?」他的音調同樣平淡。
我望著前方,從喉間發出一個音。
我們靜靜坐著,過了幾分鐘,我輕輕開口:「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在這個世界有什麼意義?」中間的場地不知何時變成全場籃球,我看著卓南茵在右側籃框投進了三分球,才看向梁銘浩。
他早已望了過來,那個眼神??他的眼底好似閃了閃,變得複雜許多。
「我沒想過。」他的口氣僵硬而冷漠。「這個問題很重要嗎?」
很重要嗎?是不太重要,不過這世上的每個人,不是都在尋找活著的意義嗎?如果活著沒什麼意思,那還活著幹嘛?
他的人生難道沒有意義嗎?家人、同儕、興趣愛好?任何令他燃燒生命的人事物?
話說回來,他不是才12歲嗎?這個年紀的孩子,不是應該像黃賢盛一樣神經大條,放肆地大笑嗎?
我偷瞄了一眼,驚訝地發現他的下頜緊繃,眼底波濤洶湧。
「你——」
他迅速起身,默不吭聲地邁步走向右邊觀賽。
我的太陽穴跳了跳,剎那之間,想起了高中那會兒聽到的八卦。某次機緣巧合下,我重新聯繫上了同所國中的朋友,她告訴我,我們班那個霸王扯進了販毒集團裡,大家都在傳他被關進少年法院了。
青少年時期,最是多愁善感的年紀。我望著場外那個孤傲的身軀,心底越發好奇。曾以為年少的煩惱與成年相比,不過是小題大作,卻沒探究過那顆赤子之心,究竟忍受了什麼。
第九章 第二天(3)
臨近中午,藍天乾淨得沒有一縷雲絲,和煦的陽光照亮一張張青春四溢的年輕臉龐,校園的所有角落充滿朝氣勃勃的生命力。我穿梭在少年少女之間,默默回想著自己從前在校園是什麼模樣。
走廊上,一男一女疾步往前走,和我擦身而過。
「操!叫妳傳給我,妳不聽!」男孩大聲咒罵。
前面的女孩猛地停止腳步,轉身看他。「我說過一百次我會打籃球!你在靠背喔!」
男孩很高,擋住了對方的臉,我心底猜測這是所謂兩小無猜打情罵俏,還是單純只是想一拳揍死對方。
又聽到男生罵了幾句難聽話,我才肯定他們絕不是小情侶,或可能變成愛人的關係。
女生氣得轉身走進教室。
我靠!那女孩是阿卓!
我惡狠狠地瞪著男孩的背影。「喂!」這個蘑菇頭他媽的是誰啊?
他轉過身,臉型狹長得像隻馬。「三洨?妳是哪根蔥?」
「我是哪根蔥?」我大步向前。「我是一個平凡的女人,但我最看不起的就是大男人主義、自以為高尚、瞧不起女性的可悲男人!怎樣?你以為自己是誰?憑什麼這樣和我們說話啊?」
「Oh so?」
我的理智線啪地一聲斷裂。「Oh so? So I suggest you keep talking. And perhaps someday you’ll say something intelligent! But you know what? I’m pretty concerned about what you’re gonna say with that useless little brain of yours. So how about you just shut the fuck up and get the hell out of my face, you goddamn jerk? (所以?所以我建議你多講話,也許有一天你就會講出有深度的東西了!不過你猜怎麼著?我非常擔心你那沒什麼用的腦袋會說的任何話,所以你為什麼不他媽的閉嘴然後滾出我的視線,你這天殺的混蛋?)」
他惱羞成怒。「Oh so? Then? Fuck you!」
我哈哈大笑。「Oh, come on! Is that all you got? You’re impossible! (噢,拜託!你就只會這些嗎?真是無可救藥!)」
看見他百口莫辯的模樣,我的心中只有一個字——爽!
「喂!你們在幹什麼!」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回過頭,看見一位穿著黑衣牛仔褲的男人走了過來。他臭著一張臉,胸前的肌肉緊貼著衣服,看起來是體育老師,但是這位2班班導其實是國文老師,腦袋裡滿腹經文??好一個反轉魅力。
他走了過來,富有正義感地說:「不要在走廊上大呼小叫。」
「好的,老師,對不起。」我恭敬地回答。馬臉男發出一聲冷笑,便走到洗手臺前,猛力打開水龍頭洗了幾把臉。
大丈夫能屈能伸,何況對手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屁孩呢?哎呀,他連罵人都不會,還真是可憐。
我走進教室,裡面沒有開燈,視線昏暗,我掃了一遍,試著找阿卓。人沒找著,倒是瞧見同學們有意無意的目光。我不予理會,回座位拉開餐袋,取出鐵餐盒。前排和隔壁都是空的,我樂得清閒,默默加入取餐行列,才看見阿卓在最前方,正低頭和旁邊的人說話。
她的眉緊皺,但說話輕聲細語。雖然很想加入她們,但此時我們之間還隔著六七個孩子。
我心思一轉,想不起自己是哪一天和她變成好朋友,又是由何而起的,好像毫無緣由,我們的友情就這麼順理成章地產生了。
我該向她搭話嗎?那是肯定的吧!
應該說什麼才好?——嘿!我注意到妳打籃球,好厲害喔,我也喜歡打籃球,能交個朋友嗎?——嘿!妳叫卓南茵吧?好巧啊,我之前有一個好朋友也叫卓南茵耶!——嘿!我叫安若凝,妳叫什麼名字?能和妳做朋友嗎??呃啊啊啊!不管哪一個聽起來都超級不自然啊!大家都是怎麼交朋友的啊?
我陷入糾結,沒注意飽餐之事,直到感覺雙手一沉,才看見餐盒已被裝滿。
煮到發爛的茄子、像加了防腐劑的螢光咖哩、紅蘿蔔佈滿天下的三色豆??嘔,這都是什麼跟什麼啊?
縱使2年沒碰道地的臺灣菜,也還是有個底線的。
我鬱悶地轉身,在原地頓了一會兒,接著鬼使神差地繞到阿卓在的那條走道,她和一個女同學安靜吃著午餐,我放慢腳步靠近時,她抬頭看我一眼,隨即面無表情地挪開視線。
也是??她對我沒有印象吧。
我壓抑失落的情緒,回到座位低頭用餐。
一群群小團體聚在一起享用午餐,細碎的交談聲此起彼落。我試探了一咪咪咖哩,又挖了一大口白飯,嗯??其實還不算太差,就只是能吃的東西而已。
飯點過了一半,外頭傳來一陣騷動,我抬頭一看,兩三個男生站在洗手臺前,與經過的男孩笑罵著。
我一眼瞥見梁銘浩,他懶散地搭著我們班一個熟面孔的肩,笑著和前面那群人打招呼。
「幹!他也七年級吧!」其中一人進教室的第一句話就語出驚人,卻並非不滿,彷彿髒話只是個語助詞。「真是個怪物。」
「欸對啊靠北!我們多兩個還打不過。」另一個人跟著附和。
靠近後門的男生耳朵一癢,和他們攀談起來,眾人直接在那展開一場籃球賽事轉播大會。
「你們在說誰啊?」
「范雲愷啊!就剛剛走在中間那個。」
「你們不知道!他啊,三分球隨便投隨便中,十三比四,幹!比個屁啦!我他媽連球都沒摸到!」
「欸我也是!一直跟他們在繞圈圈,我操!他真的超屌!」
「真的超屌!我才剛摸到球馬上被抄走??我靠!」
男生哄堂大笑。
「欸對!浩哥勒?我們最強的戰力??靠!感覺就他一個在玩。」大家又是一陣爆笑。
眾人口中的浩哥此時已經裝好了午餐,正坐在位子上大快朵頤。他們如餓狼般自動聚攏到他身邊,非常不幸地,也就是我座位前面。
「聽說5班很多想加入籃球隊的,底子真的都那麼好啊?」
浩哥真把自己當老大哥了,他扒了幾口飯,哼一聲都懶,一群人就這樣乾巴巴盯著他,不好多問更不想離開。
「你們不吃飯嗎?」實在受不了周圍高大的壓力,我好心提醒。
狼群聞言,齊齊轉頭看我。
「欸對啊!要吃的吧。」黃賢盛說著便回座位拿餐盒。大家又看了眼前面的老爺,確認套不出什麼訊息後,才落寞地散了場。
此時,學校廣播響起。
「學務處廣播,學務處廣播,請各班幹部於中午十二點半至指定場所集合,實施幹部訓練,再廣播一次,請各班幹部於中午十二點半至指定場所集合,我們將實施幹部訓練,謝謝。」
我聽過即忘,壓根沒放在心上。
除了班上一些老面孔外,我對其他雞毛小事早忘得一乾二淨,更別說剛進國中那陣子擔任的幹部職位。因此,當我臭著臉從午休中抬起頭,瞪著來人時,才想起我曾當過一學期的風紀股長。
我不情不願地前往輔導室。
風紀這個職位是很看重社交手段的,要在要求班級守秩序的導師與不想被管教的同儕之間取得完美的平衡,讓雙方滿意,對我來說從來不是件易事,我到現在還是悟不透該怎麼讓班上那群猴子安靜,又不成為眾矢之的。
我自己也是不喜命令的人,更別說管教別人了。這個職位,擺明就是個屎缺。
聽著輔導主任告誡我們風紀股長的職責,我只能暗自腹誹自己怎麼落得這麼麻煩的工作??還嫌事情不夠多嗎?
又被耽擱了十幾分鐘,主任總算大發慈悲地說了散會。我隨其他班的風紀一起離開,走回教室。
今天的風兒強又急,吹散了不少暑氣,秋天貌似快來了。
我穿過穿堂,視線突然被眼前四層樓高的紅磚建築吸引,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對這棟教學樓依舊記憶猶新,靜靜站在遠方望著它,好像還能看見那些忘不掉的人事物。
我心裡清楚,這段青春是回不去的年華,這麼多年過去了,這棟老式建築早就被拆得一乾二淨。
照理說,距離畢業的時長越遠,我應該越不會在意母校的變化,但奇怪的是,當陌生的現代設計矗立在校園內時,我的心中竟升起一絲複雜的情緒。
自此之後,腦海動不動就會憶起這三年。
我內心百感交集,打開教室後門時,還處在往事如煙的惆悵氛圍,因此門裡的景象著實令我震驚得楞在原地。
少年少女的動作也暫停,數道目光一瞬間射向我,兩秒後,彷彿有誰按了播放鍵,搗蛋的猴子們又放鬆神情和動作。
「風紀股長回來了。」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傳來。
我冷冷望過去,馬臉男雙手撐在一把收好的雨傘把手上,站姿三七步。他身旁還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手裡攥著一顆手掌大的紙球。
我關上門,眼眸轉到整個班級上。大多數的人不是獨自在做自己的事,就是聚在一起做同樂的事,乖巧睡覺的寥寥無幾。
我的位子被梁銘浩霸佔,後者悠然自得地看著後方的猴子把戲,絲毫沒有一點要讓位的意思。
他反身跨坐,兩手搭在椅背上,視線散漫地直視後方,輕聲催促。「快點,還玩不玩?」
後面那三個男生移動身子,慢慢就位。
我故意放慢腳步,哪知道梁銘浩那傢伙竟然半分不受影響,看都不看我一眼。旁邊的黃賢盛一臉宿便難解的樣子,接到我的視線一次後,就再也沒抬頭看過來。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盯著梁銘浩支在我椅子上的一隻腳,千言萬語卡在喉頭,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認命坐到前面。
雖然我對自己的座位稱不上多有情感,但坐上他的位置時,真的感覺有股陰森的氣息從臀下傳來,全身都好像不對勁??
一顆白色紙球從頭頂後方飛過,笨重地彈到某個人的桌子,又滾落地上,隨後,後方爆出一陣陣慶祝的低吼與拍擊聲。
這群猴子竟然在教室用雨傘打棒球??我也是服了。
我身旁的學霸紋絲不動地趴在桌上,臉埋在交叉的手肘中。左前方也有個午休的乖孩子,被這波躁動吵醒,皺著眉頭往後看,卻沒出言制止。
輔導主任那句“風紀股長最重要的職責就是維持班級秩序”突然在腦海中迴盪,離打鐘只剩不到十五分鐘,我的心思千迴百轉,突然聽見某個聲音急促地說:「老師來了!」
是第一排中間的男同學,他驚恐地朝後面低吼,窗簾在他旁邊輕微抖動,而後,猴子們唰地一聲竄回了原位,簾子不再顫抖,四周頃刻間變得死寂。
我還來不及有所反應,下一秒,後門被打了開來。
「剛剛誰在吵的?給我出來!」我好像第一次看見她這麼生氣。
沒有人動作。
「我數到三,給我自己承認!」
我身後一陣騷動,接著是左方、右方。我悄悄抬頭,看見剛才嬉鬧的學生都站了起來。這個數量??幾乎等同於全班了。
「午休時間吵什麼吵?全部人都站起來!」身旁的學霸僵著身子,隨後低著頭站起來,還有零星幾個無辜的乖孩子。菜刀放了大絕。「既然你們不想睡,就都給我站到鐘響!看清楚身邊的人啊,大家都是一個班的,做什麼事就一起承擔!」
我同情地看著學霸,她可能這輩子都沒被老師罵過吧,一定會想著自己何罪之有,為什麼也要受到牽連。唉,這世界就是這樣啊,盡是些不公不義、毫無邏輯的破事,在這個社會體制長大成人,又有誰依然胸懷大志,意圖改變世界?
第十章 第二天(4)
就算急欲擺脫“權力”,身為風紀股長的我依然躲不掉責任,下午第二節下課,菜刀忍無可忍,將我叫去外面問話,我欲哭無淚,心想著要不乾脆叫她換人替我,也省得一身的麻煩,可她苦口婆心地勸導我應該如何管教同學,培養領袖風範,又說這不是件簡單的事,但我需要試一試。我終究沒能說出口。
好不容易又熬到放學,我像昨天一樣到校門口的轉角處,卻沒等到爸爸的車。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周遭的學生或搭公車,或乘家人的車,或步行,或騎腳踏車,三三兩兩地回家了。原本人來人往的街上,只剩我一個還佇在原地。
我看著一臺臺車停在面前,又一臺臺開走,只恨坐在駕駛座上的不是自己。
以防萬一,我又繞了校外半圈,再三確認不是自己眼睛脫窗,才確信真的沒有人來接我的這個事實。
我瞧著幾尺外的公車站。
離家最近的站牌走路約莫十多分鐘,我掂了掂手上的書包,有點重量,但是不太沈,現在回去的話,天還不算太黑——
某人吹了一聲口哨,將我拉離思緒。
「這不是早上跌倒那女的嗎?」語調油膩、措辭輕佻,瞬間榮登我的黑名單之一。「你們沒看到她今天在江寧白面前摔了狗吃屎。」男孩間爆出一陣輕笑。
我心裡咯噔一聲,一抬頭,和記憶中的男孩對到眼。
他站在最外側,高挑精瘦,天生的蜜色皮膚光滑細緻,側臉輪廓清晰,鼻梁挺直,鼻頭圓潤,少年感十足。
江寧白,校園風雲人物中的佼佼者,金字塔頂端的人上人。入學後學姊倒追,畢業時學妹心碎。他身上有種渾然天成的領袖魅力,不論男女,目光都會不由自主跟隨其後,說他一人制霸全校也不為過。
「喂,幹嘛一直看那邊?——哇噻,妳喜歡江寧白喔?」又一陣哄然大笑。
拜託幫幫忙,這樣叫幽默嗎?這個學校到底還有多少馬臉男?
我的白眼都翻到後腦勺了,二話不說轉身走向公車站牌。
餘光瞥見他們說笑著過馬路,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江寧白身上。少年的面頰如記憶般俊朗,僅僅是一個不經意的目光,卻好似一陣清風拂過靜若止水的湖面。即使8年後再見一面,依然不免讚嘆一句“好一個俊俏的少年郎”!
他是我第一個暗戀對象,我的意思是??這所學校有哪位異性不被他吸引嗎?
「安若凝!」
那群少年的身影接二連三地消失在建築後方,我緩緩收回思緒,瞥見黃賢盛帶著開朗的笑容走到我旁邊。
「妳怎麼還沒回家?」他好奇地問。
我盯著他套在頭上的書包,暗自琢磨著他的書包怎麼這麼輕,嘴上淡淡地回:「我要等公車。」
「好巧喔!我也是欸!」
我輕哂,不置可否。
「不過妳剛剛去哪裡了?」他納悶地問。
「就到處晃晃。」就只是在這邊乾等一個小時而已。
他啊了一聲,語氣可惜。「早知道就找妳一起玩了。」觸到我的眼光,他瑟縮一下,再次開口時明顯中氣不足。「??我就想說公車人擠人的,倒不如在學校打發時間。」
空氣只靜了幾秒,又接著被填上。「欸,那妳明天也等公車嗎?」
「我坐家裡的車回家的,今天我爸忘了接而已。」
他喔了一聲,不再多言。
路上的燃油聲不止,我隱約聽見一聲聲細微的震動,隨即是身旁低聲的談話聲。側目一看,黃賢盛正持著手機通話。
??手機?
我略作遲疑,抱著試試無妨的心態,把書包放在地上,蹲下身拉開拉鍊。
四本書、一疊資料夾、一大包鉛筆盒,沒什麼特別之處。
黃賢盛微微彎腰問我在找什麼,就在這時,我在外側的夾層觸到一個冰冷的物體。
舊式機殼靜悄悄地躺在手心上,黑色屏幕倒映出我的臉。
啊哈!有了!我怎麼就沒想到有如生命一般不可或缺的手機呢?
摸索片刻,我才找到開關鍵,手指微微使力,五秒後,屏幕浮現早已被市場淘汰的手機牌子,我愣神之際,數道提醒聲伴隨著震動,瘋狂地從掌心傳來。
十三通未接來電,全都是爸爸。
「大忙人啊。」黃賢盛只聞其聲不見其名,笑著揶揄道。
我的心砰砰地劇烈跳動,竟陡然想起多年前自己離家出走的那個夜晚,感覺此刻的屁股正隱隱作痛。
不怕不怕,我是成年人,我能自己作主了!
這麼安慰著自己,我回撥了過去。
那頭幾乎是瞬間接通,還未等我開口,爸爸便急切地問:「阿凝?妳在哪?」
我思索著自己是何時錯過他的接送,口中的回覆慢了半拍。「我在學校??」話筒那端長吁了一口氣,我不解,但還是出聲詢問:「爸爸,你會來接我嗎?」
耳邊只有嘶嘶作響的電流聲,我以為收訊不好,挪開手機一看,訊號滿格。
「安若凝!」即使看不見爸爸的臉,我也能感受得到他微微的怒氣。「妳一直在等我接妳回家?」
我一頭霧水,吶吶地應了聲。
「天啊!怎麼回事?妳不想上課怎麼不說?補習班老師打電話來說妳缺席,電話還關機,我們都急死了!」
我安靜領教,語末,悄悄問了句:「補什麼習?」
「英文啊!」
這下我再也淡定不了,我大翻白眼,心中腹誹不已。
做夢都想逃離糾纏不休的英文課,我腦筋一轉,低咳了幾聲,手緩緩扶上額,故作暈眩狀。「爸爸??我好像有點頭痛??咳咳??我真的不能去上英文課??」
旁邊傳來一陣笑聲,我用手肘輕推黃賢盛,恨恨比了個手勢要他閉嘴。
他在嘴邊做個拉鍊的手勢,我來不及對他的笑顏表達不滿,只能膽戰心驚地一邊演完戲,一邊揣測爸爸的心思。
待收到專人接送的保證後,我得意地掛了電話。眼簾微掀,便看見視線之外那隱隱顫抖的身子。
「你就笑吧。」
才剛說完,黃賢盛便大笑出聲,笑得真誠又放肆,足足過了將近十秒,他邊拭淚邊開口,語氣仍是不穩。「我說妳這麼討厭英文,和我真像啊!真不愧是姐弟。」
「誰是你姐?你想得美。」我萬分鄙夷。
他偏要噁心人。「凝凝姐!」
「閉嘴!我沒有你這麼白癡的弟弟。」喔,可能有個安嘉誠,但我很少這樣罵他,他通常是白目,或是煩人精、討厭鬼??呃,頂多算半個白癡吧。
「凝凝姐怎麼這樣??」這人有病吧?他真的是越講越故意,越罵越帶勁。
我瞇起眼看他。「你不是“浩哥”的人嗎?」我慢悠悠地繼續說:「把他當神一樣崇拜,轉頭就把我賣了,我可還記著啊。」
「哎唷,妳是我的好朋友,我當然是為妳著想啊!」他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妳不知道王思揚到處說妳的壞話吧?」喔!馬臉男有名字的。「他那個雞掰人,只會欺善怕惡,真的是欠人家收拾。」
他聲音裡的不屑令我很是受用,但我還是必須糾正他。「第一,欺善怕惡是建立在我是弱小的前提下,而王思揚對我不構成威脅。第二,他欠收拾,也該是我自己來收拾他。第三,以後少接觸梁銘浩,他和我們不是同一類人,不要妄想和他做朋友或是兄弟。」
他點點頭。「前面兩點我認同,絕對不能小看妳,但是第三點我不認同。」
我挑眉。
「聽說梁銘浩是混幫派的,學校裡沒有人敢惹他。」
「你都知道他混幫派,還上趕著貼上去啊?」
「欸,他好像是黑道老大,妳不覺得很酷嗎?像是電影一樣!」
酷個頭啊!都被關進少年監獄了!
我恨鐵不成鋼地望著黃賢盛,後者還沈浸在偶像崇拜裡。
他是初生之犢不畏虎,沒見過壞人做壞事,還是就只是純粹有病?
我心平氣和地開導他。「你聽著,他是混黑道的,拿刀砍人、私藏毒品、走私槍械的黑道,他很危險,你懂不懂?」
他訝然。「不會吧?他感覺沒那麼壞啊。」
「對,但是他混的那個幫派不是什麼好東西,你最好祈禱自己永遠不要認識他們。」
他沉思了幾秒,神情複雜地說:「妳說得好像自己很了解他們。」
「你聽我的準沒錯,他和我們不是同一路的人。」
比起校外的流言蜚語,梁銘浩在學校稱得上低調,至少他從來不會公然挑釁別人、使用暴力或是觸犯法律,頂多是違反校規罷了,我是說,至少與毒品槍枝或暴力相比,抽菸翹課完全是小兒科吧?
雖然同班三年,但我和他的交情不深。曾以為他可能不壞,傳言可能只是杜撰的,不過幾年後的頭條新聞,令我對他的印象有了天翻地覆的轉變。
他再也不是那個曾經和我同班的國中同學,而是涉嫌一級殺人未遂、走私毒品且危害公共安全的社會亂源。看見新聞報導“17歲的梁姓主謀”時,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果他的本質真的是善良的,我由衷希望他一輩子不會有認識幫派的機會,那麼也許他不會年紀輕輕就毀了自己的一生,也許他將有機會走上不同的道路,成為不一樣的人,體會真正的人生。
第十一章 第二天(5)
別看我爸爸一副好好先生的樣子,當他生起氣來,就連安嘉誠那個倔脾氣也會哭著求饒。我爸可不像學校師生一樣好呼嚨,也不會看在我是初犯的份上就大發慈悲寬恕我,身為一個民事事務所的律師,對他來說,沒有什麼比正直更重要了。
我忘了小的時候,他最討厭我們說謊,更討厭我們說謊不打草稿,而我就這麼剛好犯了他的大忌,因此當我打開車門,感受到車裡的低氣壓時,我知道自己要倒大霉了。
我不清楚對別人家的孩子來說,父母下最重的懲罰是什麼。體罰?禁足?沒收手機?在我們家,你會拿到一疊厚得足以砸死自己的安家法典,並且被迫將相關的某一章節抄寫三遍。如果你讀過法律條文,就會對安家法典有所概念,由我父親自製、天曉得總共有幾頁的那疊文件,完全是我的童年惡夢,拜它所賜,那段時間我只要聽見誰引經據典,就會下意識反胃。
若說只是罰抄那還好說,畢竟身為學生最拿手的不就是這件事嗎?我爸爸當然不是省油的燈,他絕不會那麼輕易地放過我們。
把接近百字的法條章節抄寫三遍之後,還必須上繳父母,等待審核。而認真魔人如我們尊敬的安先生,真的會逐字檢查錯字或漏抄,再宣布應該退件或是審核通過,這還不是解脫,假如審核通過,便會進入口試階段,必須文情並茂地闡述自己犯了什麼錯、可能造成的後果、從中學到的教訓,以及下次該如何應對,待安大人表決後,才能換回手機並獲得自由。
被罰過一兩次以後,我和安嘉誠都摸清了爸爸的底線,這個懲罰也就此走入歷史了。
爸爸啪地一聲把那疊家規放在我面前。
「爸爸!」我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我知道錯了!」
他對著我假笑。「晚、了。爸爸最討厭妳們說謊,妳把第一章抄三遍,剩下的之後再說。」
一句話定生死???不帶這樣的啊?
「我不服!你應該先聽我的想法,再決定要不要懲罰我!無罪推定原則,記得嗎?」
「喔?」他挑著眉,嚴肅的臉龐染上笑意。
哼!想用對付小孩的把戲制服我?沒門!
「首先,現在才剛開學沒多久,我還在適應新環境,完全沒必要馬上到外面補習;再說了,這段期間我每天都有接觸英文,我的英文能力已經夠好了,不需要再補習,所以我覺得我應該把時間花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面。我發現學校裡面有很多問題,很多同學不懂得尊重別人,還有很多人需要幫助,我覺得幫助別人比補英文還更有意義,現實世界就已經夠讓我頭痛了,我沒有心思把時間浪費在手機這個虛擬世界上面。」
爸爸沈吟了幾秒,開口道:「嗯,妳說得有理,但還是沒有改變妳說謊的事實。」呼!他的聲音終於像個正常的大人了。
我的腦袋高速運轉。「我沒有說謊,我說我頭痛,因為我真的頭很痛。我沒有說過我生病,或我故意不去補習吧?」
爸爸愣了一下,就在我擔心自己是不是表現異常時,只聽見哈哈幾聲,他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我女兒真是聰明啊!好!既然妳說得有理,爸爸也不能懲罰妳。」他的眼睛閃著光芒,越講越激昂。「太棒了!爸爸都不知道妳的口才這麼好!這麼有邏輯!天啊!這應該是天才吧?呵呵呵!」他興奮地看著我。「來!和爸爸說,妳長大想當什麼?」
他的反應已經大大地出乎我預料。「呃??我不知道?」
他湊過來。「醫生?律師?法官?外交官?」??呃,讓您失望了,我只想當米蟲。
我明智地選擇閉嘴。
「不急不急,妳還小,我們慢慢想。哎呀!爸爸真是太開心了!」是啊,瞎子都看得出來他已經笑傻了。「欸!我想到了!和爸爸去參加辯論會吧?喔!我們可以在家練習!一定會很有趣!」
我吞了吞口水。
天啊,這是什麼劇情走向?試想一下,一個十二歲的女童做出超齡的事??一口流利的純正英文、毫無破綻的邏輯思維模式、不符合年齡的學識??這已經不是像安嘉誠那樣故作老成了,而是直接向天下昭告我早就是一個成年人了吧?!
如果被別人發現我的心智年齡已經20歲,那根本令人匪夷所思吧?我可不是來這裡體驗當神童的,我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來做什麼的啊!
我只想回去原來的世界??回到2021年。
隨意扒了幾口飯,我便收拾餐桌,一個人躲進了房間。
我需要思考策略。
我拿出書包裡的手機,躺在床上開始逐一翻看。有Google、Facebook、Youtube??但是沒看見Line和Instagram。
我打開FB。主頁跳出一則則好友發文。
「過得好嗎???這樣的日子真的倦了??又是獨自想你的夜晚??我們都不要自欺欺人??」內容意義不明,羞恥度破表。
我看了看發文者的名字,非常陌生,也許是某位朋友的朋友,我不在乎。
我搜尋伊蒂的名字,赫然發現竟有很多同名同姓者,我一個個點開她們的主頁,卻沒找到她本人。也許她沒有FB?我從沒問過,現年頭誰還在用這個交朋友啊。
不過,當年沒有帳號的人,不是都會被視為魯蛇嗎?不對,就連魯蛇都有帳號了,伊蒂沒道理沒有啊?
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我到商店下載常用的社交軟體,繼續尋找在世界另一端的好友。
「Edith Cormack??Edith Margaret Cormack??aw! What is your fucking name? 」
幾分鐘後,我徹底心死了。
我轉而點開搜尋引擎,隨意打了幾個關鍵字,靜下心爬文。
「??時空穿越真的存在嗎??根據愛因斯坦的理論,時間的流逝並不是一塵不變的??霍金認為,這世界上存在多個平行宇宙??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的博士生提出了平行宇宙的概念,此概念源於他在觀察量子的時——」吼啊啊啊!我還必須研究高等物理嗎?乾脆殺了我吧??
我把手機丟在一旁,氣餒地瞪著天花板。
我究竟為什麼會回到過去?
我閉上眼,試著回想飛機上的一切。
我記得我看了幾部電影,吃了飛機餐,空姐過來幫我收拾,聲音柔美,我和她道了謝,她替我收拾空盤後就離開了,我們之間沒有發生過肢體接觸或莫名其妙的對話。
我拉開窗,那時候已是深夜,接著我播了音樂,很快就昏昏沈沈睡著了??
睡著之前,好像還聽見一道聲音問我要去哪裡??一道陌生的男聲??那是誰?
我猛然起身。
是他嗎?是他帶我來的?
「喂!你是誰?」我對著空氣大聲嚷嚷。「我知道你在這裡!」
一秒、兩秒、三秒。沒有回應。
「是不是你帶我來這裡的?」「你想要我做什麼?為什麼帶我來這裡?」「喂!快點讓我回去!」「說話啊!我知道你在看著我!」
我像是獨自漂浮在宇宙中,迫切地想找到同伴,回應我的卻只有死寂一般的沈默。活了二十年,我從來沒有如此孤單過,沒有人可以說話,沒有人了解我,沒有人懂我的困境,沒有人可以求助。我感覺我的人生糟透了,這世界糟透了,一切都糟糕透頂了。
「喂,借我——」房門無預警地打開,我淚眼婆娑地對上安嘉誠的臉,他愣在原地,接著默默關門,退了出去。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轉頭倒在床上嗚咽出聲。
幾分鐘後,外頭傳來一陣敲門聲。
「阿凝?可以進去嗎?」「媽媽進來了喔。」
門把慢慢地轉動。我依舊沈浸在自己的情緒中,沒有回應,只感受到床鋪微微凹陷,一隻手搭在我肩上,溫柔安撫著我。
她輕聲問:「怎麼了?」
我只是哭。
「妳想說說話嗎?」
我搖頭。
「妳想要一個人靜一靜嗎?」
我還是搖頭。
「噢,可憐的寶貝。」媽媽將我的身子轉向她。我順勢抱著她哭了起來。她親了親我的頭,不斷告訴我一切都會沒事的,別擔心,他們會一直陪著我。
她的懷抱好溫暖,聲音如鎮定劑一般令人放鬆,我的情緒很快地紓緩了許多。
「來,好好睡一覺,明天醒來一切都會好的。」媽媽抹去我臉上的淚,替我蓋上被子,摸了摸我的頭,印下一個吻,便起身關燈離去。
我閉上雙眼,在黑暗中輕輕地抽噎,不知不覺間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