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零天
佛羅里達州的夏季溫暖而潮濕,臨近傍晚,夕陽懸在遠方的天際線,天空被染成金黃色,校園的椰子樹在上頭輕舞。
一陣鐘響,上百位學生挨肩擦背,擠滿音樂學院的門口,我在夾縫中求生存的同時,還不忘搜尋著各式面孔。
實在沒辦法繼續在外面等,我被迫跟著人流入內,鼻頭都快碰到底部的走廊,才得以喘口氣,獨享一隅天地。
「安!」
那是用中文發音的,聲尾帶有濃重的美式鼻音,在這邊,只有一個人會這麼叫我。
伊蒂。我在美國最好的朋友。
她熱情地擁抱我?!窤nne, so glad to see you!(安!見到妳真好?。?/font>
「Edith, I thought you wouldn’t come!(伊蒂~我以為你們不來了呢!)」
「It’s Alex! Such a Sunday driver!(是艾力克斯啦!他簡直是個開車新手?。顾那姆藗€白眼。
她還願意稱呼男友的小名,就代表怒氣不高,只是純粹抱怨。我抱了抱她可憐的男伴。
「Hey, girls. Why don’t we get in and watch the show?(嘿,女孩們,我們何不進去看表演?)」艾力克斯巧妙避開女友的牢騷,否則,伊蒂可以說上數個小時,屆時我們的古典之夜就泡湯了。
我輕笑附和?!窯ood idea. Lots of people just now. It would be miserable if there’s no seat available.(好主意,剛剛超多人,要是沒位置就慘了。)」
「Chopin's nocturnes! I've been looking forward to this for my entire life!(蕭邦的夜曲!我期待了一輩子!)」伊迪邊說邊挽住我的手腕?!窤nd, Anne, don’t say such a horrible thing.(還有,安,別說這麼可怕的話。)」
我咯咯笑。「My bad. I’m also looking forward to it.(我的錯,我也很期待的。)」
若不算上露天足球場,演奏廳是校內最大的室內空間,能容納多達3000人,奈何免費又高質量的演出太具吸引力,開場前十分鐘,廳內幾乎坐滿了。
我們三人幸運地找到連排座位。
舞臺上,主持人正繪聲繪色地介紹演出者的背景,說到學歷時,伊蒂輕聲感嘆。
我挑眉看她。
「The Juilliard School! (茱莉亞學院!)」她沒出聲,但用浮誇的唇型告訴我這有多麼了不起。「It’s our lucky day!(我們賺到了!)」
身為音樂系的學生,伊蒂當然比我還懂得如何品味音樂,可我對古典音樂情有獨鍾,心底同樣雀躍不已。
很快地,燈光熄滅,大廳轉靜,演奏要開始了。
表演者緩緩走出帷幕,西裝筆挺,步履穩健,一頭金色短髮整齊地梳至後方,他走到黑色的鋼琴前,對著觀眾席深深一鞠躬。
我們熱烈鼓掌,有人激動地喊出聲。
一直到現場再度平復下來,他才抬頭,優雅地轉身,輕輕落座。
廳內,僅有一束鎂光燈打在他身上,他緩緩把手抬起,懸在鋼琴上。
我屏息以待。
遠遠地,在燈光的照映下,那雙透白的手一觸上琴鍵,優美而哀切的旋律便瞬間盈滿所有角落。
我很快進入氣氛,感受著音樂如何將我包覆。音符忽大忽小、忽快忽慢,每一個有意義的輕重緩急,皆譜成一首首動人的樂曲。
我沒有事先記住演出的順序,因此當我不期然地聽見熟悉的曲調時,彷彿有股熱浪挾著記憶,溫柔地湧上心頭。
蕭邦的第20號升C小調。
記憶重疊,我閉上眼睛,依舊能從樂曲中看見昔日的自己,那個對未來喜憂參半的少女。
兩年前,18歲的我,即將離開母國、離開親朋好友,遠赴美國求學之際,無意間聽見蕭邦的這首夜曲。
那是我初次聽聞,正如每次發現好聽的古典樂一樣,我上網搜尋相關資料,驚覺此曲背後的故事,和當時的我雷同——
1830年,波蘭華沙,蕭邦20歲,準備離開家鄉到國外發展。
憂鬱悲傷的小調從四面八方傳來,蕭邦將離鄉的恐懼寫進曲中,高亢的顫音一如那忐忑不安的心情,一起一落盡數打在心坎上。
之後,曲調變為活潑,彷彿回到少年時期,沈醉於浪漫的舞蹈,緊接著,用更低沉穩重的聲音重複吟誦那段美好的歲月,像是歷經滄桑的成人,看透了世事無常。
那是個有智慧的成人,已接受過社會的洗禮,因而更懂得珍惜年少時特有的無憂無慮、無懼無畏,如詩般唱出的,是念念難忘,是戀戀不捨,亦是對現實的妥協。
隨之而來的一連串音符,像是千千萬萬個思緒,攪動著難以平復的心田,這種悸動從一開始對自由的嚮往、對幸福的渴望,慢慢轉為對處境的釋然,最終歸於平靜。
蕭邦透過此曲表達離鄉遊子的惶恐,但那時的他並不知道,自己餘生再也沒有機會回到母國,想到這點,我的心頭泛起一絲感傷。
留學的這兩年,恰好遇到疫情,我沒有辦法,只能滯留美國,等待更好的時機。
可是,疫情到現在仍看不見頭。
我突然不想再等了,我想回家,想踏上熟悉的土地,想投入家人的懷抱。
這念頭來得如此突然,卻又如此確定。走出音樂廳時,我無比堅定地和伊蒂說了我的決心,她又震驚又難過,卻還是叫我好好保重。
我深深抱著我的好友,眼底含淚,心中念起她的好。
但這裡再好,畢竟不是我的根。
我答應會發給她家鄉的照片,她眼底泛光,回道:「Anne, if it looks good, maybe I will fly to Taiwan right away!(安,如果照片好看,也許我會馬上飛去臺灣找妳噢?。?/font>
溫柔的月光下,兩個姑娘流著淚開懷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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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花了一個多月,辦理遠距授課的手續,停了在學校的宿舍,全安排妥當後,訂下機票時,已是8月底。
從奧蘭多搭乘約6個小時的飛機,抵達舊金山時,正值當地的中午。
我傳了訊息給伊蒂,還和家人通了視訊電話。
我再三肯定自己全身上下都密封在防護衣裡,這才讓父母微微放心。
視訊裡只看見爸爸媽媽的臉,但耳機裡,卻傳來較為稚嫩的男音。
「姊!記得我的禮物!」
我咧開嘴笑,朝鏡頭比個ok的手勢。
說是禮物,但我們兩個都知道其實是艾力克斯他妹妹寫的情書。
我最小的弟弟是個鬼靈精,現在也才14歲,可心思都在美人身上。當然,父母是絕不會知道,他們乖巧可愛的小兒子,心術不正,不務正業。雖然他的成績沒有下滑,這讓我恨得牙癢,但老實說,他很聽我的話,不太惹我生氣。
和安嘉誠比起來,安佑俊確實稱得上乖巧可愛。
相比之下,安嘉誠簡直是我爸媽存心生來整我的,我在異鄉的一點壞行蹤,只要被他知道,不討點封口費絕不罷休,也不知道他都老大不小了,威脅長姊這個弱女子有什麼意思?
瞧瞧,他此刻正繃著臉,在爸媽身後耍帥呢。
我抑住鄙視,歡快地和家人們道別,接著起身排隊,進入機艙。
照著機票找到座位,先用酒精消毒過後,才放心入座。
伊蒂前陣子回了老家,她傳來和南非大自然的自拍照,配上一段語音:Bon voyage~(一路平安~)
即使擁有瑞士法語區的血統,但伊蒂一句法文都不會,她刻意模仿的法國口音讓我忍俊不禁。
沒過多久,機長廣播響起,飛機即將起飛。
我調整一下座位,繫上安全帶,拉開窗簾。數分鐘後,便看見飛機在跑道上開始移動,慢慢轉彎。
四周除了飛機加速的引擎聲,再沒有其他聲音,我的身子隨著座椅顫動,全身重心向後,往上爬升。
我看向窗外,舊金山在眼前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沒過多久,好像能一覽整個佛州。
我放空了好一陣子,回過神來,只見下方一大片浮雲遮住陸地,機身平穩而行,不再升空,安全帶的警示燈熄滅,而空姐廣播也隨之響起。
我精神抖擻,在機上看了一部喜劇片、一部家庭溫馨片,還有閒心重溫之前看過的恐怖片。
整個人陷進劇情之中,亮點一過,我抽回心神。外頭已是灰濛濛,天快黑了。
晚餐時間一到,空姐一一發下餐點,我笑著和她道謝,怕她察覺不到,還輕輕點了點頭。
我微微拉下面罩,吸到新鮮空氣的剎那,又感動又害怕,我以最快的速度解決這頓飯,隨後再次全副武裝。
飽足感挾帶著倦意朝我襲來,我伸手調低空調,又在椅背的電視上尋找蕭邦夜曲,再將座椅往後一壓,舒服地躺下。
柔和的鋼琴在耳畔呢喃,按摩著我的身心,我閉上眼睛,半晌,就什麼知覺都沒了。
我睡得很沉,不知道過了多久,隱隱約約好像有個安穩平和的聲音從遠方傳來。
「請選擇您的目的地?!?/font>
我的眼皮像是被三秒膠緊緊黏牢一樣,稍微抬眼也沒辦法,迷糊之間,好似又聽見了第20號升C小調夜曲,那麼柔、那麼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