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一天（1）
我感覺四周的環境產生變化，人聲絮絮叨叨，無法辨識內容。世界一片混沌，冥冥之中，好似有一圈圈柔光，被一層黑紗罩住。
我猛然驚醒。
夏日。蟬鳴。風扇。木桌。黑板。粉筆。麥克風。
一滴汗水沿著背脊滑落，憑藉本能，我驀地起身。
講臺前細柔的聲音一頓。
我對上他的眼，也看見其他人的面容，腦子轟地一聲，不敢置信，千言萬語堵在心頭。
眼前的畫面過於衝擊，不只是因為我清晰地感受到手下的木頭刻痕，還因為我清楚地看見老友們的臉。
「我??我要??」震驚過頭，我還沒釐清狀況，一句話也說不出，只不斷想著：我要離開、我要離開。
我的確這麼做了，衝出門前，還聽見幾聲低呼。
強風捲動中庭的落葉，我往右拐，沿著走廊小跑著，盡頭後，豁然開朗。
一排籃球場率先映入眼簾，而後是佔地廣闊的跑道，兩、三個團體聚在一塊，大部分都穿著暗紅上衣搭配黑褲。
太瘋狂了！我加快步伐，心底在咆哮。真是見鬼！
我漸漸遠離建築物，穿過操場，躍上小階梯，經過灌木叢，來到大門口。
百子國民中學，這六個字就這麼大剌剌地印入眼簾。
我放緩腳步，劇烈喘息。
不遠處，伸縮門橫擋在前，分割自由的世界。
我瞪著外面的車流，突然沒有勇氣繼續前進。
這時，一聲短促有力的哨聲響起?！竿瑢W！」
我緩緩回頭。一個中年男子正大步流星朝我走來。
「妳在這裡幹什麼！幾年幾班的？」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只覺得他高得嚇人。我茫然地盯著他的飛行夾克，聽不清他又說了什麼。
過了幾秒，他又「嗶——」地一聲，大力吹響哨子，聲音貫徹耳畔，狠狠讓我的身子抖了一下。
我抬眸，卻看見他直視我的後方。
疑惑地回頭，正好看見一個黑衣黑褲的男孩，從伸縮門上跳下，雙腳著地後，他輕鬆拾起地上的書包，也不管旁邊急得跳腳的警衛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男人怒氣沖沖地召他過來，要不是這裡並非教學區，他震耳欲聾的大嗓門勢必會引起關注。
也不知怎地，我和他口中“不成體統”的學生，最終被歸為一類，送回班上。
巧的是，我倆是同班同學。
輔導主任大聲地報告我們的所作所為，語氣忿恨不平，彷彿我們犯下了什麼滔天大罪。
我稀裡糊塗地應下中午罰站的處罰，直到再次坐回原位後，對於現況依舊一頭霧水。
視線定在方才那位男孩身上，他套了件襯衫，和其他孩子沒什麼兩樣，可嘴角志得意滿的勾痕，有三分猖狂，三分不羈，又有三分浪蕩，落在眼裡，勾起我深埋的記憶。
再怎麼不交心，好歹也同班三年，更別說是校園臭名昭著的頭號人物，忘也忘不掉。
我對這人印象極深，聽說他在外面混幫派，而缺席次數和臭名聲卻不成正比。
視線再一一滑過同排的容貌，熟悉，卻又陌生，兩相矛盾，叫人理不著頭緒。
這是間學校。不是平凡的、毫無意義的一所學校，而是至少五年前，我的母?！僮訃?。
此刻，我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白襯衫百褶裙，白色短襪上套著一雙擦得發亮的黑皮鞋。
我已不記得這間教室，可還認得清同班同學的臉，我愣愣望著這些稚嫩的少年少女，所有人的臉上神彩奕奕，朝氣蓬勃，我縮了縮身子，感覺自己像是誤入仙境的愛麗絲。
我環視四周，老師不在，臺上主持的是一位男學生，溫潤輕柔的聲音傳入麥克風，聽著很是舒服。
他是副班長，姓陳，名字繞口，我永遠記不得。
分神凝聽前方的主持，似乎在傳達行政事項。沒幾位同學認真聽講，大部分在做自己的事。
視線掃過前排聊天的學生時，恰好和一位中分頭的女生對到眼，她長得很標緻。我認出她是在我們同輩之中的一個風雲人物，一個名字正要從我腦中呼之欲出，便看見她面露不悅，扭頭坐正。
難道是我直視對方的時間太長了嗎？
嗯??也許我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我沒有印象了，但我記得自己和她的交情不太好。罷了，我也不是那麼熱衷於經營人際關係。
我垂頭打量自己的位置，木質桌面坑坑疤疤，桌腳高低不平，堅硬的觸感抵著我的後背與臀部，實在不是睡覺的好地點。
然而，怎樣的勉強自己都抵不過濃濃的睡意。是了，十四小時的飛行時間，現在還是晚上吧，我做了一個早晨的夢是怎麼回事？
我感覺自己的意識漸漸渙散，依稀看見伊蒂對著我笑，真神奇，這是所謂的夢中夢嗎？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期待著我的家鄉照??
四周一陣騷動，桌子被撞歪，我迷迷糊糊地抬起頭。
教室昏暗，只留下最後一排的電燈，人群聚集在前，空氣中瀰漫著米飯香。
「妳不吃飯嗎？」左邊傳來聲音，我轉頭，鄰桌的男孩一臉好奇。
「??我吃飽了?！乖S是還沒清醒，我的反應慢了一拍。
我不是真的飽，只是這個時候補眠遠大於飽足感。
我重新趴下，調整睡姿，再度闔上眼皮。
感覺沒過多久，又被人叫醒。
我皺著眉頭抬起頭，眼睛還沒完全睜開，模糊間看見眼前的夾克。
抬眼細看，飛行夾克大叔正站在我的桌旁，眉間的皺褶深得能夾死害蟲。
我這才想起自己中午要到輔導室前罰站。
「出來！」他放低音量，以免吵醒午睡的學生。
睡眠被迫中斷，我走得心不甘情不願，恨不得自己馬上躺在舒適柔軟的床上。
輔導室前已有十幾個同學一排排站定，我被帶到他們面前。
「都幾點了，還要我三催四請??？自己找位置站好！」他用頭點了點其他受罰的人，語氣不善，毫無耐心。
我在心底深深嘆氣，左看右看，沒相中一個絕佳的位置。
「還挑？在選男朋友呢？」他不知什麼時候來到我身邊，我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猛然一抖，為了掩飾尷尬，連忙挑了一個角落，縮進人群裡。
嚇死人了??他是鬼嗎？
又絮絮叨叨碎念一番，他總算心滿意足，步履匆匆地走進室內。
我鬆了好大一口氣，一瞬間力氣全無，緩緩靠在牆邊，只想好好睡上一覺。
午後，中庭的地面被陽光烤得發燙，反射光亮得刺眼，熱氣環繞周身，連風都是熱的，沒過多久，襯衫便被汗水濡濕了。
在這個折磨人的天氣下，我竟然還是昏昏欲睡。
陣陣知了的聲音響徹耳畔，一道噗哧聲突兀地從中切入，而我一個重心不穩，依靠本能緊急地伸手扶著牆，好穩住身子。
我半撐著眼，皺眉查看。
「妳站著還能睡喔？」不是大叔的聲音。我懶洋洋地靠牆，繼續閉著眼。
「嗯??」我想再多回答一句，然而腦袋昏昏沉沉，嘴巴不受控制。
「為什麼什麼？」
「??先??在??掰??天??」
「為什麼現在是白天？」哇??他把我的心底話說出來了。
隔了幾十秒，那聲音再度開口?！敢驗楝F在是中午啊，太陽這麼大?！?/font>
這個回答太正經，我撐開眼皮確認，一張熟悉的臉歪著頭看我。
班上的混混。
他留著早就過時的斜瀏海，還精心地燙成玉米鬚，製造頭髮的澎度，看得出他很注重打理外表，但是那髮型真的??好醜。
我噗嗤地笑了起來。
話說他叫什麼名字來著？什麼什麼浩的，什麼什麼浩??羅銘浩??？??梁銘浩？對！梁銘浩！
「浩哥，說叫不起來的，就是她喔！」
「對啊，站著也睡成這樣，一定是她。」
隔了幾秒，我才意識到站我前面的男生和梁銘浩談論的對象正是我本人。
誰叫過我嗎？我沒有印象了??
突然，輔導室的門把發出聲響，門打開的同時，我猛地張開眼，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扶正身子，遠離牆面。
附近爆出低笑。回想自己的行為，我也成為痛苦忍笑的一員。
「你們幾個！笑什麼笑？很好玩是嗎？」我抿著唇，低頭看著地板，心想老師不愧是老師，吼這麼小聲，卻還是威嚴十足。
「其他人回教室，在玩鬧的人留下！站到鐘響！」隨著一聲令下，多數人都走了。教官又待了幾分鐘，才往操場的方向離我們而去。
我嘆了口氣，經過兩次打擾，瞌睡蟲早就無影無蹤，更能感覺自己眼角脹痛、頭重腳輕，所有的疲憊感好似瞬間攀上了全身。
「不睡了?。俊?/font>
我用手遮住一個哈欠，轉頭看剛剛和梁銘浩搭話的男生。他的髮型像刺蝟，但是看著順眼多了。
我回道：「睡不著。這裡這麼難睡?！?/font>
「欸，那等一下看電影，妳不就睡死?！?/font>
「什麼電影？」
他聳肩，說道：「反正我沒興趣?！苟?，似是想到什麼，興奮地看著梁銘浩：「我們翹吧！」
我的餘光瞥見梁銘浩勾起嘴角，也許說了些翹課的計畫，我不在乎，我的心思被“電影”兩個字深深地吸引。
電影都要演一兩個小時吧，雖然不夠，但聊勝於無。
我一定要大睡特睡。
第三章 第一天（2）
視聽教室的厚重窗簾全被拉上，我們幾個進去時，電影開始沒幾分鐘，數百個座位黑壓壓的坐滿了人，甚至還有人擠在階梯。
梁銘浩和刺蝟頭似乎早就是熟識，兩人滿意地在最後面席地而坐，恰好在投影幕的下方。
光想到自己不能陷進軟綿綿的椅子，就令我渾身不對勁，我不屈於命運，在最後一排伸長脖子，試圖尋找任何一個空位。
照明不足，我微瞇著眼，從左到右再由右往左，一位一位掃過去。
「同學，趕快找位子坐。地上也可以啊?！挂粋€粗獷的聲線從後方傳來。是個肌肉壯漢，很眼熟，我記得他是體育老師兼1班的班導。
現在是我不坐嗎？分明是位置不給我坐??！
我假裝蹲坐在靠近階梯的小角落，眼珠時刻觀察1班班導的動線，他轉動門把，正欲走進放映室。
待確認門鎖發出“喀啦”的細微聲響，我才直起身，繼續搜尋我的寶位。
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第十三排、第十四排、第十五排。
衰到家了。一張空位也沒有。
我望向身旁，那兩位正交頭接耳，而他們四周非?？諘?。
我記得梁銘浩身邊總是跟著一黨人，這茫茫人海中，總有一個是他的死黨吧！要是他朋友知道他在後方，肯定會來找他吧，那就會空出一個位子??
不過此時此刻，我一個姓氏也想不起來，甚至連臉孔都是模糊不清的。
刺蝟頭好像也是他的好麻吉之一，叫什麼來著??
我略作思考，從側邊自然地靠近他們。梁銘浩瞥我一眼，嘴上沒停。
我安靜等待良辰吉時。
「??告訴他們，要走要留自己決定。星期六我看到的，要都是我的人。」
「哥，你不查嗎？我們他媽的被衝康欸！」
兩個小鬼頭正認真地談論大事，我拼命壓住不自覺上揚的嘴角，卻沒管得住眼球，好死不死，和正在氣頭上的男孩對到眼。
他眼底的怒意來不及藏住，我愣了愣，有點不敢相信那和剛剛調侃我的是同一人。一瞬間，所有曾聽說過的傳聞一擁而上：出口成髒、抽菸喝酒、打架鬧事、無照駕駛??
還記得國中時，他們這群不良少年的惡行在校內一度鬧得沸沸揚揚，任何八卦，不管真真假假，總是被每個人掛在嘴上或放在心裡。
我回過神，發現梁銘浩不知道盯著我多久了，電影正巧切換場景，幽暗的光線打在他的側臉，他神情淡定，沒什麼情緒，一雙眼眸懶洋洋望過來，無謂又無畏。他挑起一邊眉，無聲詢問著。
那種眼神裡的壓迫，令我的心無端緊了緊。
我心裡天人交戰。該委屈自己接受堅硬的床鋪呢，還是勇敢出聲為自己討得更好的睡眠品質呢??
「那個??要不要我幫你們叫朋友來？」
傳言中的幫派老大不發話，和我隔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幾秒，我哀嘆，焦躁地說：「拜託，這裡這麼多人，一定有你們的朋友吧！你們不是要出去玩嗎？我非常想看電影，那不是剛好嗎？」
梁銘浩給我一個假笑。「妳是要找地方睡覺吧?！?/font>
我翻白眼。「噢！對啦！」
這時，電影的音效突然變得尖銳又大聲，從頭頂的音響遍佈整間教室。
「阿明！阿明?。 估夏赣H的聲音撕心裂肺，大叫著男主角的小名。
我回頭看著投影幕，恍惚間憶起這部電影是反毒教育，片中主角毒癮發作的痛苦畫面，我到現在還記憶猶新。
「喂。」可能是以為我看起了電影，刺蝟頭喚了一聲。他的聲音不大，但也不知有意無意，挑在電影最安靜無聲時說話，於是我平白無故受了周遭幾個同學的打量。
布料擦過我的手肘。我撇頭，看見梁銘浩和他朋友移到我身邊。
我默默看著他們，面上無事，心中卻警鈴大響。
梁銘浩的嘴角好似在上揚?！覆皇且獛臀覀兘腥藛幔俊?/font>
他說話的口氣很像是要去幹架，我突然擔心自己是不是蹚了渾水，可惜他沒給我機會拒絕。
「五班王思均。他在靠走道那排?！?/font>
我伸長脖子望了過去，人海茫茫，我連自己班都找不到??！
「五班在哪裡？」
梁銘浩瞥一眼搭檔，後者聳聳肩，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令人氣結。
「找不到就算了。」梁銘浩補充。
我咽下一口氣，從鼻腔哼了一聲以示回應，起身去找我的座??去找人。
「同學，你知道5班在哪嗎？」問到第三個人後，事情總算有了進展。我總算知道座位雖然是依照班級安排的，卻沒有遵循一到八班的順序入場。真是棒呆了。
當我費力穿過堵在走道的一夥人後，已經開始後悔，五班竟然在遙遠的最前面，我勢必得暴露在幾乎全年級的面前，才能見到王思均。
所以梁銘浩是想看我笑話？我就知道，他才沒這麼好心！
如果折返回去，走道那群人一定覺得莫名其妙，還可能遭到後面那兩個傢伙的嘲笑，甚至連好好睡上一覺都沒辦法！不行不行，絕不能讓這些事發生。
我硬著頭皮繼續前進，總算來到前排。我蹲坐在臺階上，一雙鷹眼不斷搜索著目標。
右側靠近走道的男生只有四個人，雖然都在睡覺，但乍看之下每一個都像是乖乖牌。
有個人引起我的注意，他用手撐著頭，微弓著背，好似要把上半身縮進外套裡。
偷偷摸摸，一看就有鬼。
我湊向前，蹲坐在臺階上。
「王思均？」
面前的蝸牛身子微僵，稍稍抬起頭。一對上那蜷曲濃密的睫毛時，我的下巴幾乎要掉到地板。
網球王子這部漫畫在當年風靡亞洲，主角也成為無數少女的夢中情人之一，而眼前這個人，是我們學校的籃球隊隊長，校園風雲人物之一，人稱籃球王子。
不過我對這個人沒什麼好的印象，因為他的感情史曾經是校園熱門八卦之一，大家對他惹哭某某女孩的分手橋段已見怪不怪，奇怪的是，依舊有女孩前仆後繼地圍繞在他身邊。
好吧，他是長得不差，而且我見過他打籃球，他認真的樣子帥多了。
他爽朗一笑，重新調整了坐姿。我瞥見他順勢把手機放進口袋。
「你認識王思均嗎？」
他和前排的男生對到眼，後者看向我，納悶道：「我是王思均。妳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是梁銘浩要我來的，他叫你到後面找他們?！?/font>
他沒有過多的反應。「誰？」
「梁銘浩。他們在最後面?！?/font>
「可是我不認識他欸。」
我腦子一片空白，下意識轉頭望向後方。投影幕的燈光刺眼，我瞇起眼，內心已將那兩個屁孩碎屍萬段。
「還有誰找我？」
「還有??」我絞盡腦汁搜尋刺蝟頭的名字，卻只浮現出面容。「好像也是你們班的男生，眉毛很淡，頭髮是這樣——」我將手舉到頭上比劃?！负芟翊涛o?！?/font>
籃球隊長噗嗤一笑。我充耳不聞。
「喔！妳說吳康捷噢。早說嘛，他我朋友。」
我反駁不來，只好跟著傻笑。
「他幹嘛不直接傳訊息，還叫妳來找我?！?/font>
「哈哈，就是說啊?！箍鞚L吧。我不來怎麼有座位可以坐？
他嘴上嘟嚷，但還是起身往後走。同一時間，後方那兩個人影往後門移動。
我告誡自己要矜持點，又看著王思均走遠幾步後，才緩緩躺進柔軟的座墊裡。
不知名的原因讓我回頭一看，三人已經走到門前，他們開門時，我一直盯著播放室，猜測老師隨時都會破門而出，但是一直到他們出去後，那扇門依然紋絲不動。
闔眼之前，我想起梁銘浩說要叫人時狡黠的眼神。
王思均不認識梁銘浩，就這麼跟他們出去嗎？但是兩個人有共同的朋友，應該沒事吧??
我輕輕甩頭，不再多想。
不管是什麼，都不關我的事。
第四章 第一天（3）
燈開了。半夢半醒間，我聽見周遭人聲嘈雜。我艱難撐起眼皮，只見眾人魚貫起身，往前後兩邊的角落移動。
我呆坐在原位緩衝片刻，才動身跟著人潮離開。門口太小，一次只能一二人通過，耗了不少時間，總算擠出室外。
微風徐徐，新鮮空氣流通，我感受到旁人的體溫，還有手臂撞上磚牆時冰涼的觸感，陽光直射，臉頰暖洋洋的，我一時恍惚，覺得這個世界逼真得令人害怕。
四周鬧哄哄的，聽不清年輕的孩子們在聊些什麼，我也沒費神細聽，只是盲目跟著眾人前行。又拐了個彎，下到一樓，穿過穿堂，視野變得開闊許多，學生們也在這邊分道揚鑣。
我來不及駐足查看，就被後面的人不斷往前帶。
耳邊爆出一陣騷動，一群男生打打鬧鬧，經過我身邊時，其中一人不小心撞到我的肩。
「抱歉?！顾杆俦荛_，眼底的笑意還沒完全收住，在看見我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睜大?！刚媲砂?，又見面了?！?/font>
巧個頭。我們才剛從同個空間出來。
他朋友用肩膀撞撞他，笑容逐漸加深。啊哈，所以我成了他的獵物嗎？
「嗨，我是范雲愷。5班的。」他笑著伸出手，等著。
我佯裝不諳世事。他也不尷尬，自然地放下手，問道：「妳叫什麼名字？」
「安若凝。」我邊說邊往前走，這個中庭被教室包圍著，遠遠地看，根本不知道哪班是哪班。
他跟著我移動。「妳是哪班的啊？」
對，我也想知道??二班？不對，那是高中。國中是??「908??對，八班！」我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他。「你知道在哪嗎？」
他揚起一邊眉毛。「妳不是從視聽教室出來嗎？ 」
「對啊。」
他失笑?！改俏覀兺臧桑俊?/font>
我無言以對。什麼同年，我都20歲了。
我的視線越過他，看見他那群朋友站在遠處，正聊得開心，幾道目光不經意地望過來。我煩躁地對視回去，又轉向范雲凱，盡量心平氣和地請教：「你知道8班在哪嗎？」
他指著右側的建築。我正欲抬腳，便聽見他說：「那是1班?！?/font>
我從喉嚨發出一陣怒吼。他一臉無辜，顯得我像個對陌生人亂發脾氣的社會亂源。
也不管真不真誠，我擠出微笑?！笇Σ黄?，請說快一點，天氣很熱?！?/font>
他又咧開嘴笑，手指從右滑向左方?！敢坏桨?，8班在那?！?/font>
「謝謝?！刮肄D向8班教室，走到廊下後，沒了太陽的照射，頭頂變得涼快許多。幾個學生在用外面的洗手臺，水龍頭開得極大，好像水費不用錢似的。
感謝老天，教室裡頭開著冷氣！不過還沒來得及享受撲面而來的涼意，我便被教室裡的混亂嚇呆了，只見氣氛正歡騰，學生們嘰哩呱啦，有的還四處閒晃，嬉笑打鬧。
某人從前門進來，我轉過身，看見一個矮小的中年女性，身材微胖，鼻梁上架著小小的細框眼鏡。
我國中的班導，菜刀。
當然，菜刀是她親愛的學生們為她取的愛稱，原因無他，就只因為她姓蔡，取自「蔡導師」的諧音罷了。而她的真實名字是蔡美娟，但從來沒有人這麼稱呼她，我的意思是，美娟老師？拜託，雖然這麼說很抱歉，但是誰叫美娟??？
總之，菜刀走上臺，拍了拍講桌，要大家肅靜。
等鬧鬨鬨的少年少女安靜下來，她又花了點時間，拿起講桌側邊的麥克風。「我們現在要重新分配座位。大家到走廊上，照身高排隊，男生一排女生一排?！?/font>
語畢，眾人又像炸了鍋似的，七嘴八舌地說個不停，緩緩移動到外面。
大家異常興奮，不分男女一個勁地互相比著身高。排在後邊的孩子頭抬得老高，像是得獎一樣驕傲。我則是低調行事。
「梁銘浩呢？」貌似太過激動，菜刀的聲音有點尖銳刺耳，很快吸引眾人注意力。
大家左看右看，又一陣騷動。
班上的學生消失無蹤，對任何一位老師來說都是頭痛的大事，尤其是這個學生還是個管教不得的問題學生。
班長被派去上報學校，而班上的行程照舊。
位置沒過多久就敲定了，只是搬家這件事非常耗時耗力。
我從靠近前門挪到最後一排的中央，路途遙遠、家當繁多。收拾到一半時，我從餘光瞥見窗外一位綠色制服的男人大步流星走來，心底暗叫不妙。
果然，怕什麼來什麼，我又一次被請出教室。
國中本來只有訓導主任而無教官，但是百子國中設有高中部，再加上學校歷來以問題學生而聞名，為了整頓校風，校方遂決定讓高中部的教官震懾國中生。此舉對大多數的學生頗具威震力，但是對真正需要管教的問題學生??還有待觀察。
教官的聲音意外地溫柔?！赴餐瑢W，妳中午和梁同學一起去視聽教室嗎？」
我點點頭。
「他和妳一起進去嗎？還是他根本就沒去？」
「我們一起進去的?！?/font>
「進去之後呢？坐附近嗎？」
哦天啊！麻煩給我個痛快吧！「教官，我和他超級不熟，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裡?！?/font>
教官看著我的眼，他的皮膚黝黑，鼻樑微微不自然，應該是曾摔斷過，眼神凌厲，即使受到強烈的壓迫感，我依然毫不畏懼，畢竟我說的句句屬實，同學不見也不是我的錯，對吧？
這時，教官繞過我，瞇眼望向遠方，我跟著回頭，遠遠看見主人翁大搖大擺地走來，向教官敬禮。
「教官好！」
他還是那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不禁讓我有種錯覺，好像火冒三丈的教官才是那個丑角。
也是，誰遇過這麼荒唐的學生？既不受規矩管控，也無懼於權威。
「你跑去哪了？」
「隨便逛逛。」
耳邊傳來急促的呼吸，這下連我都屏氣凝神，深怕一不小心掃到颱風尾。
我的天！這個白癡！難道不會看眼色嗎？
「跟我來！」
教官一陣疾風似地掉頭離開，總算帶走了我的壓力來源。我趕忙閃進教室，赫然瞧見我的桌子已空空如也，而新桌上放著一大疊書，都是我剛才來不及搬完的。
鄰桌的男生清了清喉嚨?！肝規蛫叞徇^來了。」他的聲線高亢特別，咬字帶有濃厚的鄉音，聽起來特別純樸善良。
我望向他，試圖在腦海深處搜尋一個名字??
「喔！我不是故意要碰妳的東西，我只是想幫妳??對不起，妳別生氣??」他像個受驚的小傢伙，睜圓了眼，語無倫次，連聲道歉。
我記得我的名聲沒那麼差?。?/font>
我無奈地笑說：「我沒生氣，謝謝你！呃??」我發誓我就快想起他的名字——
「啊，那就好！我叫黃賢盛?！顾o我一個燦笑，模樣像極了一個傻小子。
黃賢盛??好吧。完全沒印象。
「謝謝你，黃賢盛?！?/font>
他眼中迸出星星點點的光芒，好似聽到什麼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我瞄到他從書包內拿出某個東西遞給我，速度之快讓我足足愣了三秒才看清那是何物。
??一根棒棒糖。哈！
「給妳。」我觸到他渴望的小眼神，只好道謝並接受。
「這超好吃的。」他緩緩湊近，一手靠近嘴巴，神秘兮兮地對我說。「因為是朋友我才給噢！」
看著他一股腦兒的傻笑，我的心也變得柔軟。
他讓我想到安佑俊，小俊可調皮了，但是笑顏極具感染性，叫人沒法對他發火。
「報告！」
一道不大不小的聲音把我從思緒中拉出。我隨其他同學的視線一起扭頭看。後門敞開，梁銘浩手插褲兜，站在門檻上。
嗯，這麼快就回來啦，還算懂得點人情世故嘛。
「黑板上找你的號碼?！共说稕]再多說。
「老師，我坐這麼前面啊。」他的臉龐帶笑，語氣卻是滿滿嫌棄。
菜刀沒有回應。
這時，我前面的男生唯唯諾諾地舉起手?！咐蠋??我看不清黑板。」
要不是他戴眼鏡，我都懷疑那番話是他被人逼著說的。
「那正好。你們交換?！?/font>
菜刀發話後，那個男孩就光速收拾家當，立馬搬到前排的空位去了。相比之下，梁銘浩顯得十分悠哉。
「同學，會不會擋到妳??？」他戲謔地問。
我冷哼，無視那不懷好意的微笑?！改銢]那麼高?！?/font>
他笑得更歡，書包隨意掛在椅背上，又用腳勾著椅子，囂張地坐了下來。
我瞥一眼他旁邊的女生，一頭中規中矩的馬尾，連同瀏海梳得整整齊齊。她低著頭，專注地替課本簽名，一本簽完後就放進抽屜，有條不紊地擺好。
如果沒記錯，那正是本班的學霸，乖寶寶一枚。叫什麼??雨薇？
竟然坐在梁混混身邊??菜刀知道以後一定會痛捶心肝。
我正獨自為她憂慮時，卻見她拿著一疊足以砸死人的文件，在前排一一傳發。
「來，大家檢查看看有沒有少的。」
一時之間教室只聽到紙張揮動的聲音。
我納悶不已，便留神細細查看，一人共拿到4份，分別是課表、班規、繳費單以及空白紙。
「來，看這邊一下——」菜刀走到一位男同學面前，拿起他桌上的紙，在空中揮舞?！?！大家在空白紙上寫自己的名字，我們要做一個名牌??」
??天啊，這是什麼辦家家酒體驗大會嗎？好累，好無聊，好想回家??
我單手支在桌上撐著頭，盡量忍住不翻白眼，眼睛骨碌一轉時，被黑板最左邊的數字嚇得大驚失色。
100、8、31。民國100年8月31日。
民國100年？該死，什麼情況？
我倏地站起身，幾個同學疑惑地看過來，隔壁桌的黃賢盛驚得從周公身邊回到現實，茫然地問我怎麼了。
「同學，妳叫什麼名字？有什麼問題嗎？」菜刀看了過來。
我指著黑板左邊，不可置信地問：「現在是民國100年？」
四周發出一片爆笑，某個女聲嗤笑地說：「她到底在幹嘛？」
菜刀的神情自然，語氣稍嫌單調?！笇?，民國100年8月31號，暑假已經結束了，有什麼問題嗎？」
有！我的問題可大了！
「快坐下吧，同學?！共说稛o視我，又繼續在前頭嚷嚷。「大家現在看一下課表，這是最重要的東西。明天有體育課，要穿運動服，大家不要忘記了??」
教室裡的孩子們又繼續做自己的事，有人倒頭呼呼大睡，有人專注地跟隨著菜刀的指令，有人忙著欣賞外面的風景，有人與同桌發送不務正業的邀請。梁銘浩轉過頭，挑眉看著我，而我盯著他的臉，面色死灰，心臟跳得飛快，腦中只有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高速亂竄。
我他媽的，穿、越、了？！！
第五章 第一天（4）
論起適應能力，我可以很驕傲地說，我就像小強一般，有著頑強的生命力。秉持著既來之則安之的道理，我只能接受自己穿越的事實，畢竟到目前為止，我還不知道該如何改變現狀。
況且老實說，在這群12、13歲的孩子之中，我感覺蠻有趣的。誰的一生有這樣的機會重回國中生活呢？當學生又沒那麼多煩心事，就當自己在度假了，多好啊！
鐘聲響起，隱隱有什麼情緒在空中浮動，菜刀又再叮囑一次明天的著裝，便喊了聲「明天見」。大家唰地一下揹起書包，起身離開教室。
我愣了幾秒，才意識到放學了。
「妳怎麼回家??？」黃賢盛已經起身，邊靠攏椅子邊問。
「嗯？」我聽懂了，但反射性地發出聲音，於是他又重複一次問題。
「呃??我爸會載。」應該啦?！改隳?？」
他笑了起來，顯然很開心我反問了他?！肝乙ゴ蚯??！顾任沂帐巴戤叄臀乙黄鹱叱鼋淌摇！脯F在公車一定超多人。我晚點再回家?！?/font>
一路上他絮絮叨叨說著什麼，我都沒聽進去。那句「回家」像是一道魔咒，令我深深著了迷。
我們在操場道別。我看著他遠遠地和友人招手，奔向籃球場。夕陽西斜，六個籃筐下，都佔滿就定位的熱血少年們。
我繼續走啊走，一直走到中午來過的校門口。我盯著百子國民中學，金色的題字在夕陽的照映下熠熠生輝。幾個穿著制服、背著書包的學生從校門口走了出來。
我左拐向轉角處，經過手搖飲料店，又往前走到民宅處。這裡是爸爸下班必經之路，每天放學，他都會開車來接我回家。我訝異自己還記得如此深刻。
不久後，一輛黑色車身緩緩停在身前。我呼出一口氣，覺得一切都太不可思議了。這輛車！這輛黑色的休旅車是我們家第一臺車，經過多年無悔的付出，它早已報銷，被另一臺白色的電動休旅車取代。
車窗被搖下來，露出我朝思暮想的爸爸?！赴⒛?！快上車?。 顾液暗?。
我盯著他的臉，拉開副駕的門。
「坐後面！」爸爸又喊了聲。
雖然不解，我還是乖乖聽話。
爸爸等我繫好安全帶，才拉起手煞車，打方向燈，再輕踩油門慢慢駛上道路。
夕陽餘暉映著他剛毅的臉龐，甚至還能瞧見些許皺紋，可容貌卻比記憶中年輕許多。他身穿白色襯衫，領帶被隨意丟在副駕駛座，帶著錶的左手握住方向盤，另一手搭在扶手上。
後照鏡中，我們四目相對。他彎起眼，笑問：「今天在學校怎麼樣？」
「嗯?！刮抑共蛔⌒θ??！赣悬c累，但是蠻好的。」
爸爸被逗樂了?！附坏叫屡笥蚜藛?？」
我想到書包裡的棒棒糖?！高溃邪伞！?/font>
「那就好，要好好和人家相處啊。」我聽著爸爸一副和小孩說話的口吻，渾身不自在，索性假裝沒聽到，撇頭欣賞風景。
「爸爸，我們現在要去哪呀？」這分明不是回家的路。
爸爸從鏡子看我一眼?！干岛⒆?，忘了妳弟弟嗎？」他打了右轉燈，接著單手轉起方向盤，而後略為鬆手，讓方向盤自己回正?！膏?！第一次和他們不同校，還不習慣吧？」語畢，他又打了方向燈，將車子緩緩?？吭诼愤?。
正前方，天橋切開橘紅色的天空。
下一秒，車門「喀啦」一聲打開。
我收回視線，一轉頭，正對著青澀模樣的安嘉誠，濃眉下，眼簾微微一掀，狹長的鳳眼快速來回掃視我和爸爸。
一隻胖嘟嘟的小手從他的腰間闖出，緊接著，安佑俊趁勢搶先鑽進車內，他的腿貌似有點短，需要他哥哥在後幫忙。
我離家那時，他們早就是少年了。眼前這兩個??小孩，雖然是我弟弟沒錯，但總感覺有點??說不上來的怪異。
「姊姊！」小俊撲到我身上，我毫無防備，竭力抑住一聲痛叫?！赴直?！」
他圓滾滾的包子臉被陽光曬得通紅，像兩顆紅潤的小蘋果，模樣可愛至極。
他異常興奮，揮舞著短小的手臂，拉開嗓門道：「你看！是老師送的！」仔細一瞧，肉乎乎的手背上貼著恐龍貼紙。「老師說我很乖，就、就給我這個，其他人都沒有，因為老師只給我，因為我很乖?！顾穆暰€稚嫩，言談仍不流利，文法毫無邏輯。
「真的??？小俊真乖！在學校做了什麼？爸爸聽聽看。」爸爸是車上唯一配合的人。我佩服他刻意降低智商和兒子說話。
「我今天交到很多朋友！佩恩，還有吳軒廷，還有高宇鎮?！剐】⊥塘送炭谒?，那雙烏黑的杏眸此刻映著水光，一閃一閃的。「佩恩說要和我當好朋友，因為我很乖所以，呃，她喜歡恐龍??他們都喜歡恐龍?！顾吽伎歼呎f，黑白分明的眸子骨碌碌轉個不停，之後仿佛失憶一般，突然安靜下來?！钢挥形矣匈N紙。」他總結一句，說完後，小臉滿是得意。
我和安嘉誠完全沒有打算回應，只有偉大的父愛發揚光大，打破這個沈默。
小俊不負所望嘰嘰喳喳一整路，而我們尊敬的父親大人全程在旁陪伴，雖然仔細一聽就會發現那些答覆根本無足輕重，但他的小兒子顯然非常受用。
車子緩緩停下，我才發現到家了。十多年前我們一起漆的彩色鐵門慢慢升起，爸爸駛進車庫，剛停好，嘉誠就打開門，像貓兒般矯捷一跳。小俊也接在他後面。
爸爸拉起手煞車，熄火，解開安全帶，跟著下了車。
我如坐針氈，這一切如夢似幻，而我的感受又如此的逼真。
我輕輕撫上把手，喀地一聲，小俊咯咯的笑聲更清晰地傳來，我推開車門。陽臺上的茉莉花香撲鼻而來，抹去心底的一絲緊張。
我滑出車外，看著面前米黃色的透天厝，二樓左邊那扇窗是書房，右邊是爸媽的臥室，而我們的房間則是在另一頭。
我七歲那年，全家搬來這個小村莊。這棟承載著我大半人生的房子，就連閉上眼我也能刻劃出一磚一瓦、一草一木。
身後，響起車門上鎖的聲音。
「阿凝？怎麼了嗎？」
我回過神，朝爸爸搖搖頭，往前走上門口的臺階。
弟弟都已經進屋了。爸爸接過我的書包，摟著我的肩推開家門。
身後的門「喀啦」一聲輕輕關上，天花板明亮的燈泡照亮屋內，玄關的鞋子七零八落，散得滿地，廚房傳來炒菜的滋滋聲，香味在空中飛舞。
這一刻，一股無以名狀的感受自心中油然而生，我熱淚盈眶，幾乎要停止呼吸。
我深刻體會到自己回家了。在異國兩年，我總算回到生根之地。
「阿凝，怎麼站在那邊？」爸爸將書包放在地上，轉頭看著我。
這時，媽媽走了出來?！富貋砝玻亲羽I了嗎？再等一下，媽媽快煮好了?！顾呎f邊解下圍裙，聲音就如印象中一般溫柔悅耳。
「我回家了??」
「這是怎麼了？剛剛就這樣失魂落魄的。」爸爸邊說邊朝我走來。
我垂下眼簾，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我張開雙手環抱父母，開心地大笑出聲?！赴职?，媽媽，我回家啦！」
我再次睜眼，終於能仔細看清楚他們的臉，媽媽的髮型不一樣了，但兩人的臉龐沒什麼明顯的變化。
「我回家啦！耶嘿！」我放開手，顧不了他們疑惑的表情，逕自踩著小碎步往裡移動。
我輕哼著自編的小曲，步履輕盈，像在雲中漫步，好不快活。
樓梯旁的小木櫃上，擺滿大大小小的相框，都是我們三姊弟的孩提時期，當然，出鏡率最高的非我莫屬。
沿著樓梯往上爬，右邊的牆壁底部盡是貼紙，有些地方三三兩兩，有些則特別擁擠，從卡通人物到古今生物、從平面塑膠到立體泡棉，包羅萬象，應有盡有。
面對樓梯口的房間正是我的，右邊是浴室，對面是小俊的房間，嘉誠則是一個人睡在樓上。
我輕輕轉開門把，鼻息瞬間充斥濃烈的木質味，我打開燈，驚覺裡頭的傢俱嶄新如初。
嗯??桌子是有點亂，不過上面確實沒有一點歲月摧殘的痕跡。
我坐到轉椅上，欣賞面前這個亂中有序的傑作。
讓我瞧瞧??貼紙、雙面膠、剪刀、圖畫紙、原子筆。
這是什麼？做美勞嗎？
我抽出被埋沒在底層的小筆記本。上面赫然寫著歪七扭八的四個大字「非禮勿視」，後面加許多驚嘆號，還很潦草地畫了一個醜不拉機的生氣臉。
我無言翻開。
“2013年6月20日，天氣晴
媽媽說我可以繼續上鋼琴，安嘉誠說我是笨蛋，學不會還浪費錢，不如給他買滑板，氣死我了啊啊?。。?！我要和他絕交！！”
??啊哈，我以前好像有寫日記的習慣。
原子筆的字跡小而潦草，還有很多錯別字。
我翻到最新一頁。
“2013年8月29日，天氣晴
剛剛和媽媽吵架:( 她都不了解人家，還一直偏袒安嘉誠，哼??！不想理她了
p.s. 明天開學，好緊張！”
“2013年8月30日，天氣晴
開學day1，校長在開學典禮說了好久，累死了，但旁邊的女生和我說話！她叫羅紫妍，超漂亮:”)我們會變好朋友嗎？”
羅紫妍??對了！就是我們班那個”美女”。原來我當初想和她交朋友??好天真。
我繼續往下讀。
“今天晚上吃飯的時候，安嘉誠說我在房間跳繩吵到他，真的好煩！他明明在樓上，他才吵到我吧？而且他為什麼一直管我？明明我才是姐姐，超級沒禮貌！他最近交女朋友，還叫我保密！哎唷喂呀?。≡觞N會有女生喜歡他啊？？”
「妳一個人偷笑什麼，噁心鬼。」
我被突如其來的人聲嚇到，拍了一聲桌子來掩飾尷尬?！竿劭浚布握\！不知道要敲門嗎？沒禮貌！」
「吃飯了。」他把我的書包隨意放在門邊，語氣故作老成，掉頭就走。
我怒關上門。
裝、裝酷！有女友了不起??！
第六章 第一天（5）
我們家的餐桌禮儀對孩子來說不太友善：沒有電視、沒有手機、沒有任何科技產品。全家聚在餐桌，聊聊家常，共進一餐。
這不是我父母老家的傳統，而是他們兩人自創的。他們年輕時都在歐洲遊學，我總說他們受西方的影響太深，好幾度受不了想獨自進食。
不過，就連最煩規矩的嘉誠，也不會在這件事上有異議。我父母對待這小小的家庭時光可不是說笑的。
這不，大家都落座了。小俊又重新說起貼紙的故事。我加入時，嘉誠看了我一眼，我感覺他很想叫他弟閉嘴。
桌上的菜色香味具全，令人食指大動。
媽媽的廚藝是我們安家無比自豪的，我們都有各自喜愛的家常菜：我愛的炸芋丸、爸爸最愛的紅燒魚、小俊的糖醋排骨，嘉誠喜歡的則是佛跳牆，怪胎一枚。
今天剛好四樣都齊了。
我迅速夾了兩顆炸芋丸，迫不及待送入口中。酥脆的外皮炸得剛好，芋頭香充斥嘴裡，幸福的滋味讓我覺得死而無憾，就連耳邊聒噪的弟弟也變得可愛多了。
「這禮拜天要不要一起去運動？」爸爸提議。
「去公園玩！」小俊精神抖擻，高聲尖叫，逗得爸媽發笑連連。
「好?。“职謳闳ァ！拱职挚聪蚣握\?！赴⒄\不是想學滑板嗎？爸爸可以教你噢！」
我輕呼出聲。「爸爸你還會滑板??？」
「妳不知道妳爸爸有多愛運動呀。他就喜歡這樣講?！箣寢尳又f起當年，她人生第一次騎的馬?！肝覇柲惆职挚刹豢梢越涛遥q豫了一下才答應。」
「為什麼？」
「因為他從來沒騎過，但是不想跟我講，怕沒面子?！?/font>
大家捧腹大笑，唯獨嘉誠面無表情。
「喂！安嘉誠，爸爸騙你啦！他根本不會滑板吧?！刮艺f。
嘉誠沒吭聲，繼續吃著他最愛的佛跳牆。
我哼地一聲，覺得沒勁。這個臭小子是叛逆期嗎？幹嘛已讀不回？
過了幾秒，他才慢慢開口?！肝夷翘煊屑s了。」
「和誰啊？」我沒好氣地問。
他迅速瞄了我一眼?！概笥选！?/font>
我一下子帶了勁，眼帶調侃看著他。「朋友？」
啊哈！這小子不敢直視我！
「朋友好??！一起來打球?！?/font>
他瞪著我，無聲警告。我心情舒坦，笑著回視。
相對無言，我見好即收。小俊又趁機把話題引到他的貼紙，不難看出他真的將之視若珍寶。
「佩恩是誰啊？」我聽到他一直重複這個名字。
「我女朋友?！顾桓崩硭斎坏哪?，讓我不禁啞口無言。
OK，但是這不是才剛開學嗎？進度也太快了吧??
這頓晚餐就此結束。整體來說不算太壞，我甚至有點懷念這樣的聚會。
我爬上樓，一股疲憊感深深襲來。我打了個大哈欠，開房門時，一手擦去眼角的淚，又抓了抓後腦勺。
是不是該洗澡啊??
我隨意拿了件衣服，進了浴室，踏入淋浴間。涼水沖過臉龐，暫時清醒了一點。
好好洗乾淨後，我裹著浴巾湊近洗手臺前。鏡子起了霧，我用手擦去蒸氣。
沒有很清楚，但我還是看見自己的面容。
臉頰尖了點、皮膚黑了點、個子矮了點，但那確實是我??我的天啊，我和弟弟一樣，也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所以穿越之後，我的靈魂住進了12歲的身體裡嗎？??是蠻合理的，就??就當體驗人生嘛。
我呵呵一笑，放寬了心，又拖著沈重的步伐躺上床，卻沒有馬上入睡。
即使努力讓腦袋空白，今天發生的種種依然接連闖入腦海。
回國的期待、見到家人的喜悅、踏進家門的悸動、重回母校的懷念，全部都如此深刻，我的肌膚彷彿還能感受微風輕拂帶來的絲絲顫意。
我哆嗦一下，將薄被拉過腰際。晚風由紗窗縫隙間吹來，今夜的月色似乎特別明亮，照進灰暗的房間。我的視線滑過書桌，恰好落在衣櫃上一整排芭比娃娃上。
該死！我奮力起身，把它們一個個轉向牆，面壁思過！
我側向另一邊，閉上眼。
姑且不論我如何穿越，這世界上怎麼會有穿越一事呢？我一定是在做夢??醒來之後，一定要好好嘲笑自己的膽子??
我沒感覺自己睡著，就被人搖醒了。
房門半開，微弱的光源鑽入黑暗之中，我奮力撐起眼皮，依稀能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
「姊姊??」小俊正低聲啜泣。
我感覺自己在夢遊?！膏??怎麼了？」
他靠近我的床，嗓音哽咽。「我尿床了??」
語畢，他再度潸然淚下，嗚咽出聲。他的哭聲像是從遙遠的一端傳來。
「喔??」
「姊姊？」耳畔傳來小男孩的聲音，彷彿羽毛一般輕柔撥弄?！覆灰嬖V爸比媽咪好不好？」
他輕晃我擱在床邊的手。我瞇眼查看，我弟弟的身高剛及書桌，小圓臉上滿是豆大的淚珠。
「去叫你哥??」
「他在廁所??」
我把頭埋進枕頭，緩衝片刻，而後不情願地起身，跟著他走出房門。浴室的燈亮著，一絲光線從門縫映在走廊上。
我輕輕用手背推開門。嘉誠坐在小板凳上，兩手奮力搓揉床單。
「喂，用洗衣機洗啦。」
他停下動作，轉頭看我，臉色極為難看。
我彎腰接過他手中的床單，其中一小塊部分被水珠浸濕，想必就是重災區，我將之包裹在旱田內。
「愛看又愛怕。」他陰陽怪氣地道?！付啻罅诉€尿床?！?/font>
門邊的小俊癟了癟嘴。
「Oh my goodness！」我輕聲驚呼。「你的褲子怎麼回事？」
旁邊的嘉誠哼了聲。
「我去洗床單。你——」我看著嘉誠?！浮幚硪幌履愕艿难澴??！?/font>
他一臉不可置信?！笧槭颤N是我？他有手有腳的。」
我略微想想，好像也對，於是無聲看著小俊，一直到他喪著氣離開。
嘉誠直起身，擠了擠臺上的洗手乳。
「看屁啊。」
喲，我就看了一眼。脾氣很大嘛。
「我都連續兩天陪他去廁所了?！顾_水龍頭?！赴啄?，愛看又愛怕。」
我挑眉?！缚词颤N？」
他從鏡子看我?！笐蛘f臺灣啊?！顾P水，之後拿毛巾擦手?！肝艺f他不能看，妳就不信?！?/font>
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聽起來好像是我的錯？
他還想說點什麼，但小俊換好了褲子，正巧回來。
「反正妳要負責。」嘉誠丟下這句話就上樓了。
奇怪，這小子是把門鎖上了嗎？
我邊想著邊下樓，走到洗衣房，打開一盞燈。
小俊像條尾巴一樣緊緊跟隨我，我接過他手裡的髒褲子。深色的短褲，看不出上面濕濕的一片是什麼。
我大概沖了沖，就扔進洗衣籃。
還是不要讓機器聲毀了後半夜才好。
「不要告訴爸比媽咪喔?！顾脷庖粽f。
我應了一聲。也不用我多說，媽媽明天看見洗衣籃，就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破涕而笑。我們一起上樓。
「姊姊，可以和妳睡嗎？」他在樓梯間拉住我衣襬，顫巍巍地說。
「啊？」我才剛聽清問題，但為時已晚，弟弟已經衝進我的房間了。
他爬上床，雙手藏進被窩。
我想不起上次和家人一起睡一張床是幾歲時，熄燈之前，還擔心自己會難以入眠。
但我多慮了，一沾上床，我比他還早進入夢鄉，而且睡得不省人事，一覺到天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