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 墜落
雖說是砍偏了,但這一刀又重又狠,從本來直擊心口的位置改成腰部,差在從本來讓威廉親王立時斃命,變成讓他多了幾分茍延殘喘的時間,無論如何,這一招都要了威廉親王的命,只差在時間早晚。
艾德站定,看向銀光。一名騎兵一手持著銀鎖鍊,擋在雨地的威廉親王身前,他全身鎧甲,頭盔將面容罩住。
騎兵隔著頭盔悶聲說:「你差點殺了他。」騎兵不知道艾德痛下殺手,他剛才這一刀實已要了威廉親王的命。
雖然他的聲音悶在頭盔裡,威廉親王卻聽得清楚,身旁人一開口,他不禁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盯著他的面罩。
艾德好整以暇的將刀上威廉親王的血揮落在地,「是啊,要是你沒多管閒事的話。」
騎兵:「殺了他,你得不到獎賞。」
艾德:「我知道,只不過一時興起,我從未遇見過這麼有趣的對手。」說著又往威廉親王走近幾步。騎兵警惕,擋在兩人中間。
艾德:「你這麼緊張幹嘛?放心,我不會動他,天要亮了,我得走了,但離開之前,我有些話要對他說,他也不想我留下不解之謎吧?這些話你也說不出口。」
威廉親王強忍痛苦對騎兵說:「你讓開,讓他說。」
騎兵只好退到一旁。
艾德摘下頭巾,展示給躺在雨地裡的威廉親王,「這頭巾頭尾縫死了,照你剛才那樣的摘法,是摘不走的。同樣的戲法,同樣的人,你上了我兩次當,你說,這是我倆誰的問題?」
威廉親王冷笑:「我早該想到,海盜終究是賊。」
艾德將頭巾重新戴上,「我猜你早就起疑,只是不敢相信,直到這傢伙出現,」指著一旁的騎兵,「你又不得不相信了吧?沒錯,這一切都是由你父親亞瑟王策劃。他想要聖泉,但聖泉由巫師一族守護,亞瑟王便勸說喀絲蒂娜大陸上的人起來屠殺巫師一族,同時,卻又聯絡喀絲蒂娜大陸以外的人,像我這樣的海盜、福爾摩沙人、風刃島人,來屠殺喀絲蒂娜大陸上的家族。最後,聖泉將由我們平分,你父親比你會交涉,你頂多要我當什麼皇家海軍,你父親卻是要跟我瓜分聖泉。你要將你的銀鍊套在我脖子上,讓我當你的海狗,你父親卻是要讓我淪陷欲望的汪洋。」
艾德蹲下身盯著威廉親王,腥紅的雙眼滿是嗜血的欲望,他舔了舔嘴角,「我們海盜拿了聖泉當然就會回海上,福爾摩沙人、風刃島人也會回歸他們的島嶼,這塊陸地最後就只會剩下皇室政權。你父親想藉此鞏固政權,你卻一心要將那北方狼放回雪地,你不知道北方是他的心頭大患嗎?噢,我倒忘了!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你父親交代過,不能讓你知道,也不能傷害你。但他知道你的能耐,也知道你的性子,他知道你一定會出手相救格蘭利威,他知道認真打起來你不會輸,叮囑我們不能殺你,但為了自保傷你幾刀無妨。」
艾德越靠越近,見威廉親王的臉色慘白的猶如死屍,他似乎正聽著世上最駭人聽聞的事,正親眼目睹最可怕的惡夢。
但眼前男人無動於衷,艾德繼續說:「聽清楚了嗎?漂亮王子?我不是殺不了你,而是不能殺你。」指著身旁的鐵騎軍隊,「這一雙雙眼睛都替你父親看著我,我要是動了你,回去你父親就不會賞我了。至於那狼女,」艾德放低聲音:「我早已令人抄近路追去,白狼在夜裡多顯眼你知道吧?她活不過今晚。」
威廉親王怒極:「你???說謊???」
艾德:「我說謊?說了什麼謊?我說「今夜她就算不死在我手上,也會死在其他人手上,」這話可不假,至於「對你心愛的女人趕盡殺絕」,哼,她不死,我就不能封賞,你想,我怎可讓她留下?」
艾德見威廉親王目眥盡裂,他愈怒,艾德愈樂,好像看著處於痛苦深淵的威廉親王,這之中存在著最大的歡愉。
艾德:「這樣盯著我幹嘛?你早該學乖了,」陰狠的低嘆:「我是海盜,是天生的賊。」
話剛說完,威廉親王忽然手一抬,手裡的三棱刺正插中艾德左眼,回手時順手扯斷了他頭巾上的半截羽毛。
艾德慘叫,拾起地上彎刀要砍威廉親王,「鏗」被一旁手持鎖鍊的騎兵擋下。
騎兵喊:「殺了他亞瑟王不會放過你!你要用一顆眼珠子換聖泉?還是顆已經廢掉的眼珠?」
艾德痛的受不了,騎兵已喊了人帶艾德離去。艾德隨人被扶上馬背,威廉親王衝他喊:「願你在海上永無寧日!」他說完這話,伴隨一陣巨雷,震耳欲聾,但比雷聲更讓艾德心生餘悸的是威廉親王的話,他的聲音比此時的電閃雷鳴更動魄驚心,這聲音將伴隨艾德走過往後餘生。
騎兵俯身看威廉親王:「大人???」
威廉親王閉上眼,平靜的說:「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騎兵沒有回答。
威廉親王不敢置信,這一切是父親謀劃的,他是從何時開始策劃的?他什麼時候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練了這些精兵?他什麼時候和海盜勾結上的?他明明最討厭盜賊的???還有那些外島人,父親最痛恨異族???
和其他家族聯合起來討伐巫師一族?其他家族都知道?布魯、格蘭利威,其他大小家族,哪一家沒有他的兄弟?卻沒有一個人要告訴他。忽然想起比莉曾對自己說:「四海皆兄弟,等於沒有兄弟」。當時他不懂她的話,只覺得她不懂他。比莉逃走了嗎?她知道此事自己一無所知嗎?亞瑞安娜呢?她逃出去了嗎?還是真的如艾德所言,早已死在艾德手下?艾德說的是真的嗎?他是不是又再騙自己?
威廉親王心思紊亂,什麼也不想思考,也什麼都想不出來。
騎兵見他傷重,著急:「我先帶大人回去治傷???」
威廉親王攔下他的動作:「艾里歐呢?」
騎兵:「他和露娜是王的近衛,待在王身前。」
威廉親王:「這樣好嗎?在這樣下去,他倆就真的會成為一對。」
騎兵一愣。
威廉親王:「我不知道你們當初發生什麼事,但眼神不會騙人,從你看露娜的眼神我知道,你和她才是一對,她的眼神也是這麼說的。你和艾里歐都是我的親信,你倆實力不相上下,不用為了顧忌我,將往後人生都賠上了,伯特。」
伯特正要說話,忽然聽聞一聲鷹唳,往空中一看,一粒白點從夜空中襲來。是雪鴞,格蘭利威的雪鴞。
亞瑞安娜騎著狼,領在最前方,身旁幾隻狼,身後跟著一匹軍隊,打著格蘭利威的旗幟。
騎兵隊乍見格蘭利威的軍隊,二話不說,迎面激戰。
兩軍交戰之下,亞瑞安娜四下張望,這時又是一道閃電,藉著閃電的光亮,亞瑞安娜看見那倒在血泊裡的一片銀白。白狼載著她急馳過去,她在威廉親王身前躍下。
威廉親王乍見亞瑞安娜,以為自己已死,到了天國,「亞瑞?妳怎麼也來了?妳???妳沒逃出去?」
亞瑞安娜泣:「我逃出去啦!多虧大人!我在路上遇見家族的援兵,是阿道夫死前讓雪鴞傳訊至邊境線求救的!」
威廉親王:「是嘛???這樣就好???這樣就好???」他想伸手摸摸亞瑞安娜的頭,卻連抬臂的力氣都沒有。
亞瑞安娜將他的掌心貼在自己面頰蹭了蹭,「我帶大人回家,大人跟我回北境。」
威廉親王微笑,「北境好冷,我不喜歡。」
亞瑞安娜強笑,「不回去也可以,你想去哪都可以,我跟著你。」
威廉親王:「妳是狼,就該待在北方,待在雪地裡。我向來不喜歡冰天雪地,小時候,去到北境都會很害怕。我害怕北境的風雪,害怕北境的狼群,小時候,我總覺得狼要咬我???但我還是每年都跟著父親去北境,妳知道為什麼嗎?」
亞瑞安娜含著淚愣愣的聽著。
威廉親王:「因為我知道,妳與阿道夫在那裡。北境仍有兩隻愛我、敬我的狼崽???都說鳳凰浴火重生,誰料鳳凰卻在風雪中遇見他的第二生命。鳳凰今生與你們相識,無憾了。」
亞瑞安娜聽了,淚如雨下。
威廉親王對伯特說:「你不能殺亞瑞安娜???你跟父王說???她被格蘭利威的家臣劫走???」對亞瑞安娜說:「北境天候惡劣???易守難攻???父王不敢冒然進攻???妳回去後???休養生息???只要不越過邊境線???父王也拿妳沒辦法???」
亞瑞安娜:「我回去養精蓄銳???等我長大???替大人報仇!」
「不???亞瑞???我不要妳報仇???」威廉親王想拉亞瑞安娜的衣袖,手卻停在她腳邊,正巧碰到她小腿傷處,手停在他那條替亞瑞安娜止血的藍束帶上,「我要妳待在北方???與妳的狼群一起???平靜度過餘生???」
亞瑞安娜:「怎麼可能???我看見這束帶就會想起你???你叫我怎能忘了今天的仇恨?」
威廉親王:「寬恕???原諒???我要妳從今之後看見這束帶???只會想起這些???」
伯特忽然將鎖鍊掃向亞瑞安娜,替她擋下了一枝飛箭。鐵騎兵裡仍有不少人想要亞瑞安娜的人頭。
伯特:「大人,我護送格蘭利威至邊境,結束再回來見您!」
伯特這麼做是公然違抗亞瑟王的命令,但眼下威廉親王要死了,伯特顧不了這些,他見威廉親王死前惦記著亞瑞安娜,便決定誓死護她,算了卻威廉親王的心願,也算對全盤被蒙在鼓裡的威廉親王一點補償,他要盡他最後的忠誠。這些兵不敢動威廉親王,他一人待在這裡暫且無事。
威廉親王深知伯特心思,知道他最後是為了自己公然違抗父親,明知這麼做,會害得他後患無窮,他還是為了自己這麼做。
威廉親王心下感動,哽噎:「交給你了???」
伯特翻身上馬,亞瑞安娜還要再說話,已被伯特一把撈上馬,伯特身型魁梧,像銅牆鐵壁將亞瑞安娜護在身前,縱馬殺出重圍,亞瑞安娜回頭望向躺在雨地裡的威廉親王,泣不成聲。
軍隊追殺格蘭利威而去,沒有人理會威廉親王,威廉親王只聽得見雨聲,和逐陣變小的雷聲。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他曾無數次想過自己會以什麼樣子死去,是躺在溫軟的被褥間,在一群敬愛他的家人的目光下陷入長眠,還是死在心愛人的懷中,或是死在敬佩對手的刀劍下,無論哪種都好,都勝過現在。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孤身一人躺在冰冷的土地上,陪伴在身旁的只有雷雨聲與逐漸遠去的殺戮聲,愛熱鬧的鳳凰老是往人群裡竄,他從來沒有這麼孤獨過,內心卻獲得從未有過的安寧。他漸漸的聽不見雷雨聲,只聽得見自己緩慢、沉重的心跳聲,他能確切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隨著身上的雨水一點一滴流逝。他安靜的迎接死亡,卻感覺有人靠近,緩緩睜開眼,比莉的倩影瀲入眼眸。
比莉輕聲:「睡在這幹嘛?地板又硬又冷。」
威廉親王微笑:「我皮糙肉粗嘛???」
比莉:「天下第一美男子皮糙肉粗?我不信,大家都說你皮膚比女孩還細嫩。」
威廉親王輕笑:「我要死了,比莉。」
比莉:「嗯,我知道,所以我才來。」
威廉親王:「妳知道???這一切我???」
比莉:「嗯,我知道,你一無所知,這一切與你無關,所以我才來。」
威廉親王:「一無所知???原來是這種滋味???我一直以為???自己無所不知???四下都有我的人???」
比莉輕聲說:「我早跟你說過,四海皆兄弟,等於沒有兄弟。」
威廉親王苦笑:「我就愛玩嘛???什麼都想招惹???飛習慣了,最終分不清敵我的羽翼???好在我還有妳???比莉???我的小巫師???」他的說話聲越來越低,彷彿這麼說下去,聲音會與生命一起消失,「妳說???比起各自為王???眾人真的比較喜歡天下共主嗎???我的想法???真的太過天真嗎???」
比莉:「我不知道,我是巫師,不懂政治。但現下你會如此不是你的錯,你貴為王,萬眾矚目,就算不去招惹人家,人家也會過來,鳳凰金貴,你身上的羽翼,誰都想沾,就算只是靠近一點也好,也想和你相像。」
威廉親王:「若有來世???我不想當鳳凰???我不是當王的料???這冠太沉重???我戴不了???萬眾矚目???實為羈鳥???我想當屋簷上的小燕子???或是枝頭上的麻雀???吱吱喳喳的啼叫???妳聽見了???就知道我來了???」
比莉:「好,等你好了,當什麼都行。」
威廉親王:「不嫌我吵了?」
比莉:「你好了,盡管吵死我。」
威廉親王輕笑:「妳對我真好???比莉???有一件事???我要拜託妳???我也只能拜託妳了???」
比莉:「你說。」
威廉親王:「我懷裡???有條銀鍊子???」比莉將手伸進他懷裡取出銀鍊,「這條銀鍊???能感應到黛安娜的去向???」
「你要我去尋黛安娜?她是你姐姐,你得自己帶她回來???」比莉哽咽:「別說得像是你不行了。」
威廉親王慘笑:「我是真的不行了???黛安娜還有個女兒藏在尋謐谷???叫娜塔莉???找到她???」
「你倒是會差使人???威廉親王好大的架子???」比莉說著流下淚來。
威廉親王:「不會要妳做白工的???妳將我的護腕取下???」
比莉:「大人派給我這麼重要的任務,不會只拿這兩個護腕敷衍我吧?」雖是這麼說,她仍是依言將威廉親王一直戴在雙手上的銀護腕取下。
「我已從這刀劍遊戲裡出局了???而妳卻正要踏進去???」威廉親王抬手摸著護腕,一字一句咬牙說:「鳳凰浴火重生???這是妳的保命符???」他說的用力,從齒間不斷濺出血來。有一瞬間,比莉彷彿有種看見鳳凰啼血的錯覺。
雖然不明白威廉親王的意思,比莉仍是二話不說戴上護腕,見他又咳出血,忙說:「別說了,挨到天亮,我們的法力就回來了,我能先用法力將你身上的傷口封住,暫且抑制出血,我帶你去找萊納斯,他會將你醫好。聽到了嗎?鳳凰,只要撐到天亮,你就有救了!撐下去!」
奪冠會上巫師的法力會暫時被消除,大會結束就能復原。若大會臨時有什麼變故,巫師無法從水簾中拿回法力,那麼只需等到隔天天亮,巫師的法力就能自動回復。
「天亮???」威廉親王咳著血,「我等不到那時候了???」盯著眼前深厚的雲層,他不認為自己來得及看見一絲一縷的金光從這裡透出。
威廉親王覺得自己時間差不多了,不捨的看著比莉:「永別了???我的小巫師???」閉眼陷入長眠。
此時,伯特剛成功護送亞瑞安娜等人至邊境線一帶,正縱馬往回跑,忽然發現一直纏在手上的銀鎖鍊漸漸腐朽,銀光退去,銀鎖鍊頓時成了一條漆黑的鐵鍊。神兵器認主,若不是除了主人其他人拿不動,就是神兵器會隨著主人的逝去而毀壞,迦爾的黃金神槍屬於前者,威廉親王的銀鎖鍊屬於後者。
伯特當即勒馬,他愣愣的盯著手上的鎖鍊,發現自己的手都在顫抖,他沒有再催馬,他已失去了歸心似箭的理由。伯特向來沉默寡言,他是默默守護在鳳凰腳邊的忠犬,牠的主人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總是在萬眾矚目下拍動那一身羽翼,牠會在主人腳邊,防止主人墜落。這麼多年他們都是這樣過來的,他以為他會一直這樣守著主人,直到鳳凰老的跳不動、拍不動翅膀為止。現在,鳳凰正值青春年少,卻再也無法跳躍振翅了。
天剛破曉,伯特一人手持鎖鍊,對天發出怒吼,那是聲兇獸的低吼。兇獸的低吼撕裂天際,幾縷金絲從雲層中射出,照在天下最美的臉孔上,只可惜,天下最美的笑容從此消失了。威廉親王的屍身被朝陽籠罩,淡淡的金光彷彿他正罩著件金色皇袍。
雷歇雨止,迎來第一道曙光,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