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朱槿天不亮就起身張羅侍候,服侍高天河出了門,她才到陸管事處報到,一方面讓陸管事安排差事,一方面謝他教導之恩。
陸博見她主動來找自己,也知道高天河的顧慮,總堂的丫頭們還是以和為貴比較好,於是把其他三人一併找來,公公道道地分配差事,並且儘可能把朱槿和三個丫頭分隔開來。
於是三個丫頭仍舊負責洗衣灑掃茶水接待,朱槿則是一早侍候完高天河出門就緊接著打掃風雲閣,而後到廚房幫手,過午之後到帳房打掃,也替陸管事打雜跑腿,傍晚再回廚下幫忙。
三個丫頭昨日吃了高天河一頓排頭實在膽寒,若不是朱槿昨日肯央著留下三人,只怕她們今天已經不在天河幫,況且之前欺侮朱槿的事明擺著理虧,因此心下也不無慚惶。
只是要她們主動認錯示好還是為難得很,現在一見陸管事把朱槿和三人的工作分隔開來,加上朱槿當差的廚房和帳房這兩大重地都不輕鬆,因此她們倒也不覺得陸管事偏袒,反而都覺得這樣的安排好極了,於是各自忙碌,皆無二話。
朱槿打掃完風雲閣就往廚房找秦大嫂,秦大嫂正燒大灶呢,朱槿一見二話不說就捲起袖子上前幫忙,一邊又和秦大嫂閒聊,也感謝她那日對自己的維護。
廚房的差事又熱又累,朱槿全不抱怨,不管是炸豬油、醃醬菜、剝蔥蒜、刷鍋洗碗……她都主動幫忙,秦大嫂果然鬆快許多,對這小丫頭也更加喜歡,兩人有說有笑,秦大嫂又指點她刀工火候,還教她做菜調和的工夫。
「妳能來幫忙真好,」秦大嫂含笑稱許:「這兒的工作又是刀又是火又是油,那幾個丫頭都待不住;妳就很好,又勤快又肯學,以後我多教妳幾道好菜,等妳學會了做給幫主吃,他肯定愛得連舌頭都要吞下去。」
「嗯,我一定用心學。」朱槿聽秦大嫂這麼說鬥志滿滿,又笑道:「大嫂做的菜是真好吃,我能學到妳一半功夫就很高興了。」
「晚上要做老鴨湯,幫主最喜歡鴨湯泡飯,我來教妳做,保管這鴨湯又清鮮又好喝。」秦大嫂又低聲問:「那幾個丫頭沒再為難妳吧。」
「今日我和她們連話都還沒說上一句呢,」朱槿嘆道:「不過三爺昨天都已經說得這樣明白,大夥兒和和氣氣的便好,我想她們不會再有什麼說的吧。」
「她們如果敢私下裡找妳麻煩,告訴我一聲,我一定替妳教訓她們。」
朱槿很謝謝秦大嫂這樣維護自己,不過她覺得應該不會再有事端,中午吃茶點時,夜鶯她們三人沒同她主動說話,卻也沒再生事。
過午她就到帳房報到,先打掃帳房,替陸管事砌了茶,陸管事就開始教她認字,還拿了些廢紙頭給她習字。
晚上還是等高天河回來開飯,意外地葉家兄妹也一起來了,葉小霜是故意來揚威的,卻見前天還跟著自己一起針對狐媚子的三個丫頭今天坐在邊角眼觀鼻鼻觀心,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出。沒了人助陣,葉小霜只能冷冷待在葉君懷身旁一邊瞪著朱槿一邊用飯,吃得咬牙切齒。
秦大嫂冷眼旁觀,不陰不陽來了一句:「大小姐吃飯便吃飯,眼珠子瞪得這麼大,一會兒掉下來可不得了。」
葉小霜改為瞪向秦大嫂,不過秦大嫂橫眉冷視,半點沒在怕。
葉小霜瞪了老半天人家硬是不當回事,她也只有忿忿地生悶氣。
一旁葉君懷打著圓場:「好好吃飯就是了,小霜妳試試這邊的蝦籽小餛飩,味道挺不錯。」
葉小霜挾了個蝦籽小餛飩送入口中,蝦湯鮮醇,餛飩餡美,蔥香清淡,上頭綴著的蝦籽滋味濃郁,果然好吃,她忍不住伸出筷子再挾一個:「這餛飩是大嫂做的?」
「是槿丫頭做的。」
葉小霜聞言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挾著的餛飩停在半空中,真是進退兩難,最後恨得把餛飩撥進葉君懷碗裡,哼聲道:「怪不得這麼難吃!」
秦大嫂冷冷道:「不愛吃拉倒,誰求妳來?」
其他人見她倆一人一句槓上,都不說話了,偏是高天河在這時開口。
「餛飩是槿丫頭做的?我來一個。」
吃了一個之後高天河點點頭,索性一伸手把整碟小餛飩抄過來。
「妳既不愛吃那放我這邊吧,我就喜歡這個口味。」
葉小霜氣得臉都脹成豬肝色了,高天河還在淡定地一口一個餛飩,朱槿見高天河這麼捧場,開心的表情立刻擺在臉上,其他人看著這三人各異的表情和心緒想笑又不敢笑,只好拼命忍耐。
好不容易吃完這氣氛緊繃的一餐,忍笑忍得臉都快僵掉,陸博覺得自己老了好幾歲,幸好用完飯後葉小霜就被她哥死活拖回家去了,否則不知還要怎麼鬧法。
吃過了飯,眾人散去,陸博例行向高天河稟告今天總堂的大小事,又給他看看整理好的帳本。
高天河坐在太師椅上翻翻帳本,隨口一問:「槿丫頭今天開始學字,可用心麼?」
「小丫頭用心得很呢,」陸博笑道:「不只用心,還很聰明,一下午就把數字都弄明白了,還要我教她大家的名字怎麼寫,一邊認字一邊那手指頭就在桌上比劃著,我看她這樣認真,索性連運筆的方法都教她,還給了她一些廢紙頭讓她練字,今天識了不少字呢,她看我用算盤好奇得很,我想明天也教教她。」
小丫頭的確勤學啊……高天河點點頭,嘴角不覺露出微笑。
見他心情不錯,陸博心念一動,笑著轉身拿起一疊紙放到高天河眼前。
「這是什麼?」
「這就是丫頭今天拿來練字的廢紙頭,幫主可以看看。」
高天河隨手翻看,字跡扭曲拙劣,用力過猛,倒是寫得密密麻麻,很愛惜地使用著紙張的每一個角落,而且逐頁翻去,還是可以看得出進步……不過真正讓高天河動容的是書寫的內容。
他不說話了,欲語無言。
「小丫頭寫得最多、練得最勤的,是幫主你的名字。」陸博笑得別有深意:「她很有心啊。」
「……陸叔別說了。」高天河低聲道:「丫頭還小,不懂事的。」
「十七歲不算小了。」陸博也是關心他:「這丫頭已經服侍你幾個晚上,你就索性開了臉把她收做房裡人,不也是名正言順?」
「我們沒有……」高天河一句話沒完自己先打住,只道:「很晚了,我先回屋,陸叔也早點歇下吧。」
然後他就離開了帳房。
走在後庭長廊上,夜風入懷,但吹不散他心頭的鬱悶。
只有他自己知道原因。
八年前所有家人慘死在海寇手中,此後他夜夜惡夢不斷,卻又運勢絕佳,自打創立天河幫之後就一路風生水起走到今日,所有人都對他的成功驚嘆不已卻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高天河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慢慢地,一個念頭在他腦中成形——是他吸取了十三個親人的氣運,從而導致他們慘死,既然十三個人的氣運都轉移到自己身上,當然就讓他接下來的日子一帆風順。
高天河覺得這個想法合理說明了為什麼在夢裡所有親人都恨得要將自己生吞活剝,這想法也開始讓他害怕和其他人親近——他不想再看到身邊親近的人慘死。
多麼荒謬無稽!多麼愚昧可笑!然而這就是高天河自己的解釋,他曾詛咒自己的命運,怨恨上天對他的不公,可是又能如何?
死去的親人終究不可能活轉過來,他的強運讓他無往不利,讓天河幫所有幫眾都過上了好日子,可也只能到此為止了,他不敢和任何人建立更親密的關係。
本來這也不是什麼難題,這幾年來他和所有幫眾維持著和諧平淡的來往,也不和任何女人有所牽扯,急得葉君懷一年半時間就塞了三個丫頭過來,他還是不為所動,知道葉小霜的情思之後他也依然心如止水。
因為他根本就自覺又刻意地和人保持疏離。
可是最近他的心似乎開始動搖……那隻溫暖綿軟,一握住就能一夜好眠的手、那雙貓一樣靈動又漂亮的眼睛、還有那雙眼中流露出對他的仰慕和情感……高天河竟難以自持。
他不想害她,可是又忍不住握她的手……他忍不住,可是他不能害了她……
他的心矛盾擺盪,反覆遊走。
終於進了風雲閣,朱槿已經在裡頭等著服侍他入睡,一見他踏入偏間就迎上來笑著為他寬衣,動作一貫輕柔、體貼。
他僵著臉和身子,配合她的擺弄。
朱槿當然察覺到他神色有異,卻絕不可能知道他心頭所想。
「三爺怎麼了,臉色不大好?」她又關心又擔心:「可是今天在外頭遇上什麼不順遂?」
「哪有什麼不順遂,」他勉強一笑:「只是累了。」
「我這就服侍三爺就寢。」朱槿又笑著凝望他:「三爺知道麼,今天陸管事教了我很多,我已經認得四十八個字。」
「那很好啊,」他盡力讓自己心緒不要跟著她起伏:「妳每天好好學,有進益了陸叔也會開心的。」
「那三爺呢?」朱槿眼中充滿希冀與仰慕:「我進益了,三爺也會開心麼?」
「這是自然,」高天河不敢直視她眼睛:「天河幫中多幾個讀書識字的人是好事,妳用心做事讀書就好;夜了,快睡下吧。」
「嗯。」
兩人又各自上床上榻,高天河百般糾結心不在焉,朱槿卻已經很自然地把一隻手放上床沿。
看著那隻軟軟小小的手,高天河遲疑著猶豫著……甚至掙扎著,但終究還是又痛苦又依戀地覆住了她。
「睡吧。」
一整天做了不少事學了不少東西,朱槿過得充實而勞累,她很快進入夢鄉,高天河卻睡不著。
他怔怔地看著她安詳沉靜的睡顏,直至夜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