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是6年前的舊文,但剛好符合最近時事而想再重發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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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文推薦搭配的BGM:---
「把拔,為甚麼他們生氣哥哥?」
我的視線仍停留在電視的畫面上,原本拿著搖控器欲轉臺的手橫在空中有十分鐘之久,女兒的話我確實地聽進了耳裡,卻遲遲做不出任何反應,像個雕像般地呆看著螢幕。
一個青年像是滿清時代的犯人一樣,雙手和頭被銬在囚車上,負重的四個輪子因年久未使用、滾動時那撕扯的聲音如此地清晰,在我的腦海裡繚繞不去。
但從電視聲道裡傳出的卻不是我印象中的聲音,是一團聽起來與畫面相當不搭嘎的眾人咒罵聲、怒斥聲,雖說是『眾人』,實際上去細數約莫只有不到十人左右。
突然一顆白色的子彈砸在青年身上正中了他的側臉頰,黃色的澄液瞬間灑了天,著濕了青年部份的亂髮和囚車。攝影機精準地拍到了那青年努力試著轉動自己被鎖住的頸子,挖掘任何可以動彈的空間,就為了看扔了那顆雞蛋的人的模樣。
他的眼神中充滿了怒火,彷彿能夠讓與其對上視線的人燒灼起來,並送到地獄制裁。
畫面與聲音的效果,再加上播報的旁白解說,形成了一個『因試圖讓這社會動蕩不安至人神共憤而攻擊囚車』的宣傳。穢物四處飛濺的畫面收進了我的眼底,腦海裡出現的卻是永遠無法公佈的寂靜。
兩旁夾道的民眾,帶著些許的無奈,帶著些許的無辜,帶著些許的恐懼,帶著些許的敬意,靜靜地望著囚車默默走過。
有幾位看就知道與這些群眾不入的『百姓』,大聲嚷嚷著電視中嘈雜成一團的固定臺詞、手裡抱滿了刻意佈置好的不滿,開始朝囚車投擲、辱罵。
「哥哥是不是做錯事了呢?」
女兒的聲音再次將我從記憶中喚醒,我終於按下停止回想的按鍵,從沙發上起身要去哄哄乖巧的女兒。我的妻子從她在廚房的家務中暫止而來,她抱起原本坐在餐桌邊持著細長、印著一些可愛卡通人物圖案的木頭鉛筆、飛快地在作業簿上來回的女兒,在她的頰邊親了一口,開始點看著她的作業。
想做的事被妻子捷足先登,一時間我有些手足無措,將自己的注意力轉移到了旁邊牆櫃上擺放的一些飾物。我提起一支掛架上的銅錶,文風不動的指針隨著我的父親停留在了過去。再往旁邊瞧些,一張被挖空了一角的三人全家福,默默地站在相框中黯然神傷。
「爹地,我這次考試又考了一百分哦!我可以買上次那個波波球橡皮擦嗎?小芬的生日快到了,她說她真的好想要那個橡皮擦?!?br>
「當然可以?!?br>
「如果波波橡皮擦再少一點錢就好了,健豪說他存了好久的錢,還買不到。」
「妹妹啊,該睡覺了哦,爸爸要工作了,明天等妳放學,媽媽就帶妳去買哦?!?br>
妻子將抱在懷中的乖巧女兒湊到我面前,我姿態僵硬地在她額上吻了一口呆滯,電視機裡的畫面仍在我的腦海中不斷重播。
午夜將至,我將放在廚房牆邊的布臺架起,我的內人從陽臺收了一套只屬於我的深藍色制服,謹慎且沉重地遞給了我。凍結的思緒這時才隨著熨斗轉移到了工作服上,依著那上百條皺摺都蓋不過的挺線,再次抹了過去。
皺摺,平了。
不平的,就再壓一次,重而緩慢地,直到完全碾平為止。
啜泣的聲音傳入耳中,我低垂的目光依然在制服上努力,妻子坐在餐桌邊,將貼在客廳牆上的一張張美好的回憶取下,用她那裁布的紅色大剪,悲痛地將那些照片一一修飾,埋進相簿中。
「為甚麼會變成這個樣子……?!?br>
夜裡,我緊依著妻子,摟著她的肩、呆若木雞地望著地上燃著星火的香桶,裡頭那一張張被拋棄的身影,在宛如地獄的高溫中化成灰燼。
妻子的啜泣沒有停過,她摀著自己的口鼻,不希望製造太多的聲響。從她顫抖的肩身,我能感受到她心碎的虛弱,因此,我扶著她,就如同以前青澀的時期一樣,當個永遠矗立的靠山。
「你難道就這樣放任嗎?」
不過現今的我,也只剩這虛假的表象,這座大山,早已被那些質問和懷疑,狠狠地掏乾掘盡。
「我以他為榮。」
我並不反對我的驕傲,我只婉惜他生錯了時代。
幾乎跟我從同個模子刻出來、繼承了我所有一切的他,如今將被我親手建立的王國給吞噬,實在諷刺。
止不住的悲痛,我在那拽聲痛哭的妻子耳邊細碎地喃喃,將她更擁進懷裡,望著燒燼的星火逐漸凋零。
一個壓扁的鴨叫聲從身後傳來,女兒手裡拖著毛絨絨的布娃娃,抬頭望著同時回頭的我們。
「哥哥甚麼時候回來?」
收起珍珠般的眼淚,妻子匆忙地朝著自己的臉抹了抹,提起了精神的聲音,走到女兒面前蹲下,用力地掛上了她充滿慈愛的笑容,譜了一個女兒以後才會懂的善良謊言。
睡前,我站在衣櫃前,凝視著掛在上頭的藍色制服和圓盤帽。在這套華麗的權力下,我彷彿赤裸地甚麼都穿不上,它給了我過去莊嚴不可侵的尊嚴,也給了我現在無法逃避的烙燙。
熄燈,已然無法運作大腦的我,在灰暗之下睡去。
「還有哪邊需要加派人手嗎?長官?」
「這裡,還有這條路,跟這轉角?!?br>
我隨意地在下屬遞上來的市區地圖比劃了一番,一些久遠時代的細節微微浮上腦中的臺面,卻又迅速地沉了下去。
「長官超厲害的,好像都知道哪裡會有人一樣。」
「廢話,他以前就是負責跑這個的??!不然你以為現在他們怎麼能掌權?」
稱讚的私語化成一條審判的質疑之蛇,緩緩地纏上了我站挺的的身子,在我的耳邊像惡魔般低語,緩緩地侵蝕著我的內心。
底下的群眾依然如昨日一般寧靜,上千、上百、上萬雙目光的焦點只有一個,刑臺上的青年。
我站在刑臺後方,不需會面,便知這名年輕的囚犯神色如何,凜然的王者之傲,即便頸上纏著一圈柴刀劈不開的粗綑麻繩,也仍毫無畏懼的俯看之鷹。
身後,坐著一排曾經的戰友,如今都是衣冠楚楚的權士,他們也不吝惜地將曾經誓血死拼來的甜果,分享給我。
只是,握到權力的那霎那,每個人走的路,便開始不一樣。
在領導者的指示下,開放了最後的仁慈給囚犯的家屬,向青年道別最後一面。
我看著從我影子下青出的自己,他猶豫了一下,接著便轉身與我四目交接,我冷酷成鐵的臉,接受著他眼神中傾巢而出的怒火及譴責。
接著,妻子抱著女兒走上了刑臺,稚幼的她手裡握著母親才剛兌現的諾言,放了一塊卡通圖案的橡皮擦在青年胸年的口袋中。
即便千叮萬嚀,內人仍忍不住垮了醜臉,隻手掩面痛哭,苦得幾乎要睜不開、不敢睜開再多看青年一眼。
他的眼神從直射在我身上的憤恨,瞬間轉換成了一股孝順的溫柔和自責的愧疚,他鼓勵著生下自己的她,也哄了哄本該多花時間去陪伴卻依然被自己放下、小小的她,唱了一首只有四句話的童謠給她聽,硬拳打不掉他傲骨的高牆,軟弱的溫暖卻融化了他的虛張聲勢,忍不住細淚奪眶。
「哥哥,不要哭,把拔說不是你的錯,都是外面的人太壞,他說你是對的,他說你是他的驕傲?!?br>
瞬間,
……崩毀。
後方的領導們,聽聞了女兒說完了昨夜裡我與妻子的私語,清了清喉嚨。
我冷鐵的面龐,轉成了一整片恐懼的慘白。
「今天能在這逮捕到這個企圖毀滅我們國家、使我們社會動蕩不安、人民無法好好安心生活的恐怖份子,全部都要歸功於我們日夜不休、努力不懈勤抓犯人的警察同仁們!」
虛偽的演講,化為了一支一支鋒利的箭,從我的背後一句一句地捅上。
「現在,就請我們的總指揮局長,來為我們這終結罪犯時代的一刻,劃上句點吧!」
我愣站在原地,擺著標準的稍息姿態,成為了石像。
直到位在肩邊的副局長,再也接受不了後方那慢慢燃起不祥氛圍的壓迫視線,悄悄地出手將我推了一把,我才像被腰輾的高木,往前滑了幾步還差點跌了個跤。
妻子不可置信地摀著自己的嘴,那簡直只有幾釐米間的搖頭只有我能意會的到。她懷中的我的女兒,面容天真且無辜,她的母親昨晚告訴她,哥哥要去一個美麗的好地方、一個那些做錯事的人再也傷害不到他的地方。
我恍惚地緩緩轉頭,原本的行刑手拽住了我的手,將我的手掌用力地擱在了機關的桿把上。我望著兒子的面容,原本充滿了憤憤不平的視線,已然轉為一股熱切的感動和體諒。
然而,除了驚恐,我卻該成為哪一派表率、或任何甚麼都好的情緒都擠不出來……。
臺下幾萬雙的目光,慘白的絕望上覆上了一層自己曾經見過的熾熱與積極,屏氣凝神的等待著有著任何可能的下一幕……。
面前妻子比我更加恐慌的眼神中,逐漸消逝的愛意……。
臺後那些緊盯不捨的眈眈虎視,可能還掛著幾抹陰險的微笑……。
身邊,映照出自己年輕模樣的青年,一雙帶著渴求的希望……。
我的手,
還在絞刑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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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篇時的靈感是來自於LOL英雄聯盟中,戰爭機器SKIN的提摩的一句話:「They been looking for your truly(他們在尋找你的忠誠).」
不同的組織、不同的選擇、不同的結果,映照出此短篇中身為多重身份男主角的痛苦掙扎和絕望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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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情解釋:
爸爸年輕時和朋友推翻前代政權→朋友和自己掌權後成了另一個需要被推翻的政權→兒子看不下去自主成為革命軍幹部→兒子被逮到+被推上絞刑臺準備被殺雞儆猴→爸爸為了家人和生活逮捕一堆革命軍→妹妹戰犯不小心把爸爸心裡話講出來→以前的戰友要求爸爸親自殺掉自己的兒子以表忠心→爸爸最後被迫作選擇,革命?屠殺?其他?
過了這麼多年,我現在心裡想,最後其實不管爸爸最後有沒有親手葬送他的兒子,他和他們全家都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