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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章-山姥切國廣 前篇
01
床鋪忽然的微弱晃動搖醒意識的同時,我感覺有個溫暖又偏硬的東西觸碰到我的手。睜開眼,一片櫻花瓣晃過眼前,轉瞬分解成細細光點消逝,接著是在視野斜方的山姥切國廣——他似乎是坐在我身旁——一對上眼他就活像是生怕驚醒猛獸般斂氣屏息,一動也不動地俯瞰著我,熟悉的角度一度像是昨天的重演,不過這次距離相較遠了些,而且他看上去緊張歸緊張,但表情沒有難受或不舒服的樣子。
突然感覺手被捏了一下,我側過頭看去,豁然明白方才手上感覺到的溫度來自於什麼,是他的手半覆半抓著我的,沒記錯的話,直到睡著前我都是用這隻手握著他本體的。
……好真實的觸感,他的手比我的想像得還要大且骨感……嗯?
多回捏了兩下,睡昏的大腦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不對勁,朦朧的精神倏地被衝上腦的羞赧重重打醒,我猛然轉頭再度看向坐如針氈的山姥切國廣。
「抱、抱歉!」
羞恥心作祟下投射過去的目光也許不小心太過兇狠,山姥切被這一瞪嚇得沒由來地道歉,又如被電到般快速抽開手,慌忙向後退想拉開距離。然而顧前卻忘了看後,小小一張單人床空間根本容不下他那樣大幅移動。
「等——」
出聲提醒趕不上悲劇發生的瞬間,他那被逼退到床緣的手在下一秒摸空滑落,猝不及防的引力讓他向後往地板摔——我急忙起身伸手要拉住他,卻被一陣莫名遲來的困倦感從後頭拽住身體,而讓手抓了個空。
咚——
光聽聲音的沉跟響,就能想像這一撞會有多疼。
「……你還好嗎?」忍著些微發暈的腦袋,慢慢爬到床邊擔心地往下看。
幾乎整個人狼狽摔在地上,剩兩隻腳還掛在床邊的山姥切表情揪成一團,咬著牙根發出無聲的哀嚎半晌,才注意到我的視線,頓時臉頰泛起淡紅,神情窘迫地小小聲說了句「沒事」。
很快地,他就倉促收起失態,重新坐上床尾的邊角,伸手拉了拉頭上的白布似遮擋外界的窺探,底下碧綠卻仗著這層巧妙虛掩不諱地看過來,悄悄觀察著我,雙唇微啟卻又躊躇無聲。
再次醒來就面臨這種尷尬的局面實在令人不知該怎麼應對,畢竟要論社障程度我有自信不輸給山姥切,不過看見他比我還要戰戰兢兢,反倒讓人能拋開先前的胡思亂想,冷靜下來思考。
若眼前打刀的個性確實如遊戲內所描述,依我對他的認知,讓他先開口十之八九會朝著我目前最不想面對的問題直奔,唯有這點絕對要先迴避。
我理了理睡亂的頭髮,打直背脊坐正後,假裝清咳一聲打破僵局。
「說起來你身體怎麼樣了?昨天忽然就變回刀的樣子嚇了我一大跳。」
為了早一步奪下對話的主導權,極短的思考時間中自然想到的,便是上一刻那場意外聯想而來的簡單問題。
「……沒大礙了。」
他一瞬間停頓,撇開視線簡短答道。話雖如此,剛剛他從地上爬起坐回床邊的動作卻看上去有些遲緩不順,能變回人身就表示有好轉,但應該也不到完全恢復。然而只靠陽光照射的室內讓他的面容蒙上淡淡朦朧,難以看出氣色到底好還不好。
「那就好。」
靠著爭取到的緩衝時間,我整頓好思緒。
現在需要的資訊無非是確認面前的山姥切國廣是否真的是我所認識的那把刀,還有身為遊戲角色的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吧,總之得從其中取得可以解決現狀的線索,不先安頓好他的事,我就沒辦法一死了之。
「那個、我想跟你確認幾件事——你是我的本丸裡的山姥切國廣……嗎?」
「嗯。」
「然後……是從我手機裡跑出來的?」
「……我不知道。當下只想著要阻止妳,回過神來、就在那個地方了。」他聲音沉了幾分,抓著白布邊角的手又更緊了些。
對他而言當下是十萬火急吧,比起思考身體先行動了也說不定,不過……
如果可以,我不太想去仔細深究他這番刺痛良心的話,但邊思索他的話邊回憶跳下去的那個瞬間,一股不對勁悄然在心中蔓延開來——手機白光會變猛烈,是因為我對那句『回應我』有了反應,其聲音的主人應該是山姥切沒錯,然而他卻不清楚嗎?說起來我記得那陣雜音中,似乎還有聽到幾個耳熟的字……
「嗯……這下麻煩了呢。」我把手指抵在唇上故作在思考般喃喃自語,「也就是不知道有沒有辦法能讓你回去本丸啊。」
面對我帶有試探性的嘟囔,他身子明顯僵硬了幾分,旋即像是要掩飾般生硬開口:「……之後再找辦法就好。現在最重要的問題、不是這個。」
「好像也是,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
利用他正糾結該不該明言指出的猶豫,我順勢接話,不留給他說下去的餘地。
「你不是遊戲角色嗎?為什麼會……?」
被我見縫插針卻裝作自然而然的發問打斷第二次開口的機會,他微微蹙眉,也許是察覺到我有意在阻擋他提問,儘管如此,他也只是垂下眼睫思忖須臾,隨後抬起眼對上目光時,那流露出緊張的澄澈碧綠,深處似乎有股我摸不清的情緒在流轉。
「對妳來說是這樣沒錯,但其實——」
咕嚕嚕——
肚子響亮的叫聲完全不看氣氛地插入對話之中。
「……」
「……」
寂靜之中,山姥切咬著下唇默默把白布拉得更低了。
「……對、對了,我也從昨晚就沒吃東西,有點餓了呢,不如我們先去附近的家庭餐廳吧?」
不確定這個提議有沒有稍微撫平他尷尬到想挖洞躲起來的心情,不過逐漸進化成被單妖怪的現象倒是有停下來。
再一會兒,我才看見被單怪艱難地點了點頭。
※
西元2205年,歷史修正主義者派出時間溯行軍對過去展開攻擊,試圖篡改歷史,為了與之抗衡,時之政府派遣能激起物器潛藏之力的審神者,喚醒沉眠於刀劍中的付喪神「刀劍男士」,率領他們穿梭於各個時空展開戰鬥——據山姥切國廣沿途的簡略說明,遊戲的故事背景似乎真是未來真實發生的事件。
面對溯行軍的多達上億的誇張兵力,審神者方的戰力顯得薄弱吃力,為了彌補戰力差距,時之政府想出了一個新辦法——向過去借力,運用連結時空的技術在2015年建立名為刀劍亂舞的網頁遊戲,吸引有潛力成為審神者的人們遊玩,看似卡牌養成,實際上是利用本丸位於時空夾縫的特性,讓玩家憑藉遊戲機制,遠端操控真實創立出來的本丸,並下令刀劍男士出陣。儘管這種形式下得到的兵力用處受限,無法如一般有審神者坐鎮的本丸那樣自由調動,但仍舊是掃蕩敵軍,以防他們用數量暴力取勝的重要戰力支援。
因此,對我來說該是虛構存在的山姥切國廣,事實上是具有實體的刀劍付喪神,並認我為主人,在我的指揮下與其他夥伴一起在本丸生活兩年多了。
「……資訊量也太大。」字是聽進去了,問題是極度消化不良。
好在平日下午時段的家庭餐廳客人並不多,我才順利找到了一個靠角落的偏僻位子,和山姥切談論這種被旁人聽見絕對會認為是腦洞大開的科幻話題。
面前的山姥切國廣沒有標誌性的招牌披風罩著,而是換戴上了黑色鴨舌帽,前幾刻穿在身上的防具也全卸下,連同脫去的層層外衣一起放在了我家,只留了最裏頭的那件白色襯衫,搭著灰色長褲與黑皮鞋,他現在的模樣看上去就只是個會引人二度回眸的普通超級大帥哥,而不是在夏天還穿得厚重甚至帶把刀的可疑分子,不枉費出門前我要他入境隨俗,連哄帶騙的逼他脫下幾乎是僅次於性命重要的白布。
隔著一張桌子坐在我對面的山姥切國廣聽見我有氣無力的回應,原本微微顯露擔憂的表情一轉,詫異地眨了眨眼。
「妳……相信我說的了?」
「……難道你在騙我?」
「不、不是!」他連忙否定澄清,「只是,我以為會花更多時間在解釋上……」
「嗯……一時之間是有點難以相信,可是你出現在我眼前就說明一切是真的了吧?」
該說是慶幸嗎,在充滿幻想的小說與遊戲故事洗禮下,我對於這種離譜內容的接受算是相當高,要說難聽點就是囫圇吞棗。一直糾結在真不真實事情也不會有所進展,說到底,我不認為他有必要多費唇舌在這方面說謊,而他大概也不是能面不改色胡說八道的刀。
不過另一方面也難以否認自己內心有一隅,樂於接受喜歡的角色活生生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如果不是他來的時機點糟糕透頂,我或許會試著選擇放棄思考複雜的問題,和他開始愉快的現代生活也說不定。
「不然你分享些你們在本丸生活的日常,讓我有點真實感?」見他還困惑著,我掩不住好奇心多問了他們的事情。
「日常……」他歪著脖子思索了會兒,「像是前幾天的吃冰大賽嗎?」
那是什麼聽起來就十足有夏日氣氛的涼快大賽。
在我的目光注視下,他半遲疑地開始緩緩說明來龍去脈。
「一開始……好像是因為愛染在萬屋買了刨冰機。」
「他跟螢丸比賽誰能吃得多的時候被其他刀看到……後來演變成一群人比誰能吃最多最快的奇怪競賽。」
「那最後誰贏了?」
「……比到途中就被歌仙和兄弟——堀川抓去罵了一頓,因為他們把要拿來冰鎮素麵的冰塊全偷用在了做刨冰上。」
「參賽的和泉守、浦島、鯰尾等人還因為吃太快頭痛了一陣子。」
真的像是人數眾多的群居生活中會發生的小趣事,畫面自然而然浮現在眼前,讓我不禁彎起嘴角。
「畢竟夏天這麼熱,也是可以體會想猛吃冰的心情啦。」
我輕鬆附和,卻換來山姥切一怔,碧綠直盯著我的臉瞧。
……我有說錯話嗎?
迅速回顧一遍自己的言行後我恍然發覺,從昨天到現在自己似乎從沒對他笑過一次?雖然自認有勉強維持住冷靜與和藹的態度,但也許還是給人有距離感吧。
「……是啊。」
在我片刻思索間,他已回神輕聲說道,不自在縮著的雙肩稍微舒展了開來,儘管表情仍是較難觀察出情緒起伏的淡漠,但身上散發的緊繃壓抑氛圍似乎有軟化下來了。
「……沒記錯的話,最近還有聽到兄弟說……」
這次他不像之前被動等我接話,而是自動自發繼續說起關於日常生活的話題,語調平穩像是在邊回憶邊說,時不時夾雜些填充詞與停頓,描述得有些不流暢。將看到、聽到的小事不多加修飾,平鋪直敘地說出,單純卻更貼近現實。
聽他分享並偶爾適當附和、回應的期間餐點也陸續上桌,相較我面前只有一盤義大利麵,他那邊可說是擺得水洩不通:漢堡排、牛排、拉麵、丼飯、炸雞、披薩、燉飯……幾乎菜單上的品項都點了一輪,毫無疑問是我至今人生中花費最高的一次飯錢,乍看之下有夠像是在挑戰大胃王比賽。
面對光看就會被嚇得退避三舍的量,眼前打刀神情泰然地一口接一口、一盤盤清空,速度從未停減,不禁讓人懷疑他的胃是什麼深不見底的無底洞。
忍不住問他在本丸是不是也都吃這個量,察覺到我傻眼的眼神,他頓時收斂了點大吃特吃的模樣,表示平時很少這麼餓,都吃大概這次的三分之二而已。
……而已?
簡直不敢想像本丸食材消耗有多麼劇烈、廚房又是多麼嚴苛艱困的戰場。
「……聽這些事情那麼趣嗎?」
用餐尾聲,山姥切視線從面前的空盤中抬起,略帶不可思議,不太明白為什麼我聽得津津有味。
「平常玩遊戲都只能看那種PPT畫面,聽你說這個當然有趣多了。」
透過他的話所描繪出來的本丸風景,朝氣蓬勃十分熱鬧,又帶有一種鄉下的輕鬆悠閒。會令人誤以為其地有如世外桃源般夢幻,肯定是因為他沒有提及有關戰事的種種吧。
「說到這個,本丸是可以看到我這邊的狀況嗎?」
「……只有職務室的電腦可以。以前狐之助說……是靠手機前鏡頭什麼的。」
也就是說只有當近侍的刀能看到嗎?難怪他昨晚能那麼快反應到我要做什麼……話說回來,只有他們能看見也太不公平了吧,審神者的隱私權何在?
「真好,明明我也想看看本丸的情況。」我撇了撇嘴,半真心半揶揄地表達不滿。
沒想到山姥切竟然把話老老實實照單全收下來,他一時間顯得手足無措,支吾片刻後錯開視線道了歉。
「抱歉……我們也很想讓妳知道本丸的存在,但事情沒那麼簡單。」
所謂的弄巧成拙就是指這樣吧。以為終於緩解了僵硬的氣氛,就不經大腦說出個玩笑,結果空氣又開始漸漸瀰漫起陰鬱。
「呃……沒、沒關係的,我只是開開玩笑而已……」
為了挽救場面慌張擠出的話語,反倒讓他的神情變得更加苦澀而複雜。
他無言擱下手中的湯匙,金屬輕擦過瓷盤邊緣發出清脆響聲,明明是容易被餐廳背景音樂蓋過的細微聲音,此刻卻異常清晰,彷彿敲醒夢中人的晨鐘,在看似愉快對談的假象上敲出一道裂痕。
「……如果能早點……」山姥切忽然喃喃說道,尾音未出唇齒間便消失匿跡。
沉默片刻,他才接下去說著。
「……去年年末的大掃除,鯰尾和我說過——」聲音仍是沉穩,卻滲出些許不甘,「『如果有機會,真想跟主人說上一次話』。」
原以為他是想把話題拉回到本丸的事情,與自己有所關聯的關鍵兩字就傳入耳裡,沒由來的不好預感霎時隨之攀爬上皮膚。
他就像是窩在房裡對著稿紙自言自語的作家,摩娑著從記憶中揀選出來的字句緩緩讀出聲,似在反芻文字背後所蘊含的情感重量,又似在掂量其是否能扣住讀者心弦,將人拉入故事內容中。
「今劍的房間裡,放著一個裝滿玻璃彈珠的小盒子,他說這個寶箱總有一天要拿給妳看看。」
眨眼間陷進前幾刻還覺得遙遠又事不關己的桃源鄉正中心,伺機已久的罪惡感驀地竄出粗暴掐住心臟,沉重的壓迫感頓時引起心跳劇烈的反抗。
「加州在打扮上從不馬虎……總是滿臉自信地說:『這樣不論主上何時來本丸,都會看見最可愛的我』。」
周遭人聲逐漸遠去、消失,剩下他低沉的聲音在愧疚感的引領下一步步將我逼向懸崖。
「……所以我一直覺得,今後依然會這樣,偶爾聽他們想著螢幕另一端的妳,說說不切實際的想像,然後度過日子。」
咚、咚、咚——心臟一次比一次用力地撞擊胸口。
我不想聽。
他接下來會說出什麼,想都不用想就知道。
明是如此,目光卻離不開眼前低著頭,隻手緊握著拳的山姥切國廣。
「為什麼,要做那種事?」
帽下罩著薄薄陰翳卻更顯明亮銳利的碧綠雙眸再次注視我,殷切渴望一個正當理由的認真神情,不再留下給人逃跑的退路,筆直的刀鋒誠摯地,意圖血淋淋切開我毫無招架之力的心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