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走極端不算入道
手腕經脈受損,宮紫痕潛入俠隱閣的過程很是吃力。
聽說俠隱閣今年暫停春校,全力徹查關於屍人與其他影響俠隱閣名聲的大小事件。
石崑轉告他,若再查不出證明無名清白的證據,那無名的處境將是岌岌可危。
未明樓一燈如豆,楚天碧靜靜立於窗前,萬古聖清劍仍隨意擺置在案上,一旁的劍架空置許久,已覆薄塵。
殘月將他的影子淺淺照射於地,寒涼的天氣,聽不到外頭有蟲鳴蛙語。
「紫痕,你來了。」楚天碧語氣淡然。
「咯咯咯……楚天碧,不喊人來將我捉住,連我殘餘的內勁也廢除乾淨?」宮紫痕諷刺地道。
楚天碧悲憫地看著他,默默搖頭:「那時在河邊,是為師錯怪你了。」
宮紫痕發出尖銳的笑聲:「咯咯咯……呵呵哈哈哈……錯怪我了?沒有,你沒有判斷錯。我是真的想要殺死他們。你怎會突然覺得自己有錯呢?咯咯……」猜也知道肯定是無名替他說話的緣故,但他得洗清無名的嫌疑。
楚天碧沒對這話做出反應,他認定是自己錯,便不會再主動對宮紫痕出手。
宮紫痕很煩躁:「你真不廢我內勁?我的經脈若能治好,依舊會想盡辦法找你麻煩,直到你心服口服,承認對我的評價都是錯的。」
楚天碧嘆息道:「紫痕,你的人生還有很多種可能,不必非要達到武道巔峰不可。」
宮紫痕冷笑:「若不繼續習武,達至巔峰,我的人生還有何意義?反正你就是認定我不可能辦到,不可能超越你。」
楚天碧瞬間回想起往事,那是令宮紫痕陷入執念的因素。
「唉……那你今日來找為師,是想為師做些甚麼?」
宮紫痕武藝尚未恢復,楚天碧不會主動攻擊他,他們今夜是打不起來的。
「無名是怎麼一回事?」宮紫痕開門見山地問。
一個存在對俠隱閣大有助益的天驕,怎會落得被關押的下場?
宮紫痕會主動找他,開口詢問關於無名之事,楚天碧再度回想起自己十幾年前對宮紫痕的看法,亦再度確信,宮紫痕有著一顆仁愛之心。註1
楚天碧平靜地開口:「名兒她開口提議,請師長們讓你回歸俠隱閣,你知曉此事麼?」
宮紫痕嗤笑:「那又如何,我才不要回來。」
楚天碧輕輕掃他一眼:「我同意讓你回來,霄烈不同意。」
宮紫痕忍不住哼出聲:「哼,管你們同不同意,我都不樂意回來。」
楚天碧的神色很遺憾:「名兒可是堅決要說服眾人,讓你回歸俠隱閣。」
宮紫痕沒說話,這他很清楚。
楚天碧緩緩說起無名被關押的整個經過……
「你和名兒一直偷偷在廬山林裡見面罷?夏校前她和你說過,她暫時不能再去見你,對麼?」楚天碧沒有要宮紫痕回答的意思。
宮紫痕從不認為他和無名私下經常見面的事,能瞞住楚天碧,聽到這話也沒眨一下眼。
「名兒她被霄烈盯得很緊,春校、夏校與冬校本該讓弟子們外出歷練,她皆被單獨留在俠隱閣中,執行一些毫無意義的差遣。」楚天碧道。
宮紫痕驚疑地問:「楚天碧,照你們這些年來的作為,不該將她當成俠隱閣的秘器,動用一切力量培養起來嗎?就因為她稍微對我好那麼一點,便可以改變你們往昔作風?」
春校不讓她出去,是段霄烈要單獨試煉她,還勉強稱得上培養弟子。夏校、冬校卻乾脆給她一些雜務活當作考驗?
「嗯,原先為師確實是打算這麼安排的。就算她進入俠隱閣時,來歷不明的身世受眾多弟子質疑,也會因她五炁朝元的體質,與她親和純淨的心性,被師長們選擇維護。弟子們就算不滿,亦都會在師長們強力鎮壓下妥協。」楚天碧點點頭,沒有否認。
宮紫痕不屑地垂下眼,所謂正道向來如此行事。有天賦便擁有特權,有反抗便有武力壓迫。
對宮紫痕而言,這樣的正道所為,才不是啥正義公理,頂多只是武力間的拚搏,誰厲害就是正確的。就好比當年的蒼鳴子,他若沒有絕頂實力,也保不住楚天碧。
宮紫痕問:「那你現在為何不維護她?」
憑楚天碧的實力,誰能在俠隱閣裡對無名說三道四。
楚天碧輕輕嘆息:「不是為師不想維護她……實在是她身上的疑點過多,為師不能無視眾人的意見,這種事的處理方式,從來如此。」
宮紫痕輕輕呢喃:「從來如此,便是對?」
楚天碧微微抿唇,當然不對,可是慣例如此,他身為閣主更不能違背規範。
宮紫痕喃喃低語:「我一直以為……毫無天賦,因而被選擇放棄之人,是最痛苦的。呵呵……原來被選擇重視之人,也沒多幸運。無名的天賦讓你們選擇使她踏入江湖,拜入俠隱閣……選擇將一些不是她該擔負的責任交託給她……既然你們已選擇她,為何不能堅持下去……她有天賦,就連一步都不該踏出非你們所設定的道路了嗎?」
選擇後又隨意拋棄……呵,正道……
楚天碧痛苦地閉上眼,宮紫痕看透的點,身為設局之人,他更是一清二楚。
天賦可以是習武天分,家世背景,又或富可敵國、人際關係遍布天下……讓上位者選擇有天賦之人的原因,是他們有利用價值。
宮紫痕冷笑:「咯咯咯……說啥疑點過多……呵呵……不過就是她不肯按照你們的話去做,不願意選擇你們為她量身打造的未來……咯咯咯……她也是個傻子,顛峰之路唾手可得……還要為我這個瘋子說話。楚天碧,你摸著良心說話,她真有做錯過任何事?有任何確鑿證據或證人能定她罪名?」
宮紫痕有點想殺人,要不是他手腕經脈斷裂,他肯定就要直接攻擊楚天碧了。
但現在他要先弄明白,無名到底怎麼落得那樣的地步,又被關押在哪裡。
楚天碧很無奈:「紫痕……世道慣例向來如此,為師亦無法違背。夏校時,令狐塢主與霄烈一同遇上兩名以流蘇覆面的白衣劍客,霄烈認出其中一名劍客與名兒十分相似,就此埋下懷疑的種子。名兒在閣中執行差遣,好友都被派出俠隱閣馳援竊天塢,沒有任何人能證明她一直待在閣中,一步也不曾踏出俠隱閣。」
而且因為無名時常與南飛鍠等人一起違反閣規,溜出閣外晃蕩,或是給師長們造成各種麻煩,沒有人相信她在那段期間內,會老老實實在閣中完成無聊的差遣。
宮紫痕仰面大笑:「咯咯咯……不就是段霄烈把她留在俠隱閣,強行使她與眾人分開……居然以此懷疑她。」
如果她沒被單獨分開,至少還有同門好友可以證明她的清白,偏偏就是這麼剛好。
至於他親眼見過阿凌之事,他沒向楚天碧提及,只有他一個人說的話,沒有可信度,說了也沒用。就像到如今,依舊沒有人相信他見過活著的水若嬋一樣。
楚天碧續道:「若僅是如此,也構不上關押名兒的理由。可武長老在拜訪俠隱閣,與我們討論過江湖發生的那些動盪時,提到霄烈與他有持續書信來往,書信中曾提及,在穴獾寨事件中傷了令狐錦的人,乃兩名白衣劍客。
爾後,武長老與一名與線索形容相符的劍客對峙多次,但那劍法路數詭譎,身形如影,難以捉摸,他始終沒能逮住此人,但又比霄烈他們運氣好些,曾險些完全打落對方的覆面流蘇,瞥見對方面容一角。
此劍客身旁,總有多位屍人常伺,那些屍人能行言語,全然聽候白衣劍客發落。
武長老說,這劍客劍鋒與身上透出寒冷冰冽之氣,卻毫無功體。而且此劍客雖身法了得,劍術詭譎,卻毫無應戰之意。屢屢追擊卻未見其反擊。見他出手幾次,皆只為製造能脫身的空隙。武長老循著劍客逃離之跡,發現其行蹤直往五老山——就在離俠隱閣幾里外之處,沒了行蹤。
不巧……名兒在他離閣前,和他在俠隱閣大廣場上撞見,武長老當眾指認名兒,與攻擊他的白衣劍客長相幾乎一模一樣。偏偏名兒身上還有你的寒冰真氣,完全符合武長老先前的描述,剎那間弟子們一片嘩然……
當時師長們又以名兒的五炁朝元之體為她開脫,既然白衣劍客沒有功體,那便不可能是名兒。武長老也肯接受這種說詞,暫且相信名兒的清白。大多弟子則半信半疑。」
宮紫痕陷入沉思,若沒有功體……那也不太可能會是阿凌吧……阿凌是木系功體。還有第三個人長相和無名一樣?
說到沒有功體……呵呵,俠隱閣中倒是有一個,身高也和無名幾乎一致……便是石崑。可他倆長相南轅北轍,又對不上線索了。
楚天碧繼續說著:「為了緩解眾人的疑慮,為師讓名兒和幾個與她交好的弟子,一同護送武長老到南昌。行動不太順利,她和崑兒留下斷後,一度與武長老等人失聯,是崑兒將身中劇毒,昏迷不醒的她揹到南昌與眾人會合。」
宮紫痕蹙眉問到:「她如此英勇,為何後來處境卻越來越不好?」
楚天碧深深吐出一口氣:「唉……人們總是有各自的想法。江湖人都知道,悲歡樓出手,從不留活口。可是名兒從來是險,卻從未……」
宮紫痕打斷他:「咯咯咯……沒死又成她的不是了?」
後面就算楚天碧不提,他也能猜到。
不就是閣中那群除了會動一張嘴,啥能力也沒有,藝成也不離閣下山的弟子,說出各種對無名的質疑,他猜,肯定還會有人說就是無名聯繫悲歡樓,埋伏武昊,弄不死武昊就演出苦肉計。
何況無名還和石小子頗有交情吶。
楚天碧被懟得無話可說。
人的心思,到底為何能如此黑暗。
他停頓片刻後略過此事,道:「之後名兒為了證明自己從無歹意,只要她力所能及之事,她便用盡心力提供幫助。有好幾回差遣,她不願意殺人,處處對敵人手下留情……這也成為反對她的弟子攻訐她的理由之一。」
宮紫痕無法理解:「楚天碧……這不是你的『道』嗎?」
楚天碧愧疚地垂眸:「我有一個好身分。」
宮紫痕秒懂:「對的人做什麼都對。」
宮紫痕惡狠狠瞪了楚天碧一眼:「你不全力維護她?」
「紫痕……我已經在我所能為的範圍內維護她了。」楚天碧的語氣非常誠懇。
宮紫痕不相信,他身為閣主,要宣揚他的仁道,有弟子如此接近他的道,他能護不住,還讓眾人以此為藉口定論無名好歹。
楚天碧悲憫的眼中照不出倒影,望向地面:「在追查各種牽涉俠隱閣的江湖大案時,名兒的摯友,紅兒意外失聯。這種情形,名兒不可能再乖乖聽霄烈的,留在俠隱閣中接受眾人監視。她偷偷離開俠隱閣,跟在出發去尋找紅兒下落的隊伍後頭。事情十分順利,他們不但在疑似屍人小頭目飛魷的手中救下紅兒,還搶回屍人化的長瑞。與飛魷對陣的過程中,名兒和對方比拚內勁,竟也安然身退。沒人相信那是名兒自身的實力與意志力,都懷疑是飛魷刻意對她放水,讓名兒能回到俠隱閣臥底。但到底她是在拯救紅兒等人的過程中出了一份心力,當時在場的人都默認要為其隱瞞她擅自離閣之事。霄烈事後也沒說甚麼。」
獲救的人之中有段紅兒,就算段霄烈不知感恩,也不會選在這種時候與無名過不去。
在急需證明自己清白的重要時刻,無名選擇去救身陷險境的朋友……
宮紫痕問:「然後呢?她又是怎麼被朱倩懷疑上的?」
楚天碧道:「我們將長瑞收容在百草廬裡的一間內室,要研究出解方治療他,可他的理智混亂,經常想逃出百草廬,一不小心就可能會傷到其他弟子,在人心的建議下,我們將他移置到一處隱密的地窖。研究了一陣子後,道恆表示救治過程比他想像中還要困難,沒有個一兩年辦不到。」
他抬眼望向宮紫痕:「先前名兒為了治療你的手腕,曾與我到過九華山拜訪朱掌門,求閱天清訣。」
宮紫痕頷首:「那又如何。她不也沒強求?」
楚天碧沉默半晌:「我們想過,再去求一次朱掌門,天清訣不只能治癒你的經脈,還能應對此次的屍人之難。
我們尚在對此事進行討論,還未執行……
可冬校前後,屍人帶著一名心智如同幼兒的番僧,殺上九華山。收到情報後,我命各個師長與弟子分隊出發支援冰清劍派,留下小部分師長與弟子守護俠隱閣。我則是在先行確認過俠隱閣周遭的布置與動靜後,才出發去九華山協助。名兒理所當然,被要求留在俠隱閣。誰也不知道,為何最後她又偷偷離開俠隱閣,出現在九華山上,還出手救下即將死於霄烈之掌的番僧。」
宮紫痕問:「依舊是無人能證明她擅自離閣的理由?」
楚天碧搖頭:「她說有弟子傳訊告知她,九華山上情況極度危急,為師命她即刻前往冰清劍派救人。事後卻找不到她說的那名弟子……」
宮紫痕垂下嘴角:「她不會在這種事上說謊。」
楚天碧點頭:「為師相信她,更欣賞她面對霄烈的殺意時,還能維持本心,無畏且堅定地執行屬於她的俠道。所以在朱掌門指認她和屍人合謀偷竊天清訣時,我堅持認定她清白無辜,開口保她。」
宮紫痕嗤笑:「那肯定你們就一齊被轟下九華山了。」
楚天碧無奈地點頭:「朱掌門震怒萬分,當即宣布封山。我將番僧與名兒都帶回俠隱閣,討論後續事宜。」
宮紫痕垂眸看著自己手腕上的傷疤,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楚天碧道:「霄烈一派的師長認定,不論有什麼理由,名兒都已給俠隱閣帶來無法預測的威脅……就如同悲歡樓刺客一般。眾人開始為了是否將名兒嚴格監管起來而爭執,我以閣主的身分下令結束此事,否定此項提案。」
聽起來,無名此時還是自由之身,宮紫痕更加困惑了。
楚天碧的面容轉為嚴肅:「名兒身上的疑點越來越多……但每次都能被我和人心他們一起開口保下,沒有人非常強硬地為此提出反對。畢竟證據都不足以給名兒定罪,大家還是半信半疑,願意聽從我這個閣主的指示行動。一直到唐師兄死於重巖村後……」
宮紫痕細究:「唐三長怎麼死的?」
楚天碧神色凝重:「年節時,朝廷帶人圍剿包含重巖村在內位於廬山腳下的幾個村落,崑兒代替名兒下山去重巖村探視王家那對小兄弟,撞見重巖村村民被追殺的過程,出手救下對方。過程錯綜複雜,收到崑兒的求援後,俠隱閣幾乎傾巢而出,四處救援無辜的百姓。」
「咯咯咯……你們又把無名一個人扔在俠隱閣裡是吧。」
只因無名特殊的體質,與極高的武道天賦,迫不及待把人拐進俠隱閣。
現如今又因為害怕無名的天賦,會對俠隱閣造成傷害,將人封藏冷落。
「嗯……重巖村對名兒而言,也是很重要的存在,但我們還是決定不告知她相關之事,讓她留守俠隱閣,配合道恆繼續研製可能解除屍毒的配方。」
楚天碧把自己的安排如實說出,得到宮紫痕一個嘲弄的表情。
「在重巖村奮戰的時候,一名白衣劍客流蘇覆面現身,在和夏侯指揮使對峙時,使用了五炁朝元。在場的俠隱閣師生都證實,那名劍客的身形樣貌,與無名十分相似。若不是無名從落河回來後,便經常穿著此類衣物,他們還不能將二人對上。」註2
宮紫痕想不明白了,阿凌是木功體,隱藏在五老山的劍客是無功體,無名是五炁朝元之體……難道無名真的有不為人知的一面?
「唐師兄於此役戰死。沒人能證明名兒在俠隱閣中一步未曾踏出閣門……眾人爭吵之際,名兒多次擅自離閣的事就掩蓋不住了。何況目睹白衣劍客使用五炁朝元的人,除了俠隱閣之人外,還有各派弟子與重巖村存活的村民。村民也認為他們看見的人是名兒……只有王家那位被崑兒救下的,叫做王阿財的小兄弟堅決否認那是名兒。
失去了唐師兄在我與霄烈之間調解,我和他的俠道衝突越演越烈。他調集了一眾支持他的師生,他們情緒高漲,強力要求我將無名關押看管起來。」楚天碧道。
道恆原本可以成為證明無名沒踏出俠隱閣的證人,可是他為了配置新的藥方,沒有全程和無名待在一塊兒。
宮紫痕想不透:「你們說關就關,無名那麼好應付?」
那女娃兒的武藝,在他的指導下突飛猛進,不可能連逃出去都做不到。
楚天碧悲憫的眼中有著疼惜:「她知道後沒有反抗,只是在被關押幾日後,偷偷去到收容長瑞的地方,將長瑞身上的屍毒與詭譎真氣,悉數引流至她的體內,再通知道恆去替長瑞調養。她則留在原先收容長瑞的地方,一步也不曾再踏出去。懷疑她的弟子眾多,知道她能在俠隱閣來去自若後,聯名提出要求,將那處地窖改建成地牢,用更牢固的大鎖將她死死關在裡頭……並讓師長輪番看守。」
宮紫痕冷哼咒罵:「她是傷到腦子嗎!?這也不反抗!?」
楚天碧冷不防說了句:「她很像以前的我。」
宮紫痕哼笑嘲諷道:「咯咯咯……她可不曾害死任何人,她的罪名都是你們給她套的。」
楚天碧輕輕瞟他一眼:「她該是怕,反抗會給你帶來更多回俠隱閣的困難。」
宮紫痕不可置信地反駁:「胡說八道,楚天碧,我早就告訴過她,我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會回俠隱閣的。」
楚天碧垂眸,感嘆著:「我到地牢和名兒單獨聊過。她描述出許多我不曾認識過的你。」
和無名的私下對話讓楚天碧明白到,宮紫痕那些刻意在眾人面前藏起的風采與溫柔。亦終於明白,宮紫痕跳河前流下的血淚,不僅僅是因為敗於他手、武功被廢的憤恨,更是因為不被他信任而感到悲痛與萬念俱灰的心傷。
宮紫痕的注意點在別的地方:「哼……她沒像呂錦成或何長瑞一樣失去理智?」
楚天碧眼神中閃爍著滿意與自豪的光芒:「名兒很堅毅,很少失去理智,能最大程度配合道恆研究解方。」
這是何長瑞辦不到的。
五炁朝元之體讓無名的抵抗力強於他人,但更多是源自她自身的信念強大,才能在折磨中屹立不搖。
宮紫痕則暗想:很少失去理智,那便還是會失去理智。
他問楚天碧:「她被關押在何處?」
楚天碧卻搖頭:「紫痕,為師不能告訴你。」
宮紫痕挑眉嗤笑:「哦?不說就算了。」言罷,便轉身要跳窗離去。
「紫痕……」
宮紫痕單腳踩在窗邊的框上,回頭問:「又願意說了?」
楚天碧搖搖頭:「在外行事多加小心,莫要聽信歹人讒言,誤入歧途。」
宮紫痕邪佞一笑:「咯咯咯……我聽信過最糟的歹人讒言,就是從你口中說出的啊……」說完腳下施力,往外躍去,伴隨詭異的笑聲漸漸遠離。
他要親自去找出無名被關押的地方,或許也能利用一下石崑那小子。
他走後,段霄烈沿著樓梯走到楚天碧面前。
「楚天碧,你和宮紫痕居然還有私下聯繫。」
「霄烈,這是第一次。」楚天碧淡淡解釋。
自從宮紫痕被蒼鳴子逐出俠隱閣後,楚天碧就不曾在私底下見過宮紫痕。
蒼鳴子不曾強制楚天碧,在他死後仍不允宮紫痕回閣,只在交接閣主之職時,要求楚天碧萬事當以俠隱閣為重。
他們再度見面,便是楚天碧出手斬斷宮紫痕經脈那回。
「你方才不透露那女娃兒的所在之地,是發現到我就站在轉角?」段霄烈不客氣地問。
他觀察到楚天碧似乎有些雀躍,清冷的梅香都帶點令人如沐春風的溫柔。
這發現讓他拳頭與肝都有些硬了──怒啊!
你教出來的逆徒,處心積慮要殺你,你還開心個什!
段霄烈暗自磨牙。
「霄烈,名兒都那樣了……你還懷疑她麼?」楚天碧對段霄烈的固執倍感心累,可今日是他大徒兒十幾年來,第一次心平氣和同他講了半個時辰的話,就算話題內容很有壓力,他還是十分歡喜。
段霄烈冷冷勾起一邊嘴角,眼神嘲諷:「我懷疑你也不會懷疑那個傻女娃兒。」
他從小和楚天碧一起長大,連楚天碧沐浴喜歡從哪開始洗他都清楚。這人心肝肺都是黑的……
反過來看無名對這江湖似懂非懂的模樣……嘖,他從來就不曾真的懷疑過她。
從頭到尾都在懷疑無名的人,明明就是楚天碧他本人。裝成一副都是為了配合別人調查的樣子,嘖。
楚天碧好脾氣地點頭:「那便是用名兒做局。」
段霄烈懂他,他自然也懂段霄烈。他倆默契十足,不用事先約好,就能同步決策出相同的方案。就連說謊也不必串供,兩人的自白總能嚴絲合縫地對上。
他們嘴裡聊天聊的分明是甲事件,用眼神與腦電波對談的又可以是乙內容。再也找不出比他倆更心有靈犀之人了。
相信他們真有天會因道決裂的人,腦子肯定都不好使。
他們選擇踏入的道,初心皆是為了保護對方,若因彼道不容而決裂,可不是本末倒置?傻子才做這種蠢事。
段霄烈冷哼一聲:「得此弟子,俠道甚近,你很得意罷。」不痛不癢刺了楚天碧一句。
楚天碧卻嘆息著搖頭:「她有俠義之舉,沒有俠義之道。」
段霄烈道:「又是蒼鳴子跟你說的歪理?」
楚天碧糾正他:「並非歪理。師父曾說,不走極端,不算入道。」註3
段霄烈無語:「所以你認為,只有你和我這樣走兩種極端的瘋子,才算有道?」
段霄烈心想:最好不是這樣……我書讀的沒你好,可楚天碧啊,蒼鳴子知道你胡亂曲解他說過的話,肯定會從墳頭爬起來,打斷你的雙腿。
楚天碧又言:「像三弟那樣,堅持自在逍遙……也是一種極致之道。」
段霄烈忍不住一掌劈在身旁的書櫃上:「楚天碧,你就直說只有你覺得是道的才是道罷。」
真煩楚天碧這種神神叨叨,自從拜入俠隱閣,他被蒼鳴子選為關門弟子後,他們就溝通不暢。
並非不明對方之意,然楚天碧的語氣與姿態,總令段霄烈氣憤難平。
打死他嘛……又下不去手……多跟他說上兩句都會內傷。
書櫃晃晃蕩蕩,不到半炷香便散架了。
書籍與物件散落一地,發出各種聲響。
楚天碧默默盯著他:「二弟,賠錢。」
段霄烈無言以對,轉身下樓:「明日讓紅兒拿來。」
他今天一個字都不想與楚天碧多說了。
註1:宮紫痕行事不羈,處事方式常顯妖邪,不在乎別人如何看待與評價,完全不符合「多數人眼中」的正義。然而,為了保護他認為重要的人和事,他可以不顧自己的安危,甚至犧牲自己的利益。因此,楚天碧認為他具備「仁愛之心」,而非「仁義之心」。
所謂「仁愛之心」,指的是出於內心的愛與同情,較關注個人情感與關係,不一定遵循社會的正義標準。而「仁義之心」,則包含了對道德與正義的遵循,既關心個人情感,也重視社會公認的道德準則。宮紫痕的行為雖然不合常理,但他的出發點是內心的真摯情感,而非對社會正義的考量,這正是他被認為具有仁愛之心的原因。
註2:無名原先只穿俠隱閣制服,瀏海遮住大部分面容,綁著高馬尾,時常灰頭土臉像個野人。阿凌則是白衣翩翩,氣質高雅,任由長髮披散於肩,後期還流蘇覆面,看不清面貌。第一眼通常不會將二人聯想在一起,二者氣質的差異,讓旁人很容易將他們分開檢視。一旦無名將自己打扮成類似阿凌的衣裝,露出整張臉,便很容易看出二人樣貌雷同。
註3:這裡的「極端」並不是指極端的行為或思想,而是指全心全意地投入、完全專注、甚至是付出超常的努力去追求某個目標之態度。
所以蒼鳴子教導的「不走極端,不算入道」是種強調專注與決心的表達方式,尤其在修行、學習或追求某種技能時。它的意思是,如果一個人不以極端的方式去追求某個目標,那麼他就不能算是真正進入了這個領域,或者說是沒有真正融入這個道理或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