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陳年往事欲說盡
楚天碧搖頭否定了淨的提議:「順其自然便好。」
朱倩諷刺道:「怕這女娃兒學會了,就知道自己誤入賊窟了是麼。」
淨沒管二位掌權者的話,她已經決定了,她要好好引導無名。
楚天碧緩了緩自身情緒,才又繼續往下講:「一直被三弟決定這些事,又與二弟起紛爭,我的心中實際上是有過情緒與不滿的……他們在討伐無生教的時候,還順道完成了人生大事,愈發顯得成熟,做事更加慎重。只餘我一人,從未想過任意行事的後果。」
楚天碧苦笑了一下:「我有甚麼好恐懼的……我身後有俠隱閣,有師父,有二弟、三弟……我有任性的資本。」
他是真的甚麼也不擔憂,江湖上眾人對他的讚美與吹捧,更讓他愈發輕狂。
就算是現在,他這話仍給人有些傲慢與炫耀的感覺。
「就在這時,我們遇見了姬憐容。」楚天碧的眼神格外溫柔與懷念,聲音都放慢許多:「憐容是無生教教眾,她在無生教起義的第一年,家鄉遭受匪亂,被無生教所救,後來便被無生教魔頭之一的千面公子顏無常收為徒弟,跟隨無生教四處征戰。我們初遇時,她只有十五歲,卻能與我一對一打得不分上下。武功天賦之高,前所未見。」
楚天碧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眸:「為師……曾放過話,我不可能喜歡上武功比不上我的女子。」
無名其實已經聽傻眼,楚閣主不是她想像中那種,從小就乖巧嚴謹的少年郎,居然有點叛逆囂張。
她問楚天碧:「閣主這就喜歡上她了麼?」
楚天碧遲疑了一下,搖搖頭:「還沒有。見我不敵,二弟三弟便出手相助,我們三人聯手自是所向披靡。她很快就節節敗退。」
他有些欣賞姬憐容,但並沒有生出戀慕之心。
「我沒有多想,就要將憐容緝拿歸案,她當然不可能束手就擒……可這時憐容身後的無生教教眾,卻一股腦衝上來護住她,我怎麼看……那些人都只是無辜百姓……不像心狠手辣的無生教惡徒。
但顯然二弟三弟不這麼認為,他們沒有停下攻勢的意思。
為了保護那些……百姓,憐容一邊開口大聲勸退他們,一邊護在他們身前,轉為守勢,死死擋住我們的攻擊,不讓任何一個百姓受傷。
我心有觸動,在二弟三弟即將用出殺招時阻止他們,沒等我們起爭執,憐容就帶著人逃走了。
後來我們在那附近執行追緝無生教教眾的任務時,三不五時就會遇上憐容。
我們與憐容立場不同,誰也說服不了誰。互相廝殺的場景一次又一次上演。而在憐容身後,總是一些沒有武功的平民百姓……我每每於心不忍。師父他們都勸我,那只是無生教的手段,用百姓當作擋箭牌,目的便是騙過我這樣的俠士,動搖我們的立場,讓我們有機會為無生教所用。
在某次交手時,我沒能控制住自己,站到憐容身前為她擋下二弟與三弟的殺招。若是平時,受他們一擊問題不大,頂多重傷躺上一陣子,並且牽連到他們……殺招出手到一半突然被迫收手,是會讓人內傷的。
憐容也不是那種趁人之危的惡徒,此番對戰,應該會以憐容安全撤離,我們幾人回閣養傷收場。」
楚天碧停下述說,這種停頓很顯然後面就會接「但是」。
無名問:「但是?」
楚天碧深深嘆息:「但是……就在那瞬間,地動山搖。我沒能穩住身軀,受他們一擊後的力道衝擊,狠狠撞上身後的憐容……憐容也沒能穩住,後頭就是懸崖,我和她同時墜落下去……我都以為我會死……該說幸運呢?下面有一條暗流,我們只是掉到水裡。或者該說不幸……」
無名皺起眉頭,活著不幸嗎?
「為何說不幸?」她問。
楚天碧無奈地看向她:「紫痕落水那日,你是否對為師不曾出手救他有過疑慮?」
為何要轉移話題?無名不解,但她點頭承認。
「為師……並不會水。」楚天碧說出自己的弱點。
而且自從那回和姬憐容一同落水後,他就非常怕水,更不可能學會泅水了。
如今他武功高強,不會水其實也算不上什麼弱點,能將他推下水的人並不多。
朱倩哈哈大笑:「堂堂楚天碧……原來是個旱鴨子……」
這是她從楚天碧踏入冰清劍派後,第一次感到開懷。
他把話題拉回:「憐容沒啥大礙,只是有點擦傷,而我不僅溺水昏迷,還因為直面二弟三弟的殺招身受重傷,可以說是命在旦夕。」
楚天碧不自覺抿唇:「是憐容救了我,在附近的洞穴照料了我好幾日,等我能清醒對話後,又將我揹去無生教的某處據點,親自拜託燃燈大師為我醫治,才讓我保住武藝,得以平安回歸俠隱閣。」
在養傷期間,他才與姬憐容在日漸相處中,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又在養傷結束後,分道揚鑣。
他堅決不肯加入無生教,是姬憐容力保他,將他安全送出無生教的藏身地,讓他能平安回到俠隱閣。
眾人紛紛瞪大雙眼,楚天碧從沒把這些事對蒼鳴子、段霄烈、凌雲與道恆以外的人說過。段霄烈等人知道的細節與內情,又比道恆知道的更多。註1
俠隱閣對外只說楚天碧曾經墜崖失蹤,後來自己回到俠隱閣。但江湖上一直有風聲,說楚天碧已叛離正道,站在無生教那頭。
無名急忙追問:「那宮前輩說的,能治好經脈損傷的方法,是燃燈大師才會的?」
楚天碧沒給確切答案,保持沉默。
無名催促:「閣主,還是不能說麼?」
楚天碧只說:「失傳了。」就結束這個問題。
讓無名誤以為就是燃燈才會治療方法,完全忽略掉楚天碧話中的矛盾。
無名垂頭喪氣,嘆氣道:「那後來呢?」
楚天碧眼底泛起一絲惆悵:「無生教與正道、朝廷皆是勢不兩立……憐容有她要護的人,我也有我要護的人……」
誰都以為楚天碧選的是仁道、大義,放棄兒女私情,姬憐容選擇邪道,帶領百姓跟隨無生教走上歧途。
只有楚天碧自己心裡清楚,姬憐容才是選擇大道,渴望帶領百姓迎來祥和之世的人。
他……楚天碧,一個備受期望的俠隱閣弟子,選擇的才是兒女私情。
他習武是為了兄弟,入俠隱閣是為了兄弟,選擇仁道是為了兄弟,放棄愛情……仍是為了兄弟。
最後他卻因為偏激的仁道,連兄弟都失去了。
「我們再次相見,便是那場顛覆天下局勢的迴雁峰之戰。迴雁峰之戰時,為師負責率領一支分隊,守在衡山附近一處險道,防止魔教餘孽逃脫。除了為師的兩位義弟外,同行的還有凌雲的妻子,冰清劍派的女俠,人稱玉女劍的水若嬋。以及十數名俠隱閣弟子,還有各門派弟子與自願加入戰爭的義軍數十人,人數有破百之眾。我們……」
無名驚訝地喊出聲:「等等!水若嬋?閣主你是說水若嬋三字嗎?」
不知道為何她那麼驚訝,但楚天碧還是溫和地回答:「你沒有聽錯,就是水若嬋。她和三弟相愛的過程,頗為曲折,水若嬋不惜被逐出師門,也要與三弟共度餘生。冰清劍派與俠隱閣的不合,便是由此開始。」
朱倩奇怪地看了無名一眼,說書人最愛說迴雁峰之戰,俠客話本也沒少提,女娃兒是從哪個地方聽說過師姊的名字麼?可是先前她的表現,分明是江湖小白。
除了蠢一點,她全沒看出,這個女娃兒有啥好值得俠隱閣眾人的重視。
無名很興奮,這樣聽起來,水若嬋,水前輩,是個知名俠士啊!那能用正常方法醫好宮前輩的可能性就增加了。
楚天碧定下神後道:「在六大高手圍攻雁峰寺之際,我們在險道上,遭遇了一批逃亡中的教眾。率領他們逃亡的,便是無生教魔頭,千面公子顏無常。千面公子雖以易容之術著稱,但其邪功桃花千面贋造他派功法之能,仍舊令我等陷入苦戰。
在阻攔千面公子的戰鬥中,為師看見了背後那些他所引領的教眾。攜家帶眷有之,老弱傷殘有之。為師明白到……這些人只是一批希望在無生教的帶領下,過上好日子的老百姓。
因此,當戰況陷入膠著之際,為師提出了罷鬥之議。並且向魔教中人保證,會極力協助眾人開脫罪名,回歸正常生活。
當年的為師,太過年輕,並未考慮到自己是否真有能力保下這些教眾。也並未考慮到,千面公子會將這承諾視為笑話,將計就計,反害凌雲。三弟他……聽從了我收手的指示,卻被千面公子顏無常趁隙以重手打落山崖,墜入了萬丈深淵。
為師與霄烈在收手之際,亦遭其真氣重傷,即便在悲憤中奮力還擊,也已不是他的對手。
他將我們二人擊倒在地……卻因憐容的阻止,並未再下殺手,只是帶著教眾揚長而去。等到……已然剿滅魔首燃燈的正道援軍趕到,將我二人救醒,我們兩從傷勢的疼痛中回過神來,才意識到……一直不見人影的水若嬋,也已隨凌雲一躍而下。
而得知事發經過後,冰清劍派將水若嬋的死歸咎於為師,霄烈也因凌雲之死與為師決裂。」說到這裡,楚天碧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
無名大受震撼:「死了……?水前輩?」
那宮前輩口中的水若嬋又是誰?
朱倩冷冷接話:「女娃兒,現在你該明白,天清訣的傳承,早就在迴雁峰之戰那日斷絕。除非楚天碧能使我師父、師姊活過來,否則,冰清劍派永遠與俠隱閣,不死不休。」
無名欲言又止,一下子轉頭看楚天碧,一下子又轉頭看向朱倩。
淨注意到她的異常:「無名,是不是想說甚麼?」
無名猶豫良久,小聲地開口:「那個……水前輩好像沒死,宮前輩說,他只是撈我一把,最後是『水若嬋』救了我,鬼蠱婆婆接手調理我的身子。如果閣主和朱掌門口中的水若嬋,和宮前輩說的是同一個人……那麼……」
朱倩上前雙手按住她的雙臂,激動地搖晃:「你、你能為自己說的話負責麼?」
楚天碧被這個消息衝擊到,遲遲沒能反應過來。
道恆從裝死狀態中驚醒:「她沒死!?真的!?」
無名被抓得生疼,但沒有掙開朱倩的手:「我沒有親眼見到水前輩,不過宮前輩一定有見到,只要能找到宮前輩,就能證實我說的話。」
朱倩放開她,拔劍對準楚天碧:「你那逆徒在哪裡!?」
楚天碧不閃不躲,冷靜回答:「楚某尚未尋得紫痕的下落,此時閣中已有安排差遣,讓弟子協助找尋。」
朱倩斷斷續續笑著,似有鳴音:「哈、哈哈……尚未得知下落便來冰清劍派糟蹋我派……說甚麼師姊還活著……想愚弄我?騙子教出來的徒弟也是個騙子……」
無名看朱倩這個樣子,心裡很替她難受:「朱掌門,我發誓我沒說謊,我會找到宮前輩與水前輩的。」
她高舉著手發誓,表情又誠懇又糾結。
朱倩的劍身狂顫,淨上前單手護住無名:「我相信無名。」
朱倩只得恨恨地放下劍,因憤怒而發的劍氣仍劃破了無名的衣裙。
道恆連忙檢查無名是否有受傷,將她往後拉。
失去師姊這麼多年,朱倩早已習慣,若不見到楚天碧或俠隱閣的人,她也不常想起那段傷心往事。
今年不知是不是犯太歲,先是愛徒莫名與不知哪來的江湖小子私下定情,後又有俠隱閣弟子插手她對徒弟的教育,接著便是楚天碧率隊拜山,無名脫口說自己的師姊可能還活著……她不信,她不敢信,也不能信……怎麼會有這麼巧合之事。
「楚天碧……在我親自動手之前,自己滾下山去。眾弟子聽令,日後再有俠隱閣中人上九華山,見一個殺一個。」
朱倩開口逐客,四名親傳弟子得令上前舉劍對準楚天碧等人。
大師姊白琮衣開口道:「楚閣主,掌門已下逐客之令,再不離去,後果自負。」
無名連忙開口:「朱掌門,我說的是真的!我可以找到宮前輩與水前輩……我會想辦法帶水前輩來見你。」
朱倩定定地看著她:「女娃兒,在沒有親眼見到人之前,我甚麼也不會信的。滾吧。」
朱倩默許無名可以以別的身分再訪冰清劍派,但仍沒同意將天清訣借其一觀。
白琮衣聽懂了師父的意思,後來也和師妹們交代好,若再看見那位無名女俠便放行,讓她上山拜門。
回俠隱閣的路上,淨默默走在無名身旁,楚天碧則是面色嚴肅,一言不發。
道恆不停地打呵欠,在出冰清劍派時,扭住無名耳朵。
照他說的:山人對你這麼好!還總給你打掩護、開小灶,也不像閣裡其他師父那樣,總喜歡揍你,美其名修練……你知道這麼重要的事居然也沒跟山人提!
無名表示很無辜,沒人問,她又不知道水若嬋在眾人心中非常重要,怎可能自己突然想到要提?
快到俠隱閣山門時,淨垂眸說道:「水若嬋是我的母親。」
忽然這麼一句,無名吶吶不知道該回答什麼。
楚天碧用眼角餘光偷偷瞟了二人一眼,神情意味不明,示意道恆和他先往未明樓,把此間地方讓予他們說話。
無名有些內疚:「淨師父,對不住,我不知道……」
淨面具下的眼神很溫柔:「沒關係。就像你說的,沒有人詢問,誰會特別去提。」
俠隱閣裡,凌雲與水若嬋的名字在上一輩之間頗為忌諱,淨在懂事後發現此現象,便也甚少主動提起了。
見無名還是忐忑不安的樣子,淨主動提議:「我和你一起找宮紫痕的下落,你陪我一起夜間巡邏。」
廬山之大,想要找一個刻意藏起來的人不算容易,淨的提議只是想寬無名的心。
明明是和她更相關的事,她卻先安慰別人。無名被她感動得雙眼水光粼粼,正想開口說話──
淨恬淡地說道:「早前在冰清劍派說的,不是玩笑。你和我去藏經閣找個位置坐下,我先從俠隱閣閣規內容開始和你說明罷。」
很好,無名感動的水光瞬間收回體內。
淨師父是真心覺得對徒弟嚴格是為他們好……
無名嘆一口氣問道:「師父何必對我那麼特別?」
淨緩慢地眨了下眼:「只有你不怕我,不疏離我。」
哪怕是一同長大的段紅兒,在她面前也總是很拘謹。
明明她的年歲和新進弟子們差不多,卻沒人想過要試著靠近她,和她交朋友。
只有無名會在嚴苛訓練後主動關心她,或是順手幫她點小忙。開始上劍術課程後,還會替她教訓課堂上過於鬧騰的弟子。
淨能感覺到,無名這些舉動完全發自本心,毫無目的。「哈?師父你這麼好哄呀。」無名調侃她。
「咳哼……你今天還想練劍麼。」淨故意用嚴肅的語氣說話。
「不不不……不了!今天都那麼累了,徒兒想早些歇息。我們還是去藏經閣聊閣規罷!」說話總比上練武場練劍來得輕鬆,無名瘋狂擺手搖頭。
「噗哧。」淨低低一笑,朝著藏經閣緩緩走去。
她那放鬆的背影,總算有點小姑娘的模樣。
無名握拳在心中發誓,要替淨師父找出水若嬋的下落。
途中淨還好奇地問:「無名,你喜歡宮紫痕麼?」
她聽閣主說了,無名跟她母親一樣,都是跟在男人後頭,一個跳河,一個跳崖。
今天水若嬋突然被提起,淨便臨時起意想問問她的想法。
無名萬分無語:「淨師父……你怎麼跟閣主問一樣的問題。我說你們怎麼就都這麼想呢……我才不跟人談戀愛,愛情讓人犯傻,我可不想失去理智。我跳水,只是因為我是俠隱閣弟子,未來要當大俠的!」
淨語調輕飄:「這樣啊……嘻……我知道了。」
她莫名笑了一聲,無名只覺身體一寒,抬頭望天,也沒變天啊……她只能歸類成自己多思敏感。
事情遠沒有那麼容易,眾人對如何找出宮紫痕毫無頭緒。
道恆懶洋洋提議:「那小子不是喜歡在春校搗亂麼?山人我看,就等明年春校再說,說不定他就又自己跑出來了。」
霍坦大剌剌的,他雙手叉腰,直白地開口:「可是他的武功廢了,哪還有實力擾亂俠隱閣的考校。」
唐三長卻嘿嘿笑說:「嘿……依老夫看,可不一定。無名女娃兒不都被他親自丟回了俠隱閣。好歹是咱們俠隱閣出身的武者,底子都還好著呢。」
宮紫痕擅長爪功,不代表其他武術一點都不會,否則他也不能平安游上岸,還順道撈起無名。何況他的內功可沒有丟失。
各種說法都有人支持,淨卻提出不同的想法:「宮紫痕的行蹤不定,但先前經常表現出對石崑與無名的關注,無名說不定會想到更好的辦法找到他。或者,他也可能會為了石崑與無名主動現身。」
飛雪皊狐嬌媚一笑,腰肢軟軟一扭:「哎呀,照我看,讓弟子們放出風聲,說道恆研究出癒合受損經脈的方法……呵呵……就算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他肯定還是會來驗證真偽。除非……他已經找到恢復經脈的方式,那就當我沒說囉。」
這種方式,絕對會引得江湖大亂,只是想找出宮紫痕,實在不必如此啊!
道恆第一個提出異議:「山人我不喜歡故弄玄虛,要打幌子用老楚的名義,別用本山人的。」
他很懶,不喜歡撒謊,所以需要騙人時,楚天碧往往連他一起騙──與其讓他因為懶,被人問出實話,不如等事情塵埃落定後,再讓他碎唸一番。
他能算是最能保守眾人秘密的人,因為懶得找人交流。
但如果有人主動詢問,讓他感覺被問到煩了,他非常可能直接開口說實話,依舊是因為懶……懶得編瞎話。
所以若想把自己的秘密交託給他,要有秘密隨時會曝光的心理準備。
楚天碧的秘密是他守最久的一個,因為根本沒人問過。
而柳心萍一直板著臉不加入討論,她一點也不希望宮紫痕回俠隱閣。
寧楚楚亦贊同柳心萍的見解,能對恩師下殺手的人,怎麼看都不能相信。
楚天碧朝木人心看去:「人心,你怎麼看呢?」
木人心的扇子在左手掌上敲著,總維持冷漠的臉上,透露出一點淡淡的不高興。
「師父引領入門,修行全憑自身。有所求之人自能自行其事,何必我在一旁杞人憂天。」木人心輕描淡寫地把話頭拋回給楚天碧。
楚天碧、淨、無名、朱倩……等等,他們才是木人心口中的有所求之人。
既然木人心說不想管,楚天碧只能無奈地將視線轉移到別人身上。
竊天塢塢主令狐錦,於俠隱閣冬校後,特來俠隱閣拜訪,主要是討論此次俠隱閣冬校,在事件中與他們竊天塢重疊與衝突的部分。順道看看來自他們竊天塢穴獾寨的程墉,在閣中的學習與交友狀況。
程墉在冬校的表現可說出色,只是在處理大是大非時,顯得有些優柔寡斷,是在同門好友南飛鍠的支持下,才堅定選下自己的答案。
楚天碧的目光就落在來訪的令狐錦身上,令狐錦玩世不恭地笑了笑:「要聽聽我的意見?」
楚天碧微微頷首:「令狐兄的見解一般與眾不同。」
令狐錦挑了挑眉:「嘿,老楚你還是這麼有眼光。那我就隨便說一說吧。那個姓宮的小子,千方百計都要把你們口中那個五炁朝元的女娃兒送回來,可見他也不是真那麼討厭俠隱閣,甚至還有那麼點盲目的信任。那你讓那女娃兒跟你演一場決裂的戲碼,把她逐出俠隱閣,那小子肯定就憋不住,自個兒出來了。」
木人心冷冷插入一句話:「賊就是賊,難登大雅之堂。」
飛雪皊狐想用騙的,令狐錦也想用騙的。
兩個方法看似不同,實際上都是騙術。
令狐錦吊兒郎當的一掌拍在木人心肩上:「嘿……木頭人,你這麼說我可就不服氣了,你連個提議都不給呢。不過笑霜的提議你沒意見,我的提議你卻酸言酸語,怎麼?心疼你親自邀請入閣的小徒弟呀?」
他戲謔地對木人心擠眉弄眼的,只換來木人心一聲冷哼。
令狐錦天馬行空,又提議出諸般像是讓楚天碧裝死、造謠無名練功走火入魔命在旦夕、在俠隱閣附近能藏身的幾處地點設置捕獸夾、試著色誘等,讓人無言的想法。
「好啦……不開玩笑了。老楚,木頭人說的對,你讓那女娃兒去想辦法,自由去實踐,比我們在這裡討論來得可行多了。現在還是把時間留給老段吧。我最近在道上聽見了些有關他的事,似乎,他已經得手了。」令狐錦稍微認真起來。
楚天碧語氣沉沉開口道:「我聽說了。」
「唉……然後呢?你只有這點反應?你兩的仇家總算見閻王去了,你該拍手稱快才是。」
楚天碧淡然如梅,眼中卻有些許哀戚與悲天憫人的神色:「令狐兄,任何人的死,對我來說都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
令狐錦搔搔頭:「如果不是這十多年的交情,我肯定會說你這是虛偽。」
聽不下去了,楚天碧的仁俠之路對眾人而言都太過沉重。
「給你們兩個忠告吧:『活的自由自在些』。」令狐錦說的是楚天碧與段霄烈二人:「太過執著於信念的傢伙,在這江湖是活不久的。」
希望楚天碧與段霄烈聽得進去罷。
不過若能證實水若嬋還活著的消息……他們兩個便能放下心結和解了吧……令狐錦想著,讓竊天塢的人也幫俠隱閣尋一下宮紫痕與水若嬋的蹤跡。
新年到,俠隱閣照例讓弟子們自由選擇回鄉過節,或是留守閣中。
萬般不想「回鄉」過節的無名,因怕人指指點點,發現她的異常,還是裝成很開心的樣子,乘唐師父的竹筏通過鄱陽湖,回重巖村放假。
段紅兒特地把她送到對岸,才慎重跟她告別,互相約定過節完,一定會回到俠隱閣相聚,開始第二年的修業生活。
淨則選擇暫離俠隱閣,和無名一同回重巖村過年。
無名曾在湖邊遇上的老乞丐居然還在,他特地和她揮手打招呼,淨和無名一同走到他面前說話。
他笑著說:「小姑娘,我記得你,一年前你傻里傻氣的,差點把貴重的玉石平白送給我。經過這一年,你看起來結實了不少啊……應該也多少增長了些江湖歷練,沒那麼容易受騙了吧。小姑娘好好加油,說不定……你就是那位將會拯救世道的天選之人呢。」
老乞丐的語調十分神祕,無名摸不著頭緒,只能誠懇謝過他的祝福。
淨卻盯著老乞丐死死地看:「我好像見過你。」
老乞丐低下頭,用手撥弄頭髮,遮住大半臉孔:「可能姑娘你見過老乞丐我在別處行乞罷……」
淨若有所思,視線仍死死盯著老乞丐不放。
那老乞丐搖搖晃晃站起身:「哎──老乞丐在這裡騙過太多人囉……得換個地方行乞,小姑娘,有緣再會啦。」
無名在他走前,塞了一大把銅錢到他手裡:「新年快樂,過個好年。」
老乞丐感慨萬千地笑:「呵呵……好……再會了。」
淨住進了無名暫居的小屋子,裡頭只有一張窄床。
無名不好意思地用手指摳臉:「師父,弟子這屋裡簡陋,請多見諒。」
淨輕輕搖頭:「很有意思,我沒有過這樣的經歷。」
睡前洗漱後,無名第一次見到淨摘下面具,只差沒留下垂涎的口水:「淨師父……你好漂亮!」
淨有張婉約柔美的面龐,水汪汪的雙眼,小而朱的嘴唇。
淨忍不住羞紅了臉:「莫要調侃為師。」
無名怕她不信,更是拼命誇獎她的容貌。
滿臉通紅的淨,乾脆摀住她的嘴:「睡覺。」
夜裡兩人擠一張床,淨的姿勢標準,一絲不茍,筆直合攏雙腿。
無名一開始還能很注意自己的姿勢,熟睡後卻管不著了。
淨被她翻滾的動作吵醒,發現她皺眉冒汗,似乎是在夢魘之中。
「無名……醒醒,你只是在做惡夢。」淨溫柔地搖晃她。
無名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對夢中的一切仍心有餘悸。
「淨師父……抱歉,吵醒你了。」無名不好意思地說。
「沒關係,我可是你的師父呀。擦擦汗,天還沒亮,你再多睡一會兒罷。」淨輕輕拍打她的背,哼著不知名的曲調哄她。
淨師父好溫柔啊……無名眼睛眨巴眨巴,慢慢又睡著了。
淨確認她熟睡後,沒有再立即入眠,而是獨自思考起方才無名夢境中,可能遭遇到什麼。
一早醒來,無名睜開眼就見到穿戴完整,戴上面具的淨師父,她滿心失望:「師父,你那麼好看,為何要將臉遮起來呀?」
淨微微側低著頭,把童年往事說給她聽。
無名破口大罵:「楚閣主虐待孩童!」
淨阻止她這種想法,還為楚天碧說了不少好話。
可無名已經認定,無論是段紅兒的父親段霄烈,還是收養淨長大的楚天碧,都是不合格的家長。註2
難怪淨師父對她「好」的方式,都這麼特別。
淨很無奈:「昨夜裡,哄你睡覺的小調,是閣主哼過的,作為父親,他不是你想的那樣差。」
好吧……無名勉強接受這種解釋。
鼻尖是股濃烈藥香,無名都不曉得為何會在這種時候,在重巖村,和淨師父一起撿到因救助孩童,意外中毒陷入昏迷的石崑。註3
方圓百里,除去俠隱閣中道恆外,唯一的醫師徐大夫,正面容嚴肅地替石崑續命。
替石崑治療的藥物,還是她和淨師父一同找回來的。
村子裡有兩位接下俠隱閣差遣,駐守在此的師兄師姊,尹仁平與周笙,也提供了幫助,還回報給淨師父一個重巖村中的消息,大意是有人在村裡肆意捕捉落單旅人。
並且他們還撞見一個猥瑣的朝廷中人,正在欺壓重巖村村長,詢問村長是否需要幫助,卻遭到了拒絕。
尋藥途中,淨再度目睹無名陷入夢魘,且從她悲憤的喊聲中發現她的心魔。
無名的心魔有具體形象的包括:紅色機關人、宮紫痕、屍人呂錦成以及……石崑。
沒有具體形象則有很多……淨一直聽見無名自言自語,努力在反駁別人對她的評價與看法。
她似乎無法相信在俠隱閣中認識的所有人,也不信重巖村裡的每個村民。
她在吶喊中,甚至茫然地詢問楚閣主為何懷疑她。
原來無名不願接受的不僅是愛情,還有友情、親情、師徒之情、鄰里之情等常人應有的情感。她對這些情感都是淡漠的,只是掩飾得很仔細。
淨開始有了疑慮,若無名其實很害怕宮紫痕,明知宮紫痕已失去自豪的武藝,依舊害怕……他們還要繼續讓無名負責找尋宮紫痕的任務嗎?
轉眼便到了隔天,恢復力強到讓無名與淨都懷疑他在逞強的石崑,領著不斷啜泣的周笙師姊來到他們面前。
周笙說,一早就不見尹仁平蹤影,讓她非常擔憂。
無名手忙腳亂地安慰著周師姊,讓她不要著急,尹師兄那麼大個人,不會走丟的。
淨沒她那麼樂觀,若照昨日得到的資訊來看,尹仁平很可能一個人獨自涉險,去查探落單旅人失蹤的事。
男子的通病,總覺得女子需要他們的保護,自以為照顧,實則是一種瞧不起。骨子裡就是覺得女人比男人弱小。
就算淨是尹仁平的師父,尹仁平也沒想過要與師父一起行動。
「無名,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出尹仁平,你和石崑一組去昨天經過的地方找一找,我和周笙一組,往村口的必經之路找尋。」淨將工作分配下來,周笙才止住哭泣。
她把周笙和自己配組,是不放心無名的性子,發現無名沒他們看見的那樣堅強後,她不捨得讓無名硬著頭皮,一邊照顧柔弱的周笙,一邊執行尋人任務。
而石崑只會勉強尊重師長,師長以外的人他都不會放在眼底,同門中只有無名還能讓他願意稍微配合一下。
「嘖……淨師父真是想太多。」石崑彆扭不已,怎麼每個師父都認為他需要無名的關照。註4
趁單獨相處的機會,無名提出要求:「嘿……那個石兄,你看我們算不算共患難的朋友啦?」
石崑瞟她一眼:「誰跟你這個笨蛋是朋友。」他才沒有會跳水自盡的朋友呢。
無名裝作沒聽見:「那拜託你,讓我暗中跟隨你一小段時間罷。」
石崑沒說好或不好,只是嗤笑出聲:「哼……憑你彆腳的藏匿技術,也想跟蹤我?」一面猜測她的意圖。註5
無名該機靈的時候還是很機靈的,就笑瞇瞇不接話,直接認定石崑答應了便好。
石崑再度瞪成死魚眼,生氣地雙手環胸,用腳尖踢了她的小腿一下:「快點帶路。」
無論是哪條世界線,循環的主軸始終不曾改變,蝴蝶可以決定先扇左邊翅膀還是右邊翅膀,最終形成的龍捲風還是原來那一個。
即使這隻蝴蝶死了,也會有別的蝴蝶來頂替它,在同樣的位置扇動翅膀,造成相同的巨變。註6
尹仁平的生命,終結於他不曾求援的那一刻。而隱藏於重巖村的陰謀,在木人心闖入地牢,救出無名與王家兄弟的那一刻,就已註定掀開。
淨的介入只讓細節變得有些不同。衝動救人,被自稱朝廷之人的張師爺,用機關算盤暗算的對象成了無名。
石崑親手擊殺張師爺,他很慶幸,不用讓不敢殺人的無名血染雙手……早在冰窖遇襲時,他就很清楚,無名不敢殺人,也不願殺人。
若非對無名讓出她的保命藥,接著又落水失蹤的事,有著濃烈的愧疚感,他不會再與她有任何接觸。
他們不會是行進在同一條道上的人。
淨抱起昏迷不醒的無名,囑咐石崑回重巖村善後,她回閣後會通報其他師長速往村內支援。她要先帶無名回百草廬救治。
石崑點點頭,與他們走上相反的方向,一邊喃喃自語:「幸好……你的雙手還會是乾淨的……」他總覺得很熟悉這樣的情景,好似在夢中見過。註7
段霄烈在一切塵埃落定後才出現,跟在石崑後頭走。他神色凝重,緊皺雙眉……悲歡樓小子殺性如此之大,雖說殺的是惡人,亦不曾出現猶疑與抗拒……看似是走殺道的好苗子,卻也同時是成為殺人魔頭的潛力股……
再回想方才所見,那個身世不明的女娃兒,更讓段霄烈產生出無數困惑,楚天碧怎麼會收一個純白如紙之人入閣,還對她防備萬分?就因為她五炁朝元的體質?還是她那有可能繼承楚天碧極端仁道的氣質?
「哼,楚天碧真是越活越糊塗。」居然捲無辜之人踏入江湖。
段霄烈走殺道不假,但他內心更欣賞接近楚天碧仁道的後輩。他嫌棄仁道救世太慢,害死的人會更多,不妨礙他欣賞仁道的堅韌與純美。他討厭的只有執拗的楚天碧本人,並非那條同樣用在行俠仗義的仁道。
比起石崑,他更喜歡那個連人都不敢殺的女娃兒。
表面上當然絕對不會顯現出來,否則他還怎麼帶領追隨他的俠客呢。
殺道可以迅速掃平障礙,以實現天下太平,但唯有仁道,能夠重建滿目瘡痍的世界。註8
無論是哪種道,都缺一不可。
註1:蒼鳴子是師父,段霄烈、凌雲是可交託性命的義兄弟,道恆則是當時他回閣後,負責調養他身體的醫師。
註2:段霄烈為追殺顏無常,將段紅兒獨自留在俠隱閣中成長,從不曾陪伴她長大。楚天碧收養凌雲與水若嬋之子,亦因俠隱閣事務繁忙,沒有以正常的方式將淨養大,甚至讓淨自願隱去姓名與容貌來體諒他的內心創傷。
註3:主線中必然發生的情節,可從遊戲俠之道,或是改編遊戲全內文的《此書無名》中閱覽完整內容。
註4:楚天碧與道恆在夏校取冰任中,強迫二人組隊,楚天碧甚至親自拜託過無名,多照料石崑。
註5:石崑經常被跟蹤,但除去宮紫痕與古劭今外,沒有人完美躲避過他的反追蹤。
註6:主世界觀是建立在莫比烏斯環上的宿命論,強調無論如何改變細節,其所產生的內容,最終大事件都不會有任何變動。每個世界線的歷史時間長度也永遠固定。你認為發生變動,其實可能只是以不同形式呈現。各個世界線都在同一條時間線上永遠無限循環轉動,且同時發生。
註7:主世界觀之二,不同世界線的經歷,有部分機會以夢境的形式被當事人窺見。
註8:歷史上可以參考秦始皇與公子扶蘇的故事:秦始皇以暴力統一六國,希望扶蘇接任後以仁政治國,可惜最終被奸佞阻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