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無恙
即便已經事過境遷,而今他已經平安無事;但回想起當日之險,洛薩因仍是餘悸猶存。畢竟在他驚濤駭浪的人生境遇中,真實溺水仍是難以抹滅的恐怖回憶。完全不會游泳的他,被腰間的繩索拖著在水中載浮載沉,雖然水緩衝掉不少撞擊岸壁水底的力量,但口鼻間不斷嗆入的水,卻使得他的意識逐漸模糊,心中漸漸只剩下一個念頭:「放棄吧…我們逃不掉的…以第一罪行事之周密,必定在所有可以登岸的地點都已經佈下殺陣…我們的選擇只有被殺或是溺斃而已…」
即便心中已經不存希望,但求生的本能仍驅使他在口鼻偶爾冒出水面時大口換氣,只是這樣的機會並不多;因為他的猜想無誤,他們只要接近水面,就立刻有矢石飛來,瑪門只能再度拖他入水閃避。
就在洛薩因呼吸幾近停止、意識逐漸模糊之際,恍惚間感覺自身騰空飛起、再重重落地,隨即一股巨力擠壓自己的胸腹、激得他嘔出大量的水,這才慢慢取回神智。他奮力撐開雙眼,看到瑪門的腳就在一旁,顯然是他用腳踩壓自己;洛薩因艱難的急促喘息,看著瑪門走開幾步、從懷裡掏出不知道什麼東西,開始在地上生火。
缺氧使得洛薩因嘗試用力吸氣,卻反而引發一陣劇烈的咳嗽;從口鼻噴出不少水之後,呼吸才漸漸平復。他慢慢撐起身體盤坐,發現二人身處於一個小小的洞窟、其中一大半還被水浸滿,剩下的空間頂多只能容納三、四人,而且頂部的高度甚至不容洛薩因站直。可是意識到自己可能已經逃出生天,這狹小的空洞頓時顯得金碧輝煌。
瑪門專注於維持小小的火堆,洛薩因移坐過去、伸手烤了烤火,小聲詢問:「這是哪裡?」
瑪門漫不經心的回應:「地獄…連第一罪也不知道的地獄。」
洛薩因揚了揚眉,瑪門撥弄火堆,接著說:「你該知道,所謂地獄是位於奧斯柏格城地下的巨大坑洞。
據我的調查,這大洞並非全由人工開鑿而成。極可能地下的水流經過漫長的時間侵蝕而成…我在遙遠的東方曾經看過類似的地形。從前的羅馬帝國在這附近建立了奧斯柏格城作為據點,而後有人不知道是為了採礦還是掘井,無意間發現水道縱橫的平原底下,居然存在這麼大的空間。黑手在戰爭時期進駐此地,在聽說了這事之後便將這裡建設成藏身之所。後來幾經擴建增築、打通了幾個鄰近的大坑洞,成就了地獄的雛型。」
瑪門抬眼掃視了一下洞窟,接著說:「幾經滄海桑田,這裡成為黑手的核心,佔地甚至更大於其上方的奧斯柏格城…這還只算平面的面積,不計算上下好幾層的結構。這漫長的時間以來,黑手已經幾乎將此地完全開發,三個對外的出口也全在他們的看管之下。只不過…自然的侵蝕之力,終究不是人力所能完全看透,特別是那些狹小又完全被淹沒的水下通路,以及它們所連接的些許小洞窟,別說他們,有些可能連我都不知道。」
他將目光移回到火堆,臉色在搖曳的火光映照下顯著陰晴不定,緩緩的說:「在地獄跟第一罪鬥,簡直跟把羔羊塗滿鮮血關到獅籠裡一樣。我雖然從東方帶來了一些土特產,但唬唬別人可以,對付第一罪可遠遠不足,更別提在他的地盤上,我連自保都成問題。我知道自己必須掌握一些出乎他意外的元素,所以在摸清地獄的底細之後,我花了不少時間走訪探勘。嘿嘿…第一罪狂妄自大,自以為在地獄佈下天羅地網,無論我怎麼躲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卻沒想到這些年來,我待在水裡的時間比在陸地上還要來得長。」
瑪門的目光漸漸上移、鎖定到洛薩因身上,焰色在他漆黑的眼瞳閃動,然後說:「我知道他佈下殺陣,本想將計就計、反將他一軍。他水性不佳,但單憑武藝居然能在淺水裡跟我打得有來有回。撇開那個曾經在馬背上射中我一箭的蒙古娃兒不談,這老怪物當真是陸地上的第一高手。但是在水裡,我有自信無人能敵,就算是維京海盜也非我的對手。我本想示弱誘他入水,但他卻始終沒有上當,反而逼得我難以抵擋。說起來這次要不是你,我說不定沒辦法全身而退…」
他緊盯著洛薩因,停頓了一下之後,一字一字的慢慢詢問:「你為什麼幫我?」
洛薩因一時語塞,即使在多年後回想,他也說不上來為何要那麼做,當時更只能在沉默半晌之後,敷衍的回覆:「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瑪門瞇了瞇眼,過了一會兒才移開鷹隼般的視線、盯著火堆說:「算起來,這是第二次蒙你救命。上回我送你的禮物,你似乎已經搞丟了…」
洛薩因插嘴說:「…是被第一罪收走了。」
瑪門點了點頭說:「這老傢伙想來也是個識貨的人。這樣吧,大丈夫恩怨分明,二次救命之恩,我送你二個能救命的寶物。這是第一個!」
說完身形一晃,手腳一勾一拋,洛薩因再度騰雲駕霧而起、撲通一聲落進水中。
說到這裡,洛薩因停頓了許久。帕什維爾注意到他眼角微微抽動,於是小心的出聲詢問:「他的禮物就是丟你入水?」
洛薩因緩緩閉上眼睛,慢慢的說:「他的禮物是教會我游泳。」
從他的神情不難看出,瑪門的訓練方式必定十分酷烈,因此帕什維爾也不再多問,轉移話題說:「那第二項禮物呢?」
洛薩因默不作聲,慢慢的站起身來,解開身上的袍子,然後露出上半身。只見他胸腹之間縱橫來去,竟是無數的刀疤火痕。帕什維爾詫異的瞪大雙眼,洛薩因穿好法袍,淡淡的說:「幾天之後,肚子被水灌到腫脹不堪的我,渾身是血的被丟在某處陸地,然後被帶到第一罪面前。」
帕什維爾深知第一罪的手段,倒吸了一口涼氣之後才問:「然後呢?」
洛薩因淡淡的說:「第一罪治好了我的傷,還把他拿走的經書還給我。」
這個發展顯然出乎帕什維爾的意料,讓一向沉穩的他忍不住失聲詢問:「就這樣?」
洛薩因顯然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只能聳聳肩說:「就這樣。」
帕什維爾皺眉思索了一陣子,才慢慢將後背靠回椅背上,啞著聲說:「真是段…奇妙的故事。那我也來分享一個故事吧。這故事也許跟瑪門有關,也許沒有,就請您幫忙參詳參詳。」
事涉瑪門,洛薩因頓時聚精會神,回應:「請說。」
帕什維爾說:「還記得我為了查證那張羊皮上的內容,曾經計畫遠行回返北方的故鄉嗎?結果在半路上就遇到因為維京人劫掠而逃難的同鄉。他們除了提供我那條重要的線索之外,還說了不少維京人的事蹟和傳說,其中一個就是北海的海怪『克拉肯』。」
瑪門揚了揚眉,懷疑的問:「海怪?」
帕什維爾說:「嗯,那是維京人傳說中的大海怪,據說有巨大的身軀和無數的觸手,足以將大船盤住掀翻,在潛入水下時還會造成巨大的漩渦。維京海盜或是漁夫都曾有不少目擊的記錄,甚至我的故鄉也有類似的傳說,而傳說中無一例外,只要被克拉肯盯上,船隻必定沉沒,人員也是幾乎全部溺斃…」
看到洛薩因疑惑的神情,帕什維爾接著說:「…我本來也只當它是軼事閒談,並沒有特別在意;可是他們提到某一次維京人出海劫掠時,親眼看到一艘形狀怪異的船隻在詭異的浪濤中翻騰。驚覺海相不對,維京人立刻停船遠遠觀望;過不久便看到浪中穿出巨大的觸手,觸手的一側佈滿圓環形的奇形突起,不斷的拍向那艘小船。當時便有人忍不住叫出聲:『克拉肯!那海怪又出來索命了!』。」
「隨著這聲驚叫,向來勇猛兇殘的維京人面對那從水面下不斷竄出的巨大觸手也不禁膽怯,當下便調轉船頭,打算趁著海怪糾纏小船時逃命。他們本以為那艘小船在傾刻間就會翻覆,而海怪說不定會立刻轉而對付他們,因此全員拼命的劃水,直到衝出老遠才敢回頭偷看。哪知卻望見那艘造型奇特的小船,在沸水般翻湧的海面,以及無數觸手神出鬼沒的突襲下竟然始終沒有沉沒;再仔細一看,船上似乎有一人上竄下跳、左右橫移、操縱著小船挪動偏轉,還不時以手上的漁叉反擊觸手。」
「雙方從白天僵持到黑夜,維京人對那人的勇氣和操船技術萬分佩服,到後來甚至忘了逃命,停在原地等著觀看激鬥的結果。但海怪終究佔了優勢,那人雖然奮戰不懈,他的船卻難免接連受損,眼看就要解體。那人心一橫,從懷裡掏出不知道什麼東西,點著了火往船艙裡一丟,然後縱身跳海。沒有他的操控,小船立刻就被觸手層層包住、拖入海中。」
「維京人不禁為勇士的殞落而惋惜,正說著什麼魂歸英靈殿之類的禱詞,突然聽到一聲巨響,遠方海面揚起高聳的水柱,等一切歸於平靜,明亮的月光下只看到有一人在海面上游行,動作之迅捷靈動,就像是天生在水裡的魚兒一般。從身形裝扮來判斷,正是先前跳海那人,而海怪已經不知去向。看來不是被殺,就是被嚇到躲回海底深淵。維京人大呼小叫,原意是在為那人歡呼,但那人可能聽說過維京人的惡名,聽到聲音後便潛入水下,之後不知所蹤。」
看著洛薩因若有所思的神情,帕什維爾繼續他的故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誤會,向來以劫掠為生的維京人,接連傳出據點或是劫掠團受到偷襲的消息。出手之人身手高強、水性極佳而且詭計多端。維京人接連吃虧,卻連是誰幹的都不知道,都說那必定是詭計之神『洛基』的化身。有少數人曾經目擊附近出現一艘形態怪異的船,跟維京戰船大異其趣,更像是帶帆的木筏,但結構遠比簡陋普通木筏精巧。之後幾經轉折,『克拉肯的報復』的謠傳開始不脛而走。」
帕什維爾幽深的目光閃爍,接著說:「到這裡算是勾起了我的興趣,於是特意打探了相關的消息。大部份人都說那個大戰海怪的勇士是因紐特人…那是居住在極北極寒區域的土著,他們在冰天雪地生存的本領確實厲害,但航海操船的本領似乎並沒有特別突出。更何況根本沒人真正親眼見過那傢伙,怎麼確定他就是因紐特人?於是我深入追問,終於聽到有人提及:『泛黃的皮膚、深色的眼瞳和黑色的直髮,只有因紐特人才長那樣。』」
他的目光對上洛薩因的驚詫的眼神:「我稍微詳查了一下時間,發現那人不再找維京人的麻煩後,過不久就開始出現『卑鄙的外鄉人』的種種傳說。」
洛薩因緊盯著帕什維爾,後者點了點頭,像是在說:「我也認為就是他。」
二人相視無言,都對那人的身世更感好奇。過了良久帕什維爾才打破沉默:「那時你為什麼要幫他?」
洛薩因皺著眉頭,直到如今他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明明知道第一罪兇殘狠辣,他跟瑪門也說不上有什麼深厚的情誼,但那時內心深處就是有股衝動,覺得就是應該那麼做。所以他回應瑪門時歸因於上帝的指引,並不全然是虛詞推託。
見他沉吟不語,帕什維爾冷然一笑說:「你早就算計好了,是嗎?」
洛薩因一愣、一驚,雖然他定力驚人,這份神情只是一閃而過,但逃不過一直緊盯著他仔細觀察的雙眼。帕什維爾神情稍緩,口氣也轉為饒富興味:「難道你想都沒想就行動了?」
洛薩因無言以對,當年的他行事只憑一腔熱血和一份決意,很多事情都是順著本心而為,並沒有什麼老謀深算的城府。看到他這副模樣,帕什維爾伸手搔了搔鬍子,笑著說:「也是也是,若你存在什麼壞心眼,第一罪豈能容你,更不可能讓你出現在那樣的場合。只有這種莫名其妙的行動,才有可能打亂第一罪和瑪門這些角色的盤算。」
洛薩因望著帕什維爾,等著他釋疑解惑。帕什維爾問他:「你可知第一罪為何要殺瑪門?」
如果是過去,洛薩因大概會想也不想的回應:「第一罪殺人還需要理由嗎?」但現在他知道,第一罪的行動背後都有用意、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結果。當然,那些他完全不放在眼裡的貨色,確實可能憑一時的喜怒便定其生死;但瑪門顯然不在此列。
而此時一細想,反而覺得要找出第一罪不殺瑪門的理由,反倒還比較困難。瑪門是闖入地獄的外來者,智計、武藝俱臻上乘,是第一罪無法忽視的角色。他來到地獄也不是低調借過,反而大張旗鼓的幹了不少驚天動地的大事,無一不撼動地獄原本穩定的體系,和第一罪對局勢的掌控。而從帕什維爾說的故事,以及洛薩因自身的認知,也可以確定瑪門對第一罪不懷好意。最後是他闖入地獄的時機,正好是羅馬王族集體染病亡故、第一罪下野之後不久,敏銳如第一罪當然會懷疑其中的關聯。
歷經磨難的他,很快便想到帕什維爾的問題並不是「第一罪為何要殺瑪門?」而是第一罪為何「要在那個時候」殺瑪門。以第一罪的城府,面對這個棋鼓相當的對手,當然不會輕舉妄動,而是動用其勢力一邊摸清敵人的底細,一邊慢慢封鎖敵人、等待一擊必殺的時機。從瑪門透露的隻言片語,不難聽出第一罪確實將他逼至絕境,只能憑著出乎眾人意料的極佳水性、潛藏在地獄的水路中伺機而動。
以他現在的程度,已經可以看出當時雙方差不多已經僵持到了一觸即發的臨界點…這倒不是什麼精密的計算,而是在生死邊際摸爬滾打多年後,所培養出能預知到「差不多該有事情發生」的直覺。
看見他神色的變化,帕什維爾似乎知道他內心的想法,直白的說出:「確實,時機已到。第一罪不能再容忍瑪門挑戰他的權威,而瑪門也被逼到難以再隱忍…在排查了所有的可能性之後,第一罪已經可以確定瑪門藏身於水路,他選擇在水邊決戰,用意就是在宣告這一點。他有必殺的把握,之後事態就能回歸平靜,他的權力也將再度鞏固…除非有人打亂他的佈局。」
帕什維爾手指撥弄著鬍鬚,緩緩接著說:「所以這段往事裡我最無法理解的部份,就是你為什麼能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