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身為一個死忠粉,我覺得超級悲哀。
最近翠上面掀起了一股聲討二次元作品中,男性凝視之可惡的聲浪,首當其衝的是剛結束播映的《無職轉生》跟《鬼滅之刃》。先不說我同不同意這個觀點,或是這兩部作品到底有沒有男性凝視,這有機會再跟大家討論。
我難過的是,在批評聲浪中,我沒有看到有人罵《2.5次元的誘惑》。
難道,名氣才是一切嗎?討論度不夠,連被罵的資格都沒有?就算我是腦粉,2.5還是我今年看哭最多次的作品,我也會承認,整部作品超多男性視角,甚至是男性凝視。尤其是今年的動畫改編,照我的推算,這一季能演到的部分,高機率都會被認為是媚宅的女體書寫。
是的,我當然同意2.5充滿男性凝視,但問題就在這裡:除了男凝,這部作品一無所有了嗎?
這也算是表達了我對這次男凝之亂的立場──因為市場與歷史成因,男凝無法避免,但作品的成立不完全建立在男凝之上時,還這麼罪不可赦嗎?
所以今天想透過文本分析,討論《2.5次元的誘惑》中,我認為比性別立場更有趣的種種敘事,來回應上面這個問題。
不過畢竟這部作品也出到二十幾卷了,全部討論下來太累人了,所以我會專注在一件應該特別注意的要素──「扮演」這個主題上,說說我被2.5次元俘虜的原因。
照舊,以下全文劇透,我至少會聊到學妹登場,請自行評估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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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雷洨崩潰:
漫畫裡多次玩過ハレ晴レユカイ的梗,說馬上看得懂的人一定年過三十。
我哭了,但無法反駁,因為我看懂的速度堪稱膝反應。
以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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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部以Cosplay為主題的漫畫,作者橋本悠顯然很早就在作品中拆解「角色扮演」的概念。在一般視角中,所謂的角色扮演,是指在現實中透過服裝、化妝等手段,作為媒介,「暫時成為」虛構作品中的腳色。我們可以理解成在真實世界中開展出想像的領域,創造出符合自身想像的自我虛構。如此的次元跨越到疊合,主導性還是由現實/真實的這一側所掌握,因為定義想像的話語權,仍是屬於變身前,位於現實世界的自己。
從這個角度看2.5,至少在故事開篇時,天乃理理沙投入Cosplay的理由,是完全遵從這個解釋的。「渴望成為崇拜的理想人物」──我們可以消極的解釋為那是因為現實中無法實現這等理想,也可以將其視為某種程度上對真實自我的自我否定與逃避。
比方在第一次夏comi的第三天,理理沙逐漸開始重視學長奧村,但礙於兩人的約定,無法輕易表達好感。她所能做的,便是將奧村打扮成莉莉愛露在劇中劇的愛人──阿修福德,隱諱地傳達在現實中不能明說的情感。而這麼做,就連觀眾不能明確理理沙對奧村的好感到什麼程度,促使「虛構」成為一種有保護機制的密語行為。
但隨著故事發展,角色扮演這個行為在理理沙心中會有越來越多種新的解釋,讓她在成為莉莉艾露的過程中,開始不見得只是對現實自我的否定。
冬comi篇開頭則是另一個案例,因為沒有創作莉莉艾露服裝的靈感,理理沙聽從夥伴建議,決定出當時的霸權作魔女娘。但在決定是否親自扮演主角小玉時,理理沙陷入這樣是否背叛莉莉艾露的迷惘中。
無論是小玉還是莉莉艾露,在劇中都是虛構腳色。然而選擇其一卻會傷害另一個虛構腳色的「情感」,這樣的移情,顯然已經把莉莉艾露是為非虛構的主體,因為非虛構主體才能擁有主動的情感表達。除此之外,回頭來看理理沙成為小玉的目的,已經不見得與現實緊緊相關,而是追求可以更完美成為的「虛構腳色」莉莉艾露。
在這裡我們可以看見,原本位於二元兩側的真實/虛構的扮演關係,被重新調整成虛構與虛構之間的互動。有趣的是,我認為橋本老師在思考扮演兩側有什麼可能性時,是非常深入且複雜的。除了透過魔物娘來講述虛構與虛構的關係,「扮演」在橋本老師眼中,也可以拿來處理真實與真實的關係。
這邊要提到的,可以說目前整部漫畫最觸動我心的魔女──四天王●星月夜姬。
身處社會底層的勞碌打工人,夜姬除了下班時透過化妝,扮演露奶網紅,讓網友的愛慕來滿足自我,這仍屬於真實(陽間的星野)/虛構(網路上裝扮出來的美女)的關係中。
不過有趣的是夜姬有許多的黑粉,整天跟黑粉吵到炎上可以說是夜姬的日常了。好友753不忍心夜姬背負這麼多謾罵,忍不住問她為什麼怎麼能忍受這等對待?
因為夜姬能夠理解(請注意,夜姬有強調不是同情)黑粉可能跟她一樣,過著難以忍受的糟糕生活兒需要目標發洩情緒。夜姬就藉由自己的定位,「扮演」著討厭鬼的腳色給人們宣洩,甚至說出願意陪黑粉們走到地獄盡頭。
這樣的身分理解,雖然是透過網路媒介,但都還是存在現實層面,因為至少對夜姬來說,這都是真實的自我,而非像是化妝變身成某個美人。這個狀態在冬comi篇後半段更被加強:曾經因為選用廉價的腳色服,夜姬被指責對Cosplay沒有愛。夜姬也被大眾說服,相信自己的這個定位,因此貫徹「扮演」Cos圈的惡人。
直到里里沙指出夜姬熱愛次文化的細節,以及領悟753所言「愛著每個Coser」之意,夜姬才發覺自己正在錯誤的理解自己,之前的行為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假扮」。話雖如此,夜姬的視角中,她還是處於從真實到真實的扮演行為。
他人給予的錯誤標籤,讓夜姬扮演錯了腳色,不影響這個這個行為存在於真實層面而非虛構,很明顯地異於里里沙之於小玉跟莉莉艾露的關係。只是不論是夜姬還是里里沙的轉變之間,「扮演」這個行為的意義還沒有太大的挪移,仍然是讓A成為B的功能,儘管A到B的理由發生質變,也還是服從於「改變」這個概念。
所以在這裡我們回頭談一談稍微前面一點的篇章──青梅癡女巨乳忍者學姊副會長(她的頭銜也太多了吧)安部麻里奈的初登場,看看橋本悠是如何重鍛「扮演」的意義。
熱心助人的麻里奈,在學校中是萬人景仰的聖母,不只能力超群,還常常奮不顧身協全校學生。在家中則是父母放心的乖小孩,成績優異且善解人意。
但隨著故事往下敘述,讀者得知其實麻里奈是個超級宅女,就連信任她的父母,都因為尊重她而不能進入她的房間,發現她那些油到出水的宅圈收藏品。這邊有個很有意思的小細節,在充滿宅物跟同人誌的房間中,每次麻里奈在自己房間出場時,都是全裸的。
你當然可以用男性凝視的視角去詮釋,奶這麼大的腳色要給她合理的場景露出來。但我會用另一個角度看這個安排──也只有在安全的場域,麻里奈才能表露她熱愛二次元的狀態,不論身體或是情感。
但如此就會產生一個問題:所以麻里奈只是單純地在隱藏自己的本性嗎?
是,但也不全然是這樣,因為她也認同自己身上的其他特質,那些不是演出來的。
在主角奧村與里里沙的協助下,麻里奈重新面對自己對二次元的熱忱,她所得到的結論是:熱愛二次元的我,也是我。
所謂的本性,係指某一個性格才是人格的主導,但她並沒有否定她顯露於外的種種性格。認真的她、努力的她、討人喜歡的她、樂於助人的她,都是她。只是這個「她」在腳色成長之後,自我認同後多容納了一個熱愛宅文化的她。
這時候願意全心投入文化季角色扮演的麻里奈,她扮演的是她真實的自我之一。所以這個「扮演」已經不是單純上述兩例中的「成為」而已,反而更像是奪回定義自我性格權利的回歸行為。
也只有自己能詮釋自己的性格,無須在意他人眼光,而搶奪話語權的方式,在麻里奈身上,就是「扮演」。
因此,在這部作品中,「扮演」是沒有固定定義的。依照不同的劇情發展,腳色在執行扮演行為時,動機、目的、成果、對象都是可以調整的。
然而作者在這個命題上,一如既往地展示了他自己的多重詮釋:利用扮演重新認知自我,也可以利用扮演察覺未被認知的自我。
麻里奈的故事線結束後,一起參加文化季學生會角色扮演的學生會長瀧翠理陷入憂鬱。當時的體驗讓她很愉快卻嫌不滿足,在漫研夥伴的協助下,她們舉行了小型的角色扮演會。因為文化季時太過倉促,瀧翠理沒有機會仔細看看自己扮演後的扮相,而在這次活動中她照著鏡子忍不住脫口而出:「好可愛」。
瀧翠理個性嚴謹,雖然通情達理但不茍言笑,讀者很輕易可以解讀到她設定在自身的標籤,甚至可以稱為武裝。然而,「扮演」這個行為卻在這個小篇章中又有了新的意義:發掘自我的未知可能性。
我是可以很可愛的,這是瀧翠理人設脈絡中沒有去想過的可能性。為什麼當今這麼流行各種心理測驗?為什麼星座血型分析歷久不衰?因為自我察覺本身就是一件困難的事情。我們站在本位的角度觀察自身,依然只能看到局限性的視野。而這種未知的焦慮促使我們更想了解自己,也會對沒有面對過的自我感到驚奇。與麻里奈的故事相反,麻里奈透過「扮演」,彰顯本來就存在於自身的性質。而瀧翠理卻是經由「扮演」發現了沒見過的自己。
可能同樣都是取回對自身定義的話語權,麻里奈跟瀧翠理卻是站在兩個截然不同的出發點,展露性格與人格不同的交流方式。
這樣看來,扮演在這個段落中,事實上還具備了「溝通」的功能:與自己展開對話。
在一部以少年少女為主要描述對象的作品中,自我認同一直是很熱門的討論主題。然而有別於講述自我認同的名作《青春豬頭少年》系列,在其中透過外顯的「思春期癥候群」反證自我,《2.5次元的誘惑》選擇用扮演這個動作,回歸到個人內在,讓自我與自我對話,達到自身的協調。
(看到這張圖就會想到後來理理沙在第二次夏comi時,從包圍圈走出來,站到四天王旁,魔乳感慨地說,你終於來到這裡了...信不信,我一邊打這段話一邊流淚。)
而扮演所能帶來的溝通,卻也不僅止於自身。
請容我倒敘回更前面的章節作討論,我想談的是第一次夏comi的第二天,喜咲亞理亞與生父的重逢。
雖然有著單親家庭的背景設定,亞理亞在故事中也沒有被處理成悲情腳色。只是與生父漫畫家日枯陽一離別時留下的衝突不斷盤旋在心中。而日枯陽一雖然十年來掛念前妻與女兒,但因為當年工作不順利造成的家庭傷害使他不斷自責,再加上只能畫熱門作品的續作所產生得自卑感,讓他更不敢面對自己與摯愛。
同樣在奧村的幫助下,父女闊別十年終於在會場相見,亞理亞選擇扮演日枯陽一曾被抨擊的作品腳色美莉亞,日枯陽一終於重面自身的錯誤,激動地與亞理亞相擁。
這就很像文學理論中的能指:表達出超出原本既定想像的意涵,而只是透過一套服裝的更變,當然這是建立在兩人回憶之上的共通符號表述。但也就是這時的「扮演」,有別於文化季篇中的麻里奈與瀧翠理,溝通的對象從內部轉移到外部,並且讓父女兩人的情感能夠雙向傳達。我一直覺得這種手法很類似電影〈送行者:禮儀師的樂章〉對於結局的處理,都是透過無聲的行為達到彼此理解。當然,送行者還牽涉到生死問題,會更複雜,但本質上,我認為手段是很接近的。
改變妝容與服飾,卻能傳達埋藏已久的心意,可見作者對於「扮演」有非常多元的想像以及應用。在亞里亞的故事中,語言與文字已經不足以承載父女二人十年來的情意,所以只能藉由「扮演」宣發超越於意義的情感。如此還能緊扣《2.5次元的誘惑》的核心──角色扮演是能超乎想像的,讓讀者如我,驚嘆連連。
光是今天這幾個案例,還不足以涵蓋2.5當中其他的「扮演」詮釋。不論是華翼貴經由「扮演」重新理解自由,還是真由菈在先生與教師兩種身分的猶疑,以及許多我未提到的橋段,都展現了「扮演」在《2.5次元的誘惑》中的千變萬化。
何況不只「扮演」,這部作品還有許多概念是非常有趣的。我特別喜歡作者將常見的愛情喜劇情節,處理成面對主角奧村心理創傷的橋樑。當然奧村本身的人物設計也值得大書特書,在我來看,他特殊的人設規劃,是這一部後宮作品沒有那麼「噁心」的主因。
可惜我的肝也是肉做的,有機會再說吧。今天主要還是想要傳達,我不反對用男凝的角度審視作品,但我們應該在意的,除了男凝之外,作品是不是能呈現更多想像與可能性?我當然可以同意男性凝視在《2.5次元的誘惑》中比重很高,只是,這不是我們錯過欣賞其他優點的理由吧!雖然男凝論戰中好像沒人在乎這部作品就是了。
不過也是藉此機會順便推坑,同時也希望給對創作有興趣的朋友留條路徑:你的作品有聚焦什麼概念作為核心嗎?有的話,不妨參考看看橋本悠怎麼仔細透析核心概念,再將其表達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