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獲稱號,對複製人而言意義非凡,代表得到恩寵,但綠髮一號可不因此喜悅,主要圓香取名的詞彙庫太貧乏了,一語雙關自以為幽默,回程的一號反而一路忍著不情願。圓香為主,他為從,出於紳士的自尊,說破了又引起兩張嘴嘰嘰咕咕口水仗,不如一張嘴吞納小事,他暗下決心不計較。他駕車溫情接送她行之有年,不辭風雨,無論心情好或糟,同一條路,同樣閒適的人家,開車經過,記憶的重覆混亂了他腦袋。這中間如何從明夢那座邊防重鎮改造成的科學城返家的,有沒有天明才開到家,他印象全無,只記得早晨會規律地駕駛某知名品牌的白烤漆金龜車,緩慢開出棕櫚林,而車廂前面的大車窗,積滿了棕灰的枯葉。
幾月幾日弄不清了,反正開車確有此事。
正面看過去,圍牆呈L字形地掩起他們雙人小屋的全貌,綠蔥蔥的寬闊葉子左一叢右一叢形成自然的屏風,綠葉的間隙過濾強光使之化為碎鑽般的日曬,打造出隱蔽又不失鄉居風味的私宅。
石砌的鄉村風窗框灑進晨曦,昨日倒在蓬蓬鬆鬆的大軟床一覺不起的他,從背後抱著圓香共寢,還在睡夢中的圓香似乎抗拒他的碰觸,身子躁動不停。啊,於情於理這也沒錯吧,誰會期待一個假貨篡奪本尊在這個家的位置?圓香並沒有睡得太沉,當雙眼從暗到亮睜成兩顆小檸檬,她相當相當地明白,枕邊人失了原應有的味,但還是情不自禁抓握他的手腕,他是地表上最接近明夢的人了。
綠髮一號吃了壯膽藥似的,右手碰觸她胸口左側,手掌體會著她的心跳聲。圓香自己把他手指移到胸前的花蕊,貪嗜著舒癢柔柔地搔過嬌軀的欣悅感,想像成明夢在撫慰她。
綠髮一號順著她的意,只要任何能讓她嫣然而笑的舉措,他執行面上比誰都勤快,唯獨怕她閉口不談。前總理的女婿這牌子已沉甸甸地掛在他的脖子上,拔也拔不走了,猶豫無用,他希望圓香由衷接受他的人,而非「明夢的代替品」的身分。
指腹隔層布的觸感令她漏了幾聲嬌啼出來,她想不起自己究竟錯在哪一步,竟讓明夢為事業拋棄了她,綠髮一號自己也不能透視她的心,那顆冰霜凍起的心。他對圓香的似愛非愛的情感,便是基於明夢派的任務跟人性的掙扎之間所生出的,他們倆詭異地湊成了一對。
「我們滿身風塵地回來,是該好好地沖個澡。」一號在圓香耳邊輕語,香也不回答他。淋浴間升起了細密的白霧,他撫觸她柔軟的玉膚,她像緊抓著不可能達到的事般盯著牆面看,不願回頭面對一號。一號期待她碰他麥色的皮膚,而她沒有。麥色的身影從外面抱住了她。「我會守住我們這個家的。」一號宣言道。
無論怎麼說他都是被派來完成女婿的工作的,要想勝任前總理光夫的女婿可是件苦差事,明夢未竟的義務,他發自內心地將它承接下來,並且時刻銘記,視為己任。有俗人把他當作妖怪女婿,想藉輿論的力量轟他出岳家的門,他自不會輕易低頭。圓香太了解一號,他展露的決心於她眼中僅是匹夫之勇,每每他說起,她已然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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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天的坐駕反射著棕櫚葉隙瀉出的淡綠日光,這是一臺跟隨主人已久的老車,上有幾道記錄了生死交關時刻的刮痕及凹痕,但都不深,四輪能跑能收。車主單手轉方向盤沿途飆,車極似衝入幽林陪同騎手遊獵的馬兒,騎手只背一袋弓箭,兩雙蹄前後前後地奔踏到茅舍前,這臺極致瀟灑狂野的捷豹車也是,三兩下尋出路來直達標的。雖說惠美在代步工具方面能省則省,這輛可上高山下深海的便捷助手是她的標準配備,人到則車到,缺一不可。
她曾乘坐此車同勁敵交戰,槍桿精準命中對方要害,上個世紀兵荒馬亂的,熟悉的親友可能一翻臉就變仇人,女子也從軍。惠美比誰都還早入營,好一段時間過著雞鳴而起的簡樸生活,直率果斷。心裡有什麼事盡速辦妥,不過度考慮結果,像她擦拭槍管後把槍扛在肩膀,動作一氣呵成。
營區的士兵見識了,沒有一個眨眼的,惠美從不在乎自己是否顯眼,她只跟著腦海深處那道光的指引走。光夫是名門之後,惠美身為光夫的大姐,大可養尊處優,她選擇孤身一人遠赴他鄉展開軍旅生涯,說也奇怪,彷彿事先知道她心的歸屬似的,家人並不阻擋她。她的官職停在上校,與她打過照面的公務人員,戰鬥員也好,非戰鬥員也好,都會喊一句「惠美上校」。
惠美開車的技術成熟,穩穩地駛入森林社區的停車格。她幾步就到明夢與圓香的林中小屋,鐵門大敞,可窺見庭院裡枝葉繁盛,植物修剪得玲瓏可愛。她手遮太陽,踩白地磚往主屋走去,左側辛勤理地的一號將鋤頭倒立,緩慢抬頭,瞄著她的眼神裡有銳光。他站的地方是一畦菜圃,高起之處包心菜種得整整齊齊,不過那些菜都還小。
「午安!姑姑,您怎麼大老遠跑這趟......」綠髮一號立刻笑臉迎人。
「我找圓香。誰叫你種田的?光夫嗎?你力氣不小,還肯規矩地在這替他勞作,我有必要讓光夫誇獎一下你。」惠美邊張望,沒盯著他的眼睛。
「不用啦,我當作運動一下身體,更健康,種菜挺有意思的啊!」
她自然是不會知道綠髮一號貼了圓香的冷屁股,氣氛不太和諧,才在這耕地消消火的。惠美沒興趣深究他失敗的求愛,直接走進他們沒鎖的屋子。
圓香的回答很冷:「寒舍沒什麼好招待的。」
惠美說:「我吃過了,沒關係。這房打理得滿乾淨的,想必外面那位出了不少力。」
「住址他選的,本來就是他在整理。」圓香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貌似被逼著蝸居樹林一隅,雖然是獨立的民宅,她仍然不滿意,好像綠髮一號要把她綁在這裡似的。
「兩個字,清幽。」惠美環顧了屋內一周,有隻竹編的蜻蜓連著旋轉馬達繞圈圈,印尼式的皮影戲偶裱在框裡掛牆上。除此,鑲有碎貝殼花朵的黑木茶幾中間放。「聽到妳這番話他會傷心吧?他對妳的付出,鐵定不比我料想的少。」
「誰管他。」
「那妳寧願跟這個假貨窩在這裡,又是有何居心?不是喚不回明夢,所以就跟不是明夢的男人偏安小角落,反正假的比真的單純好騙嗎?一句話概括,妳貪嘛,妳篤定這個男人會永遠追隨妳。」
同為女人,惠美的氣場夾著不知從哪來的強韌壓倒圓香,正因如此圓香見了她不得不退讓三分,可這次圓香不想讓。「那妳要我怎麼做?」
「妳不滿足於現在的生活,又毫無作為。和妖精待太久的話,是會喪失清醒的,就像妳不會主動探究自己跟明夢之間的問題一樣。妳把無力感與不甘發洩在跟明夢相像的那傢伙身上,當他是明夢,我說的有錯嗎?」
圓香火也退了半身,姑媽所言逆耳卻句句真切,她鎮靜下來,駁斥的話語到喉頭又吞了回去,暫時無言。
「仔細講來妳也怪可憐的,明夢搞個假貨唬弄妳,妳還欣然接受。不過妳早該有所警惕,你們一度鬧分手的時候,明夢表現出不想被妳鎖著,當時他就在找機會遠走了,放到今天亦同,他不會安分的。」惠美從座上站起,不知不覺間她們倆的臉愈靠愈近。
「一號聽話啊,我留他在身邊,就是為了安心。」
「什麼一號?」
「綠髮一號,明夢分身的代號。我才剛見過明夢本人,說實話我都快不認得他了,不管是性格還是外表。」圓香坦言。
惠美豎起一根手指頭。「的確,那小子出言不遜。會作戰的男人,當然也不希望自己一生的良伴太弱。我以我縱橫沙場數十年的經驗告訴妳,要想挽回明夢的心,妳首先得立個功,不用多大的功,讓他確定自己錯看妳了。」
惠美回顧自己的軍旅生涯,最初她只是個樸素的小兵,融進部隊中變成巨大分母中的其中一個分子,很少出頭。她跟他相遇是在聯合軍演上,那個人論位階屬於她的長官,無意走進她的世界但惠美記住了他的長相。一次圍攻行動,主角離奇到她不得不驚嘆。西梅李乾製造商的員工在荒漠中開著一臺大客車,揮動反叛的旗子,隨後民間兵團一擁而上,從外包圍政府軍。
惠美極為不幸地在隊伍裡頭,可她兩把弧月刺刀舉著,交叉又往兩旁勇猛突進,夥伴眼見得她刀將抵禦不住,惠美卸除刺刀,步槍上膛直接開火,殺得不僅敵方四散,軍隊同梯次的小兵尤其男性,全都看傻了。
「喔,不錯嘛。」那名算她長官的人物第一次注意到她,惠美的亮相圓滿達成。聽說駕車的是個瘋婆娘,甭提新進的,連老鳥也制不住她,但惠美卻能做到,那之後惠美的軍階被向上提。
擢升對於惠美不過附帶的獎賞,在西北荒漠紮營的嚴峻考驗,練就她波瀾不驚的處世原則。站夜哨好幾回,快入睡而又不能睡的時分,長官跑進她鄰兵的夢裡,她很好奇那個夢裡面長官的姿態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她追問鄰兵,鄰兵女孩抿嘴笑笑的,臉紅不說。
那個時代,軍隊裡的女人只有五個,惠美屬於開場平平但後期爆發力十足的那種隱藏版狠角色。
「後來我鄰兵暗戀的長官被我收服了,現在放在家裡可以天天看。」惠美閒話家常般說著。
「就是姑丈吧?」圓香反應過來。
「想要讓男人乖,就要幫他另外取個代號,呼喚他用的。這一點上面妳做得很好。不管那個綠頭髮對妳是不是真心的,我們永遠有很多選擇。我嘛,我家璃璃可愛極了,沒差。」
那女人在鼓動圓香花心?耳朵靠著門偷聽到一半的綠髮一號無法忍受心中的震驚,手中端著的兩截椰絲生乳捲差點拿不穩。本來他是準備了小點心給圓香與客人吃的,被無情議論的綠頭髮,他本人,只想盡快逃離現場。綠髮一號把那盤點心擺在門口就走,腦子如是嘆息:「我們的感情比同居前還淡,要是圓香把她的話聽進去一半,我們之間還能和平無恙嗎?」腦袋轉著轉著又覺辛酸,他決定去打水。
庭院裡鑿了一口井,原是兩人嚮往農家生活而造的,他力氣大,大部分都是他拉繩子提水上來,澆菜圃的作物。今天綠髮一號心裡愁,一個不小心水桶打翻了,他也不曉得那木桶提得好好的怎麼會翻,溢出的水眨眼就被土壤吸收。於是綠髮一號去提了第二次的水,單手握著桶子握把,另一隻手拿水瓢在菜園子來回巡視。
他以瓢子盛水又倒下,心中隱隱不滿,面臨隨時會被她丟掉的危機,綠髮一號越思索越煩,水澆得多了,小包心菜都變成浮萍。光夫的女婿,也實在難為。他撐到現在,不抵抗、不抱怨,憑什麼圓香對他沒有愛情,他還要讓她使喚?耕田種菜,他簡直像個呆女婿一樣,傻傻做事,無人替他拍手,只換得圓香一時的寵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