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正三刻,慈寧宮,香融寶鼎,霧鎖幽窗。
太后端坐正堂,慈眉善目等著一眾妃嬪前來問安。
我照例又是最後一個到場的。
照例又是頂著滿頭珠翠、遍體綾羅,接受眾姐妹羨慕嫉妒恨的目光。
和眾姐妹們相比,太后看著我的眼神相對複雜許多。
我看著太后的眼神又何嘗不是百感交集?
當日我娘家裡的皇商背景讓爹打起仗來全無後慮之憂。
定北軍那時在我爹操練,我娘銀彈的加持下,不管是戰功還是俸餉都是傲視群倫。
絕對的強悍引來絕對的猜忌,爹在朝堂上開始被先皇處處針對。
娘親憂懼不已落下病根,在我十四歲那年撒手人寰。
十六歲那年我入了宮。
我的人生由外界廣闊的天地四方進入了宮牆之中的四方天地。
這沒有什麼。我早早意識到每個人的人生都是被固定在一個框架中的,無一例外,只是有些人的框架大點,有些人的框架小點,如此而已。
但我沒法理解的是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同是體制剝削的對象,太后年輕時很是吃過一些苦頭。
歷經過暗算、仇殺、宮變、背叛,甚至還曾被打入冷宮,宮鬥經歷十分完整。
千辛萬苦之後,她終於成為她那個世代的宮鬥狀元,這段經過若是被編入話本和戲裡,必成經典。
但在太后母儀天下,媳婦熬成婆以後,她也開始成了體制幫兇。
抬進皇城宮牆裡的每個嬪妃,人生履歷和家世背景都是一疊厚厚的文件,被拿捏在皇上和太后手中細細評估,然後在適當的時機把她們推上適當的位置。
比如西北戰亂告終,麗嬪就被晉為麗妃,只因她父兄都坐鎮西北功不可沒。
黃河水患平定,災民安頓得宜,德貴人就被晉為德嬪,只因她父親是戶部尚書。
而我在入宮五年後就晉為蘭貴妃也只因我親弟是新一代的北疆戰神。
從來都不是因為我們自己。
我們只是一枚又一枚棋子。
有用的時候被推上頂端,風頭一時無兩。
無用或反成威脅的時候,經過前朝一系列收拾整頓,父兄勢力盡被盪平,而後冷宮、宗人府或陵墓才是我們的最終歸宿。
之前孝慈皇后和昭賢皇后都是這差不多的路線倒臺的。
當時太后和皇上收拾完場子也只是冷眼旁觀著。
反正新一波的嬪妃們又進宮了,棋子永遠不缺。
終於攜手走過皇上登基那幾年的風風雨雨,接下來天下太平,前朝無事百姓安居。鬥無可鬥之後,太后和皇上兩母子開始鬧矛盾。
在昭賢皇后過世後,后位已經空懸兩年,位分上來說我當然是目前封后的第一人選,也是皇上屬意的第一人選。
可是太后看我不順眼。
一是我天生長了張狐貍精臉,男人當然趨之若鶩,但很少有女人能真心喜歡這長相。
一是四方太平無事,北疆戰神一脈就該靠後,讓文官體系背景的妃子上位,所以她最屬意德嬪和靜妃。
就這兩點上來分析,不得不說太后實在是清醒明白。
然而皇上看起來沒那麼清醒明白。
所以近半年他們三天兩頭為了立后的事對著幹,互相不肯順對方的意。
太后自己無所出,當然不可能真正壓倒皇上這個名義上的兒子,於是她開始來找我麻煩。
所有妃嬪送到慈寧宮孝敬的茶點菜式太后含笑一一收下,只有我的會被雞蛋裡頭挑骨頭。
這無妨,反正這些所謂「嬪妾親手熬制的心意」沒有一次是我真正親手煮的。
七夕乞巧節時我做的針線活兒一定被單獨挑出來放大嘲笑。
這無妨,我連送給皇上的手縫帕子都有本事繡成一塊抹布,皇上還不是天天帶著,雖然他只敢繫在小衣上。
每天請安我早到也被碎唸,晚到也被碎唸。
……那我當然天天遲到啊縮短刑期多好。
不過再沒腦袋也看出太后對我有意見了,我這個人很簡單,來而不往非禮也。
太后要時不時尋我晦氣,我就也敢暗戳戳給她添堵。
仗著的當然是皇上的寵愛,恃寵而驕這事的本質很單純。
因為有「寵」,所以敢「驕」。
麗妃、靜妃、德嬪、佳嬪、玉貴人、順貴人、梨常在、花常在……就沒人敢走這個路線。
香憐在廊上候著,我獨自一人低眉斂首款款走向太后跟前行禮問安:「太后吉祥。」
現場本來小聲談笑著的姐妹們立刻安靜下來,然而我遲遲沒等來太后的指令,頂著這麼重的貴妃服制一直維持行禮的姿勢,尋常人早被壓得軟倒在地。
好像過了一輩子那麼長的時間才聽到太后不陰不陽的話聲。
「貴妃起來吧。」
「謝太后。」
請安之後我腰不酸腿不疼地緩緩立身,坐到了貴妃的位置上,一溜眼環顧眾人。
麗妃不愛說話,請安的場子一向淡淡的。
靜妃還是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笑容,都是宮裡的老人了,喜怒不形於色的修養是有的。
德嬪、佳嬪看著我的眼神依然藏著鄙夷,這還罷了,我雍容大度,都是秋後才算總帳,她們等著就是。
貴人以下的妃嬪們受我位分壓制,不能也不敢有什麼聲音,只要別踩到我頭上來,我一向是隨和之人,甚少計較。
畢竟我們都不過是棋子而已。
太后目光一直停頓在我身上。
雖然平日裡不管事,但她卻是實質上的後宮之首,除了皇上以外,她不需要賣誰面子看誰臉色。
遂可以大搖大擺地對我陰陽怪氣。
「貴妃請安又來遲了,雖說協理六宮事忙,但麗妃、靜妃就從不遲到,貴妃也該自己多留意些,禮不可廢,更不可怠。」
……這不廢話?她倆只協理六宮,我白天協理六宮晚上還得協理妳兒子,能一樣麼?
但當然這裡是太后的場子,我只能笑而不語。
麗妃被點名,只是淡淡啜了口茶,並不答腔。
靜妃被點名,臉上笑容半點不打折扣:「貴妃妹妹年輕,難免貪睡些,太后心慈寬厚也是能體諒的,妹妹只記著太后的叮囑,往後上心也就是了。」
「……多謝太后和姐姐提醒,妹妹明白。」
很好,靜妃,今天妳這一手本宮沒齒難忘。
不過靜妃還算是進退有度,她再次露出那恰到好處的笑容,沒有更進一步。
太后卻又開始另闢戰場:「貴妃今日一身妝扮如此雍容,想必所費不貲啊。」
又來了,太后一向看不慣我的穿著打扮,覺得不成體統。
我馬上即時止損:「這些頭面首飾是嬪妾外祖家督造,皇上親賞的,衣裳也是內務府新造的貴妃服制,嬪妾不敢逾矩。」
話說到這上頭,本回合理當結束。
畢竟所有人都知道我外祖家是老招牌皇商,京中產業包山包海,我所說的也不是虛言,一字一句皆可察實。
德嬪卻接過太后話頭:「貴妃姐姐不用急著撇清,人人都知姐姐外家富可敵國,但這身妝扮如此糜費也是實情,太后是憂心後宮若人人效法,怕是一發不可收拾啊。」
好樣的,看不出德嬪還有這高拜低踩的手段和勇氣,一向倒是小瞧她了。
佳嬪也順著踩我一腳:「太后和德嬪姐姐說的很是,後宮中若人人妝扮都如此舖張奢華,只怕有違祖訓。」
這兩人一前一後說完,只見太后立馬朝她倆投去慈祥鼓舞的眼神。
兩人為此更加趾高氣昂不可一世。
我冷眼看著佳嬪臉上輕白紅透的茉莉香粉,聞著德嬪身上傳來的特調蘇合香香氣,一句話都不再多說。
糜費?一小圓餅盒價值千金的茉莉香粉和特調蘇合香,兩人用得肆無忌憚,還都是我外祖家胭脂舖裡今年新造的貨色,有臉說我?
不錯,秋後算帳的帳本上又能新添一筆。
德嬪那不學無術的兄長欠了賭坊一屁股債,還向我外祖家的錢莊借錢不還。
改日我就賣個消息給御史臺彈閡戶部尚書教子不嚴。
佳嬪的嫂子動輒打罵奴婢,上個月不慎打出人命,這案子還在我刑部任職的堂兄手上扣著。
找天我就差人去和堂兄說明原委,讓他多多關照,有多重判多重,以正視聽。
只是兩件事得分開做,以免被太后抓到我背後搗鬼的証據。
計畫已定,我故做懂事,細數了一下自己奢侈浪費的罪狀,表達深深懺悔。
然後打定主意明天非得穿得更像隻花孔雀在太后跟前招搖。
她看我不順眼,我看她不高興,但現階段格於形勢誰都沒法真正幹掉對方。
那就用這種很蠢的方式互相傷害互相添堵吧。
我想我們彼此都知道這麼做很幼稚很無聊,但又能如何?
對很多人來說,宮中的日月實在太清冷太漫長,不鬥,何以為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