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初二刻,講堂巷,燕家大宅前。
離開安樂櫃坊後不久,燕子辰和燕子京辭了汪從風,便相伴著轉回燕家大宅。燕子京一路心事重重,燕子辰自然知道是為什麼——丁凌的死就算不是燕子京親手造成,但他也恐怕很難擺脫心中的愧疚。
老六一向是個內心柔軟的人。
身為兄長,燕子辰只能默默相伴,小心陪護,只要護著老六回到洛吟絮身邊,她會有辦法的吧,燕子辰想。
來到燕家大宅外,燕子辰看到等在門口的人吃了一驚。
「爹?」燕子辰驚呼:「你怎地站在這裡?」
「這不是等你們回來麼?」燕懷先輕描淡寫:「今日還好吧,一切可還順利?」
燕子京沉默不語,燕子辰只好接過話頭。
「唔,很順利。」燕子辰道:「舖裡沒什麼大事,我和老六今天都挺好的。」
「事情順利就行。」燕懷先卻又望向燕子京:「老六這是怎麼?臉色不大好。」
燕子辰忙插話道:「老六就是累著了,沒事的爹,我帶他回屋休息就行。」
「好吧,我知道今天你們應該都很累了,早點安歇吧。」燕懷先看向燕子京,忍不住嘆道:「看你這張臉就知道你不痛快,別鑽牛角尖了,世事哪有盡如人意的?該做的能做的只要都做了,其他事根本不用多想。否則就你這瞻前顧後的習氣,往後還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呢。」
燕子京心頭一動,有些訝異,但燕懷先已不再理他,自顧自走入門內去了。
看著父親背影,燕子辰心下有些異樣的感覺:「老六,你說爹今日是怎麼,似乎和平日不大一樣。」
燕子京沉默了一會:「我也不知道,三哥,我想先去趟覺非堂。」
「我陪你。」
「我自己去就行,三哥不用擔心我,你今天也折騰得很,先休息了吧。」
兩人在迴廊上分開,燕子京行屍一般拖著腳步往覺非堂走去。
桃枝人就在門口,一見燕子京來便盈盈一禮:「六少。」
他輕問:「洛大姑娘呢?」
桃枝微笑道:「二姑娘過午去了文秀閣,大姑娘就坐在裡頭一直等著六少呢,我看她懶懶的,似乎倦得很,這會兒不知道睡下沒有,要不我幫六少看看?」
「不用了,」燕子京輕道:「我自己進去吧,洛大姑娘既然精神不好,妳替她熬點黃耆紅棗茶,熱熱的喝一碗最是補氣養生,再給她做點桃花酥,她就喜歡這個。」
「我知道了,這就做去。」桃枝又是一禮,轉身往小廚房去了。
燕子京推開覺非堂的大門,就看到洛吟絮倚在桌邊打著盹,似乎真是等他等得睡著。
不忍擾她睡眠,燕子京輕輕關上大門,不過洛吟絮還是醒來了。
她揉揉眼睛,見是他回來,輕輕笑道:「總算等到你了,還順利麼?」
她的笑容是陽光、是流泉、是一縷春風,淨化了燕子京心頭的陰鬱。
「嗯,三哥的事已經圓滿……」想想又嘆氣:「……算是解決了吧。」
洛吟絮看著他的表情:「那你為什麼不開心?來,坐到我身邊,告訴我怎麼了。」
燕子京果然坐到洛吟絮身邊,一五一十把今日在安樂櫃坊的遭遇都告訴她,要直面自己脫口而出造成的傷害並不容易,他說得很艱難、很愧疚,但終究全都說與她知。
洛吟絮只是靜靜聽著,而後站到他身後溫柔地攬住他的頭靠在自己腰際。
「這樣啊……」洛吟絮輕道:「發生這樣的事的確不好受,但你已經盡力了。」
「我不是個好人。」燕子京嘆道:「一開始攀扯出丁凌就是因為我有私心——是我為了幫三哥結果害死了丁凌。」
「為什麼這麼想?丁凌的死是很多原因造成的,你不能全算在自己頭上。」洛吟絮輕撫他的頭髮:「再說你也已想辦法安頓他的家人,你已經做了你能做的,丁凌如果真的有知,也一定只有謝你,不會恨你。」
方才在大宅門外父親就是這麼說的,現在聽到阿絮也是同樣的說法,燕子京稍覺釋懷,又吶吶地抬眼看她,擔心問道:「妳……妳會不會也覺得我很壞?」
洛吟絮聞言臉一紅,在他頭上輕敲一下,咬牙道:「你當然壞。」
燕子京被敲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洛吟絮沉默了一會,低聲道:「有件事告訴你——也不知道你會不會生氣。」
燕子京想起來了:「是了阿絮,妳昨天說要告訴我的到底是什麼事?」
「我……月信遲了,已經遲了四五日。」洛吟絮垂下頭,一張俏臉嬌羞鮮妍如桃花。
月信……遲了?燕子京瞪大了茫然的雙眼,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難道是那天我……我和妳……我們?」燕子京腦中一片混亂,根本語不成句。
洛吟絮看著他的反應:「你生氣了?」
「為什麼這麼想?」燕子京笑了,滿腔狂喜簡直像要在他胸中炸開,原本自責的心緒瞬間拋向九霄雲外,他把臉緊緊貼在她腰際:「我太高興了阿絮,妳說我們的孩兒叫什麼名字好?是像妳多些還是像我多些?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看他因為這消息如此欣喜,總算放下對丁凌的歉疚之心,洛吟絮放心下來。只是見他絮絮叨叨一張嘴停不住口她也笑了。
「還不知是不是呢,你就這麼風風火火的,先找個大夫來看看吧。我就是怕你窮緊張昨日才不敢告訴你,今日也不敢同你一起去青龍會,就怕反而拖累你們。」
原來如此。
「所以那天妳告訴汪兄的就是這件事,汪兄才會說他拼命也要護我周全。」燕子京抬頭憐惜地看著她:「妳這都是為了我。」
洛吟絮忽又想起一件事,不無擔憂:「你說這事燕老爺知道了會不會生氣?」
「不會的,明年年頭他就能抱孫子,開心還來不及呢。」燕子京想著未來每日和她朝夕相伴的景象,心頭甜絲絲的:「我來和爹說,好好的說,我要快快娶妳過門,以後他也是妳的爹了。」
洛吟絮看著環在自己腰際的他,愛憐地輕道:「傻子,你在燕老爺跟前可別渾說一氣。」
偎在她身上,說起父親,燕子京忽又心頭一跳。
打從三哥出入安樂櫃坊的事鬧開以來父親的表現一直都很怪異。
父親早早就知道三哥出入賭場的事,還撂下話要三哥快快認錯,但三哥遲遲不去認錯父親竟也沒有進一步威逼,倒似有意放任三哥留在宅中。
自己遇伏,阿絮假托在躲避麻煩要求父親讓她入住燕家,父親也二話不說就讓阿絮和吟歌以客人的身份入住燕家。
一向連對僮僕女使私下往來都嚴格盤查的父親為何對阿絮和吟歌能如此不設防,難道不是因為父親早就看出惹上麻煩的並不是阿絮麼?
後來阿絮陪著自己天天往來大宅和香藥舖,父親從來不置一詞。在三哥終於向父親認錯後,為了躲避青龍會糾纏,三哥假托染病,半個月都不進香藥舖,父親也是聽之任之。
再回想今日出門前和回家後父親站在門口和自己、三哥所說的那些話,燕子京愈是心跳加速。
只要你們兄弟同心相互扶持,那也沒什麼難關是挺不過的。
別擔心,該怎麼做就怎麼做,一切都會好的。
那就靠你幫你三哥了。
今日還好吧,一切可還順利?
別鑽牛角尖了,世事哪有盡如人意的?該做的能做的只要都做了,其他事根本不用多想。
這些話聽起來都是父親對自己和三哥的日常交待囑咐,但細細思索又覺得句句都扣著三哥和青龍會的糾葛。
父親是真的完全不知道自己今日和三哥去了哪麼?
燕子京又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