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總說赴死很困難,值得後世萬千景仰。我卻覺得死亡才是最簡單的事。」
僅榮光在此,可以說是謙辭,表達說者並非神啟者那般崇高的存在。也可以反過來解釋,現在只有祂的榮光,但女神的榮光一直照耀著萬物,也就是說其他時候祂存在著。
接著後面的「衛徒所求非在」更令他確信,眼前的少女不只對聖典與神史熟悉,也完全理解前一句的意義。
「捍衛女神的使徒所要尋找的東西不在這裡」。她或許是慌了,所以才下意識否定,卻反而暴露出了真相。
似乎也馬上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少女握緊了膝上的外衣,垂下頭。瀏海下的臉龐流露出即使面對巨蛛也未曾出現過的恐懼。勞倫一邊思索著這份恐懼的意義,一邊柔聲說道。
「別擔心,我不是來苛責妳的。更準確地說,我完全沒有資格對妳的選擇指手畫腳。」
或許是擔憂接踵而來的職責,也或許是單純被那股注視嚇壞了。他想起自己剛才的驚慌,連他這樣身經百戰的騎士在女神面前都退化成了幼童,何況是眼前只有他三分之一歲數的孩子。
「我曾對騎士們說,神明賜予了我們自由意志,是為了要讓我們能決定自己的未來。不過這話純粹是安慰,世界之理太過廣大,誰要是說他能徹底理解,不是騙徒就瘋子。」
他不屑地嘖了一聲,少女露出一隻眼睛,依然有些膽怯。像極了驚嚇過度的小動物。
「汝非神使?」
「此言奇甚,人皆神使。廣義來說,如果以行使奇蹟作為聖徒的基本條件,人類單是能在這片魔獸橫行的大地上存活,就已是種奇蹟。」
「神蹟跟奇蹟是不一樣的。」少女小心翼翼,一副深怕被究責的謹慎。
勞倫立起小叉,輕輕用瑪瑙握柄敲著桌面。
「其實我一直懷疑,這其中的區別只是神殿內部政治鬥爭的結果,否則除了復活與治癒斷肢,神官能做的教士也能做到個大概。」
「訓練過程雖然嚴苛,但並非無法達成。就像艾弗曼殿長如此積極地想將梅莉莎拱上女神愛女的位置,恐怕也不是因為她的能力,而是她能讓民眾同情。說白了神殿中立原則完全是狗屎,有點腦袋的貴族都不可能得罪神殿,尤其是水之女神。」
突如其來的粗俗用詞讓少女忍不住噴笑,侍女的表情有些古怪,像是想警告他但又因為主人的態度手足無措。
「利用民眾的同情心啊!卑鄙但很有效。還好我沒跟殿長閣下見過面。」少女伸手撫摸著右臉,放鬆似地笑了。
「他沒去找妳嗎?真意外。我以為像艾弗曼那種野心強烈的人不會放過妳這樣誘人的目標呢!騎士團在大公的指示下隱瞞了妳的情報,但找到妳跟梅莉莎的那一晚情況實在太糟糕了,騎士們沒有餘韻處理。尤其是那把短劍,在中途堡時我還以為只是仿造得很逼真的膺品呢!」
畢竟誰會把聖物綁在繩子上拋呢?威佛不可置信的臉龐如現在前,知道短劍的來歷後肯定震驚到伊爾德維粗話連發。可惜他沒機會親眼見證。
「那也是別人給我的。我可不知道它的來歷。」少女聳聳肩,刻意忽視是什麼樣的人才會把這種無價之寶輕易送人。「送我的那個人也不知道流浪到哪去了。師傅的個性古怪得很,連封信也不讓我寫給他。」
「是冒險者嗎?叫什麼名字?搞不好我見過。」
騎士團合作過的冒險者不計其數,有足夠實力同時教導魔法與劍術的大概不到十個,他或許能聯絡上。
「昆堤。很困難吧?拜巴拉德家所賜,不知道南境有多少孩子被取了這個名字。教士們第一時間還以為我在開玩笑呢!」
她露出邪惡的表情咯咯笑。再多的教育與禮俗都遮掩不了人的本性,這點他深有體會。侍女似乎放棄了,目光空洞地望向遠方。
「的確如此。既然神殿會行動,那我們就別白費力氣了。」他側頭朝德雷克使眼色,騎士了然地微笑頷首。
略帶涼意的微風刮來幾片枯葉,在陽光下像紛飛的金箔。少女後仰靠在椅背上,望著晴空中淡薄的雲朵出神。
「我要聲明,事前我完全不知道婚約者是您。如果我知道,絕對不會踏進騎士團的勢力範圍一步。」
「為何?不想親眼看看我有多老嗎?」他打趣道,卻見少女徐徐嘆了口氣,眼神哀戚。
「我會難過。」
星點般的光輝在她眼中閃耀,有一瞬間令勞倫想起了女神的殘像,只是後者挾著強烈到無情的意識。
「您知道像我這樣的人平均壽命是多少嗎?不到二十歲。」她隨興比起兩指,彷彿是在餐館說著「兩位」一樣地輕描淡寫。
「魔力太多、無法控制的情況下,失控的能量會開始攻擊肉體。即使憑著強大的自癒力,不會有肉眼可見的損傷,傷害卻會不斷累積。學界是怎麼稱呼的?『靈魂情報的耗損』?」
「總之就跟治療魔法用的太多一樣,身體會逐漸變成沒有外力就不會修復、如同魔偶般的狀態。到了那個地步基本如同行屍走肉,肉體維持著常人沒有的強大,靈魂卻已衰竭。」
「啊,未免您誤會,大部分的人都走不到這一步,會在真正喪失意識前衰弱而死。畢竟靈魂與肉體是無法分割的,『強大的心靈建立在強大的肉體』,反過來也是一樣。」
少女收起手指,像在測試握力般抓握,好像失而復得的左手仍讓她驚訝。
「如果從沒見過您,我還可以把您當作利慾薰心的陌生人,是知曉這個事實依然被金錢所惑的蠢蛋。我也沒辦法為您生孩子,不是因為身體缺陷,而是我不想讓世上多出一個跟我一樣的人。」
她的聲音幽微細弱,攥緊的拳頭顫抖。短暫停頓後她笑了出來。
「但是來不及啦!這神知道怎麼回事的巧合破壞了我所有準備,只希望您到時別太難過,不會耗費您太久時間的。」
少女俏皮地瞇起一隻眼,舉起右手到肩上,握住侍女發白的手掌。
勞倫沉默了,所謂的使命也在這番誠摯的告白裡被拋諸腦後。他見過太多垂死的人、垂死的場景。悲傷、不甘、憤怒、絕望,這些中總有人能坦然面對,視死亡於無物。
少女的一言一行再再訴說著她不怕死,他卻敏銳地感覺到她與那些人的不同。
「這還挺傲慢的呢!格雷,妳在妄想控制他人的感情嗎?我知道以妳的能力做得到,但我可不會輕易屈服。」
他故作嚴肅地搖著手指,在驚慌的少女要反駁前示意她先冷靜。
「我看過無數的死亡,多到死亡已成了我的日常。領民、部下、長官、家人,我敢說這座城裡沒有人經歷比我豐富。」
勞倫嘲諷著,聽見身後的德雷克不安地挪動腳步。
「人們總說赴死很困難,值得後世萬千景仰。我卻覺得死亡才是最簡單的事。你只要貫徹信念、擁有絕對的忠誠,死亡是輕而易舉、唾手可得的。活著就不一樣了。你得費盡心思、用全力掙扎,才有機會在連綿的試煉中遍體鱗傷地活下去。」
少女愣愣地聽著,似乎不明瞭他這番話的用意。勞倫也不急,和藹地看著對方,將封存已久的回憶緩緩傾吐。
「很久以前我遇過跟妳狀況類似的人,他在亞德里安大人的幫助下,從魔力暴走的痛苦中倖存了下來。他忍過了肉體的傷痛,卻撐不過精神上的折磨,最後他在成年禮的前一天自殺了。」
「請您節哀。」少女不假思索地說出哀悼,勞倫擺擺手,要她別在意。
「那是將近十七年前的事了,妳都還沒出生呢!我說這些只是希望妳放心,我沒那麼脆弱,活這麼長可不是懶散度過的。雖然我很想找天悠閒地騎著馬去哪個荒郊野外,無所事事地度過一天,不要帶著一大幫聲稱要保護我的護衛或部下。」
「您不介意的話我可以隨行,這樣應該就不用帶護衛了。啊!這好像不是妻子的職責……」
她的表情滿是困惑,或許他一下給這年輕人太多負荷了。這些未曾對其他人吐露的醜惡在格雷面前卻能輕易訴說,他們的婚約或許不像他原先所想地那麼絕望。
他的嘴角不自覺上揚:「妳確定這樣不會需要帶上更多護衛嗎?妳的兄長們不會放心的吧,格雷?」
「勞倫大人,請恕我失禮,梅蕾迪斯小姐的名字不是格雷。請您用正式的稱呼。」
侍女終於忍不住,她還緊緊握著少女的手,語氣忿忿不平。
「不了,請您用喜歡的方式隨意稱呼吧!」格雷眼睛一亮,像逮到了獵物的野貓。「說實話我也比較習慣這個稱呼,梅蕾迪斯實在太拗口了!」
那可是您母親為您取的……侍女委屈地低聲埋怨,垂下雙眼。
「就這麼辦。」他呵呵笑,放下叉子彈了彈手指。
這再多悲傷都掩蓋不住的活力啊!配他這個老人實在太浪費了。
「我也可以這麼叫嗎?」話癆鬼德雷克按捺不住,舉起手插嘴。侍女滿臉震驚,瞪了騎士一眼,再看向她調皮的主人,絕望地舉手投降。
「您開心就好……」
在她無奈的聲音中騎士開心握拳低吼,被勞倫使了個眼色才嘻皮笑臉地鞠躬致歉。
雲層漸厚,遮住了半邊天空,令風中的寒意更加凜冽。他們聊了這麼久,卻無人來催促,勞倫在內心默默感謝兩位兄長。
傑拉爾德出乎意料沒外表冷酷,貝納德家的事或許不能盡信那時已半瘋的艾勒.貝納德。不過他決定謹慎以對,把這部份留待德雷克與其交談後再作定奪。
格雷的表情比剛才和緩不少,緊繃的姿勢也放鬆了。她轉著茶杯研究其上的紋路,為茶水在冷風中依然溫熱驚嘆不已。
「格雷,妳可能覺得我在說空話,但我很高興妳活了下來。」
少女放下茶杯,綠眸中帶著驚訝與不解。
——妳讓我看到另一種未來——
視野又模糊了,勞倫努力克制著淚水,一方面又為自己莫名的好面子感到好笑。
他應該是指導者的,怎麼有種獲得救贖的人是他的錯覺呢?
「那不是容易的事。就像我剛才說的,活著是比死亡更需要勇氣的事。」
他伸出手,輕輕握住那隻纖細的手掌,幡然醒悟他的罪惡感裡,其實一直混雜著對亡妻輕易赴死的怨恨。
「妳很勇敢。」
「也不是多偉大的事,不過是覺得這麼死了很不甘心而已。」格雷含含糊糊地答應著,眼光飄向他的身後,又趕緊拉回來。「生命是神靈賜予的無價之寶,不能輕易捨棄對吧?」
「妳其實很不會說謊呢!」勞倫竊笑,瞥見侍女憤然點頭。
那張清秀的臉龐閃過一絲困窘,浮起淡淡的紅暈。
「我們彼此彼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