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玖、神視下的黑暗──人禍(後)
伴隨廣播塔工作日誌中間篇冊的離奇丟失,帶出村子面臨如今災變人禍下的關鍵角色,到最後生動躍於紙頁上的謎樣生物,從小就接觸過眾多書類的尹詩雯,很快便於腦中浮現出對應資訊。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莊子.逍遙遊》
鯤,魚子──《爾雅.釋魚》
不,紙上描繪的非屬單純的怪異生物,它確實無法對照上現今所知的任何生物,可是它也不可能是會存在的生物。
因為「鯤」本就是古人記述揣摩、現代人分析解讀,歸屬反映玄想時空背景、人類想像,浪漫念想創作下的虛構生物。
沒錯,就算尹詩雯從先人古冊獲得鯤恰似真實存在過的證據,但它依然難逃上述的構因色彩;證據在於它呈現出來的樣態雖然不似現今可見,然身上卻有所知生物的特徵。
──青藍色反射天光的厚實背板與頭部,外層皮膚佈滿累月深嵌的傷痕和節瘤,後身尾部有著波浪狀的邊緣,下巴腹部長著灰色喉腹摺,其中還有一對做為明顯特徵大且長如翼的胸鰭,一門能容納好幾十噸並帶有灰白鬚剛毛的無齒巨嘴……
毫無疑問,古籍所描繪的「鯤」正是大翅鯨,又可稱座頭鯨或藍鯨,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海洋生物!
因為過去的古人未有與現代人所擁有的一樣學識,因此他們便以當時自己所看所見的常識、知識,加上想像,給出了在後者看來誇大虛幻的描述。
又因這類產物出現在已難考證的上古,最終成了歷史乃至傳說;過去就可能存在的大翅鯨祖先變成了神話中的傳說物怪。
的確,以一個現代人的觀點來看就是如此,可是,此刻尹詩雯竟有如之前曹明淵作為絕對科學信奉者時的矛盾。
這份矛盾不光只有廣播塔管理人留下的這張根本超出大翅鯨範疇,更顯怪誕浮誇,甚至可說是到畸形地步的傳說神怪圖,另包含她作為怪異故事蒐集者、奇書持有人,到至今入村見證各種超出現實情況與形變,本就對抽象、玄學領域深感興趣的人,腦中有道聲音正在說服自己承認畫中之「鯤」的存在。
無疑是理性跟感性的拉扯。
尹詩雯沒想到自己也會變得跟眼前這名男人一樣,更諷刺的是,前不久還遊說對方承認未知,遵循好奇與探究精神方能有更大突破的自己,如今竟然因理性陷入了躊躇。
「這個『鯤』……就是侵略鯤籠村的外來者,又或者說是村民口中的外神嗎?」
──等等!鯤籠村、外神?
低喃出某關鍵字的尹詩雯,重新被激活的腦袋忍不住就其出現其他推理異想,並連結上某部流傳至今影響後人的經典系列著作。
與此同時,曹明淵已經開始繼續人禍部分的講談。
「雖然現在也沒辦法驗證這座村子除了管理現實村內事務的村長之外,還有一位與之抗衡管理村內非現實事務的人物,但以這座仍保留且重視祭祀活動,還留下『大潮』年的紀錄作為來看,基本上我們的推測是不會偏離太遠的。
就算那號人物不是神職人員,而是主掌廟方事務的人,比方廟公、主委等,實際上他們也得跟廟祝或住持方的神職者討論才能安排村內的祭祀活動。
而我之所以認為跟住持有絕大的關係在於牽涉到巫女一事,另外就是與我們面前這三頭犬神神格化後棲身的祠堂被拆,以及《神秘客》故事中,被疑似鯤籠神化身成的『死神』帶走的主人公朋友一家曾住過的房子被拆空有關。」
這時尹詩雯才抽離神怪繪圖的聯想,回到村子的現實話題上。
事實上,此刻現實與虛幻的交界正在逐漸模糊,回到重新交錯的區塊,那也是將進入神怪化物主題領域前的渾沌前廊。
「是指……那不是能隨便拆除,除了得經過廟方、村方的決策外,還要徵求主人的同意嗎?」
曹明淵聞此看了一眼三犬,目光再與尹詩雯對上,笑道:「事實上主人並沒有同意不是嗎?」
「主人沒有同意?」
尹詩雯不禁咀嚼這句話的意涵,同時想到方才所提及廣播塔管理人林先生執意寫下與留下工作日誌的背後可能動機。
──這件事是那名指派者允許的,又或者該說是必須允許、不得不允許,抑或是默許。
「老師,您應該注意到了吧?這座村子其實一直存在的『不得不做』、『不得不妥協』跟『必須去做』這三種業因,最終它們都會變成默許,理所當然地發生。而理所當然裡面也包含了鯤籠村結界破壞,引來如今──」醫生講到這,指向日誌上的虛構神怪。「被這頭村民視為外來神的『鯤』入侵。」
「因為村子的集體奉神信仰,加上有這種上古神怪曾經來到村子的渲染,所以就算少數人反對……多數人還是會認為掌控權利、力量跟話語權的某派決議是對的,而其中最能左右局勢的人正是一村之長、一廟之主?」
「看來老師又想到了什麼呢。」實際上曹明淵在對方盯著『鯤』圖想得出神時就注意到這點,因此便將談論內容引導到這。
「所謂的鯤籠村的『鯤』就是指這頭虛構神怪吧?不……正因為無法驗證沒有證據,又是地位權力執掌者──住持,抑或是清籠寺自好幾代前的先人就留下這幅畫,因而村民們只能不得不也必須去相信村子有著這樣的歷史,加上村子的命名,變得事物本質就算早超出能夠理解的怪異,也成了不容質疑的真實。」
貌似認同尹詩雯的話般,在其懷裡的褐犬與其他兩犬皆不約而同地抬起臉來望向她。
──如今種種,都是「神死」那天……不,早在那之前就種下的業因。
清晰的思路令尹詩雯無法停下急於將想法脫口而出的衝動。
「正是因為醫生你說得那三種變成村子文化的『業因』,才導致村子的災變,可是,也不是所有人在面對自我神格化的村廟高層選擇姑息或是自欺欺人,還是有人想帶出甚至留下記錄,那個人正是──被指派為廣播塔管理人的林先生!
所以他才執意要寫下日誌、留下日誌,而且憤恨地認為就算這座村子被外神吞噬掉也沒關係……這裡進而論證了為什麼會有這種看似不像工作日誌的紀實筆記不是留在村務機關,而是廣播塔的緣故。」
「沒想到那位林先生只是懶散了點,勉強還算是個好人不是嗎?」曹明淵再次翻閱日誌本笑道:「估計就是把村子那些狗屁倒灶的事都看在眼裡,所以才決定挺身留下紀錄吧?」
「從日誌本來看林先生是從二十八年前開始記錄,他說自己在這裡住了五十年以上,這樣……當時不過也才二十幾歲的年紀?」
「意思就是說,在消失的日誌本中記載的『神死日』發生之前,人禍的業因就已經受村子文化逐步成形了,這裡便對上了他在日誌最後寫的那些話,還有巫女與廟方分化、結界破壞,祠堂與屋子被拆等事,看過內容後老師您就會瞭解了。」
醫生語畢,將日誌本遞給尹詩雯,為1995到2001年的文本,攤開的內容記述似乎是大潮來臨的前幾天。
2001年9月2日──
巫女們還是無法下定決心出走,就算她們最終決定把「那件事」攤在檯面上,村子的多數人仍然認為那是必要之惡,不是選擇同情,實屬荒謬卻忠於現實,這就是人性。
想到她們一旦離開,鯤籠村就會立刻失去陰陽平衡,從此變成人神鬼混雜之地吧?就跟千年前此處尚未被調和前一樣,那個東西……祂還在這塊土地上的時候。
的確,假如這裡的人神鬼的平衡分崩離析,肯定會擋不了祂的回歸吧?誰知道祂下一步是否就是更進一步侵占整座島呢?
到底為什麼代代接手住持的人,會相信那個東西會是神話中的虛構生物……
只希望到時候地下防空洞的人不要集體中邪,左家的巫女可要撐住。
「攤在檯面上的『必要之惡』?一離開就會失去陰陽平衡?千年前的調和?」
字裡行間確實證明了尹詩雯於三犬記憶中所看到老巫女提到的「真正的外來者是否為我們這群人類」這段話,然而,也帶出了另外的謎團,不過隨著閱讀其他內容,「神死日」的核心事件真相亦逐漸浮現輪廓。
2000年4月17日──
預料中的事,「鱙人」跟巫女的後代有關,這下紙準備包不住火了吧?不過這件事應該早就不是秘密了,為了村子跟自己大家都選擇沉默姑息,無能老頭任由廟公那裡亂搞,只有老子跳出來在這裡寫遺臭萬年的紀錄。
2000年1月10日──
「鱙人」尋獲,可惜猜錯嫌犯了,不過巫女跟廟方的對立更嚴重了呢,真是辛苦警察同仁了。
1999年12月30日──
笑死人了,「鱙人」遺失就要廣播全村人到廟口被警察搜身?誰來告訴我村長跟廟公那群人的腦袋到底在想什麼?遺失不是正好嗎?那本來就不是應該繼續留在這座村子跟世界上的東西,那可是死去的小孩啊!被你們放在廟裡根本是褻瀆神明,重點是用來鎮住那東西還真的管用?
還有被誰盜走不是很明顯嗎?
1999年11月5日──
早該把那具小孩的屍體拿去驗明身分了,沒想到放在那裡都一甲子成了風化乾屍才想到?要不是巫女一眾提出來會讓你們想去做?
也真好奇為什麼它沒在戰爭中不見,不過這座防空警報塔都屹立不搖到現在了,要說是鯤籠村的神明庇佑倒也如此。
1998年4月12日──
受不了了!我要把我知道的說出去!管那該死的無能老頭跟獨裁廟公,管那該死的陰陽平衡,管他媽的結界穩固,都去死吧!
就算這裡的白癡只會信那些人不信我也罷,敢碰我的底線,我就跟你玩到死!人都被你們逼走,另外一個人也要被你們逼到上吊了!開什麼玩笑!
1997年7月3日──
聽陳家的長子說見到邱家全家走向廟口?我怎麼沒收到他們回村的消息?不對,他們根本不可能回村,不可能還活著吧?
1997年6月30日──
水鬼總算是鎮壓下來了,不過變成廟這邊分化不平啊……
結果真的要變成各管各的嗎?說到底不光是時代變了人心也變了,前者變得進步,後者卻原地踏步。據說巫女還打算安置並供奉更多神祉下來,為了應付除了孤魂野鬼跟潮魂之外的東西,算了,反正各自安好、村子安好,不用再廣播哪裡發現誰家小孩的屍體就好了。
1996年3月14日──
真可怕,到底是幾個小鬼失蹤啊?廟方到底在幹嘛?所以是真的跟巫女撕破臉了?誰來救救海籠國小的學生,警察看來也束手無策。建祠堂的事還在吵嗎?水鬼都作祟了!
1995年12月5日──
流水屍又來了嗎?現在得照三餐廣播不要靠近校後地了,所以祠堂什麼時候才會建好?看廟方一點也不積極。
1995年9月10日──
挺過來了……村子還在,也慶幸還在,感謝鯤籠村的神靈保佑,巫女跟住持的努力。不過我實在不敢相信這座村子是建立在那麼噁心的修行關係下,才在每次「大潮」中活下來的。我沒想到原來自己住的地方有一群人在支撐結界保護村子?這……算是正常的嗎?
所以我跟那沒用的老頭要求開始記錄這座村子每件事,當然我不會什麼都揭露出去,除非觸碰到我的底線,那群巫女要離開廟也好,可是關鍵那個不走也沒用啊,好吧,她的確也走不了,真的可憐。
腦中浮現的人禍至要關鍵的核心事件輪廓愈見清晰,而在尹詩雯繼續翻閱回此本工作日誌的最後一頁時,感官衝擊與想像帶來的反胃作嘔,瞬間直竄咽喉。
2001年9月4日
前接大潮祭,她還是沒撐住呢,用那種會讓人印象深刻的死法離開這個世界,留下自己的老母親跟年幼的女兒,可憐哪……或許自從丈夫離開她後,她就不得不履行作為巫女的職責才勉強撐到現在呢。
最大的諷刺莫過於這座爛村還是挺過來了,但業因已孵成了惡果。如住持所言,那個東西,叫做「鯤」的東西回來了,畢竟結界已破,此村將逐漸被鯨吞蠶食,最後什麼都沒剩下吧?
或許我也差不多該思考自己的去路,看是否隨那些巫女之後離開這個地方、這座牢籠,但我還是很擔心那個孤獨老頭的,畢竟他也只剩下我了,幾乎是把自己綁在這裡的可悲村長。
或許也該慶幸至少我很確定自己是那老頭的兒子,至少到關鍵時刻總是猶豫不決很像他呢,可是,左家留下的唯一獨生女,她未來會認同自己的身分,原諒自己的母親嗎?
又可能,她會怨恨這座村子的一切,她的祖母、真正的父親、廟方,以及全村的人。
見尹詩雯臉色逐漸鐵青,同樣神情嚴肅的曹明淵總算打破了沉默。
「這就是為什麼二十一年前會讓鯤籠村結界被破,迎來『神死日』的人禍核心真相吧?因為綁在掌控結界的巫女,也是左家那名女性的死去,進一步帶來了結界的崩潰,結界無庸置疑是人禍下的自我破滅。」
「可是,為什麼到今天為止,還是有結界支撐這座村子不讓其被全面入侵呢?」
忍住反胃,讀出冊中神視下的黑暗故事的尹詩雯臉色緊繃,憤怒情緒流於言表,她沒有對上醫生的目光,鬆開緊咬的牙脫口而出早該提出的關鍵問題。
不,現在她反而覺得這座村子毀滅了也沒有關係。
「如日誌中寫到的那樣,那是巫女們挾帶同伴死去的悲痛心情,跟作為守護這塊土地的職責所在,所做的最後一搏,亦是人禍下此座村子綻放的最後光輝。
只因為她們即使不願去做,也不得不去做、必須去做。
自始自終,這塊土地的所有人都被這樣的業因詛咒著,就連最終決定留下到今天的林先生也一樣。」
與此同時,鯤籠村的另一個角落,一抹人影無聲地來到一棟建築前,咧開嘴巴笑望眼前生人勿近的駭然光景。
齒床之間的舌頭上卻有一顆人類的眼睛。
神視下關於鯤籠村「神潰」的故事,緊接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