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暗箱之蟲(下)
門扉,宛如大夢初醒的他再度看到那道深藍接近黑墨色彩的斑駁金屬門,兩扇門板嵌於一棟年代久遠,灰白外牆佈滿水垢與污漬的樓棟下入口。
對比隔壁相連樓棟的門,同樣是無機質的金屬材質,卻僅有這個入口的門扉色調與眾不同,似乎有意與其他扇的紅色做出間隔那般,突兀,同時也矛盾得陰沉低調。
從天空降下來的午後陰鬱濕氣跟那扇門一樣沉重,使得年幼的林庚呈胸口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壓得難以呼吸,期間他被母親連牽帶抱的拉著向前,從公車站下站後一直如此,從在前往搭公車前於醫院和兄長及父親分開後就如此,從那時候母親與父親大吵到吸引醫護人員前來阻止離開病房後開始如此。
林庚呈的精神沒有很好,即使在醫院睡了一覺後他仍感到疲憊不堪,只記得被噩夢侵擾沒有睡得安穩,至於是什麼夢,他只記得黑貓、父親,無數晃動的黑影,還有置身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細節已經忘記了,然而,他的本能早已將體驗過程烙印了下來。
──很可怕、非常可怕,就跟那個離自己尚且遙遠,實際上近在身旁的東西一樣。
死亡。
不只是那場噩夢,應該說在這場夢之前,這樣的感覺就已到來;或許該說,那場夢不過是現實體驗後的殘渣,它從此變成血液中的雜質流到身體各處,就算大腦忘記,身體也永遠都會記得。
忘了,卻也永遠忘不了,這是大腦的保護機制。事實上,大腦在清除傷害衝擊同時,有時也會連帶使主人忘記了自身本就擁有的東西。
例如「自我」。
所以見到丟失靈魂一部份被雜質入侵的小兒子,他的母親終於第一次真正反抗了自己的丈夫,結果便是在醫院上演令丈夫難堪的吵架鬧劇,強帶著孩子離開。
小兒子──林庚呈還沒恢復,精神渙散、記憶混亂,身體癱軟,整個人昏昏沉沉處在回神跟恍神的迷離狀態,可是他很清楚雙親為什麼爭吵,還有兄長為什麼再次用那無機質居高臨下的目光,就像看待蟲類那樣地看著自己。
沒有任何情緒、無機質,就像眼前這道門扉一樣。
林庚呈不知道母親要帶自己去哪,此刻來到的這扇門後又將通往哪裡,他成了任由擺布的蟲,被摔下後,又被任意的抓到其他地方。
明明不久前才總算找回「人」的形貌從病床上醒來,好不容易從暗箱中被釋放而出。
豈料,現在他又準備被帶入另一只「暗箱」中,就在這棟破舊的民宅內。
隨後,林庚呈的看到了,那扇無機質的深沉大門開啟了,開啟了一個小縫,門縫後方是更深邃的黑,金屬摩擦地面及開動聲響刺耳反感。
然後,一隻蒼白如紙的纖細手臂從縫中伸出,猶如自黑縫中生長出來一樣,沒有血色、沒有生氣,毫無自己所熟悉是人類手臂該有的溫度感。
就跟兄長的目光、那道門一樣,無機質、沒有生命的氣息,那自己感覺遙遠,其實就相鄰身旁的東西──死亡。
林庚呈看到「死亡」從通往暗箱的門扉後伸出,終於,它模仿人類的動作,先是合併四隻手指伸出食指,指向他跟母親,接著招手示意兩人進入。
兩人依照指示前進,林庚呈也因此看到門縫中更陌生詭異的景象。
原來門後站著一男一女,只是他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活人,膚色慘白、面無表情、不動如山,甚至……沒有呼吸。
對,是「死亡」,死亡招呼他們進入暗箱,這兩名「死亡」的化人,亦穿著林庚呈從未見過色澤深沉、樣式古樸的服飾。
待他年紀稍長後才知道──那是道服。
甦醒後的這一刻,林庚呈重新透過死亡連結上前一天的遭遇。
同是門扉,進入暗箱,充滿灰塵、霉味與鐵鏽的地方,不,比起民宅,那裡更使人難以呼吸。
它狹小,裡頭不僅有雜質還堆滿各式雜物,金屬門板敞開後只勉強能容納兩名成人的空間,沒有任何照明設備,此處是林家祖厝的儲物室。
這間位在祖厝庭院矮樹叢後的儲物室林庚呈並不陌生,因為裡頭不光堆砌雜物,還有一些他跟兄長玩樂時會接觸到的籃球、棒球手套與球棒、羽毛球拍、捕蟲網等用品,基本上是幾乎每天都有機會進出的地方。
然而,如前所述,任誰都不願在這久留,那些飄散游離的雜質別說是吸入體內,光是目視或皮膚接觸就會令人抗拒,如同爬上身的蟲類。
──搔癢難耐,它會侵蝕人的皮肉、骨髓,然後鑽進去大腦,啃食精神至深處靈魂。
林庚呈更小的時候就曾被兄長惡作劇關在裡面,時間不過半分鐘,卻就此讓他印象深刻,早在這個時候,他體內就已落下恐懼的卵,潛伏於潛意識中。
儲物室因而在林庚呈記憶中有了「暗箱」的銘刻,只是他沒想到在小學二年級時,自己會再次被關入其中;名為恐懼的卵終於等到孵化的時機,讓破卵而出的蟲群爬滿全身,帶來搔癢、疼痛,幾乎窒息的恐懼之外,這次更昇華成觸碰到靈魂的死亡。
而釋放出恐懼之卵孵化信號的──是祖父。
由於無法忍受班上女同學對自己的嘲笑,那一天放學路上,林庚呈撿起了地上的石頭,朝對方頭部丟去,頓時鮮血噴濺小巷的泥石路面,隨行同學叫喊、驚呼,怒罵,騷動群起。
他只是看著那名女同學,那名不論成績、品行還有外表都受到班上師長還有同學愛戴的學生。
對方耀眼奪目、親和、愛笑,不像兄長那般似隔一道敬畏的無形壕溝,不時流露出少去人類氣息的無機質。
林庚呈喜歡窺看她。
沒有隔閡,僅是沒有自信跟弱小認知所致,那亦是催化體內恐懼之卵所流洩出禁錮心靈的毒,潛移默化到外在表現上。
比起一年前,升上小學二年級的林庚呈依舊遑論強大,只不過,也變得更加會察言觀色與保護自己。
其他同儕的確因為兄長緣故,已不會經常找自己麻煩,可惜不少女同學還是會覺得他陰沉孤僻,少不了閒言閒語。
作為群體動物的人類的感受力自出生就會具備,因此在林家菁英高壓式的薰陶下,林庚呈才在這樣的年紀就築起自己的殼。總不能經常依賴兄長,慈悲完美的神靈是不會隨傳隨到常伴在側的。
值得慶幸的是,那些女生中還有那名女同學存在。
他未曾聽過對方對自己評頭論足,沒錯,沒聽到過;從他窺看她的過程中,也因為幾次班級事務上,兩人有了些許交集。
當然,評論兩名截然不同的人接觸的雜音始終存在,然而,那名女同學總能以自身光芒蓋過瑕疵,至少,那些人沒有批判過對方。
隨著交集漸多,林庚呈內心不免起了漣漪,只是,卻也逐漸將對方與自己兄長的身影重疊。
在於他看出來這兩人都能應用自己的優勢跟敏銳觀察力,去影響周遭的人。就像雙親總能免去那些林庚呈看在眼裡,神靈有時作為凡人的另一面。
所以兄長跟她受到尊寵,也難免作為異性的林庚呈對於這位女同學有些許過於早熟的異樣情愫。
可惜,始於謊言的表象美麗,崩壞往往只須一個微不足道的契機。
「很噁心,他以為我沒注意到他經常偷看我嗎?真的很噁心!」
這天林庚呈無意於回家路途上碰見那名女同學,只是,對方與隨行同儕的對話卻迅速瓦解林庚呈那保護自己的外殼。
不對,從一開始就不是保護自己,而是壓抑。
原來為了維護自身的完美形象,對方從不會在學校對他人說三道四,興許是脫離群體的牢籠終於獲得解放,因而沒有注意到某位尾隨之人,展現凡人的一面。
倒是慶幸因為發現了這件事,林庚呈為兄長與那名女同學的身影區分開來。兩人或許在某些特質上相同,可是,至少作為親族的兄長不會吝嗇分享好處給自己。
的確是解放了,對方是、林庚呈亦是,所以後者撿起了路旁的石頭,朝失去光環的神靈,脫手而出。
「只有外表看起來的美麗跟強大是不夠的,庚呈,那是隨便一扯就會支離破碎的表象喔!所以適時地將不必要的東西捨棄掉,運用思考跟聰明讓自己得到更多分數,也是造就強大的重點喔!」
兄長的這句話在後來得知那名女同學破相縫了十幾針後,在林庚呈腦袋中嗡嗡作響,而失去腎上腺素跟憤怒釋放後的餘燼,則是迎來體內恐懼之卵的孵化徵兆。
得知此事的祖父,在帶著林庚呈上門向女同學的家長鞠躬致歉、向找上家門的老師致歉後,回家便一把抓住自己孫子關入那間儲物室中。
當天,很幸運的,林庚呈的雙親因工作關係在外縣市,然遺憾的是,他自覺的幸運從頭到尾本就不存在,取而代之是另外一名卸下了慈悲神靈面具的凡人。
「你就關在這裡,等到你爸媽回來!我們林家怎麼會有你這種孫子……太誇張了!看看我們之後怎麼賠得完,要怎麼跟所有人交代?都幾歲了?小學二年級也該知道那丟出去會怎樣吧?給我在這裡反省!」
當天黃昏時分,林庚呈二度被關入儲物室中;這次不是惡作劇,更像是自己對人惡作劇後的懲罰,招到一連串大人責罵流淚後,沒想到回家又是如此下場。
唯一能夠拯救林庚呈的兄長當下也不在,他沒有指望雙親,因為從小時候他就被認定是調皮不聽話、愛哭的孩子,直到上小學前無意間於車內悠悠轉醒,剛好聽到的雙親對話。
──要是之後還是這樣,就找個地方放生就好了。妳別那樣看我,反正還早,小孩再生就有了!
那是出自父親的話,林庚呈可不會因為年紀小就聽不懂這番話的意思,因此當下繼續閉眼裝睡,並從此決定不輕易哭泣,生成堅強沉默的外殼保護自己,儘管,在他人看來那便是內向、軟弱、孤僻與陰沉。
當天半夜,林庚呈才被母親從伸手不見五指又濕冷的儲物室中抱出,此刻的他早已昏迷、滿臉淚痕,全身遍布髒污,以及為抵抗恐懼,碰撞、抵抗留下的傷,阻止難耐搔癢的抓痕。
然而,在場的現任家主與下任家主卻只是神情淡然地看待這一切,就像旁觀一名悲愴的女士與自己可憐小孩的故事。
因此,隔天林母不顧丈夫阻止帶著兒子,前往自己逃避高強度壓力求得心靈依歸所信奉的道壇,走入那扇陰沉厚重的門扉之中。
表面目的是為了收驚,實則是想要請求修行之士就此順水推舟讓小兒子忘卻這段可能就此扭曲其人生的記憶。
婦人也同樣從壓抑的殼中解放出來了,儘管之後她仍因弱小與被深根固抵的觀念詛咒被迫回到那個家,但至少,她救了自己的孩子。
從一開始她便深信那群人真能辦到,也的確林庚呈很快就恢復孩童應有的模樣,即使丈夫因得知兩人離開醫院所去之處,少不了指責與施暴。
她相信那裡有著翻越天道與人為的奇蹟。
遺憾的是,祖父母相繼離世後,林庚呈與兄長、母親依舊生活在父親的高壓支配中,只為維護家族名譽跟優良傳統,彌補當時林庚呈鑄下的錯誤。即便這個家早已從林家祖系分支獨立了出來,即便離開了有一名跌落神壇不再美麗的女學童所在的故鄉。
然後到了十五歲的這一年,林庚呈沒想到自己會再度被推入那只狹小的暗箱,被封印的記憶與恐懼之卵,這次再也無法阻止的快速發芽生長,真正化成比過去還要厚實壓抑自我的外殼,遂成一顆包裹他的「蟲繭」。
他想起了一切,也隱約知道為什麼這次會被推入其中,源自上了國中後,長期以來的考試讀書外加高標準要求下的壓力,促使他觸碰了父親眼中的禁忌。
──翹掉補習班去網咖,跟同學去唱歌逛街,還是偷偷存下零用錢去買掌上遊戲機或漫畫被發現了?
林庚呈不是神靈,他從一開始就是弱小的凡人,而且也沒辦法透過如兄長跟那位女同學的優異才能包裝自己、影響他人,老實說,雖然才十五歲,他就覺得光是生活就已經精疲力盡。
品行上或許他已拿捏到普世大人認可的自律端正,不單單只是流於表面的應對,實際亦轉化成內在的絕大部分,要說是謊言或是自欺欺人也罷,至少價值觀跟道德認知上未因再次潛伏的陰暗種苗而扭曲。
然而,學習成績上時好時壞,在與資優同儕、兄長、績優值比較下,林庚呈仍然經常未達到父親抑或是家族的標準;長期累積的壓力痛苦,壓抑下致使出現各種抵抗的衝動與渴望解放的反彈,儘管如此,他還以為能從「聽話的好孩子」形象跟互動表現上,為自己獲得額外的分數,取而代之便是須透過某些方式宣洩苦悶,不讓身心陷於崩潰。
就算是能換取一些父親跟兄長的認同、讚賞,自我安慰也好。
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甚至是心驚膽戰,結果還是換來再次囚入暗箱的下場。
原本只是一家人如往常地回到祖厝打掃,怎料竟上演與多年前一模一樣的場景。林庚呈不失錯愕與害怕,只不過這次沒有什麼褪去神靈外衣的凡人帶來的幻滅,只有凡人軀殼下更加不可直視,令人搔癢難耐與反胃作嘔的衝擊。
這次推他進入暗箱的是──兄長。
──為什麼?
不同小學二年級的那時候,這次能夠利用巧舌說服父親拯救自己的兄長就在現場,然而,他竟成了幫兇,將自己推入那突破恐懼種苗封印、緊靠死亡的地獄,為什麼?
如同當年撿起石頭的那瞬間,林庚呈腦中又一次浮現兄長告訴自己的那段話。
「只有外表看起來的美麗跟強大是不夠的,庚呈,那是隨便一扯就會支離破碎的表象喔!所以適時地將不必要的東西捨棄掉,運用思考跟聰明讓自己得到更多分數,也是造就強大的重點喔!」
只不過這次他亦想起兄長曾脫口而出,此番話的前言──
「庚呈,太過弱小是沒辦法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的。為了強大,弱小跟其他沒用的東西都需要捨棄喔。就算是用搶的,你也必須找到使你強大的東西。」
頓時林庚呈明白了,原來如此,原來只是一昧地模仿並非稱得上是真正的習得,沒有融會貫通後的內化,就跟看起來外強中乾的美麗強大一樣。
即使為自己得到更多分數,也可能讓自己成為他人獲得「分數」的犧牲品。
不只要捨棄,有時還須捨棄情感的搶奪,在成熟獨立與真正強大之前,其實還必須證明自己不是弱小。
多年前他沒有從傷害女同學那件事中體認到話中真意,如今亦是如此,他只是在做消極隱藏的功夫;反觀兄長從那時拯救自己脫離同儕欺凌魔掌同時除掉看似強大的學長們,到現在仍始終如一。
貫徹能夠利用為自己加分的一切籌碼這項圭臬,即使對象是跟自己共享秘密的手足也是如此。
真相便是,林庚呈所做的那些被視為禁忌的行為,兄長亦部分參與其中。
──原來如此,原來那也是為了東窗事發能夠減輕傷害的「保險」嗎?只是現在他必須讓更罪惡、弱小的自己轉移自身同樣不光彩的一面,以達說服父親的「交換」。
「庚呈,你究竟要讓我失望到什麼地步?想要得到福利跟放鬆,你又拿出了什麼來跟我交換呢?這次是最後一次了。」
又是這句話,每每摧毀林庚呈好不容易自我修復的一句話,差別在於這次父親沒有表現出憤怒與激動,僅是以那雙無機質的淡然目光看向自己,並強調是最後一次了,估計已經到達對方的容忍底線了吧?
只是這次伴隨暗箱門扉關上前,更令林庚呈靈魂徹底支離破碎的一幕,是帶著同樣神情,同時首次在這樣的神情下出現反差表現,從門縫後方看著自己的兄長。
對方的嘴角,貌似正輕輕上揚,儘管他仍以兄弟才熟悉的無聲口型,道出那三個字。
『對不起。』
而這的確也是林庚呈最後一次進入暗箱中,在裡頭遭受林家歷代「亡靈」跟無限暴漲的恐懼洗禮,猶如置身兄長玻璃箱中的蟲蠱,而掙扎、崩潰、蛻變後,他在完美的繭中孵化,捨棄前一個被死亡吞噬的自己,於出關後重新化人。
只是林家在接下來的時日中,仍因林父的失蹤與林癸涀的死走向崩潰衰敗,跟傳承優良傳統背道而馳。
在這大型的家族蠱箱中,留下林庚呈活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