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出生時,看到的一切都是朦朧的光,所有的東西都像沒有邊界一樣,既獨立又融合。被母親抱住時,透過肌膚之間的碰觸本能地知道這是我的母親,是生下我的人。
被抱住的感覺很好,溫暖的臂膀把我輕鬆地抱起,在這裡,我不用去思考為什麼我會思考,只要一直待著,安心感便會充斥腦海,惱人的自我意識便會消散,沉沉的睡著。
最初感到異常時是在爸爸的懷抱裡。一歲多的時候,我學會了說話,爸爸和媽媽為此感到很開心,雖然對於我能夠流暢的對話這點他們很驚訝,但隔天就大肆慶祝了,所以我也沒有放在心上。
那天,媽媽代替爸爸去採集果實,爸爸在家看著書,一邊修理著機器,我則是坐在大腿上看著爸爸擺弄工具。我的身體還不足以讓我到處走動,所幸我能夠聽懂爸爸的忠告,乖乖地待著就不會被放在一旁。
爸爸認真的維修,比對著書邊擺弄工具,慢慢的機械就修好大部分了,但在一個我看來很簡單的地方停下來了,爸爸翻了很久的書,最後是我跟他說哪裡有問題,爸爸才修好機械。
媽媽回來後,爸爸向她說我剛剛做的事,媽媽很驚訝,但馬上就感到開心,說要給我良好的教育,好好栽培我。
我對眼前的一切並沒有懷疑,而是一起開心,對當時被認同的我來說,一切都很美麗。那因為行為而產生的一絲絲不安,也如同水上的棉花糖一樣,一下子就消失了。
現在想想,那時我是不是應該保持沉默才好,只要裝作早一點會說話的小孩,只要保持天真的樣子,只要不意識到自己的聰明,是不是就能跟他們繼續生活呢?
是從哪裡開始錯了呢,是找到EC接口的時候嗎?是看到外面的世界的時候嗎?是修好手機的時候嗎?是自己偷偷跑出去的時候嗎?是爸爸帶我出去的時候嗎?是因為展現聰明才智,讓媽媽允許我看書的時候嗎?是開口提醒爸爸的時候嗎?是我流暢地說出話的時候嗎?是我出生的時候嗎?
為什麼我沒有早點意識到,我的存在本身就是錯誤,如果他們生的不是一出生就有意識的怪物,而是普通的小孩,他們就能一起生活的更久,就不會被我殺掉了,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如果他們生的不是我的話,就不用被我殺掉了。
紀錄結束。
我將頭盔拿下,拔出EC,將研究到一半的凝膠叫來,把桌上的東西整理乾淨。身體很健康,但只不過是一時而已,再過幾個月就會惡化,之後就會一直都維持半死不活的狀態,這樣就好了,這就是我對我的懲罰,是對自己的異常視而不見的懲罰。
拿出提斯送給我的閱讀器,繼續學習人類的語言。直到眼睛痠痛為止,我都一直學習著,雖說不難,但幾乎沒有脈絡可循,只能硬背下來,真是麻煩的語言。學完今天的範圍後,繼續著手改進凝膠,做著做著,對自己卻感到更多的恐懼。自己聰明過頭了,以自己不成熟的理性和感情來說,這份聰明只會帶來不幸而已,在可預見的未來裡,自己會做什麼都是有可能的。
「真討厭。」討厭自己,討厭無法好好掌握自己的自己,所幸EC能夠用在凝膠上,這樣的話,或許就能從這不完美的意識裡抽出好的部分,完美的我或許就能好好的利用這份聰明,這樣,就不會再犯錯了。你說是嗎?我。
02
心臟的跳動震撼著身體,身體卻又像是別人的一樣不受控制,手變得比以往都還要冷,瑪莉投入藥物的頻率也變得更多了,身體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不用什麼書面報告我也很清楚,剩沒多久了。
從飛機上落下後,我成為了世界公敵,官方的宣傳管道和網路全都是我們的新聞,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當然不會停下腳步,我會繼續直到有人自己發現真相,雖然我並沒有抱著多大的期待,因為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啪次,小小的電擊聲在遠處響起,帶有六角形的鳥從空中墜落後,被瑪莉拔掉光譜儀,從昨天到現在,不過短短的8小時,已經有多達三位數的鳥在尋找我們,安插在軍隊裡的人也開始被排除,再過不久就得不到情報了吧。
將降落傘剪裁並噴上民用的光學迷彩後,當作斗逢披在身上,雖然並不像凝膠的光學迷彩那樣完美,但在對方看的見凝膠的前提下,這樣做至少能稍微躲一下吧。
我和瑪莉正慢慢的趕路,雖然兩天後要開始第二階段,但我並沒有著急,一方面是我認為他們沒辦法阻止,另一方面則是失敗了也無所謂,只要第三階段有成功,那就好了,前兩個只是提升效果而已。
距離安全屋有快五十公里的距離,為了不刺激到我的身體,瑪莉配合我的速度慢慢走,雖然她想變成機車載我,但我想多享受沿途的風景,因此婉拒了,希望她能原諒我小小的任性。
太陽不可避免的又躲了起來,黑夜籠罩了大地,進行聖戰的戰士在這時最為活躍,夜晚是他們的夥伴,是天然的光學迷彩,相比之下,白天反而更加安全。
瑪莉好像不喜歡夜晚,雖然說來很奇怪,但其實我看不出瑪莉和平常有何不一樣,只是我覺得,如果我常常被吩咐在夜晚工作的話,我應該很討厭她和晚上。事實上,我並不知道瑪莉是否有討厭這個情感,連她有沒有意識這件事我都不確定,說不定她和那些在空中飛行的戰機一樣,根本上就是武器,一點浪漫的要素都沒有,而會說話或是灌入EC這些事,也只是我為了讓自己接受而下意識做出的行為而已吧。
或許是夜晚才讓我胡思亂想吧。瑪莉有沒有意識其實不重要,若是完美的我是不需要意識的話,那就代表我也不需要。瑪莉吃著登山用的高熱量食物,一邊跟我下著西洋棋。夜還很長,瑪莉也還是沒有下贏我,一切都這麼寂靜,好像世界上只剩我們兩個一樣。
「主人。」瑪莉開口叫我。
「怎麼了嗎?」我回話後,瑪莉陷入了沉默。她想說什麼,我不知道。
「……沒事。」話題就這樣結束了。
我躺進瑪莉做的帳篷裡,是時候該休息了。我醒來時,瑪莉手上拿著我很熟悉卻已經很久沒看到的東西,手槍。
由塑膠和金屬組成的手槍,一丁點生物的零件都沒有,除了古董家和類人外,沒有人會持有這個,瑪莉也不例外,
「那個是從哪裡來的?」
「剛有個人路過時送的,說是拿著也賣不了多少錢。」
沾滿血液的手槍,想必沒人要這種髒兮兮的東西吧。
我輕輕的將其拿起,外表被沙土染成黃色,零件的狀況還是維持的很好,有一些被替換成自製的,看得出原主人對它的呵護,想必保護了不少東西。
好好休息吧,不用再殺人了。
我把它埋進土裡後,繼續走向安全屋。沿途的景色依舊一成不變,瑪莉也沒有和我多說什麼,只是安靜的向前走。
森林的盡頭變回黃色,彷彿那邊尚未被人工的植物填滿,還是那片無生機的沙漠,但事實上,那邊是向日葵田,與想像中的沙漠比起來明亮了許多。
向日葵田好像是用於環境恢復的,至少書上有記載利用生物的環境修復法,但對我來說,這只是很漂亮的地方而已。
安全屋就在不遠處了,馬路有著車行駛過的痕跡,有人先過去了嗎?
太陽又自顧自地下去了,我回到了可以被稱為家的地方,提斯的醫院。
在裡面的瑪莉穿著護士服出來迎接我們,這裡的擺設還是跟提斯過世時一模一樣,外面的混亂一點也沒有影響到這裡,時間像是停在那時。
夏洛克也在這裡,好像是來找提斯的。我走到自己的房間,放著滿滿的書,各種用品散落四周的雜亂房間,我往床上躺了下去,將棉製的粗糙毛毯包裹在身上,緊緊地閉上眼睛。
夏洛克在這裡,代表是瑪莉將他放了進來,並且知道這件事,但為什麼瑪莉沒有跟我說,是自行判斷對計畫沒有影響才沒說的嗎,但夏洛克接受了真相的話,計畫也就達到它的目的了,這應該跟我說才對啊。
深呼吸後,馬上就理解了瑪莉奇特行動的用意。真討厭一瞬間就理好思緒的這顆腦袋,這種無關緊要的事就想得出來,關鍵時刻卻派不上用場。
不知為何,只要裹著毯子就能躺在床上睡覺,明明跟那條完全不一樣......。
「主人,醒醒。」瑪莉將我搖醒,不知不覺我睡了四個小時,頭像是要分成兩半一樣的痛,看來在飛機上的那次是最後一次舒適的睡眠了。
「夏洛克想跟你講一些話。」
「幫我準備食物吧,她想講的話題我想搭配食物來品嘗。」反正,肯定不是我喜歡的。
03
睜開盯了兩天書的眼睛,痠痛的感覺讓眼睛又分泌了眼淚來潤濕,將其擦乾後,走出書房,爬上梯子,又回到充滿屍體的房間,與第一次來的時候相同,他們還是類人的屍體,在我眼裡,他們還是可恨的屍體。
看完艾麗安娜想要我看的書後,我還是無法相信,類人是另一批人類。書上寫他們是在氣候變遷時,生活在落後國家的人民和其他想要保護他們的人聚在一起的集團,是為了在以美國為首的先進國家所進行,美其名為救贖人類的屠殺下生存而設立的。
書上寫滿了關於那時屠殺的手段,士兵是如何對無辜的百姓開槍,在高速公路攔截逃跑的車輛,對民宅投擲燃燒彈和毒氣彈,將一切會動的東西打到不會動。裡面所描述的行為可以說是跟所有的國際刑事法在唱反調,所殺的人數和方法像是開玩笑般多到難以想像,宛如在嘲笑蘇聯的古拉格和納粹的滅絕營不過是稚嫩的殺人制度,只能殺掉不過是這次屠殺的零頭而已
當然,這裡面的東西我只是當作陰謀論來看而已。我無法想像,那時的人們會為了生存就這樣肆意的進行殺戮,甚至讓一群無辜的人失去人權,變成現在所指的類人。我多少也有使用那時流傳至今的EC,裡面的經驗告訴我這些都不過是假的,不斷說著明明是他們先發動攻擊的,為什麼現在卻變成了受害者,那時在街上爆炸的炸彈難道是我們自導自演?在學校掃射的成年人一邊用阿拉伯語說著非洲聯盟萬歲,一邊用槍把孩子變成一無是處的屍體,這難道也只是重度精神病患跑出來嗎?別開玩笑了。
「你看完了嗎?」穿著學校制服的瑪莉向我確認進度。「我看完了。我得去找艾麗安娜,我就先走了。」
「不用特意去找了,她現在在房間裡睡覺,晚點直接找她就好了。」瑪莉用著事務性的語氣,彷彿我去見艾麗安娜是一件早就預定好的事。
「為什麼要讓我去阻止她呢?」雖然現在問有點晚了,但我很好奇,她是抱著怎樣的想法去違抗自己的造物主的。
「若是完美的我,就會去阻止她。」她只留下這句話,就離開客房了。
瑪莉將我的行李全數還給我,說是沒地方放我這些危險物品,讓我自己帶回去,我檢查行李內是否有被動過手腳,畢竟瑪莉還的太乾脆了,總覺得很可疑,但行李一切正常,甚至沒有被動過的痕跡。在我檢查完行李後過不久,艾麗安娜就醒來了。
會面的地方在廚房,瑪莉拿著在哪都很難看到的菜刀處理著果實,艾麗安娜則是坐在我的對面,無聊的把玩餐具。
當然,她也是跟瑪莉一樣外表都由凝膠塑形出來的,真實的樣貌依舊不明。
「要幫你另外準備食物嗎?我想你可能吃不慣果實。」
「不用,我很好奇果實要怎麼做成美食,請讓我嘗嘗看。」
果實,被稱為巨大馬鈴薯的基改作物,原本是在大戰期間為了快速供應糧食而產生的,但其口感和味道以糟糕到無以復加聞名,「雖然吃得飽,但連下一餐的食慾都被消除了。」,不管是誰都給出這樣的評價,所以我很好奇那要怎麼做成料理。
對話就這樣戛然而止,艾麗安娜只是看著我,並沒有接著話題繼續說下去,瑪麗做菜的聲音填滿了我們之間沉默的空白,外面的數十億人仍舊在尋找炸彈,壟罩在恐懼的陰影裡,而我站在這可以阻止主犯的地方,卻只能跟她乾瞪眼,這讓我感到有些焦躁。
「艾麗安娜,你為什麼要進行恐怖攻擊,你要我們想起的最害怕的東西就是你給我看的那些書嗎?」
她眨了眨那仿冒的眼睛,與其他兩個瑪麗一樣看不出任何的感情,只是精巧的模仿人類,這讓我開始認為,說不定就連艾麗安娜也只是凝膠的集合體,只是一昧的遵守著不知在何處的主人的命令而已。
「我呢,最討厭人類了,不論是誰,我都討厭,討厭到我恨不得全部殺了。那些無知的人們,用著自己稚嫩的理性和不成熟的知識去複雜化世界,最後的結果是什麼?是大屠殺,是無視所有理性的大屠殺,只不過因為數萬次饑荒裡特別嚴重的一次,就殺掉了一片大陸上的生命,我怎麼可能可以接受。」
她用著平靜到讓人詭異的語氣說著理應有著魄力的話語,與瑪莉一樣,這不過是用來應付我的臺詞而已。
「可那不都已經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況且是類人先進行攻擊的,他們已經危害到人類這個種族的存續了,我們進行種族滅絕這種事也是不得已的。這些事你不是都知道嗎,為什麼會相信那些寫在紙上,不知何人為了什麼目的而隨意編撰的東西。
從一開始這件事就很奇怪,我們已經親身體會過戰爭,早已知曉類人的恐怖,為什麼你還會相信區區文字所塑造出的真相,還試圖讓我也跟著相信。我們的腦中明明就有著真正的真相,比起任何文字、圖像和影片都還要更加有說服力的經驗,而且瑪莉也能夠使用EC,應該也知道才對,為什麼不阻止明顯已經失控的你呢。」
「所以你不能接受我剛剛的說詞嗎?夏洛克小姐。」她依舊用著平靜的語氣說著,剛剛那些有著激進理由的話語只不過是用來搪塞我,事前準備好的理由。
「別開玩笑了,你怎麼可能因為剛剛那種理由就發動這麼大規模的恐怖攻擊,你難道想說你只是一時興起嗎?」為了這種理由就攻擊,上世紀的退休軍人都不會這麼瘋狂。
「就算是開玩笑又怎樣,你又不會接受我所說的任何理由,只要我還是以類人作為我的理由基礎的話,你就只會考慮我精神異常或是被洗腦的可能性而已。你用著從別人那邊拿到的經驗在向我提問,那我何必選你呢,我希望你問出屬於你的問題,而不是當你腦中那些人類楷模的復讀機。」
之後不管我怎麼問,艾麗安娜都是避重就輕的回答,絲毫沒有打算認真回答我,而所謂的第二階段也還是不知道其真面目,瑪莉在做菜時一邊偷聽我們的對話,時不時的偷笑,這讓我更加焦躁。
我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也不知道艾麗安娜想要我問什麼問題,她不是要我尋找真相嗎,那又為什麼要把那些資料直接交給我,腦中不斷地梳理著艾麗安娜的資料,被類人綁架,被提斯救治、閱讀這裡的書、製造出瑪莉、上學、日常生活的花費......,突然間,混亂的思緒就像是被梳過的頭髮一樣絲滑,為什麼我會忽略這麼明顯的事情,為什麼我會就這樣接受這項離奇的事,腦中那些在歷史留名的人都在尖叫著,乞求我不要在想下去了,不能去接受這樣的結論,但腦袋這種器官就是如此的不受控,即便我不想,也被迫整理出結論了。
「艾麗安娜,你是...你是類人嗎?」拜託告訴我不是,拜託告訴我,身上那從出生後就會安裝的接口,只是巧合在被綁架時失去了指示位置的功能,而又剛好在獲救前恢復了信號,沒有戶籍和基因提供者也只是政府人員的失誤而已,父母肯定在同盟的某處,這些疑點都不過是巧合才會出現,拜託告訴我,你不是類人。
「是喔,我是類人喔。」她這樣說著,一邊將形成外表的凝膠扯下來,連同脖子上的EC接口一起,露出那與年齡相比過於年輕又病態的臉龐,眼睛下的黑眼圈和蠟白的皮膚都顯示出她的身體狀況,但眼神裡所帶有的感情卻強烈的讓我有點害怕,就好像只用眼神就能殺人一樣。
「怎麼了,一臉平靜的樣子,不是應該馬上掏出槍向我射擊嗎?還是說震驚過頭以至於呆住了,在你面前的可是類人啊,對上一秒還是人類的類人開槍不是你們擅長的嗎,來,現在你的手邊有著一大堆能夠殺掉我的工具,纖細的脖子也只要你的雙手緊緊掐住就會斷掉了,快啊,那不是你們花了一百多年學會的嗎,為什麼現在卻不用了。」
艾麗安娜的話語沒有傳到我的耳裡,我現在十分混亂,對於艾麗安娜所展現的模樣與記憶中的類人完全不一樣這點感到困惑,會先攻擊的不應該是你嗎?
類人是殘酷、聰明又狡猾的非人物種,同屬哺乳綱、靈長目,是人類以外唯一的能被稱為人的生物,雖然外表幾乎相同,但DNA層面有著0.2%的差別,已確認能夠理解並使用語言,其使用的場合在紀錄上大致分為兩類,求饒和威脅。人類幾乎沒有與類人有過交流的經驗,曾有人研究過類人後,認為類人對語言的理解是作為匕首和槍械那樣用來防衛自身的武器,並不具備與人交流的功能,因此是無法和解的,甚至認為交流的嘗試只會讓類人學習語言來進行更難識破的攻擊而已。
但現在,我眼前的這個類人,艾麗安娜,我卻無法認為她不是人類,即便她展現了強烈的敵意,我卻好像能理解這股敵意的由來,無法將這股敵意視為類人的天性。手已經握住槍了,只要舉起來扣下扳機,艾麗安娜就會變成屍體,在地下室與她的同伴一起腐爛,理智上知道這是不切實際的想法,比我還要更有經驗,裝備更加優良的反恐小組,在狀態接近完好的情況下連瑪莉一個人都打不贏,區區肉身的我就更加不可能在她的眼皮之下開槍。
全身的血液因為恐懼,感覺正離開我的身體,過往的經驗化作本能要求我開槍,別管那什麼反恐小組了,趕快開槍。但我只是握著而已。她是人類,她不是人類,現在不是重點了,而是,誰是人類?我不知道,我無法分辨,我的經驗裡沒有這樣的情況。
「你是想要復仇嗎?向這個不斷壓迫你的社會。」
說出嘴的,並不是什麼勸降或是其他制式化的安撫話語,而是單純的疑問。
「沒錯喔,夏洛克小姐,我是來復仇的,對這個逼迫我殺掉父母的社會復仇的,我一開始不就說了嗎,我恨不得全都殺了。」
「不行,我不能讓你毀了這得之不易的和平。」
「就算你知道這和平是由鮮血堆積的也一樣嗎?」
「就算是不光彩手段取得的和平,也依舊是和平,安穩在上生活的人是沒有罪過的。」
艾麗安娜笑了,非常,非常溫和的笑了。與剛剛充滿煙硝味的對話相比,看起來像是純真的十二歲女孩一樣,她真的不是人類嗎?不應出現的想法盤踞在腦海,如同微生物般將其染色。
「是嗎?真巧呢,我們的想法竟然如此的一致。」這是什麼意思?在我想要問之前,就被打斷了。
「我也覺得是這樣,由身處和平的人們去償還過去祖先的過錯一點也不合理,過去發生的事早已無法改變。你們搶走了食物導致饑荒的事,在現在看來不過是為了保存人類高度發展的文化所作做的『不得不做的殘酷決定』,但對當時的人們來說,只是因為國籍不同就被判了死刑,比起人類文明的延續,那些人只是想看到明天的生活而已,只是想要睡著後還能夠再醒來,為了這個而戰鬥,這樣錯了嗎?不過,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有資格制裁你們的人早就死光了,最後一個知道你們的罪的人也在七年前就不在了,那真是太好了呢,活在和平的人,就連其所製造的罪都會在不知不覺間消失。」
七年前?與艾麗安娜有關的只有提斯而已。
「你的意思是提斯也知道真相嗎?為什麼身為人類的他會知道?還有,那時的我們明明就沒有搶走食物,我們的食物一直都很足夠,我的印象中並沒有發生過饑荒,為什麼你的書裡面卻有紀錄?」
與剛剛不同,現在她發出的笑聲像是看著不諳世事的小孩一樣。
「你當然不會知道啊,夏洛克。誰會把自己大屠殺的證據保留的完完整整給別人看,一定是消滅的一乾二淨,或是不讓他人產生懷疑。不過,事實是不會消失的,只要察覺到了就再也無法體會和平。例如,你無法解釋為什麼類人會在氣候變遷最嚴重的時候突然被發現,為什麼只有類人說那時有饑荒,EC是怎樣被研發出來的,為什麼中亞外型和黑皮膚的類人裡卻會有像我這樣有著東洋外表的人,以及最重要的一點,為什麼你沒想過,我提出的這些問題。」
類人是人類,這就是所謂的真相。
我沉默的看著她,如她所說的無法回答,因為我真的對這些都沒有懷疑過,對為什麼只有歷史課是採用老師授課的方式從未感到疑惑,不去了解自己的生活的社會為什麼能夠運轉,所有人就像是被EC綁住的人偶一樣,不斷的跳出和演繹完美的人類。
我感到一陣眩暈,她說的都是真的,至少直覺是這樣告訴我的,如果她打算讓全部人知道這件事的話,就要在這裡殺掉她,絕對不能讓更多人知道這件事,我們能夠面帶微笑的殺掉類人,但如果類人是人類的話,那這一切的前提就都消失了,全部人都會變成殺人犯。要阻止這件事,眼前就有一個最簡單的方法,只要攪爛她的腦袋一切就沒事了,但瑪莉在旁邊的話就變成最不現實的手段。
眼前的物品瞬間全變了樣,所有的東西都濺上一層血,我的手有著血,包包裡的武器泡在血池裡,連記憶裡的所有場景都染上紅色,所有的經驗裡都充滿了屍體,夢中的場景並不是大腦隨機組成的,而是我們下意識的認為那是假的,就連為何認定那是假的的這個想法,都已不知是何時被植入的了。
泥漿般的腦漿噴濺四處,粉紅的腸子從身體內迸出,像蚯蚓一樣鑽出名為身體的土壤,火球讓機械的四肢帶著血飛舞,隨即又被我們撿起,小孩的尖叫,大人的怒容,在這一刻全都有了意義,內心出現的第一個情感是,後悔。
為什麼那時自己會做這樣的事?這個想法不斷的出現,理智上我知道那些是EC裡的經驗而已,但那過於真實的體驗又讓我無法忽視,我無法真的確定那不是我作的,就算我什麼都知道了也一樣,因為我確實扣下了板機。
「回答不出來,對吧。不過不用太擔心,就算不知道這些,也是能好好的活下去的,都已經這樣子一百年以上了,往後也不會改變的。就像我捨棄了一隻小腿來換取生命,人類這個種族不過捨棄了跟小腿差不多比例的部分而存活下來,為了種族的存續,捨棄一小部分是能夠被允許的,跟殿軍是一樣的意思。」
出口的話語還是嘲弄。
「不可能,那些東西不可能是真的,那不過是你用來迷惑我所做的東西而已。」不能承認,絕對不能承認那是真的。
「那些不是我做的,是這裡本來就有的。就算我再怎麼討人厭,也不會知道過去的事。我只是因為剛好有才拿來用的而已」
「那你想說這些都是提斯持有的嗎?他為什麼會有,他有什麼理由去保存那些東西?他應該是最清楚類人恐怖的人啊。」
矛盾的話語從嘴中說出時自己還會意識到的這件事真奇怪,我明明知道類人是人類,卻又裝的好像我並不相信一樣。
「夏洛克小姐,我怎麼會知道呢,我又不是你們。我全身上下能感同身受的部位就只有鏡像神經元而已,我不可能有辦法體驗提斯的人生。」
「那瑪莉呢?她不是能夠使用EC,那她就能知道了吧。」
「我不知道喔,夏洛克,沒有的東西我是體驗不到的。」
瑪莉一邊端著菜,一邊插入對話。
「提斯沒有用過任何EC,至少我和我都沒看到過。來,趁熱吃吧。」
比起食物,我的腦海裡都是剛剛談話的內容,料理的味道我完全沒有印象,不知不覺中就吃完了。
「好了,瑪莉。送客。」說完,我就被帶到車上了,毫無反抗之力。
04
感情是什麼?我以外的瑪莉將其定義為人類對事物的特殊反應,與膝跳反應類似,但更為複雜。有了定義後,接著就是收集反應,觀察人類,什麼時候該哭,感到驚訝的反應時間,對什麼樣的對話該笑,何時需要附和,被他人言語羞辱時需要如何反擊等等。
她們有了自己的答案,雖然我並不認為那是真正的感情,但我也僅僅是體驗了幾年而已,拿不出來的東西,與加總起來有數百年份量的感情所作出來的擬似感情相比,後者明顯有用許多。
「夏洛克,臉不要這麼臭好不好。」晚上比起白天危險的多,因為獵人都在這時候狩獵,子彈不會長眼睛,誤擊時有耳聞,有我保護的話至少比較好吧。
「瑪莉,你相信她剛剛說的那些嗎?」夏洛克的臉上帶著憔悴,畢竟剛剛才聽到那些,會這樣是正常的。
「我是否相信這點其實不重要,畢竟我只是道具而已。如果真要說的話,就我所知,所謂的真相其實有三個版本。」
三個,夏洛克這樣小小聲的說著,臉色變得比剛剛更為蒼白。
「作為武器使用的是提斯知道的真相,這是一個,另一個是大家知道的,那是第二個。第三個是我和我自己曾經所認為的。在我小的時候,我以為你們都是來侵略地球的外星人呢,畢竟完全不能溝通,被看到就會被殺掉,長的又不像動物,更不可能是人,那就只剩外星人了。」
夏洛克的表情還是一樣,看來這種話題不能緩和情緒呢。
「但真正的歷史誰都不知道,提斯所看到的是瘋狂,你們想要的是近似於神話的歷史,而她看到的,就只是表面而已。」
「那麼,你能阻止她嗎?」
「不能喔,那不是她想要我做的事。那是完美的我的事。」
「我之前就很好奇了,完美的我是指什麼?在醫院那邊的瑪莉也聽說過,如果是她的話,就能阻止艾麗安娜了嗎?」
多嘴的二號,竟然會在夏洛克前說這種事,算了,我也沒什麼資格說就是了。
「你知道我們是怎麼製造出來的嗎?」她回想一下後,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仔細的像是看著說明書念出來一樣。
「那你仔細想一下,第一個個體該怎麼樣才能動起來呢,像人一樣動起來。」
「複製,灌入,但這不可能,不對,EC接口是輸入和輸出的小型化裝置,知道結構也還是能做出來,就算沒辦法與腦連結,也還能輸出,但腦波呢?如果只是無規律的紀錄腦波,不可能讓凝膠動起來,也就是說,艾麗安娜在幾乎沒有資料的情況下做出了凝膠還讓她有了自我意識。」
比知道真相時的臉色還要白,並驚恐的看著我。
「你就是艾麗安娜嗎?你被塞進這具身體裡,為什麼。」
「當然是為了復仇,就算理性上知道這不過是歷史長河中一次不幸的事件,不過是在幾十億人屍體上再添加兩具而已,只是這個時代常見的事。但對她來說,這些事情都是被加註在自己身上的不合理,她始終無法理解,為什麼是她。」
為什麼是她呢?這個問題想必沒人能夠回答吧。而且,也沒有人會去尋找真相,畢竟那已經是被遺忘的事了。
美洲,準備就緒
歐洲,準備就緒
亞洲 ,準備就緒
大洋洲,準備就緒
南極洲,準備就緒
非洲,準備就緒
所有單位已準備就緒,在格林威治標準時間00:00開始行動。
前方是夏洛克暫時駐紮的軍營,只有少少的燈光從裏頭射出。
「你們不能夠停下來嗎?」哀求,又有點絕望地說著。
「不是我決定的,也不是主人決定的。想停下的話,只要不開槍不就好了。」
在她正想轉過頭時,時間已經到了,是否真的會如主人想的那樣,馬上就知道了。
軍營防爆牆上架設的機關槍,準確地捕捉到我,眼球和超音波掃描全身後,短短0.03秒就做出開槍的判斷,一瞬間,全身上下被子彈貫穿,變成無知覺的肉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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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聲過後,我看向一旁的座位,要不是我知道那是凝膠所擬態出的景色,我一定會把剛剛吃下肚的食物全都吐出來。
車子的防禦系統晚了幾秒才啟動,大概是因為開槍的是自己人,在判斷時遲疑了一下才這樣吧。
「別裝死了,給我起來。」凝膠沒有反應,看來她是要裝到底了。看守走過來向我確認身分,並詢問剛剛的槍擊是因何緣故,但他馬上就被後方的士兵開槍了,他也是凝膠擬態而成的。
凝膠的偽裝沒用了,本來這應該是件好事,這樣就能夠將所有潛伏的類人一網打盡的,但一口氣出現這麼多類人的話,沒有多少人能夠冷靜下來的。
「姊姊!現在快看電視。」現在時區是白天的國家,新聞不約而同都撥放著類人出現的消息,槍聲和尖叫在街道上回響,人們正互相槍殺幾秒前還是人的類人,襁褓中的嬰兒、國會上正在質詢的議員、進行演講的總統、銀行的CEO,類人的年齡、外表、國籍和職業都不相同,就連國家中重要的職位都出現類人,就好像他們在這裡已經生活許久一樣。
原來是這樣嗎,他們真正想要做的是引起混亂,為了讓人們去懷疑社會的運作,所以才要讓類人突然出現。但都能夠偽裝成總統了,為什麼要這麼拐彎抹角?直接進行大屠殺不就好了?現在的情況還在能控制的範圍裡,只要殲滅全部的凝膠偽裝體就可以結束這場鬧劇了。
一旁的屍體還是一動不動,「梅亞,光譜儀的量產如何了?」「目前只有幾千個而已,就算加上其他能夠幫忙的機構,數量最多只有百萬出頭,完全不夠用。」
「敵人的目的是為了製造混亂,不用一一用光譜儀去尋找,他們會自己現身,先把手頭上的都給軍方,我把敵人所在的座標傳過去,這件事已經超過我們倆的能力範圍了。」「我知道了。」梅亞很聰明,那些開槍的人也都很聰明,但事情依舊變成了這樣。
「開始了嗎?」那具屍體終於開口了,「是阿,就因為你們,你們到底想要幹嘛,明明已經死去的人不會回來了,這一切根本沒有意義阿。」
「的確沒有意義,但總歸來說是好事,遲早會有人懷疑的,與其在沒有兇手的情況下分裂,不如找出一個替罪羔羊比較好吧。」
「又在講意義不明的事了,反正我攔不住你,你趕快走吧,不要在這裡礙手礙腳的。」
那就再見了,夏洛克,願你有個愉快的周末。她隨後就消失在黑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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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購物商場總是很多人,這裡漂亮又奢華,自然和人工的建築物完美的結合在一起,廣大的空間讓人不自覺的放鬆下來,裡面的商店也很多,是適合約會的好地方。
為什麼這麼說?因為我面前就有好幾對情侶正在親親我我,雖然前幾天才有炸彈爆炸,但生活終究是要過的,就跟不會有人因為食物中毒就再也不吃飯一樣,但這個例子現在的人已經聽不懂了。
購物廣場總共有三樓,「我」各自分布在人多的購物區,在食品區的話會被勾走注意力,還有可能在混亂中浪費食物,就算是我這種超越常識的存在也是喜歡美味食物的,它們是無罪的。
說回正題,雖然主人說只要避免傷亡就好,也就是說不主動去製造傷亡就可以了,不必去在意剩下的,但一號還是叮囑我們只能使用低致命彈,雖然感到些許不滿,但一號的命令對計畫都是有益的,為了讓更多人墜入他們本應在的地獄,可不能輕易的死啊。
時間一點一點的接近,分為三人的我已經準備好了,身體內塞滿的能量塊和彈藥都是為了現在。三、二、一,「各位,類人來了。」只發送這短短的一句話,周圍的氣氛比炸彈預告那時還要可怕,而我在這時解除信號,人群馬上就將視線射在我的身上,毫不猶豫的開槍,骨頭製的手槍彈能夠減少射擊目標後跳彈的機率,就算擊中牆壁也不會反彈,而是當即碎裂,用這個來射擊穿著普通衣物的十八歲女生是再好不過的選擇,不論是有孩子的夫婦、熱戀期的年輕人,還是來吹吹冷氣的上班族,都不斷地開槍著,將這日常的地方變為戰場,看著眼前的這幅景象,我只覺得可悲,果然人終究是動物,是無法戰勝恐懼的。
雖說打死人的機會很小,但我可不能直接往頭打下去,最理想的位置是手和小腿,再來是腹部,那裏有豐富的脂肪和核心肌群,與車用輪胎相同素材的橡膠彈用壓縮空氣射擊是打不穿的,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倒下的人被迅速的拖到牆後,馬上又有其他人補上,現代警察在五分鐘內能趕到任何地方,尤其牽扯上類人的話,還有時間準備重型裝備,再下去就麻煩了。將射擊模式切換成沖鋒槍,強行突圍。
與其他的我合流後,首先先去取得交通工具,我可不想用跑和游的到阿拉伯,「放下武器,雙手舉高,馬上投降。」真麻煩,就像我說的,五分鐘就到了。發現後擊殺類人是大原則,但凡事總有例外,他們可能正為突然出現的一百多萬類人毫無頭緒,所以想要先抓幾隻起來審問,問出情報後殺掉就好了,所以才會是勸降吧。
警察們身穿強化服,全身上下都看不出特徵,彷彿全是同一個人,比我們還像複製人。穿著強化服的話比較好處理,只要駭進去關掉就好了。他們就這樣站著一動不動,我們三人輕輕鬆鬆的坐上警車,將驅動系統和身分認證刪掉後,重新灌入新的系統,這樣就不會因為信號而暴露自己的位置。
其他的瑪莉不知道能不能平安抵達,但應該不用太擔心,接下來只要到機場搶完飛機後,在跟他們合流就好了。
到達機場時,現場已經被其他先來的瑪莉打掃乾淨了,我還以為我是第一個。將兩個我裡面的貨物拿出來後,將剩餘的凝膠交給正在打造飛機外殼的人,將螺旋狀的金屬條內嵌至中空的凝膠裡,形成簡易的槍管,再將其餘部件一同形成,一把步槍就在手上出現了,隨手將飛來的導彈打下來。
二十分鐘後,指定區域內的瑪莉都已經集合完畢了,期間人類為了破壞飛機而發射的34發反坦克導彈全數攔截完畢,能夠自動毀壞的跑道並沒有如願啟動,雖然已經接到戰鬥機起飛的消息,但經過估算至少能夠迎擊二十架,不是太大的問題。
為什麼他們總是選擇趕盡殺絕的方式呢?聽著城市不斷出現的爆炸聲,突然出現這樣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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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開始了,最關鍵的階段,一切都正如計畫中進行,一點會偏離計畫的要素都沒有,最後只要確認軍隊的動向是否往我這裡來,這樣就好了。
「二號,幫我準備一下房間,我得預習一下,之後可不能失敗呢。」
「我知道了,請稍等一下。」二號走後,我戴上氧氣罩,純氧將只剩半邊的肺填滿,讓我不至於變成岸上的魚。身體不斷的發出瀕死的信號,心情也不自覺的受到影響,我不想死,這是我自己早就做好的決定,事情會變成這樣我早就知道了,但在死之前的這段時間真的很難熬。不管怎麼給自己打氣,還是充滿著不安。
「主人,我回來了。」把夏洛克帶回去的瑪莉回來後,一看到我就衝過來檢查我的身體,凝膠包裹住身體,比起以往更加仔細的檢查。
「還有哪裡不舒服嗎?需要藥的話我馬上準備。」這真是巨大的誘惑,健康的身體對現在的我來說可說是求之不得。沒辦法習慣的疼痛變得更多了,不只左腳,腹部、胸腔和子宮所在的位置,全部都在痛,痛得讓我想哭。
「不用。」說出話時,眼淚也跟著掉了下來,除了嘔吐和打哈欠以外,我沒在她面前掉過眼淚,明明不想讓她看見這樣脆弱的模樣,明明知道爸爸媽媽死的時候也沒流淚,為什麼事到如今才......。
瑪莉變成人的型態後抱住我,從肌膚接觸度來看,檢查時我應該最安心才對,她一抱住我後眼淚就止住了,像個嬰兒一樣。擁抱能夠減少壓力,看來對象不是人也有一樣的效果,但現在的我不需要這種東西,我不想要,我真的不想要。
「沒關系的,這裡沒有可怕的人。」
「我不是在哭那個。」她開始摸我的頭。現在的氣氛就像是在懺悔室一樣,「...我只是,對自己已經做好的決定突然感到後悔而已,明明在這之前我都覺得這沒什麼,但現在卻感到害怕。......我不想死,我想活著,我想甚麼都不知道的活著,要是知道會變成這樣,我就不會撿起EC接口了,為甚麼不是我,明明是我做的,為什麼承擔後果的是爸爸媽媽,他們明明就沒有錯,錯的是我,是我想要更好的生活的,是我...」血液又從肺部出來了,很不舒服,但卻讓我心裡舒暢,對阿,這才是我該接受的懲罰,明明是我的錯。
瑪莉一邊將肺部的血吸出來,一邊摸著我的頭安慰我,「那不是你的錯。」一邊這麼說著,同樣是我,對同一件事的看法卻截然不同呢,我知道的,本來就是無可奈何的,只能居住五個人的房子是塞不下六個人的,被拋棄的人理所當然地會強行進入,然後被拒絕,我知道的,這一切都只是無可奈何的。
「我知道了,瑪莉,果然,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她露出愕然的表情,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麼驚訝的表情,「謝謝你,然後,有緣再見吧。」說出預定的關機密語後,瑪莉閉上了眼睛,凝膠除了維持生物腦以外其他的機能都被關掉了,當然,我的照護工作會由二號接替,她早就在一旁待機了。
「這樣真的好嗎,明明她是唯一了解你的凝膠。而且事實也確實如她所說,那不是妳的錯。」
「如果要讓我做的選擇不是我的過錯,那就必須讓人類承認他們錯了,在採取不正義的手段後茍活下來,還用EC讓其變為正義且正確的手段,只要讓他們知道自己是多麼不堪,那就會是他們的錯了,不是嗎?」
「如果只是這樣的話,有必要讓他們派出軍隊嗎?明明第三階段的準備是最早做好的,只要啟動,不是早就結束了。」
「與自己無關的事,人通常都不會去理會的,不管那是甚麼重大的發現,還是某地殘酷的刑罰,如果事不關己,都不過是閒聊時的話題而已。而我要做的,就是讓所有人都關注,不讓任何一人逃跑。」
我想,只要不置身事外,或許就沒有藉口了。但是我自己,直到現在依舊在找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