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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裘莉睜開眼睛時,溫暖的金色光輝四下籠罩著,歌唱挾帶聖韻權能,綿延到無垠遠方,像是勾勒起已然沉澱的懷想。
那是種時光錯置的迷離。
身心彷彿沐浴在溫柔的昏黃色夢境裡,源力注入四肢百骸,一再撫慰她長久以來隱匿的傷。
那是與女兒訣別的失落,是與丈夫死別的憂傷,那些情緒本該藏在心底,隨著時間一起成為靈魂裡的膿瘍。但她卻好像感受得到那些本來失去的種種,正在一一回到她逐漸掏空的軀殼裡。
仔細一看,自己的身體還好好地透過脖子與頭顱連在一起,電光火石之間的自刎本應讓她人頭落地,她怎麼能好好活著?
模糊視線一角出現的是女兒的模樣,那張有金色光紋流動不止的臉龐,看上去自信、堅毅又十分美麗,令裘莉不覺想起自己的年輕時光。
「妳的神情好像妳爸。」裘莉想要撫摸這位奇族女兒的臉頰,但心底是這麼想的,手卻沒有跟著動作。
「那當然,我是你們的女兒嘛。」法蒂微笑著說:「頭才剛剛接好,身體還要一陣子才能活動,我會把『自然醫療』的聖詠埋入妳的身體,一段時間之後妳就可以自由行動了。」
「到雙腿能夠使用的程度為止,大概要整整三天吧。」瑪裘雅態度從容地玩弄著髮尾,「蒂蒂,時間可要算好喔,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別讓這些叔叔伯伯嬸嬸阿姨礙了事。」
「知道了,小雅。」
慈愛的容顏,略帶苦澀的微笑,以及堅定的焰紅色瞳孔,銀藍色髮尾搔得裘莉臉頰發癢,逗得這位一度想終結自己生命的純血貴族笑了起來。
「法蒂,妳的天真其實是不可多得的優點。連人頭落地的敵人都救,在別人看來絕對是不可置信的事。」
「敵人?我沒有看到什麼敵人,只有看到我最愛的人。」法蒂結束了聖詠,氣定神閒地說道:「現在我的聖韻可比父親當年更強,用時零領域把所有人固定好,再慢條斯理地幫大家把頭接回去,這一點小事,現在還難不倒我。」
「太誇張了啦,小主人。」魔王拉邦滿臉無奈地聳了聳肩,「當時在下城家門口也是,腦袋落地的人就在旁邊,妳還是立刻命我對中箭的人施救,印象中,我就沒怎麼看過妳被血腥場面嚇到過。」
「畢竟我的法蒂是『仁聖』嘛,身為救世之人,怎麼可能會因為這點事情就動搖呢?」就連一旁的英格爾,也一面幫忙安撫動彈不得的其他純血貴族,一面得意洋洋地說。
「拉邦,誰準你叫我小主人?還有小格,我什麼時候又變成你的了?你們給我差不多一點喔!」
眼見自己的女兒竟然可以一面治療足以奪走性命的致命傷,一面和她的同伴吵架拌嘴,裘莉?普雷米溫竟是難掩衝動地笑了出來。那個不久之前才哭濕了領子的女孩,就算頂著巨大的壓力與悲傷,卻還是採取著和父親尼德?普雷米溫一樣的行動。
仁聖的聖韻,為天下人所用。
「法蒂,妳做得很好。」裘莉微笑著說:「妳確實抓住了我想傳達給妳的意思。」
「媽媽妳也演得太像了。」法蒂不由地吐了吐舌頭,「我還以為妳真的不要我了。」
「且不論其他純血是怎麼想的,但我不一樣。我是仁聖的妻子,把尼德和妳的秉性,一件不漏地都看進了眼裡。」裘莉淡淡地眨了眨眼,「對的,我所看見的,是溫柔得讓人嘆息的仁之聖者,無論對人類,還是對非人類的『下城百姓』都是如此,因此我把一切寄託在妳身上,也寄託在你們『三位聖子』身上。」
「逃出上城區的那一天,媽媽妳唯一囑咐過我的,就是不要忘記看爸爸留下的手稿。」法蒂回憶起十年前的那日,彷彿就像昨天,「如果妳是站在純血,也就是站在『人類』的那一方,不可能會讓我永遠記得追尋父親來不及找出的真相。」
「在奎若恩神的庇佑之下,奇族無法傷害上城區的『純血』,這是古老的『不戰誓約』,而奇族的天性,最受誓約所制。」裘莉讚許地瞇起了眼,微微點了點頭,「但根據傳承,被奎若恩神選定為『三聖』的聖者們,有權力對『誓約』做出否定。」
「也就是當三位聖者都決定要向純血貴族挑戰的時候,那一刻起,奇族無法傷害純血的『誓約』就破除了吧。」瑪裘雅微笑著搭腔道:「但就算是我,也不明白裘莉夫人為什麼要主動幫我們呢?」
「連我刻意幫忙這一點,都給妳看出來了嗎?」裘莉笑著望向心領神會的瑪裘雅,「果然逃不過謀聖的慧眼,帶純血貴族到這裡來等待各位,其實是我假借宰相旨意發出的指示。給予你們試煉,迫使你們同時向純血發起攻擊,並不是宰相下令進行的心理戰,而是我個人的叛國。」
「為的就是讓我們破除誓約嗎?」法蒂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她那破釜沉舟的母親。
「純血貴族傳承下來的古老約定,是『凡人類之身,為奎若恩民』這段話。後來我們漸漸發現,真正受到奎若恩神眷顧的子民,似乎總是只有原本的人類,也就是後來的貴族而已。」裘莉說到這裡,神情便有些悲傷,「居住在下城區,以及被召至上城區賦予地位的百姓,其實全都是魔人族。他們都是在奎若恩神所打造的這個世界裡,抹除了故鄉的記憶,也被掩蓋了奇族特徵的魔人。」
那是個只為少數人類而活的廣大奇族勞動力。
每一年,受帝國揀選的「平民」會自動自發地前往奎若恩祠,投身回歸之池並消散為源力,使得本應壽命極長的魔人族永遠不會被發現他們非人的本質。
從自然萬物中誕生的奇族,卻在奎若恩神的約制之下,被迫像人類一樣生活、生育,並在被規定的時間內回歸源力,再度被另一對奇族生下。百年之內,世代被迫為純血貴族獻上忠誠,究竟是為什麼奎若恩神要這麼做?
想到這裡,法蒂心中泛起了更深的疑問:「媽媽妳也是純血吧,為什麼要和爸爸結合,生下我呢?」
「這就是坦格拉比帝國的人類,所想出最險惡的一步了。」裘莉苦笑著說道:「三位聖者雖然身為奇族,但他們明白奎若恩神的慈愛,她是愛著人類的。最早一代純血貴族利用魔人族對人類的這份慈愛,想出了『讓純血與聖者結合,並生下後代,就能分割聖者之力』這樣的假設。果不其然,生下第二代之後,身為聖者的源力就會變得不完整,也就是確保帝國三聖再也沒有能力打破誓約的保險手段。」
「就是這樣。」
從前塵往事之中將眾人拉回現實當中的人,是魔王拉邦塔里亞。
「魔人族的王啊,你的記憶想必也在誓約被打破之際,慢慢恢復了吧。」
「是有條件的。」拉邦像是大夢初醒一般,面上因記憶復甦而稍嫌混濁的神情,叫法蒂難以忽視,「必須和打破誓約的聖者同行,記憶才能在這個世界裡復甦。當年的三聖到底預料到什麼地步?席妮小姐到底想到多久以後的未來,才讓尼德老兄把我塞進無面騎士裡,在十年之後和法蒂相遇呢?」
「你想起了什麼?」法蒂輕聲問道。
拉邦緩緩起身,拉著瑪裘雅的手、攬著英格爾的肩,堅定地望著裘莉,「我想起,魔人之所以進入帝國的真正目的,是為了完成『百年之約』,法蒂妳的主張沒錯,我們本來真的是為了與人類和解而來的。」
他帶領兩位聖者向前,在裘莉身邊單膝一跪,「奎若恩神是我等魔人族之王,以自身為媒,創造了坦格拉比帝國這個虛幻世界,並不單純為了逃避百年以前的奇族大戰。女王愛人,與魔人子民訂約——每隔十年,應有魔人自願入帝國,犧牲自己,作為帝國臣民之源力蘊養;但若此情長達百年,可率大軍入帝國一探。」
「是的,全都是因為她愛上了人類。」裘莉接口說道:「她一段時間便讓外界的魔人子民進入自己的『體內』,剝去記憶、化為源力,提供維持這個『世界』的力量。人類從前在奇族大戰裡受戰火波及,怕極了奇族,而大神最早的初衷,便是以自身為蘊養,提供人類一個安全的庇護所,希望那些害怕奇族的人,能因為理解她的善意而願意與奇族和解……」
「然而事與願違,人類只是不斷變得自私、跋扈,只想蜷縮在這小小的世界裡養尊處優,直到永遠。」拉邦塔里亞無奈地說:「奎若恩女王的傳承,在坦格拉比帝國的發展裡,甚至刻意從三位聖者家族的脈絡裡抹除,如今只剩純血們知道『百年之約』。人類的私心,當真非同小可。」
裘莉吃力地點了點頭,「奎若恩神給人類一百年的時間,希望他們最後能與魔人好好相處,在奇族與人類雙方都準備好之後,可在三聖的見證之下,打破『不戰誓約』。想不到在人類的拖延和耽溺之下,三聖源力遭到分割,『百年之約』轉眼就到,卻什麼都還沒準備好。」
「『偏袒』終於走到盡頭,百年之約迎來的不是和解,而是被剝奪記憶的魔人大軍壓境。由失憶的魔人首領『魔王』領軍,面對殺氣騰騰的帝國軍隊,也只能選擇交戰,於是,原本真身也是魔人族的『帝國軍』,與魔人領域的同胞上演了一次自相殘殺……」瑪裘雅淡淡地說道:「又過了十年,雖然有些遲,我們的父母——前帝國三聖,終於成功將我們引領至魔域,把完整的源力交還給我們,將決定帝國命運的權力,交回了我們手上。」
「正是如此。」裘莉滿意地閉上眼睛,「有絕頂聰明的小雅在,你們一定能找到在這場戰爭遊戲裡,專屬於你們自己的意義。」
撐著剛受過致命傷的疲憊,裘莉說完這些往事之後,便沉沉睡去。法蒂身為奇族與人類的女兒,則完整見證了母親叛國的瞬間。
三聖叛國,如今三位聖子,以及身為純血貴族的裘莉都加入了魔人族一方,真的只是為了要向人類討回公道而已嗎?法蒂在內心自問,很快便有了答案。
留下了足夠的水與糧食,設下封印將其他純血貴族關在神眠地之後,她望著將母親揹在背上的魔王拉邦塔里亞,淡淡地說道:「我就天真。」
「嗯?小主人妳說什麼呀?」拉邦意有所指地笑著說。
「都說了不準叫我小主人。」法蒂輕快地走在眾人的前方,帶著裘莉一起回到魔人大軍的營帳裡,「今晚休息後,快馬加鞭,來去首都質問宰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