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誠心奉勸各位:不要餵來路不明的兔子吃月餅。
你說世界上怎麼會有人做出這種奇怪的事情嗎?有,那就是我。
事情發生在中秋烤肉節的當天晚上。
我與損友幫和他們各自的女朋友,再加上幾個系上學妹、社團學妹和打工學妹,組成浩浩蕩蕩的二十人烤肉團。在滿月高掛的夜空之下,我們在河堤空地架起烤肉網,四周則擺滿了塑膠椅、露營燈、造型氣球與五色彩帶,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奶油草莓蛋糕,因為有幾個摳門的傢伙決定順便慶祝某位學妹的生日。我想提出這個主意的人之後大概會被學妹封鎖。
當唱完生日快樂歌,吹完蠟燭,並且一半以上的蛋糕都被砸到幾個男生身上之後,眾人就開始拿出各自帶來的食材,與生火組交接,開始進行這次的主軸——烤肉大會。
其實只要順利升起火之後,烤肉就沒有什麼難度,只要像對付小嬰兒一樣,偶爾照顧一下,偶爾幫它翻個身,時間到了自然會自己成熟。所以我原本也拉著塑膠椅坐到烤肉架旁邊,但每個人在看到我的臉的時候就像看到大老闆一樣,全都堆滿笑臉叫我在旁邊休息就好。
於是我獨自坐在一旁,手上端著一個盤子,時不時就會有人幫我拿去裝滿烤肉與蔬菜,我的旁邊是一盒糕餅與剩下的半個蛋糕,腳邊則堆著一罐罐啤酒。隨著時間過去,這一罐罐啤酒逐漸變成一罐罐空瓶子。
我第無數次打開拉環,抬頭看著明亮的滿月,周遭的歡聲笑語彷彿來自天上,朦朧而虛幻。
或許,我所身處的並不是真實世界。畢竟我的世界從她離開的那一天開始,就已經停止運轉了。
就是在這個時候,那隻兔子出現在我的腳邊。
牠全身雪白,圓滾滾、毛茸茸的模樣像極了玩偶,但玩偶不會突然就出現在我腳邊,不停用口鼻蹭蹭我骯髒的運動鞋,並抬頭以無辜的黑眼睛張望,像是在向我討食物一樣。
不過話說回來,正常的兔子也不會憑空出現在河堤的空地上吧。那時候我沒有想那麼多,居然覺得流浪野兔的出現和野貓野狗是同樣等級的正常現象。我試著摸摸兔子,牠的毛相當柔軟,好像在摸一張高級地毯。牠沒有躲避我的觸碰,但一雙黑眼睛好像越來越渴望,這讓我覺得不給牠一些東西吃說不過去。
但我的盤子現在是空的。總不能給兔子喝啤酒吧?我往身旁看去,剩下那一半的草莓蛋糕,嗯……因為在先前的玩鬧中被壓爛,目前呈現出一種噁心巴拉的外貌。於是我打開糕餅禮盒,隨手取出一顆月餅,剝了一小塊餵給兔子吃。
我不知道那顆月餅是什麼口味,我只知道那個月餅裡一定有加奇怪的東西。
因為兔子高興地啃起月餅碎塊之後,全身居然漸漸開始發光。然後牠的體型抽高,變得細長,慢慢變成一名少女的模樣……最後牠真的變成了一名少女。
我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呼!終於變回人形了。」
仍被一圈淡淡的光暈包圍著的少女,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腳。幸好她身上有穿衣服,不然我真不知道要怎麼和其他人解釋。她穿的是仿水手服設計的少女休閒服,配上有白兔圖案裝飾的裙子,頭上戴著可愛風格的海軍帽。一切都和我記憶中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這些服裝和她本人都像全息投影似地呈現半透明的狀態。
「快點給我更多月餅,這樣我就能回到月亮上了。」
即使變成人形,她仍舊繼續伸手向我討食,而且語氣還相當不客氣。我打量著她化著精細妝容的可愛臉龐(原來幽靈也可以化妝?)、小巧的馬尾、纖細的手臂、可愛的身高與白襪上方創造出來的絕對領域……簡單來說就是我把她整個人看了個遍。這個時候,她突然將雙手護在胸前,展現出防衛的肢體語言,眉頭皺起,脣角則像是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害羞般地扭曲。
「你很變態耶,不要一直看奇怪的地方啦。」
好吧。我慢慢把視線移回她的雙眼上,但我不願相信那張我心心念念的面容就這麼出現在我眼前。我完全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啊,要和她說什麼話才好?
「快給我月餅!」
她左手繼續護在身前,右手則直直朝我伸來,讓我想到過年親戚家不懂禮貌的要紅包小孩。
在這種情況下,我相當自然而然地回答:「妳不會自己拿喔?」
「我要是碰得到的話還需要叫你拿嗎!」
「咦?妳碰不到?」
我忍不住站起身,朝她跨出一步,她卻像是見到殺人魔似地連連倒退三步。
「你、你想幹嘛!不要過來啦!」
「我過去又怎樣,妳不是碰不到嗎?」
「雖然碰不到,但是那個重疊的感覺很糟啊!」
可惡,她沒有否認碰不到這件事情。我失望地坐回塑膠椅上。
「但如果是我給妳的月餅妳就碰得到?為什麼是月餅啊?妳是還沒完成月餅吃到飽這個願望,所以徘迴在人間尋找月餅的地縛靈嗎?」
「我才不是,聽起來好蠢。」
「那麼妳就是還沒完成月餅吃到飽這個願望的兔子……」
「跟月餅無關啦!」她搧搧手。「只要是跟中秋節有關的食物都可以。」
「喔。」我的視線投向一旁被壓爛的草莓蛋糕。「所以那個也可以囉?」
「……那是你今天的晚餐?真可憐。」
「為什麼是我啦,妳知道我的生日是在八月吧。」
「你的朋友們總算有想起來呢,好感動。」
「他們早在我生日當天就請我吃牛排了好嗎。」
我的吐槽回嘴似乎讓她很不滿,她再度向我伸出手,這次噘起了嘴,像是個鬧脾氣的小孩子。
「給我剛才的月餅就可以了。」
我拿起那塊月餅,但沒有交出去,而是猶豫地護在掌心。「然後妳就會回到月亮上?為什麼是『回』?妳在當鬼之前先當了玉兔喔?」
「差不多吧。」
她的視線緩緩移向天空,每次她有事情瞞著我,或是懶得說明的時候就會這樣。
算了。雖然我確實很想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最重要的,還是……
「這會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妳嗎?」
我不用問就知道答案,但還是忍不住想聽她親口告訴我。告訴我她已經離去,告訴我我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告訴我我必須忘了她,往前進;或是我必須在依然想著她的情況下,努力找出向前邁步的方法……
然而,她卻是一臉平淡地伸出一指,指向天上。
「我一直都會在那裡啊。」
我抬頭望去,看到一顆渾圓的鵝黃色電燈泡……不對,那個是月亮。但是,我們的月亮出了點問題,它表面的兔子圖案居然消失無影蹤。
「誰把月亮上的坑洞填平了?」
「是因為我跑下來了,剛才不是說了我是玉兔嗎?」
「不要在那邊說這種一點都不科學的話啦。」
她挑起眉。「難道我像現在這樣出現在你面前就很科學?」
「反正這一定是夢,所以很合理啦。」
「既然你覺得是夢,還講什麼科學。」
她動作自然地舉起手,朝我的腦袋拍下去,想必是因過去的習慣而成的無意識行為。她透明的手掌穿過我的頭腦,我半點感覺也沒有,被幽靈觸碰並沒有傳說中那種涼颼颼的感覺。
我呵呵傻笑,她則一臉驚嚇地揉著手心,好像剛才那個動作會讓她痛似的。
「……你笑什麼?一段時間沒見,你居然變成被虐狂了嗎?」
「我又不會痛,哪算被虐狂。我只是覺得妳很好笑。來啊,打我啊。」
「……幼稚鬼。」她朝我吐舌頭。
「妳才是鬼吧。不過如果可以,我也想和妳一起當鬼。」
如果都是鬼的話,我們就能觸碰到彼此了吧?
然而她雙手插腰,有點不滿又有點神氣地說:「我不是鬼,我是玉兔。」
「好好好,幽靈兔。所以妳現在是做錯事被下放人間了嗎?」
我的問題好像直戳進核心。她垂下肩膀,表情變得哀傷,還混雜著一點懼怕。
「我之前一直很努力工作的,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只是說……我只是說我真的很想要……很想要吃月餅,結果就被——」
「——等等,暫停,倒帶。妳剛剛說什麼?」
吃月餅?有沒有搞錯,不是說想見我,而是想吃月餅?還說什麼跟月餅無關,果然就只是個月餅地縛靈嘛!
我知道自己這樣做很蠢,但還是任由情緒帶著自己走。我粗魯地把月餅塞到她手中。「很好,都拿去,全都給我吃光,最好吃胖十公斤。」
當月餅觸碰到她的手掌時,居然真的穩穩地落在她的掌心,並且變成和她相同的半透明狀。為什麼我碰不到她,月餅卻可以?答案顯而易見嘛。
「我現在吃不胖了。」
她的語氣聽起來很滿足。然後……她真的就開始歡天喜地地啃起月餅。
……我好想把剩下的那一整個糕餅禮盒給砸爛。
月餅?一切就只是為了月餅?月餅是人間最美好的事物是嗎?說得也是,我只是個變態又會傻笑的邊緣人被虐狂嘛!怎麼會為了想再見我這種人一面,而特地回到人間呢?完全沒有這個可能性嘛!
我好想把怨氣抒發在她身上,但看著她像小動物一樣一口一口地啃著食物的模樣,又讓我的胸口湧起一股甜蜜的酸楚。我沒想過還能再見到她,還能看著她活蹦亂跳,聽見她的聲音,和她鬥嘴。但我也知道,這會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人生不會遇見第二次奇蹟,而且就像水不會逆著流,已經離去的人也無法再回來。
「謝謝你。不過我建議下次不要買這一家的,它的餅皮有點太厚,而且沒什麼味道,又乾乾的……」
還敢嫌啊?我看著她拍掉手指上的碎屑,忍不住說:「這又不是買給妳吃的,是買給可愛的學妹吃的。」
「嗯,那太好了。我會祝福可愛的學妹不要選擇你。」
「妳只是隻兔子,幹嘛要在乎誰選擇我?」我做出驅趕的手勢。「吃完月餅了,可以走了吧?」
「嗯……」她抬頭看了看失去坑洞的光滑月亮。「是可以啦,不過還有另外一件事……」
「綠豆椪?蛋黃酥?還是烤肉、烤蔬菜、烤海鮮或烤香菇?」
由於我還處於憤怒狀態,反應因此慢了半拍,在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湊近吻了我一下,又回到原來的距離。
這個吻究竟有沒有觸感,我一點也回想不起來。
「我還要對你說一些話。首先,少喝一點酒,你不想要變成一個又肥、又臭、又有病的老阿伯吧?再來,不要再亂翹課了,你明明就不笨,快點把學分拿一拿畢業。還有……」
她像個老媽一樣,開始細數我所有糟糕的生活習慣:要早點睡、三餐要規律吃、要多吃蔬菜、房間要好好整理、少看點A片(不可能)、不要關燈打遊戲、騎機車不要超速……
「妳再繼續說下去的話,大約可以在十年之後成功回到月亮上面。」
「快說完了啦,還有最後一點……」她開始變得扭扭捏捏,剛才的老媽氣勢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如果……如果你想我的時候,就抬頭看看月亮。」
我沒辦法正面回應這句話。
「妳知道月亮有時候是看不見的嗎?」
「就算是玉兔也需要休假嘛。」
「那麼妳今天算是曠職囉?」
「所以我得趕快回去!我剛才說的話你都有聽進去吧?」
「如果我想妳的時候,我會買月餅來吃啦。」
「不需要!月餅在中秋節的時候吃就夠了!不要把我跟月餅聯想在一起!」
「來不及了,月餅兔。」
她氣得跺腳,做出小動物般的可愛威嚇。
這個可惡的傢伙。把自己和月亮連結在一起的話,我不就更難忘記她了嗎?
或許這就是她的意思吧,叫我不要忘記她。而她會像那月亮一般,雖然距離遙遠,觸碰不及,但會一直守望著我。
不過,一個月內只會有一天全天班。真是隻好命的兔子。祝妳以後在月亮上也能有月餅吃啦。
我們兩人的情緒都逐漸變得平靜,流動在我們之間的空氣似乎凝滯了。在這永恆的一刻,我們誰都不想說出道別的話語。
「那麼……」
最後我們異口同聲地說。這個瞬間,過去的習慣居然超越了理性與感性,我們同時激動地快速吐出一模一樣的字串。
「鳳凰奶皇鳳梨酥!」
「是我比較快!」我率先為自己爭取權益。
她哼了一聲。「你講得那麼模糊,才不算!」
「哦?妳又講得多清楚啊?繞口令達人嗎?來唸一段聽聽啊?」
「我……」她的氣焰減弱,她一向不擅長唸繞口令。「……紅鯉魚與綠呂驢……」
我哈哈大笑,頓時察覺所有的烤肉夥伴全都朝我看來。等等,他們到底是看得見她還是看不見?如果是後者,那我不就是個喝醉酒之後不斷對著空氣自言自語、哈哈大笑的神經病嗎?
又或許現實就是如此,這一切都是我喝醉酒之後產生的幻覺。
而她,正在氣我嘲笑她的繞口令等級。「你、你難道就能唸得很好嗎!」
「紅鯉魚與綠鯉魚與驢。」我飛快地說,自信地揚起嘴角盯著她。「黑化肥發灰,灰化肥發黑。南港展覽館官方網站。鋼彈盪單槓。とうきょうとっきょきょかきょくきょくちょう……」
「停——!真是夠了,我討厭喝醉的人!」
我壓抑想再次大笑的衝動。但這麼做導致我重新意識到,我就快要和她分離了,這讓我頓時悲從中來,眼淚似乎就要溢出眼眶。
可惡,為什麼情緒轉變會如此劇烈。我討厭喝醉的人。
她嘟著嘴。「希望明年的中秋節你不要喝醉。」
「什麼?明年?所以我們現在是牛郎與織女嗎?」
她沒有回答我,而是做了個深呼吸,接著以她時常露出的可愛笑容面對我。
「那就再見了。」
「——等一下!」
我不相信話題就這麼結束在鯉魚和驢,這也未免太蠢了。她的身體開始如煙塵一般飄散,我的手掌穿過她的手臂,無法將她帶回我身邊。我所能做的,就只有投注所有的感情,用力呼喚她的名字。
「我不會忘記妳!」我告訴她。「我不會忘記妳吃月餅的模樣!但是……但是總有一天,我或許也會把月餅給其他的女孩吃!所以,妳就別擔心我啦!」
她的笑容看起來欣慰且滿足。然後,一陣光芒包覆她全身,最後的幾絲影像飄散,我的面前不再有任何東西,只剩夜晚河堤邊的涼爽空氣。
我抬起頭,又圓又亮的滿月一如往常,顯現出如一隻兔子般的圖樣。希望她能好好工作,不要再因為想著要吃月餅而被罵了。
不過,玉兔的工作內容是什麼啊?搗麻糬嗎?如果明年能再遇見她,就問她看看吧。
「……呃,學長?」一個學妹怯生生地靠近我,好像我是準備變身的狼人。「你沒事吧?」
「沒事,只是酒喝多了,叫一叫有助於紓壓。」
「喔……那你要吃點肉嗎?還是喝點果汁醒醒酒?」
「我現在更想吃月餅。」我把視線從月亮上移開,正視著她,朝她燦爛一笑。「對了,學妹,生日快樂。」
「……壽星不是我。」
「隨便啦,別人的生日妳也可以快樂啊,天天都要快樂!」
「是沒錯啦……」
我跟著學妹走向大家聚集的地方,烤肉香重新飄進我的鼻腔,不過我的手上已經拿了一顆月餅。
在某人提議要來玩團康的時候,我暗暗想著,或許之後來養隻兔子吧。
(完)
祝大家中秋節也能遇到屬於自己的玉兔U(???)U
(註:在日本有個文化是當兩個人異口同聲時,就要喊「ハッピーアイスクリーム」(開心冰淇淋),比較慢的那個就要請對方吃冰淇淋。本文中兩名主角之間也有這個習慣,只是他們約定的句子是「鳳凰奶皇鳳梨酥」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