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緹拉無法理解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抵達前線後的日子,她都一直維持著適度的緊張感,以應付即將到來的戰爭,同時進行每日固定的修練,以確保戰鬥技術沒有退步。
無論結果為何,他們都只能盡全力地去戰鬥,既然沒有其他可走的路,心情倒也能維持平靜,只是默默地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然後等待命運帶領他們走向結局。
然而,宙伊斯的出現打破了這個均衡局面。
為保安全,盛裝著解藥的小玻璃瓶現在正位於萊迪亞的手中,而萊迪亞與其他數十名隊員以一片空地為中心圍成鬆散的圈,各自帶著困惑或期待的眼神盯著場地中央。
站在中央的只有互相凝視著的愛緹拉與宙伊斯。
他穿著與討伐隊相似的輕薄護甲,讓愛緹拉不得不認為他那瘋狂的主義並不是臨時起意。他手上的長劍仍舊是同樣那一把,感覺上已經是相當遙遠的時光,在遙遠的某個山谷,兩人一同戰鬥而獲得的報酬。
愛緹拉也穿上了護甲,拿起武器,但她還是不明白他們兩人之間有什麼非戰鬥不可的理由。被詛咒的是她,喝不喝解藥也應該是由她自己來決定,然而宙伊斯卻說想要守護她,還露出了那種彷彿世界即將毀滅一般的表情……
愛緹拉沒有想到自己會因他而產生動搖。
「一局定勝負。」前方十步遠的宙伊斯平靜地說,和以往相同擺出從容的姿態,然而只有眼神中燃燒著一種愛緹拉從未見過的堅毅與執著。
「……敗者要服從勝者的決定,是嗎?」
「是的,完全服從。」
愛緹拉無法放鬆眉間的緊繃,但抓著劍柄的右手卻相反地使不上力,武器似乎隨時會從長中滑出。
看到剛才的宙伊斯,她不認為他會乾脆地讓步,然而若要相信他遵守承諾的程度——畢竟已經有了鍊金術師這個例子——那就代表,他會拚盡全力來試著打贏她。
愛緹拉從未想真的對他刀劍相向。
當對手是個她不想傷害的人,究竟要怎麼樣才能以自己的實力贏過對方?
「那麼我們開始吧?」宙伊斯移動劍尖,接著踏出腳步衝向前。
愛緹拉深吸一口氣,沉下重心。
暗紅色的光線散在焦灰的大地。
首先反射出光點的是宙伊斯的刺擊,這一擊由上而下瞄準愛緹拉的腹部,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未受護甲遮蔽的部位受到威脅而產生的刺骨寒意更是令她升起警戒,本能地進入戰鬥模式。
愛緹拉轉動腰部,長劍劃出足以切斷他左手肌肉的軌跡,但宙伊斯很快地變換腳步,在閃避之後以劍鋒強處接住她的攻擊。習慣與魔獸戰鬥的愛緹拉下意識地一壓劍柄,將劍尖向上挑起直鑽向他的心臟。
宙伊斯再度格開她的劍刃,使攻擊失衡,同時蹲下身,一個跨步進入她的近身範圍。
愛緹拉用左手接住他的拳,迅速踢出的左腿正中他的下巴。宙伊斯向後倒去,順勢翻滾幾圈,重新站起。
「你們在幹什麼?」
帶著質問的嗓音打破對峙的緊繃空氣。愛緹拉和宙伊斯同時轉頭,看見維爾哈克一臉嚴肅地推開人群大步走來。
「隊長。」愛緹拉頓時感到心虛無比,在前線基地決鬥自然不會是件合乎規定的事情,雖然提議的人並不是她。「很抱歉,我會盡快——」
「你來得正好,替我做個見證吧。」宙伊斯打斷她,雙眼直直盯著維爾哈克。
「宙伊斯先生,請別胡鬧。如果你是來幫忙的,我會替你安排一個位置,如果不是,請你說完話之後就離開吧。」
「我並非想給各位添麻煩,我是來帶走愛緹拉的。」
維爾哈克頓時睜大雙眼,接著轉向愛緹拉。「妳要和他離開嗎?」
「絕對沒有這回事。」愛緹拉有些急地回答。
然而維爾哈克的反應卻不如她所想,他沉吟了幾秒,接著以相當柔和的眼神望著她。
「只要是妳做的決定,我都會接受,所以不用顧慮太多。」
「我的決定就是參加總攻擊,前往火山戰鬥。」
宙伊斯來回看著他們兩人,但或許是因為不知道關於虛月詛咒的事維爾哈克是否知情,因此沒有說出真相,只是以不容反駁的堅定語氣再度重複。
「我會帶走愛緹拉。」
維爾哈克瞥了瞥兩人手上的長劍。「所以你現在的計畫是要把愛緹拉擊暈?」
「我是想說服她。」
「真是激烈的說服方式,不過我能明白。」
「隊長。」愛緹拉的話中帶著怒氣。居然對著這個她完全無法理解的宙伊斯說能夠明白,她覺得自己也開始搞不懂維爾哈克了。
維爾哈克半舉雙手,做出安撫的動作。「你們之間的事情我也不好插手,在日落之前解決吧,我會告訴士兵我們只是在訓練。」
愛緹拉第一次在心中產生對維爾哈克的怨氣。真是不負責任,只要他動用權限,命人把宙伊斯丟回城牆內,就能乾脆地解決所有問題了。
不過,愛緹拉也明白自己並不想那麼做。
如果宙伊斯那麼想要阻止她上前線,那在剛才直接讓她喝下藥水就行了,若他所說為真,副作用自然會讓她無法戰鬥。
但這次,他沒有隱瞞,雖然相當愚蠢又荒謬,他大概是想靠自己說服她。
那麼,她也必須以同樣的方式來回應他。
「時間不多了,我們繼續吧。」宙伊斯重新擺出戰鬥架式,綠色雙瞳閃耀著比寶石還要令人移不開眼的光輝。
愛緹拉這次握緊了劍。
在維爾哈克朝旁觀的人群靠攏之後,兩人就像是得到信號一般,同時朝著彼此展開攻擊。
長劍的銀色鋒芒如同閃電,在漸漸暗沉下來的灰色空氣中交錯飛馳,碰撞出清脆又厚實的聲響。這不是要奪去對方性命的廝殺,但也不是為了摸清實力的測驗。兩人所展現的實力是貨真價實的,沒有刻意手下留情,但飛散在四周空氣中的不是冰冷的敵意和殺意,而是專一、堅定的信念,和兵器相同地彼此碰撞、糾纏,傳達比溫度更多的東西。
愛緹拉本想迅速結束這場戰鬥,但在每次瞥見宙伊斯的眼神之後,胸中某股麻癢的不安感便會增加一分,如藤蔓一般爬上她的心頭。
『妳真的不惜犧牲自己也想保護所有人嗎?這就是妳的理想嗎?』
宙伊斯的聲音清晰地在腦中迴盪,攪亂了她的注意力。
事實上,她從未抱持所謂的理想。她只是在虛月之夜後,因為沒有其他任何可走的路,於是順從著命運的安排,為償還過去自己犯下的罪孽而活。這樣的她,是沒有資格談什麼理想的。要說的話,就只是以銀月討伐隊隊員的身分,為守護人民盡一份力罷了。
但是,她從來沒有以戰鬥為樂過。
『妳會這麼想,不就是因為十年前受到了虛月的詛咒嗎?』
就像他說的一樣,這一切只是因虛月而起。這只是使命……只是她立下了誓言,就要去履行的責任。
但她又能如何?過去無法重來,她已經選擇了這樣的道路,她不能在這種時候才反悔。
『既然如此,就讓我代替妳去戰鬥吧,妳所背負的使命,讓我來替妳履行。』
為什麼?為什麼要為了她做到這樣?還說什麼是自我滿足,這明明怎麼看都是——
宙伊斯的劍鑽入她因分神而露出的破綻。愛緹拉及時避開,但全身失去了平衡,宙伊斯揮出劍,那本來可能會劃開她的喉嚨,但在他瞬間的停頓之後轉變了軌跡,也因此被她讀出路線,右臂一提,兩把長劍在高速中激烈碰撞,脫離兩人的掌控飛向一旁。
而跌向後方的愛緹拉被宙伊斯伸手環住,兩人一同撞在地上。
愛緹拉的雙手在碰到他的脖頸之前被緊緊扣住。
「果然不能大意。」宙伊斯喃喃地說,在極近的距離下突然露出一個在旅行的那段日子中相當常見的柔和笑容。「妳分心了,雖然我不知道原因,但無所謂,是我贏了。」
愛緹拉說不出話。
她可以無視他的話,試著轉而壓制他,畢竟兩人現在都不處於能夠迅速置對方於死地的狀態,勝負還不算是定下。
她也可以堅決反駁戰鬥的結果,畢竟她從頭到尾都沒有說出答應宙伊斯提議的話。
甚至,她可以直接狠心地對宙伊斯說,這一切都不關他的事,所以別再死纏爛打、揪著她不放。
但是她做不到。並非窮途末路,卻讓她無可選擇,這一點才真正代表了宙伊斯的勝利。
愛緹拉吐出一口氣,放鬆全身肌肉。
「……是你贏了。」
宙伊斯眨了眨眼,這才離開她的身上,並且助她起身。同時,大概是聽見愛緹拉所說的話,圍觀的隊員們熱烈地鼓起掌,夾雜著「做得好!」之類的歡呼聲。
「決定好了嗎?」維爾哈克走向兩人,帶著一副努力壓抑著好奇心似的表情的萊迪亞則腳步輕盈地跟在後頭。
「看來前線的氣氛並非我所想的那麼緊繃呢。」宙伊斯像是現在才注意到圍觀人群一般,悠然地打量四周,沒有回答維爾哈克的問題。
「因為你那封信是我們這裡出現唯一有趣的東西,所以大家都知道你了。」
「我這麼受矚目啊?那麼相信我們合作起來一定會很愉快。」
維爾哈克微微挑眉。「合作?你指的是……?」
「我們換個地方討論吧。」愛緹拉插入,發現現在的她要開口說話相當艱難。「隊長,麻煩你帶他去我的房間,我想先和萊迪亞去……安排一些事情。」
「那這個呢?」萊迪亞晃了晃手上裝著藥水的小瓶子。
在維爾哈克將視線投向藥水之前,愛緹拉迅速拿過玻璃瓶,然後塞到宙伊斯手裡。
「你先幫我保管一下。」
宙伊斯定定看著她,眼神似乎能看穿她的靈魂。
「妳不會……」
「我不會。」她以同樣的堅定回應。「我很快就過去。」
宙伊斯坦然接受,就像他當初遵守兩人的約定一樣,似乎她也會信守自己的承諾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這讓愛緹拉胸口堵塞的某種異物膨脹起來。
他跟著維爾哈克離開。愛緹拉轉向萊迪亞,沒有發覺自己的語氣沉重。
「幫我準備一個東西。」
當她推門進房時,本來坐在床沿的宙伊斯很快地站起,手中緊握著那個藥水瓶,在黑暗的室內液體顏色變得像是暗沉的血液。
「妳回來了。」
這間房間位於士兵的防線之外,窗外是一片荒蕪的灰黑,屋內幾乎沒有任何擺設。愛緹拉把手上拿著的水壺放在唯一的桌子上,又點燃了門邊的燭臺,橘黃色的溫暖光芒頓時包裹住這狹小的空間。
「來吧。」宙伊斯的神情如那火苗一般柔和,映照著光線的碧綠瞳孔令愛緹拉想起他們初識的那一夜。「先喝下解藥吧。」
愛緹拉走向前,其實只踏了一步便來到宙伊斯前方,她伸手拿過藥水,沒有打開瓶塞,而是將它擱在一旁的桌上。
在宙伊斯說出任何話之前,她抓著他的衣領將他推坐回床邊,然後俯下身印上他的雙脣。
他由無措狀態很快地便冷靜下來,但也沒有回吻她,只是在她退開的時候以那對看不透的神祕眼瞳筆直地凝視著她。
「妳什麼也不說嗎?」幾秒的沉默之後,他淺笑著問。
這句話似乎觸動愛緹拉心中某個機關,她再度壓低身體,探求著眼前的男人身上的溫暖。她當然有想說的話,非常非常多,但她好像又已經說盡,所有的決心、理由、堅持與信念,都被這個男人一一粉碎,但卻是以非常溫柔的方式。
宙伊斯這次伸手環住她,朝她的脣齒之間送入她所想要的、代表著生命的吐息。
兩人又一次地互相凝視,宙伊斯眼裡的笑意加深了。
「還是不說話啊。」
「……別做傻事。」她的喉嚨並不乾渴,卻覺得聲音沙啞。「答應我。」
「我答應妳。」他纖細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髮。「所以,解藥……」
這次,她猛烈的力道直接讓兩人倒向床鋪。宙伊斯翻身,調整兩人的位置,轉而將她半壓在下方。
「讓我猜猜,這是大戰前的感性作祟?」他的指尖輕輕滑過她的臉頰。「或是妳剛才灌下了一整瓶葡萄酒?」
「我只是想知道故事。」她用力將他壓向枕頭,但語氣則比平時溫柔許多。「你所有的故事,為什麼你會想成為英雄,為什麼說是自我滿足,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全都告訴我。」
宙伊斯輕吐一口氣,閉上雙眼,再睜開時已是常常能見到的那副輕快神情。
「很合理,對我們兩人而言真心話就是要在床上說嘛。」
「這次輪到你了。」
他眨眨眼,似乎是在評估她對接下來這句玩笑話的反應。「那妳還記得說真心話之前要先做什麼嗎?」
「要我灌你酒嗎?」
他笑了,劃過耳畔的聲音如風一般搔著她的神經。「如果不是明天要戰鬥,這個時候來點酒確實不錯。」
愛緹拉的心頭一緊。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開始解下宙伊斯身上的護甲。
他的神情變得越來越猶豫。「妳確定嗎?」
「……就當我喝了一整瓶葡萄酒吧。」
第一次,或許也是最後一次,有極大的可能不會再出現的機會,和這樣一個了解她、因為了解她而否定她、為了否定她而奉獻自我的男人,在靜謐的夜晚共享火焰般的高漲熱烈在兩人之間毫無保留地交互流動的感覺。
她在害怕。恐懼使她沒了思考的餘地,只能伸手抓住眼前看見的事物,就像溺水之人攀住浮木,一切都不需要理由,有的只是渴望活下去的本能情緒。
活下去。這是她似乎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自從虛月的那一夜起,所有她會思考的,就只是如何讓那個潛藏在她體內的怪物遠離人群,以及在必要時如何殺死牠。
然而,她緊抱住的男人的體溫,不只像她以前數次在酒館尋求的一樣,點醒她自己還存在的事實,此刻更傳達了一股高聲宣示的熱流,反覆說著那句或許是從她的心底掘出的話語: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面對愛緹拉的毫無保留,宙伊斯眼中的謹慎也慢慢褪去,他的雙手順從名為本能的力量環住她,像是重新奪回失去已久的珍寶似地,深深地在她的全身留下眷戀的印記。
當窗外的景色變得只剩下泥水般的一潭漆黑時,仍躺在狹小床鋪上的兩人正安靜地互相凝視,就著燭火搖曳的光點輕撫彼此的臉頰。
「不過,我很意外。」
不知道過了多久,宙伊斯含著笑意的嗓音才輕輕推開沉默。
「……就算是我,也是會感到害怕的。」
愛緹拉閉起眼,或許是已經習慣了,即使沒有酒精的幫助,也能裝作胸中那股罪惡感已被溶解至心底深處。
「這對我來說是件好事。」宙伊斯眼角彎起,迷人的笑臉像是件藝術品。「不過妳也知道,我擅長迴避危險的戰場。」
「我知道的是你擅長忽視自己的性命安全。你究竟遭遇過什麼事情?『英雄』又是怎麼回事?」
「好吧,故事。」他翻身轉為仰躺。「這次輪到我了……不過我的故事比妳的稍長些,確定要聽嗎?」
「我們還有一個晚上的時間。」
他們都知道,事實是他們「只剩」一個晚上的時間,但是誰也沒有戳破這一點。
「我想想,該從哪裡說起呢?這是一名少年的故事……」
「反正不就是你的故事嗎。」
「先聽我說嘛,這是關於一名少年的故事,一名夢想成為英雄的少年的故事。」
宙伊斯柔和的嗓音如微風撩起平靜的湖面,故事由宛如童話的溫馨氛圍中展開。
*
「我要成為英雄!」
這是少年時常掛在嘴邊的話。
無論面對的是誰,少年總是能坦率地說出來自心底最真摯的願望,無論是父母、朋友、長輩,又或是眼前身穿皮甲、腰繫長劍、正以銳利的眼神細細打量著他的三名銀月討伐隊測驗官。
「你的意思是,你加入討伐隊的目的是為了成為英雄?」
「沒錯,就是這樣!」
少年驕傲地挺胸,露出一口閃亮的白牙。騎士們交換了幾個眼神,低頭在紀錄用的蠟板上迅速寫著什麼。少年好奇地緩緩拉長脖子窺探,其中一名騎士忽地抬頭望向他。
「對你來說,英雄是什麼樣的存在?」
「就是拯救大家、讓大家幸福的人!」
「『大家』是誰?是你認識的人嗎?是這個村子的人嗎?」
「不,我說的大家就是每一個人,不只是我們村子,而是這個國家、這個大陸、這個世界,所有人都應該要得到幸福!這就是英雄的目標!」
少年說得慷慨激昂,但騎士們卻連個眉毛的角度都沒有變過,甚至在聽完之後立即淡然地回覆:「我明白了。那麼,這樣子就可以了,去叫下一個人進來吧。」
帶著演示用的木劍離開集會所時,少年立刻就看見了正在外頭等著自己的小小身影,那是他的多年好友,大家都叫他小索,小索生性怯懦,在看見少年之前一直躲在建築物的陰影之中左顧右盼。
但當他一發現少年正朝著他走去,便立刻上前接過少年手中的木劍,並且遞來一壺用溪流冰鎮過的涼水和乾淨的毛巾。
「怎麼樣?」
小索簡單的提問中同時帶著期待與不安。少年揚起嘴角,意氣風發地宣布:「太簡單了!只不過是對著稻草人揮個幾招而已,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麼,看到我靈活的腳步變化,騎士大人們可是嘖嘖稱奇。」
「太好了,那問答的部份呢?」
「沒什麼大不了的,就只問了些家庭狀況、成長環境、還有為什麼想加入討伐隊之類的問題而已。」
「……啊。」
聽了他在劍術演示的活躍表現,一點情緒起伏都沒有的小索,在這時反而被雷打中似地皺起臉。
「怎麼了?我可是全都照實回答。」
「那就是問題所在,你一定說了『我要成為英雄』對吧?」
小索以奇怪的語調試圖模仿他,逗得少年呵呵笑了出來,卻被小索嚴厲地瞪了一眼。
「答對了,一字不差。」
「騎士大人不會喜歡這種答案的。」
「為什麼?我說我要拯救所有人。」
「因為這聽起來就像是小孩子的童言童語,你好歹也稱讚一下銀月討伐隊以往的功績……」
「說那些才無聊吧。」少年一揮右臂,不客氣地勾住小索的脖頸。「怎麼啦,你覺得我的夢想是童言童語?但我可是認真的,我一定會成為英雄!」
「我、我知道你是認真的,放開我啦,都是汗……」
少年哈哈大笑,順勢將毛巾和水壺塞回小索手中,拿回了木劍,對著前方空地空揮起招式。
「夢想就是因為無法輕易實現才要去追尋。你呢,你的夢想又是什麼?」
「我……也沒有什麼特別想追尋的事情……」
「那你來做英雄最好的夥伴,如何?」少年回頭朝他嘻嘻一笑。
「我可什麼忙也幫不上。」小索低聲嘟噥,漸漸垂下頭。
少年挑起眉。「是嗎?那我手上這把木劍是誰削的啊?」
「就算會做一兩把武器,我也完全不懂得如何使用。」
少年輕輕將手放上小索的肩膀,視線移向村裡一成不變的翠綠草地與清澈藍天。「英雄的夥伴可不需要和英雄一樣是個很強的人,不如說,他一定要比英雄還要弱才行。因為是弱者,他才能看見弱者的世界,才能提醒身為強者的英雄該如何保護弱者。而且,你要是變得和我一樣強的話,我可是會很不甘心的!要成為英雄的是我,你只要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可以了。」
少年接著張開雙手,原地轉了一圈。「就像我們的村子,村子裡的大家也不是都會出去和魔獸戰鬥,但是大家都是我的夥伴。英雄需要這些夥伴,需要看著你們生活得幸福美滿,而你們該做的,就是當英雄從討伐魔獸的戰役凱旋歸來時,要記得奉上美味的餐點和溫暖的擁抱,最重要的是可愛的笑容,這樣就夠了。」
聽他說了這麼多,小索唯一的反應是表情變得陰沉,視線黯淡地從他身上離開。
「……原來大家都是夥伴,我好像沒有什麼特別的嘛。」
「哈哈哈哈!原來你在意的是這種事情!」少年用力拍打小索的背。「放心,我說了你是『最好的』夥伴,當然有些特殊權利。」
「比如說?」
「這個嘛,比如說你隨時可以和我一起出外冒險!」
「……不要,外面很危險。」小索一臉興致缺缺的模樣。
「又比如說,你可以睡我的床,我也可以睡你的床!」
「因為你對伯父伯母放話說要離家出走,當然沒辦法睡你自己的床。」
「真無情!」少年拉過小索,和他一起往歸途的方向前進。「沒辦法,他們到現在還是不同意我做的決定。拜託,都十四歲了,該享有決定自己未來的自由了吧?」
「不去聽結果嗎?」小索示意著身後傳來熱鬧談話聲的集會所。
「在我後面還有好幾個人,結果不會那麼快公布,我們就先回去休息吧,你不是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嗎?」
「也不是不喜歡……」小索再度別開視線。「應該說是,感覺怪怪的……」
「這也不能怪你,因為大家都會盯著你可愛的臉看嘛。」
少年玩鬧地拉扯小索的臉皮,小索後傾著身體試圖閃躲。在這日光照耀、一如既往的和平日子裡,一聲突兀的高亢驚叫如箭矢般貫穿空氣而出。
集會所沉寂了一瞬間,接著交談聲轉為躁動騷亂。
「出事了。」少年轉過身,握緊手上的木劍。
小索立刻抓住他的手臂。「尖叫的方向在那邊。」
「是啊。」
「所以我們應該要往反方向逃才對吧?」
「逃什麼?」少年咧開嘴,露出閃亮的笑容。「我是要成為英雄的人,英雄就該去拯救陷入困難的人!」
尖叫聲可能是出自於任何原因,被惡作劇嚇到、看見蛇、遭受無賴騷擾、想起家中忘記熄滅的火爐,又或者是——出現了危險的敵人。
在不知真相的情況下,少年一心想的都只有自己應該前去幫忙,無論等待著他的是渺小的日常煩惱還是攸關生死的危急戰鬥,那都是他應該前往的地方。
一臉陰鬱的小索,所想的想必和少年並不相同,但他仍然跨出腳步跟隨轉身開始奔跑的少年。
人群的聚集處已經從集會所移動到遠離村子中心的方向,人們盯著特定的方向看,神情或惶恐或擔憂。而在人群前方來回舞動的是三名騎士的身影,銀色長劍拖出的閃耀絲線劃過一個個龐大的漆黑軀體。
是魔獸。
小索用力抓住少年的手臂,躲向他的背後,但少年同樣也緊握著雙拳,抑制身體的顫抖。
雖說想成為保護人們的英雄,但少年從未踏出村莊,這座位於遼闊草原、享受和平寧靜生活的村莊,他和大部份的人一樣都是第一次見到魔獸。
迅捷地四處衝撞的魔獸就像從山滾落的巨巖,但騎士們冷靜地踩穩腳步,轉身、送劍,三隻魔獸在短短十多秒之內便倒臥在地,流下深黑血液浸溼草地。被困在戰場後方的孩子此時終於流下眼淚,三步併作兩步地奔入正張開雙手等待著他的母親懷抱中。
「……結束了?」聽著人群放鬆下來的呼聲,小索的臉仍埋在少年背後,怯怯地問。
「沒事了,各位安全了。」其中一名騎士邊收起武器,邊以自信、沉著的氣質安撫眾人。少年和其他人一樣,在聽見他的話之後露出了笑容,不一樣的是只有少年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看到了嗎?那就是英雄的模樣!我也要成為那樣子的人!」
「既、既然結束了就快走吧……」小索顯然並沒有在聽他說話。「萬一又出現其他的怎麼辦……天就快要開始變黑了……」
魔獸在黑暗中的行動力會大幅提升,又或者說,日光會降低牠們的能力,因此剛才見到的還只是未能發揮全部實力的魔獸。少年雖然能理解小索害怕的原因,但這座村子以前從未出現過魔獸,這三隻肯定是落單的特例。而且他心想,只要有騎士大人在,就完全不需要擔心吧。
因為他們可是英雄啊。
騷亂過後,人們重新回到集會所,等候徵選結果發布。
一旦被選中成為銀月討伐隊的預備隊員,甚至能夠現在立刻收拾行囊,與騎士們一起回到隊伍當下所待的據點,展開騎士的訓練。
少年仍然抓著木劍,止不住興奮與緊張的輕顫。當從騎士口中聽見自己的名字時,他甚至高興地跳了起來。
「真是恭喜你啊!」
在鄉親朋友們的掌聲祝賀之中,少年迫不及待地最先望向的是他的好友小索。
不知道是不是還處於魔獸騷亂的餘悸之中,小索本來呆然地望向地面,感受到少年的視線而緩緩抬起頭時,嘴角由平緩輕輕揚起一個動人心魄的可愛微笑。
「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少年深深吸一口氣,手中的木劍不知何時掉落地面。
能夠看見小索的笑容,似乎比起入選銀月討伐隊更讓他視為值得珍藏一輩子的回憶。
「我們的行程有點趕,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今晚就啟程,你能配合嗎?」
面對騎士的提問,少年朝氣蓬勃地舉起手回答:「沒問題!給我十分鐘收拾行李,馬上就能出發!」
對於少年來說,這是人生邁向嶄新一步的特殊日子,但是對於其他人來說,接下來就會回到與平時無異的日常。很快地,人們便從集會所散去,準備收尾下午的工作以及準備晚餐等等。
小索雖然與少年並肩走出集會所,但埋著頭猛趕路,直到少年拉住他的手臂才停下腳步。
「你走那麼快要去哪裡?」
「你不是要回去收拾行李嗎?說不定還會和伯父伯母大吵一架,動作不快點不行。」
「我沒什麼行李要收拾,這十分鐘是想用來和你道別。」
小索睜大眼睛。少年單手插腰,一如既往地直率說出自己內心的任何想法。
「雖然我很想帶你走,但是我知道你想做的事情和我不同,你應該找到屬於自己的那片天。不過不用急,只要記得,一切都要順從你的心去做就行了。如果遇到什麼困難,隨時都可以寫信給我,英雄絕對會奔赴世界各地幫助需要幫助的人!」
小索連連眨眼,眼神中的急切、不安和傷感都呼之欲出,但最終還是被他刻意的冷淡給壓了下去。
「……你又不會認字。」他將臉轉向一邊,只低聲如此說。
「唔,騎士大人們應該會替我讀吧!」
「不會認字的英雄,太遜了,你應該去學一下。」
少年咧開嘴,揉揉小索的頭髮。「就聽你的。」
他們相視許久,最後小索直直看著自己的好友,眼神變得堅定。
「你一定會成為英雄的。」
少年點點頭。「我一定會,我保證。」
直到最後一刻,小索的真心仍舊保持沉默,他露出最後的落寞笑容,目送好友離開。
「那就再見了。」
少年的身影與三名騎士一起漸行漸遠,一起在墜落的夕陽下離開他的視線,離開他的世界。
對於少年來說,這是人生邁向嶄新一步的特殊日子,但是對於小索來說,這是親眼見證一名英雄誕生的日子。
也是人生中最糟的日子。
當夜幕低垂,魔獸們報復般地發出震耳欲聾的嚎叫、成群結隊地衝進村子,利爪撕開人們的皮肉,尖牙貫穿人們的臟器,紅色血液如雨點落滿天地,這個時候,距離少年與騎士們離開早已過了好一陣子。
從試著戰鬥、到防禦、然後掙扎,村民們終於接受自己不是魔獸的對手,轉而全力逃亡。
當人們受到恐懼驅使,一味地竄逃時,很可能會失去思考能力,很可能會盲目地跟隨人群,很可能會做出平常不會做的事情。
當大部份人都成功越過魔獸的防線,朝著村子外逃跑時,有一小群人卻躲進了集會所,被屋外虎視眈眈的龐大魔獸圍得水泄不通。
小索也在這一小群人之中。
透過窗戶,能夠看見外頭比天空更為漆黑的可怕身影來回奔跑。集會所內,幾名膽子較大的男村民拆掉木箱,試圖以木板加固門窗等脆弱的部份,其他人則和小索一樣,安靜地縮成一團,瑟瑟發著抖。
沒用的。小索暗想,心中感情似乎變得麻木。魔獸遲早會攻破這棟建築,他們注定會死。唯一值得欣慰的事情,大概是他們替逃出去的大家吸引了一部份魔獸,或許這能讓他們成功活著逃走……
「你要去哪裡?」
「那裡面還有人!」
「回來!先清除這邊的魔獸比較要緊!」
屋外,兩道不同於魔獸嚎叫與人類驚叫的爭執嗓音傳來。小索的心臟猛地撞擊胸口,他站起身,擠到未完全以木板釘死的一扇窗戶旁。
屋外,少年一手提著油燈,一手猛力揮動與騎士們同樣的銀色長劍,如野獸一般在魔獸群中咆哮著開路。
「有人來救我們了!」集會所內的某人說。
「這扇窗快不行了!」
「快走、快走!」
有人打開大門,第一個跨出去的人成功融進夜色之中,並沒有被暗影中伸出的魔獸利爪撕成碎片。見狀,本來遲疑不安的空氣一鼓作氣爆發,所有人都爭先恐後地擠向入口,離開這棟建築已經變為首要目標。
「太亂來了!」
當看見又一名騎士出現在集會所外面,與少年一同奮戰時,站在隊伍最後方的小索不禁安心地放鬆了肌肉。
而全身徹底放鬆的同一瞬間,一名婦人被魔獸刺穿心臟的畫面也映入他的視野。
刺眼的鮮紅像是根銳利的錐子,將他釘在原地,混亂的腦袋無法思考分毫。但時間仍在流逝,混戰仍在繼續,逃竄的人們依舊一個個倒下,身穿皮甲的騎士也依舊在咆哮。
「你不應該過來這裡的!」
「我不能丟下這些人不管!」少年以狂吼回應。小索是第一次見到他如此激動的模樣。
「那邊的人手也不夠!應該要等他們過了橋之後就把橋斬斷!」
「那這邊的人怎麼辦!」
騎士沒有回答,但小索知道正確答案。畢竟是他們自己莫名其妙往建築裡跑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魔獸無法渡河,如果成功把橋斬斷,就是跑到對岸的人們的勝利。但是如果沒有足夠的戰力將追擊的魔獸清除乾淨,即使跑到了河對岸也沒有用。
看著少年緊咬牙關,眼裡燃著熊熊烈火的模樣,小索也很想問他:你為什麼要過來這裡?
「那裡!往那裡跑!」少年指揮著人們方向,視線與仍站在集會所內的小索對上了。
所謂的英雄,是什麼?
小索開始想著。
男孩的手從母親手心滑開,跌倒在地。
英雄,真的能拯救所有人嗎?
少年用長劍刺穿魔獸的身體,但在那之前,魔獸的尖牙也如劍一般刺穿男孩的腹部。
這副畫面,真的是英雄想看見的風景嗎?
「小索!」
遠遠地,少年朝他伸出手。
這三步之間,好像是他永遠無法跨越的距離。本來,英雄不該出現在這裡的,英雄該拯救「大家」,那些正往河對岸奔去,期待英雄替他們清除追趕的魔獸,然後斬斷橋樑的「大家」。本來,這棟建築應該要成為埋藏在英雄榮光之下的祕密,為了達成救贖而必要的犧牲。
然而,英雄現在在這裡。
少年總說,他要拯救「所有人」,因此他出現在了這裡。
這是他的選擇,也是錯誤的選擇。
「戰場擴大了!讓人群集中!」
儘管騎士高聲呼喊著,少年仍恍若未聞,堅定地朝小索伸出厚實的手掌。
看著少年總是用燦爛笑容填滿的自信臉龐,小索只是一如既往地相信他,回握住他的手。
他相信少年,相信英雄,相信所有人一定都能得救的未來。
但是那一刻,他內心的聲音卻無比清晰。
他明明知道理想就只是理想的。
替他擋下魔獸攻擊的少年,腹部被利爪劃破,流出汩汩鮮血。少年大吼一聲,用冰冷的銳劍斷送魔獸的生命,接著就雙腿一軟,倒向了地面。
從集會所逃出的人們幾乎都消失在魔獸群的咆哮聲之中。銀月討伐隊的騎士不知去向。河岸那頭的驚叫沒有遠去,而是就地逐漸消逝,彷彿與永不退去的黑夜融為了一體。
英雄失敗了。
由於發自內心、出自個人意志所做出的選擇,英雄失敗了。
什麼不能放棄任何人、要拯救所有人,結果到最後,無論是該放棄的、不該放棄的、不被放棄的,甚至是英雄自己,還不是沒有任何人得救。
少年有力量,有英雄的意志,有正確的理想……但卻做出了錯誤的選擇。他雙膝跪地,低頭望著少年,傾倒的油燈發散出的搖曳光影淡淡地照著少年的半邊臉龐,讓他起初有好幾秒鐘的時間認為自己看錯了。
少年在微笑。
「還好你沒事……」少年的嗓音虛弱,但每一個吐息都清楚地傳進他的耳中。「那邊……我和騎士大人們是從北邊回來的,那條路上沒有魔獸……快逃吧……」
「……為什麼……?」他幾乎是無意識地呢喃出聲。
為什麼,少年還能露出微笑?
像是能看穿他的疑惑,少年輕輕握住他的手,臉上表情宛如在仔細欣賞某件珍貴的寶物。
「你還活著,這樣就好了。」
為什麼?這樣哪裡好了?
大家沒有得救……你沒有得救。為什麼你卻還能像是已經完成了英雄的使命般地坦然地露出笑容?
這些問題他沒能問出口,因為少年已經緩緩閉上了雙眼,力氣從他的手中流失。
「……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奧門!」
他死命抓住好友的雙手,用力呼喚對方的名字,好像這樣就能阻止對方的靈魂升向天際似的。
而少年還殘留著些微弧度的雙脣,最後一次開啟,喊出了好友的真名。
「活下去……宙伊斯。」
*
「我知道他一定是催眠了自己。在那種情況下,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死去的情況下,他也只能看著眼前的我,安慰自己他還是有來得及拯救的人吧。但是他並不知道,他的信念讓他做錯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宙伊斯的手臂就覆在雙眼之上,一顆晶瑩的水珠緩緩滑下他的臉頰。
「他沒能成功成為英雄……整個村子似乎只有我活了下來。我想代替他完成他的理想,於是參加了討伐隊的徵選,卻沒有被接受。我想就像妳說的,我沒有那種真心為了守護人們而奉獻自我的精神,這被當時的測驗官看出來了吧。」
「……他救了你,你卻認為他做錯了。」愛緹拉低聲說,隱忍著胸中某股說不出名字的感受。
「他想成為的英雄,本來就只是個不可能實現的理想,那種童話故事般美好的幻想世界不可能會存在……所以在那個時候,只要他能拯救大多數的人,他就會是名合格的英雄了。從遇見妳之後我就在想,如果那時的他夠強大,強大到能夠拋棄理智,是不是就能不做出多餘的事情,而專心在消滅眼前的敵人上……是不是就能拯救那時候的大家了?」
宙伊斯像個迷途的孩子般,茫然地提出無法獲得答案的問題。
「……你可真是個蠢蛋。」愛緹拉坐起身。「無可救藥的蠢蛋。」
宙伊斯終於將手臂移開眼,露出微笑。「我不是能夠成為英雄的那種人,我沒辦法像妳一樣,只為了想守護人們的決心與誓言而站上前線。但是,我至少能守護妳,我想把妳的救贖還給妳,這就是我的意志。」
「為什麼是我?」
「事到如今還要問嗎?」宙伊斯微微皺起眉毛,露出半受傷、半無奈的表情。「不然剛才的是什麼?」
「你想要說,我對你來說是特別的。」愛緹拉拿過桌上的水壺,遞給宙伊斯。「那你有沒有想過,你對他來說也是一樣?」
他的臉龐蒙上了一層陰影。「……那不一樣。」
好一陣子,兩人之間都沒有任何動作或聲音。
「……謝了。」宙伊斯接過水壺,輕啜一小口。
「睡吧。」愛緹拉背過身坐在床沿,不讓宙伊斯看見她的表情。「這些複雜的話,還是等到……等到你回來之後再說吧。」
「我同意。」宙伊斯的嗓音又找回了平時的溫和與沉靜,還帶有些微的倦意。「只要妳相信我會回來,我們就有無限的時間……」
她以為他會最後一次催促她喝下解藥,但他的吐息漸趨穩定,最終變得規律而放鬆。愛緹拉轉過頭,確認宙伊斯已經陷入沉睡。
「……對不起。」
輕聲呢喃沒有人聽得見的話語後,她披上衣服,熄滅門邊的燭臺,悄悄地離開房間。
「愛緹拉?」萊迪亞坐在基地大廳的桌旁獨自喝著酒,一見到她便訝異地大喊。「怎麼了,安眠藥沒有效嗎?」
「我等一下才要吃。」愛緹拉努力忽視說謊時胸中那股沉重的感覺。「妳知道隊長在哪裡嗎?」
「隊長在休息,他本來也想拿幾顆藥,但又不敢睡得太熟,怕你們這邊會出什麼問題。」萊迪亞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該不會真的出問題了吧?」
「……沒什麼事,我只是需要和隊長談談編組分配,還需要留守的人,例如陶德,幫我送個東西和口信給路透先生。」
萊迪亞盯著自己的酒杯,反常地擺出一副嚴肅的深思神情。
「妳知道嗎?妳的那位宙伊斯先生已經告訴隊長所有的真相了。」
「而妳偷聽到了。」愛緹拉立刻無奈地指出。
「誰叫這裡的建築不怎麼隔音呢!總之,隊長很懊悔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替妳尋找解除詛咒的方法。」
萊迪亞熟知他們之間的事情,但這是她首次正面與愛緹拉談起。如果是平常,愛緹拉會迴避無論來自誰的關於維爾哈克的感受話題,但面臨大戰前這種既躁動又平靜的情緒,使她站在原地靜靜地聆聽。
「包括當時強硬地把妳留在隊裡的事情也是,他只想著他要避免妳做出會讓自己痛苦的事情,卻沒想過要讓妳去做會讓妳感到幸福的事情。再說下去,我覺得他都要開始後悔讓妳加入討伐隊了吧。」
那可是維爾哈克最不該說出的話。
如果他開始後悔自己讓愛緹拉加入的事情,那麼愛緹拉也會後悔自己選擇加入的事情。
假如沒有她,討伐隊就不必遭遇那些痛苦,維爾哈克就不必經歷那些糾結、憂傷、挫折與懊悔。
「所以啊,妳不管做出什麼選擇,他都會尊重妳的意見——嘴上說是這麼說啦,但他其實是希望宙伊斯先生帶著妳離開前線吧?」
萊迪亞灼熱的目光直視著她。愛緹拉看出,就算她此時臨陣脫逃,離開這個為守護人民而組成的戰線,眼前的人對她也不會有絲毫怨怪。
『這就是妳的理想嗎?』
宙伊斯的質問再度在她的腦中響起。
『妳覺得妳在面對死亡的時候能夠露出笑容嗎?』
流浪騎士路透那帶刺的話聲也清晰地重複,一下下撞擊她的心臟。
「……人究竟要如何做出正確的選擇?」愛緹拉喃喃自問,也不覺得自己能夠得到答案。
「不用想那麼多啦!」萊迪亞的聲音轉為清亮高昂。「反正說不定魔獸的攻勢比我們想像的都還要強,幾天之後大家就全都死光了,到時候就不需要思考這些事情了!」
「這很像是陶德會說的話。」
「其實這就是他回去之前對我說的。」萊迪亞俏皮地吐了吐舌頭。「不只是妳,就連沒有什麼牽掛的我們在面對那座火山時,還是會無法控制地開始思考自己站在這裡的意義、自己投向前方戰場的意義,只是妳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更有理由中途離開罷了。」
「這麼多年以來,我所懂得的事情就只剩下戰鬥了。」愛緹拉拿起桌上的空酒杯,也倒了一杯酒。「即使過去選錯了什麼,我現在完成理想的唯一方式就是去戰鬥。如果為了拯救自己而該做的事情,就是否定過去的自己,那麼這一路以來的努力就太過空虛了。如果我能不後悔地走到最後,這就絕對不會是一條錯誤的道路。」
愛緹拉將杯中物一飲而盡,放下酒杯時看見的是萊迪亞帶著些許醉意的笑容。
「妳這麼帥氣,我都要愛上妳了!好吧,妳想怎麼做我都會幫妳,需要我幫忙拖住宙伊斯先生嗎?他現在在床上吧,正好是我的拿手領域。」
「幫我聯絡流浪騎士就好。」
寧靜的夜晚,或許是她的最後一個夜晚,愛緹拉靜靜享受火爐的溫熱與葡萄酒的香氣。
到了明天,無論是她的世界或是大家的世界,很有可能都會變得完全不一樣。但是,她會傾盡全力去做自己做得到的事。
她或許無法看到結局,她也不奢求於此,但她僅渴望一件事,就是那個唯一讓她掛心的人能夠學會正視自己。即使是她,也明白沒有不該活下去的生命。
「……既然你說自己不是英雄,就別說出要代替我去戰鬥這種鬼話了吧。」
對著停留在永恆一刻的空氣,愛緹拉輕聲呢喃的語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溫柔。
距離天明,還有最漫長又最短暫的數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