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留在鼻尖的是陌生的木頭清香。
宙伊斯最先感受到的事情是身體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他似乎從未陷入如此熟睡過,全身輕得像是羽毛,好像能飛向天際,但充滿了力量。
然而思考一旦開始運作,流入腦中的便是潮水般的驚惶與焦慮,這使他一下子張開眼睛,從柔軟的床鋪上跳了起來。
這是個閣樓房間,然而地板、家具和屋頂都以淺色的上好木材組成,散發舒適的香氣,不像是前線的冰冷石製要塞或狹窄木頭隔間。方形的小窗外映著說不上明亮的詭異灰色天空,顯示出他仍位於前線附近。
他的身上穿著簡便的棉衣,但護甲與武器被整齊地擺放在房內一角。他顧不上著裝,只抓起長劍就衝下堅固的木製樓梯。
「睡得可真久啊。」
環境同樣舒適的一樓有著點燃的火爐與一組桌椅,正坐在椅子上的男人頭也未抬,略為低沉、又帶點輕佻的嗓音緩緩地說。
男人身披斗篷,手中端著一杯熱飲,姿勢相當放鬆隨意。他的外貌年約四十,似乎飽經風霜的臉上留著不怎麼整齊的短鬍子,如鷹一般銳利的眼神卻帶著大半慵懶,還有些許的玩味。在他的腦袋左側,原本耳朵應該在的位置被一塊扁平的爛肉所取代,並呈現皺縮的暗沉模樣,添加一絲詭異的氣息。
「……你是誰?這裡是哪裡?」
或許仔細思考一番就能獲得答案,然而處於焦急之中的宙伊斯難以冷靜下來,只是相當直覺地對於眼前的人發問。
「你只要老實待著就行了。」
男人絲毫不理會他的問題,以帶有些微腔調的嗓音自顧自地說。
宙伊斯環顧四周,背後是直達屋頂的梯子,左方帶窗的小門外是個種有作物的庭院,前方大門旁的橫窗則可清楚看見前線特有的焦灰土壤,一路延伸至遠方不可觸及之處。
「前線的情況怎麼樣了?」宙伊斯再度提問。
以這個地方的標準來看,外頭的亮度想必已經是日出過後好幾個小時,他究竟睡了多久?
「早上還會輪班退回來休息,不過剛才就全員一起衝進火山裡面去了。」男人指向宙伊斯身後的梯子。「想看的話上去就能看見。」
總攻擊已經開始了,他怎麼還在這種地方?宙伊斯在心中罵著自己,緊握手中長劍,迅速提步朝著房屋大門而去。
「我被委託要阻止你。」
男人沒有起身阻擋他,但說出了如此一句話。
委託。還能是誰的委託?宙伊斯硬生生停下腳步,語氣急促地問:「她和你說了什麼?」
「如果你指的是『討伐隊最強』,那個女人上次來找我已經是好幾天前的事了。」
「好幾天前……?」
宙伊斯猛然想起陶德和他說過的話,愛緹拉曾去找過住在要塞西南方的流浪騎士……雖說有人會住在這種地方是件相當奇怪的事,但想必就是這個人了吧。
思及此,宙伊斯莫名地對眼前的男人升起了敵意。
「她為什麼來找你?」
「想叫我上前線幫忙。」男人慵懶地輕晃手上杯子的動作讓宙伊斯看得心浮氣躁。「雖然我拒絕了她,不過在聽過她的理想之後,答應她會幫忙趕走任何意圖阻止她實踐理想的人。」
不惜拜託流浪騎士也想完成目標嗎?原來愛緹拉從好幾天前就安排好一切了嗎?宙伊斯的腦袋彷彿被巨大鐵槌敲擊過地嗡嗡作響。在他只專注於鍊金術師的事、以及該如何說服愛緹拉時,愛緹拉早已準備好了計畫。甚至連昨夜也是,在他最放鬆、最脆弱的時候……
「……她加了安眠藥。」宙伊斯低著頭,喃喃地對自己說,吐出沉重的一大口氣。
「看來效果很強。」流浪騎士撐著頭,嘴角微勾,一副看熱鬧的表情。「那個搬運你過來的男人動作可不溫柔,但你是我看過在這座火山周邊睡得最好的人。」
為什麼?為什麼還是選擇這麼做?為什麼就是無法理解他想守護她的決心?
「……至少也叫我一起上前線作戰啊,什麼也不說,就這樣擅自……」
宙伊斯用緊握的右拳捶打牆壁,但胸中那股沉甸甸的鬱悶依舊壓得他喘不過氣,絲毫未獲得消解。
「她覺得你太弱了吧。」
宙伊斯抬頭,對上男人彷彿居高臨下地瞪視著他的眼神,此時他臉上僅有的一點和善已全數消失,換上的是冰冷至極的輕蔑。
「你想做什麼?想要說女人不該戰鬥之類的蠢話嗎?」
「不是的。」宙伊斯深吸一口氣,他知道自己沒有任何理由和眼前的陌生男人爭辯,但對方那如尖刺一般襲向他的視線使他不禁想要抵抗。「我只是想守護她,她……值得活下去,她值得拿回本該享有的平凡。」
「那傢伙可是親口告訴我,她是憑自己的意志決定以守護人民為目標而戰鬥。」男人說出這句話時,神情瞬間覆上了一層不甚明顯的陰影。「她做了決定吧?她想貫徹自己的決定吧?那你為什麼不支持她,還反過來想控制她?不是那樣的決定會不會傷害到她的問題,而是那樣的決定能不能守護她想守護的東西的問題。」
「我可以代替她,我說了我會替她完成那個使命。」
「自己的決心只有自己能貫徹,借人之手完成的不叫做理想,而是自我滿足。」
被男人凌厲的視線盯著,宙伊斯像是全身麻痺了一般動彈不得。
「你剛才說她不找你一起上前線?你這傢伙看起來和我一樣,對消滅魔獸沒有興趣吧,那她找你做什麼?既然你不以在戰場上奉獻生命為樂,你就也是她想守護的東西。口口聲聲說想守護她,但你有先守護她的意志嗎?對她來說,那才是真正守護她的方式。她最在乎的,首先是她的意志,再來大概是你的性命吧,最後才是她自己。」
剛甦醒時那種渾身暢快的感覺早已消失無蹤,現在的宙伊斯像是喝了過多的酒一般腦袋發脹,雙腿虛弱不穩。
「……但是……」
即使本能地想為自己辯論,他也想不出任何能夠反駁的話語。
他確實是否定了愛緹拉,否定了她的決心。但是,想要她活下去難道錯了嗎?就在這裡結束生命,對她來說真的是最好的嗎?還有那麼多未曾做過的事情,未曾看過的風景,未曾享受過的幸福……為什麼,為什麼她非得投奔向那個戰場不可?
「如果你真的那麼希望她活著的話,那就相信她吧。」男人歛起氣勢,端起熱飲輕啜了一口。「相信她能跨越現在在那裡的戰鬥。」
不只是勝利,而是要跨越。
不只要消滅魔獸,還要活著回來。
或許,宙伊斯現在能做的,就真的只是相信愛緹拉了。
但是,他又怎麼能忍受自己什麼也不做地待在這種地方,就只是等待?
不是真心想守護人民又怎麼樣?只是為了想守護愛緹拉一個人,他就有戰鬥的理由了吧?宙伊斯重新站穩腳步,感受手中長劍似乎比起以往更加沉重的重量,幾乎就打算憑著一股衝勁踏出這棟房子。
但發熱的頭腦角落,一句雖輕、卻飽含著厚重感情的話語竄出,釘住了他的腳步。
『別做傻事。』
「……原來是這個意思嗎。」
宙伊斯閉上雙眼,首次感受到如此無所適從的痛苦。
「那傢伙和某個人很像。」流浪騎士以緩慢沉靜的語氣說,眼神隨意看向懸掛著動物毛皮的牆面,似乎並不在乎宙伊斯有沒有在聽。「她們都是只懂得為別人而努力的笨蛋,也不會依靠身邊的人,更不會追求自己的快樂……但是那追求理想的身姿是相當耀眼的,不是嗎?甚至能把已經甘願沉入泥沼的我拉上來。」
是的。宙伊斯在心中默默同意。無論是奧門還是愛緹拉,那種似乎永遠也不會選擇放棄、一心只朝著目標努力前進的身影過於耀眼,是他永遠無法觸及、無法模仿的存在。
正因如此,他才不想再次見到這樣耀眼的光芒消逝的景象。
「我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讓她笑著死去。」流浪騎士繼續說,語氣中帶著一股濃濃的懷念與感慨。「你可要看清楚,不是照著你的想法去思考,而是要看清楚她的臉上露出了什麼樣的表情。」
很長一段時間,沉默凝滯在兩人之間,整間屋子只剩下爐火劈啪的聲響。就在宙伊斯準備開口時,一道慌亂而沉重的腳步聲由大門的方向朝著屋子靠近,接著屋門被直接撞開,身穿鐵製盔甲的士兵大喘著氣,顫抖的手指不穩地指向他的身後。
「勸、勸你快點逃!這真的是災難!」
士兵的雙眼盯著流浪騎士,即使宙伊斯上前一步詢問「防線被攻破了嗎?」士兵仍舊絲毫沒有理會他的意思。
而流浪騎士表情未變,仍然維持悠哉的坐姿,從容地問:「有多少隻?」
「不是數量的問題,是比魔獸更可怕的東西!有個女人瘋了,遇到魔獸也砍、人類也砍,銀月討伐隊的人全不見影子,大概是全滅了。我們派出的幾支小隊都擋不住她,再這樣下去只會白白犧牲,將軍已經下達撤退命令,在補給的弓矢送到之前只能先逃了!」
宙伊斯的靈魂像被抽離身體,一股冰冷刺骨的感覺在全身蔓延開來。
流浪騎士挑起眉,感到好笑地哼了一聲。「你們那麼多披甲帶劍的人,擋不住一個女的?」
「不信你自己去看看,那比一次被十隻魔獸圍攻都還要可怕!」說完,士兵不等回應地逕自奔跑著離去。
流浪騎士站起身,宙伊斯看著他走向後方的梯子,也跟隨著他爬上屋頂。
前線的地形平緩遼闊,幾乎連半株植物也無,只要爬到高處,遠方景象確實一覽無遺。宙伊斯首先看到的是無數的黑點,呈現分散狀布滿大地,越接近火山所在的西北方數量越密集。
那些是魔獸的屍體。
多得無法形容的數量讓宙伊斯瞠目,更加令人說不出話來的是這些魔獸已經死亡的事實。然而,魔獸之間有時也能看見黑以外的顏色,紋絲不動的模樣顯示出那些也是屍體,人類的屍體。
人類的屍體與魔獸的不同,在越靠近前線要塞的方向反而越為密集,尤其是穿著銀色盔甲的士兵身影,有時在同一個區域之中就交疊出現了五、六具。
灰色焦土上,唯一在緩慢移動的是一個渺小的金色圓點。
孤身一人,沒有任何同伴,獨自在這片死亡之地上漫步,然後舉起長劍,給予任何靠近她的生物致命的一擊。接著繼續漫無目的地走著,只是前進,然後殺戮,然後前進,然後繼續殺戮。
原本要塞前的銀色防線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朝著人類的國度方向迅速逃竄的稀散人群。現在的他們已經不是保衛王國的堅強士兵,而只是為了活下去而奮力奔跑的平凡人類。
「這倒有趣。」流浪騎士微瞇起眼盯著戰場,語氣中帶著一種危險的成分。「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對手,就連我也不確定能不能贏得過她。」
宙伊斯聽出男人話中的興奮,沒有多加思考,手中長劍就迅速舉起指向了他。
「那是愛緹拉。」
「你的女人?怎麼,她發瘋了是嗎?」
「……她中了詛咒。」
流浪騎士交叉起雙手,雖然沒有露出懷疑宙伊斯的眼神,但他的表情寫著他完全不在乎。
「不管是什麼詛咒還是魔法,那傢伙現在都是個威脅吧?這件事我倒有興趣,不用來拜託我我也會幫忙。」
「等一下,我說了那是愛緹拉——」
宙伊斯只是微微移動身體重心,甚至連腳步都還未抬起,男人就瞬間鑽向他的空隙,雙手一推一打,不但讓他的武器飛離掌心,整個人也朝後摔向地面,被男人壓制住。
無數冷汗滑過背脊。這個男人很強,非常強,說不定真的能夠一劍殺了愛緹拉的程度。恐懼讓宙伊斯的左手護向胸前,語氣顫抖地開口求饒。
「拜託!請你不要出手——我有辦法解決!」
他拿出收在懷中的小玻璃瓶,在他從床上甦醒時就意識到這個瓶子出現在自己的身上。他看著盛裝於其中的鮮紅色液體,暗暗慶幸瓶子並沒有破裂。
趁著男人似乎還有心情聽他說話,宙伊斯很快地將虛月的詛咒、鍊金術師的解藥等等故事從實道來。
「你想嘗試。」流浪騎士鬆開他。「無妨,說不定還真的會有效。我就給你多一點時間吧,我會拖住士兵,然後等到確定你已經死透了再動手。」
「你不會有這個機會的。」
宙伊斯深呼吸,現在要做的事太過單純,反而讓他心無雜念,情緒也平靜了下來。他以不疾不徐的腳步走向梯子的方向,流浪騎士從他身後提出一個刻意的疑問。
「你不帶你的劍嗎?」
「不需要。」宙伊斯語氣堅定。
他要做的事情,只有阻止愛緹拉,他絕對不會選擇另一條路。
他一路走出屋子,走向戰場,踩在這焦灰土地上的觸感踏實得不可思議。他的心中沒有面對即將到來之事的害怕或不安,只有追求目標的專注與決心。
灰色戰場上飄散著火山地帶特有的焦臭味,然而越往深處前進,這股味道就被濃濃的血腥味壓過。
宙伊斯穿過王國士兵的屍體,穿過魔獸的屍體,穿過討伐隊成員的屍體。他見過的死亡不算多,但或許是因為有記憶以來就孤獨一人,他很清楚被拋棄是怎麼一回事,總會有人走向滅亡的結局,不可能所有人都得救,但正因如此,才要緊緊抓住那些能夠拯救的人不放。
他朝前踏出步伐,筆直面對遠處的小小身影。周圍已聽不見任何聲音,甚至連鼻腔都熟悉了乾涸血液的味道,他像是在朝著死亡一步步靠近,身體的每一吋肌肉都在反對這個違背本能的舉動。
宙伊斯的嘴角不禁勾起一絲笑。自從奧門死後,他雖然口口聲聲說著要繼承他的遺志成為英雄,實際上卻一直只能選擇讓自己開心的事情做。他沒辦法不在寒冷的冬夜進酒館小酌幾杯、在溫暖的床舖上入眠,他沒辦法在經過熱鬧的市集時不去一探究竟,他沒辦法奉獻自己的全副心力在訓練以及戰鬥上。
包括現在,他也不是英雄,他沒有放下自己的一切恐懼、猶疑、藉口和自我懷疑而踏上戰場,他只是選擇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管它是不是正確,管它是不是必要,這就是他的自我滿足。
愛緹拉前進的步伐緩慢,又帶著一種詭異的節奏。在沒有魔獸靠近的時候,她就像是個迷路的孩子一般,茫然而漫無目的。然而當落單的魔獸從後方趕上她,蹲伏龐大的身軀準備朝她撲咬時,她便會瞬間轉變為無法看清的迅疾腳步,左右移動的身影幾乎像是同時間出現在不同的地方,手中長劍則由刁鑽的角度一舉刺向敵人的要害。
當宙伊斯來到與她相距僅數十公尺的位置時,愛緹拉原本空洞的眼神閃現光點,雙脣彎起露出笑容。
「還是在調侃我的那時候的笑容比較可愛。」
宙伊斯停下腳步站定,看著愛緹拉飛一般地朝他衝來。
「冷靜下來吧,現在整個前線不想殺妳的就只有我了,偏偏我是最弱的,就當是幫我一個忙吧,好嗎?」
他知道對話不可能會起作用,但就是忍不住想說。對方是愛緹拉,說不定在現在這種不會回覆他、也不會對他的話做出任何反應的情況下,他反而比平時還容易說出口。
愛緹拉踏過最後幾步的距離,長劍劍尖毫不留情地瞄準宙伊斯的心臟。
宙伊斯向後閃避,與愛緹拉維持一定的距離。他必須先掌握住她攻擊的節奏,才能找出足以趁機接近的空隙。
愛緹拉展開連續劍擊,隨著宙伊斯閃避的次數越來越多,她的喉嚨也漸漸發出細小的聲音,最後成為猖狂的大笑聲。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怪物。任誰看了此副景象,恐怕都會產生這樣的感想吧。
那高昂的笑聲,與手中冰冷的兵器、遍布大地的屍體呈現強烈對比。
擁有絕對的實力,又無法以話語溝通,只懂得殺戮與破壞,無疑是個無情的怪物。
但是,那是愛緹拉。那是自願背負艱苦的使命,真心為民著想,總是擺出嚴肅冷淡的表情,但偶爾眼神中會流露出無奈,劍術高超,但相當固執,看似不茍言笑,但偶爾也會說點調侃的話、甚至對人惡作劇,散發的氣質冰冷,但內心的感情相當溫熱的愛緹拉。
所以宙伊斯沒有恐懼,也沒有動搖。他將盛裝著解藥的小瓶子緊緊握在手中,雙眼緊盯著愛緹拉的一舉一動。
突刺。側身。揮斬。後傾。兩人以極快的速度一來一往,在這樣哪怕只是多眨一次眼便足以致命的微小時間內,宙伊斯卻感受到了如同永恆的流動。他清楚看見愛緹拉睜大的雙瞳中,那不屬於平時的她的銳利光彩,看見她的雙脣如何劃出前所未見的陌生弧度,看見她彷彿正在享受這場殺戮的沉浸神情。
「妳可真是個傻瓜。」
宙伊斯突然大聲說出口,但愛緹拉仍未因此而露出任何破綻。
「或許我就是個無法讓妳信任的男人吧,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怎麼可能向妳保證那種事情?明明被詛咒的人是妳,承受痛苦的人是妳,為什麼妳非得被其他人殺掉不可呢?不管怎麼樣,妳就是妳啊,我會永遠站在妳這邊,永遠保護妳的,愛緹拉。」
即使灌注了滿溢整顆心的感情,他的話語還是沒有傳達到愛緹拉的耳中。
又或者,現在的她是聽得見的,只是無法對此做出反應呢?
就像鍊金術師所說的那樣,她同時感受著能動與不能動的狀態嗎?
遮蔽日光的灰暗雲層短暫讓路,銀色劍鋒反射的光點驟然閃過,宙伊斯心頭一凜,腳步在高速移動中硬是朝著側邊大幅度旋轉。
愛緹拉的劍尖突然轉為瞄準他的左手,下意識想保護手中解藥的宙伊斯為了躲避這突然又迅捷的一擊,全身的平衡崩潰,而愛緹拉抓住這個時機,追擊的左拳重重揮出,鑽過宙伊斯的防禦實實地打在他的側腹。
無論如何逼迫自己專注心神,宙伊斯還是無法完全無視頓時竄走全身的痛覺,而在他因為吃下一擊而僵住的一瞬間,尖細的長劍已經準備好送出下一個致命的刺擊。
這下不再承受一次攻擊不行了。只能用右臂格檔了嗎?
或是——乾脆就這樣衝上去吧。
在彈指般短暫的思考時間裡,宙伊斯很快地選擇放棄保守的路線。
要是等到士兵們全都裝備上弓箭,朝著愛緹拉漫天齊射,那就來不及了。雖然現在的她有著魔獸般的速度,但仍然是脆弱的人類肉身之軀,區區輕薄的皮甲,不可能擋得下無數箭矢無情的輪番攻擊。
照著本來的閃躲節奏,或許總會出現一個可以讓他近身的空隙,但不知道會花上多少時間。
做出決定後,宙伊斯沒有半點猶豫,將左手護在背後,右手防住胸前,全身縮起,主動朝著愛緹拉撞去。
腹部傳來一陣宛如被撕裂成兩半的痛楚,接著是一片溫熱傳開,像是大氣貪婪地吸走他的體溫。
宙伊斯驅動四肢,力氣不可思議地並未從他身上流失,因此他一口氣將愛緹拉撞倒在地,完全不去思考關於自己傷口的事情,只是專注地盯著愛緹拉的臉龐,不讓視線闔上,雙手則穩住解藥的小瓶子,使力將瓶塞拔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他壓在身下的愛緹拉發出像是受困野獸般的嚎叫,動作劇烈地想將宙伊斯扯至地面。
照這個樣子,就算強制地灌入藥水也有可能被她吐出來。宙伊斯小心地避開愛緹拉揮舞的手臂,仰頭將量不多的鮮紅色液體全數含入口中。
接著,他不再管愛緹拉雙手的動作,她要掐住他的脖子也好,她想再將長劍插得更深也罷。他唯一在意的,是將解藥一滴不漏地送進愛緹拉體內。
他一手抓住她的耳朵固定頭部,另一手強硬地扳開她的下顎,接著以雙脣緊緊封住她的嘴,就算藥水很快地便從他的口中轉移到她的,他仍沒有解除這個姿勢。
滾燙的吐息在兩人之間流轉。愛緹拉的動作似乎以為小的幅度漸漸變得平靜。
直到她的拳頭突然從側邊砸上他的腦袋,宙伊斯在地面翻滾了幾圈,視野也隨之變得一片黑,並且從身體深處咳出溫熱的黏稠液體。
愛緹拉喝下解藥了。
只要解藥能夠及時生效的話,她就能夠得救。而他能做的事情就到這裡結束了。
或許是任務達成的安心感,宙伊斯輕易地接受由身體中央擴散的黑暗包圍自己,跌進那個一片寧靜、一片虛無的空間之中。
或許只是一秒鐘,也或許是好幾個小時之後,宙伊斯睜開眼睛。
還沒看到她平安無事的模樣,他就無法真正安心下來。他注意到自己被一道影子所覆蓋,他抬起頭,在不知為何變得有些扭曲模糊的視線中,看見低著頭的愛緹拉。
她跪坐在地輕喘著氣,顫抖的雙手撐著地面,眼神毫無光彩,但毫無疑問地正筆直看著他。
「愛緹拉?」
一經宙伊斯的呼喚,愛緹拉的雙瞳便蒙上一層水霧,吐出紊亂氣息的雙脣不穩地顫動著。
「……我又……讓情況變成這樣……」
她話中的沉重像是無法撼動的高聳山岳。宙伊斯看著從她眼角泛出的淚珠,想抬手替她拭去,但卻發現自己失去了雙手的感覺,像是它們已經脫離了他的掌控——或是他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掌控。
「沒事的。」
至少還能夠發出聲音。宙伊斯勾起放鬆的微笑,努力想看清晃動的視野內的愛緹拉。
「……是我……」愛緹拉的呼吸越發劇烈,話聲變得微弱,像是連說話也會感到痛苦。「……討伐隊的大家……都是因為我才……連你也……」
「嗯,但妳是為了遵守自己的誓言吧?所以不用在意,一切都結束了,不管是使命還是贖罪都結束了。接下來,妳可以去過虛月從妳身上奪走的那種平凡生活了。」
「……你……真的是個……」
愛緹拉咬著牙,眼神恢復了點生氣,但全身依舊不穩地顫抖著。她試圖伸手扶起宙伊斯,卻失去重心,差點向前摔倒,宙伊斯這才想起大概是因為解藥的副作用。
「好嗎?答應我,我還想再看到妳的笑容呢。」
「……那你就……站起來。你的傷很重……要快點……找醫官……」
似乎是嘗試了數次都找不回力氣,愛緹拉像是不甘也像是後悔地用力閉上雙眼,仰起頭不讓淚水滴下。
「……如果……如果我聽你的……如果我早點喝下解藥,是不是就……」
「假設性問題沒有意義不是嗎?」宙伊斯眨眨眼,他眼中的景色似乎正漸漸地淡化消失。
「我以為……我能堅持到最後一刻……結果,最後還是只剩下後悔……我從一開始就錯了……」
「妳沒有錯。」宙伊斯口氣堅定地說,想像自己舉起手輕輕地撫上愛緹拉的臉頰。「妳完成了妳的理想,就只是這樣。我也是,我也完成了我的理想。所以……笑著活下去吧,愛緹拉。」
愛緹拉一臉想反駁他的模樣,但卻沒有說出任何話。
她也明白吧,或許從旁觀察還比他這個當事人更為清楚。
他的身體,不可能撐得下去了。
這也是宙伊斯能料到的結果,在他決定主動進攻時,或甚至是早在他決定要前往此地阻止愛緹拉時,就知道自己很可能會死於她的劍下,也明白這是她極力想避免的其中一件事情。
但是,他必須守護連她自己也輕忽了的她的性命和未來啊。這不是使命或是為了誰而做,就只是他自己想達成的理想而已。
突然間,一個曾經完全不屬於他的感情與他現在的思緒接通了。
『你還活著,這樣就好了。』
原來,這就是奧門死前的心情啊。
在這一刻,周遭的事情、其他人的事情,全部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最重要的那個人還活著,這樣就好了。
「……宙伊斯……」
愛緹拉的呢喃聽起來像是懇求。
這還是妳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呢。宙伊斯想對她這麼說,但不知從何時起他便再也無法從喉嚨擠出聲音,只能掛上發自真心感到滿足的笑容,一直看著愛緹拉的臉龐,直到這副模樣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裡,永遠不會消逝褪去。
大地晃動,熔巖火山朝著天空尖嘯,而另一道直達心扉的聲音也飛往天際,飛向所有人類在旅途最後靈魂的去處。
當最後的火山灰燼終於降落大地,鋪成無垠的寂靜地毯,曾經狂暴兇猛的黑色軀體也被盡數掩埋其下,只餘歷史與記憶的痕跡。
成功消滅魔獸大軍的銀月討伐隊受人民激越感佩,但在失去幾乎所有隊員的情況下,討伐隊形同解體,剩餘隊員也沒有任何人出面領取王室頒發的榮譽獎章。這個隨著魔獸出現、也隨著魔獸消失的組織,往後只會留存於每一個曾經因其而得到救贖的人民心中。
王國各地的零星魔獸經過士兵的清掃之後,也不再產生新的個體。曾經充滿危機的森林山谷,逐漸重回人類的手中,開闢道路,修築橋梁。人類告別了黑暗的時代,迎向更為多彩的未來。
即使如此,大致上的世界也不會改變太多。
蓊鬱森林的泥土地面依舊布滿青苔,在陽光透不過的層層樹葉下,一個不注意便有可能在堅硬的巖石上滑一跤。
白日的空氣清新舒適,鳥獸的啼聲似乎在替他們道出心中的悠閒。
愛緹拉慢慢登上緩坡,開闊的林木枝幹間透出外頭明亮美好的光景,讓她忍不住回過頭,朝著西方望去。
那座火山已經被她遠遠地拋在身後,但是那片焦灰土地的風景,大概會一輩子留存在她的心中。
曾經在那裡活過的人們,死去的人們,她會帶著所有記憶,這也是她唯一能替他們背負的東西。然後,她會繼續踏上屬於自己的旅程。
「走吧。」
聽見夥伴的呼喚,愛緹拉收回視線,心中默默懷念著故人,確實的步伐則一點一點靠向未知的前方而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