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石虎》還沒寫完,今天來點不一樣的好了!
屋外大雪紛飛,但多虧了厚實磚牆,還有燒得劈啪作響的壁爐,屋內非常暖和,我甚至看到幾個剛跳完舞的客人微微出著汗。
用眼角餘光瞥了眼帽子裡的零錢,我決定再講一個故事替這個夜晚畫下句點。
向一旁的酒館女侍招手,點了杯熱牛奶,打算工作結束時潤潤喉。我的銅板被收下以後,環顧了酒館大廳,再次撥動琴弦。
「最後一個故事,各位尊貴的客人想聽什麼呢?」我揚聲唱道,彈了幾個音符試著引起注意。
「恐怖的故事!」酒館老闆的女兒興奮的大聲喊道,她已經耐心等了整個晚上,所以我對她微微頷首允諾。
「貴族的腐敗!」另一個小男孩開口說道,他先前一直都太過害羞不敢說話。
「看來我們有個未來的政治評論家!」我刷了個和弦,引起眾人發笑。小男孩脹紅著臉低下頭,抓了抓後腦杓。
在離領主控制莊園這麼遠的自由城,民風基本上是很開放。
「來點和上帝有關係的吧。」坐在窗邊的胖修士說道,切下一塊乳酪夾進麵包中,咬了一大口。
「沒問題,虔誠的兄弟,老大哥的登場絕對只會讓故事更生動有趣!」我誇張的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然後側過頭,對著火爐瞥了一眼。「或許還會添加一些燒焦的氣味。」
周遭的眾人爆出噗哧的聲響,還有拍著大腿的笑鬧。
就像我說的,開放的民風。如果不會解讀觀眾的氛圍,是很難把唱歌說故事當成職業的。
胖修士沒好氣的哼了一聲,然後喃喃念著大概是替我們靈魂祈禱之類的詞句。他已經憋了一個晚上,聽我們講著種異教徒和褻瀆神靈的故事,讓他發洩一下沒什麼。
「尊貴的客人們,夜色已深,我溫暖的床鋪正在呼喚我。」我起身,今夜最後一次向觀眾鞠躬。「當然,大家都知道,床不會自己變暖。」我微微前傾,刻意用氣音說道,朝酒店老闆娘眨了眨眼,惹得她大笑出聲,翻了個白眼給我。
「你的房租要漲了。」酒店老闆在吧檯後方說道,繼續擦著不需要擦拭的酒杯。
「噢!」我按著胸口,眉頭緊蹙,表現出受傷的樣子。
我精湛的演技又獲得了一陣喝采,叮叮噹噹的金屬碰撞聲是最實際的證明。
暖場足夠,該是進入正戲了。
「請聽我述說這最後一個故事,作為這個晚上的收尾。
膽小怯懦的走卒快迴避,鮮血灰燼潑灑飄散;
穿金戴銀的貴族作筆記,骯髒污穢流淌瀰漫;
勾鼻生疣的女巫調藥劑,蠑螈毒芹蒸煮炒醃;
腦滿腸肥的教士莫心悸,此處內容和諧處理。」
我彈了段小調子,看著胖修士身旁的觀眾用手肘抵了抵前者的腰。
「不過歡迎付費加碼,解鎖敏感用詞。」我等了一段時間,沒有新的贊助進帳,我只好聳了聳肩,繼續吟唱下去。
「故事要從豐收慶典說起,那天風和日麗,氣溫宜人。
收割過後的廣袤田地中,一小段乾枯的草莖還留在土裡。領主大人秉持著基督的仁愛之心,允許窮苦的貧戶去撿拾落下的麥穗。
空氣中充滿了乾草和穀物的香氣,男人們收集打下穀子的麥稈紮好,綑成一尊巨大的草人。這是村中傳承百年的傳統,在慶典的高潮,燒掉草人讓灰燼回歸大地,調理土壤為明年春天播種做好準備。
十月豐收慶,大火瑞年兆──這是村民都能朗朗上口的俗諺。
村子中的市集熱鬧非凡,遠方的旅人、商賈、販匠接齊聚一堂,人人都嗅到了機會──那味道有些像銅臭味。不過更多人是為了一嘗遠近馳名的密釀,甘醇順口不辛辣,只在十月慶典上販售!
天空藍,草地綠,白色牛奶打翻在桌上。
『你居然賣我酸掉的牛奶?』
出於對基督的尊重,我沒辦法複述原始的句子。
『我是正直的商人,怎麼可能做這種事情?牛奶剛剛還好好的,你是不是想要賴帳!』
在一個不起眼的小酒館中,粗野的口角劃破了寧靜的帷幕。
客人是旅者,他告訴別人自己名叫小約翰,是個修鞋匠,趁著慶典來找生意。
店家是老約翰,大家總是在背地裡懷疑他賣摻水的酒,但沒人能證實。
雙方都高聲的以基督的名義發誓,自己都是正直之人,絕對不會將壞掉的貨品拿來出售,也絕對不會想要佔人便宜耍賴。
一位教士剛好在一旁,他解釋自己正尋找神的開示時踏進酒館,湊巧聽見了爭執,絕對沒有任何可疑的地方,全因那一位的行事高深莫測。教士以邏輯完善的演繹法向眾人詮釋真理的樣貌:既然兩位正直的基督徒都做出如此聲明了,那麼就只剩下一個可能──女巫施行了巫術讓牛奶變酸!
大小約翰猛力點頭,嘖嘖稱是,肯定有女巫行巫術!
細小的耳語傳上大街、跑進小巷,現在人人都知道,十月豐收慶點有女巫。
流言沒有腿,跑得卻比誰都快。
一陣風將消息從酒館的窗戶外吹了出去,滾了兩圈,和街上的泥濘混雜在一起。
接著匹拖著車的騾子踩過,消息便沾在那畜生的蹄上跟著跑了。不出兩三步,騾子踢到了一隻想在光天化日之下過街的溝鼠,溝鼠在三分鐘後內出血死亡,屍體被水果商瑪莉養的花貓給叼走。
花貓在城裡跳上跳下,好死不死遇上了死對頭──屠夫哈特養的大黃狗。雙方你來我往大打出手,場面殘暴又激烈,尖牙利爪齊下,足以令最噬血的鄉民轉開視線。
溝鼠看似被遺忘,但一隻灰撲撲的鴿子注意到了這頓大餐,啄了又啄,拍拍翅膀啣著一小段腸子飛了起來。
鴿子沒有注意到,貓狗也都沒有注意到,有隻小跳蚤,趁這個機會,從溝鼠身上跳進了灰鴿的羽毛間。
但甚至連小跳蚤都不知道,消息黏在自己身上一起搭上這有翅膀的大傢伙。
鴿子飛啊飛,一隻從三百公尺外飛來的箭矢將鴿子釘上了城堡最高塔樓的外牆。
原來那是老約翰射出的箭,他老當益壯,天天拿飛過城堡附近的鴿子當靶,勵志有天要成為一代神射手。
不過小跳蚤沒有興致待在誤點的交通工具上頭,奮力一瞪,跳進了開啟的窗邊,再一瞪,跳進了壺燒開的沸水中。
城堡的女僕看著小跳蚤的遺骸,計算了一下自己的薪水,接著便聳聳肩拿起那壺水,替領主砌上他每天要喝上七回的花茶。
領主在帳本上抄抄寫寫時,接過了女僕遞過來的茶,以優雅的手勢端著精緻的瓷杯,使用了符合他身分地位的方式輕啜了一口。
『十月豐收慶點有女巫!』領主正襟危坐,放下茶杯宣告道。
十月豐收慶點有女巫,市集上人人自危,誰都不知道誰是女巫,誰也都不知道誰不是女巫。
愛民如子的領主大人,趕緊將教士召進客廳,請教該如何找出女巫。
『要找出女巫,我們需要先能夠分辨女巫!』教士再次展現了他的邏輯素養。『我們已經知道,女巫能讓牛奶變酸,我們只要找出能讓牛奶變酸的人,就是女巫!』
話傳了出去,誰能讓牛奶變酸,誰就是女巫!
『我不知道誰能讓牛奶變酸,可是能讓牛奶變酸的人,一定會偷漢子!』糕餅舖的金妮說道。『織布的瑪雅在偷漢子!』
『我沒有偷漢子!』織布的瑪雅高聲呼喊。『會偷漢子的人一定住在荒郊野外,因為害怕被人發現她幹的好事!』瑪雅歪了下頭思索著。『磨坊的蘇珊住在荒郊野外!』
『我沒有住在荒郊野外!』磨坊的蘇珊連忙澄清。『我只是窮,現在正努力存錢準備買村里的房子!』蘇珊連忙把埋在院子後方的小金庫挖出來自清。『真正住在荒郊野外的人一定會種很多草藥,因為那就是女巫的行徑!』蘇珊想了想。『草藥師娜拉種了很多草藥!』
『我的確種了很多草藥。』草藥師娜拉有點困惑,不太確定的看著包圍了自家的群眾,他們高舉著看起來很易燃的火把,還有看起來很尖銳的稻草插。『但我不是女巫。』
『你能證明自己沒有住在荒郊野外嗎?』
『你能證明自己沒有偷漢子嗎?』
『你能證明自己沒有辦法讓牛奶變酸嗎?』
『你能證明自己不是女巫嗎?』
金妮、瑪雅、蘇珊和村民們輪番上陣,娜拉沒辦法證明自己沒有、自己不是。
『女巫!』眾人齊聲驚呼。
『我們需要確認,避免傷到無辜之人。』教士說道,眾人點頭稱是,這是正義之舉。『女巫有惡魔加護,不會感到疼痛。』
眾人用燒紅的鐵棒戳刺娜拉,娜拉不斷尖叫。
『女巫的演技如此精湛,但我主替我清開了眼前的迷霧!』教士高喊。『只有誠實能救贖你的靈魂!』
眾人繼續用燒紅的鐵棒戳刺娜拉,娜拉終於叫不出聲了。
『女巫!』眾人齊聲驚呼。『燒死女巫!』
十月豐收慶典上,火光沖天。樂聲悠揚,眾人圍繞著火堆手舞足蹈。
火光映上紅通通的笑靨,密釀的香氣讓每個客人都微醺。
劈哩啪啦響,紮起的草人燒成灰,重新撒回大地,確保了明年的收成。
酒館裡,教士接受眾人的道賀,破例小酌了一點葡萄酒,以榮耀基督之名,和解放了一個迷途的受苦靈魂。
大小約翰解開了對彼此的誤會,握手言和,相互乾杯。
領主大人喝了今天的第七杯花茶,然後安心上床入睡。
慶典圓滿,人人開心。
十月豐收慶,大火瑞年兆。」
人潮散得差不多以後,我將帽子裡的賞錢收好,同時以簡單的寒暄打發想要上前致意的人。我太累了,沒力氣社交。
拿起一旁差點被我忘記的杯子,我喝了一大口,但馬上噴了出來。
「別喝那麼急啊,小心嗆到!」酒館老闆娘拍了拍我的背關切道。
我笑著道謝,看著她收拾,將碗盤端進廚房清洗。
壁爐裡的火焰跳動,好像沒那麼溫暖了。
我的口中,滿是酸澀牛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