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武家門中僅清風
大戶人家的大廳,通常磚石紅牆,樑柱古樸,鼓樓高聳,氣勢不凡。廳內陳設精美,屏風畫壁,珠簾繡帷,燭照煙霞,錦繡圍繞,千姿萬態。
且定有許多客人來來往往,可能謙卑有禮,躬身作揖,可能眼高於頂,頤指氣使。
但這些在武家都不適用,武昊是立國以來,大陽朝最清廉正直的官員之一。
雖不到家徒四壁,但武家大廳也能以冷冷清清來形容。
武轍搔著腦袋站在大廳中央,面向父親武昊靜默地站著,像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說話。
自從他到俠隱閣學習後,就從未回過老家,藝成下山後,短暫地聽從武昊的意思,當過一小段時間的捕快。
後來也是在江湖上隨意行走,離開衙門不再為朝廷做事。
他崇敬父親,卻不肯倚靠父親的庇蔭過活。
他想像父親那樣,闖出一番天地。
如今他已過而立之年,再度踏入自家大廳,卻像個路過的陌生人般手足無措。
「轍兒,為父聽說過許多你的江湖傳聞。」武昊開口道。
「呃……這、這樣呀……」武轍眼神飄移,他不知道爹跟他說這個做什。
武昊輕輕搖頭,轍兒甚麼都好,就這木訥的性子,始終校正不過來。
「你都三十好幾了,還沒打算成親?」武昊緩聲點破他寫信要武轍回家的原因。
「這……爹,咱沒想那麼多。」武轍老實地回答。
他承繼了武昊的高大俊朗,可因為心性憨直,總顯得有些傻氣與諾諾,讓人看見他時,總下意識忽略他的長相,覺得他格外平凡。
武昊長嘆一口氣,轍兒的娘親生下他沒多久就去世,他當爹又當娘,想的還是少了些。
經過同為四殘長老的慕容旭提醒,他才驚覺兒子大了,是該成家了。
「你和無名女俠可還有聯繫?爹可以帶人上廬山去替你說親。」武昊最先想到的便是武轍在俠隱閣時,有比較多互動的師妹無名。
他從鄱陽湖初見時,便知自己的兒子對那位無名女俠很有好感,一直是樂見其成。
男未婚女未嫁,做爹的出面給他們牽線,有何不可?
「爹──咱和師妹一點關係也沒有!你可別壞了師妹的名聲!」武轍慌亂地否認。
武昊沉默了一下,接著嚴厲地問道:「你嫌棄無名女俠如今的樣貌?」
武轍要敢答是,哪怕他內心一直對兒子有著愧疚,又有些寵溺,他還是會活生生打斷武轍的腿。
「啊……!?哪能呢!咱怎麼會嫌棄師妹!」武轍更加慌亂了,頭瘋狂左右搖著,雙手更是連連揮舞。
名師妹的容貌……是因為他才傷成那個樣子的。
誰嫌棄名師妹,他都不會嫌棄。
更何況,他從在俠隱閣時就一直喜歡師妹,從未改變。
「那不過是嘗試說親,你反應為何如此激烈?」武昊蹙眉看向兒子。
難道轍兒不感到欣喜若狂?
他已經不喜歡無名女俠了?
「呃……咱說了……爹能不打我?」武轍有些窘迫,微微低下頭吶吶道。
聞言武昊眉頭蹙得更緊了,他從來沒打罵過孩子,就算孩子有錯,他也是一點一點把道理揉碎了跟他說。轍兒卻提出這樣的請求。
難道轍兒真的在他不知情時,犯下甚麼大錯?
「你先說出來。」武昊沒給保證,他只能肯定自己會做出最公正客觀的判斷。
武轍扭扭捏捏,好半晌才開口:「咱……在俠隱閣時,就已經被師妹拒絕過了。」
這讓武昊感到訝異了,他這木訥的兒子會主動追求女子?
「現在這裡就爹和你兩個人,你詳細說說。」武昊示意他到椅子上坐下。
轍兒擔心他會氣惱,看來不是追求失敗這麼簡單。
武轍不敢坐下,直挺挺站著述說。
武轍還記得,那是無名在俠隱閣學習的第三年六月中旬,他剛從蔡思小姐那事兒的打擊中振作起來。
他請師妹陪他習練更強大的抗打擊能力,期望能更好的守護眾人,在冥宮之亂中,為俠隱閣出更多力。
就在他們專心習練時,姚師妹出現,向他們求援。
他讓名師妹帶人先回俠隱閣,自己留下阻擋冥宮屍人。
無名當時被迫同意了武轍那看似不太合理的決定,走前擔憂地道:「我會盡快回來助你!師兄可要撐到我回來呀!」
武轍讓她相信自己,要她帶師弟妹們速速回閣。
他背對著師弟妹們,表情堅毅地擋住屍人大軍,可他也是人,單獨面對數量如此龐大的敵人,他同樣也會害怕。
屍人的嘲諷聲,與敵人拳腿利爪相交產生的風聲,越來越疼痛疲憊,越來越多傷痕的身軀……無一不在揚起他的恐懼。
可他剛剛要名師妹相信自己的,他不能倒下!
名師妹說會盡快回來……要他撐到她回來……
他不能倒下!說甚麼也不能!
他不會再食言了!
在他感到痛苦,即將撐不住時,他總會想起在閣中,師妹的陪伴,師妹的支持,還有……師妹的守候。
想到這些,他便能再提起一口氣,繼續支撐下去。
到最後他早已神智不清,直到柳師父擋下他的拳頭,將他的神智喚回。
他開口第一句話,問的是師弟妹安危,得到柳師父的正面回覆後,便又脫口問出自己真正想問的……
「那……無名呢?」武轍語氣生硬,飽含憂心地問著。
「我沒事,多虧了師兄。」
無名的聲音聽起來很有精神,武轍露出一個笑容:「啊……太好了……果真來得及時……」說完便暈了過去。
當他再次醒來,發現自己被名師妹半拖行,走在前往俠隱閣的路上。
武轍迷瞪著眼,發現自己被拖行,只覺得是因為師妹已經太累了,沒覺得自己委屈。
「師妹,累了吧?」他說。
可師妹好像嚇了一大跳,面上有些尷尬:「師兄!你醒啦?我一點都不累呢!」
他不知道為何師妹反應這麼大,但肉眼可見,師妹身上的傷口也不少,身軀微微顫抖。
「咱雖然平時是遲鈍了些,但好歹也是位武人。師妹你身體的顫抖,咱都感受到啦!」武轍硬是站起身:「嘿!你師兄咱可沒這麼脆弱,我自己走吧!」
他看見師妹皺眉,走近自己,開口對他說道:「師兄就乖乖的吧,你現在的身體狀況不成的。」
師妹貌似要硬將他揹起,他連忙左右打量,看見一塊還算平整的大石頭,揚笑開口道:「哈哈哈哈!師妹這股牛勁,真不知是跟誰學的!這樣吧!有否瞧見那邊那塊石頭?咱們便去那邊坐一下,這樣師妹你能喘口氣,也不用擔心咱傷勢加重。」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自己走去那石頭所在之處坐下,師妹自然也不好再堅持。
「呼……方才可真是驚險。幸好你……們都平安無事啊!師妹,你可知道,咱剛剛,是如何堅持下來的?」武轍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躺在大石頭上望天,差點就又失言。
爹和天目叔叔都說過,不可以隨意敗壞女子名聲。
他對師妹說話,態度還得再嚴謹點,尊重點。
「定是因為師兄持之以恆的鍛鍊呀。」無名道。
無名的語氣太篤定,武轍不由得大笑出聲。
「哈哈哈!咱也曾以為,十年如一日的鍛鍊,或是近瘋魔般特訓,足以讓自己,成為難以撼動的壁壘。但當屍人們前仆後繼湧上前來,兩眼所見盡是爪影,兩耳所聞皆是那詭譎笑聲之時。咱只感受到渾身疼痛、麻木、疲勞、迷茫席捲而來。而在最後,使我留住最後一絲清明,方才得以半步不退的……是你。」武轍看著天空回想方才的一切,終究忍不住說出真心話。
「咦?這……我方才什麼也沒做啊!」她去護送師弟妹,回來師兄就昏倒了,除了針灸可沒額外做什麼事情啊。
「以往,當咱站出來,守護著師弟師妹,守護著村落百姓時。咱總想著,他們,只能靠我。」武轍原本以為,這就是自己的信念。
「哦……原來師兄這麼想麼。」無名柔聲隨口說道。
這卻激起武轍強烈的反應,他慌亂地解釋著:「啊啊!這並不是指咱武藝高強,而瞧不起他們之意。而是咱認為,守護他們,是咱的責任,咱要以這一己之力,護得咱周身一隅。但情勢的發展,卻往往非我所願。說來慚愧,這就彷彿……一架看似厚實穩固的木人樁,卻總是在遭受強力打擊時,轟然倒下。」
武轍想起過去無數次的失敗,最後一次還賠上了蔡思小姐的性命,還讓師妹為那件事自責傷神。
「直到在閣中,與你相識。當咱站出來時,是你,與我並肩而立,當咱心生倦意,是你,隨我一同修練。」
雖然都是他強迫師妹的,但師妹也沒拒絕過就是了。
武轍認真地對她說道:「當咱對信念心生動搖時,是你,支撐著我,當咱倒下時,是你,守護著我,照看著我。這一路以來,你已在我的身邊,留下一個清晰的身影。讓咱知道,咱往後不再需要孤身面對一切,咱能很放心的,將背後交託與你。有了你,有了支柱,有了信念,咱知道,咱不再是那木人樁,咱,尋著了根。得以茁壯、屹立,支撐更久,庇蔭更廣。或許人啊……總是在被人守護後,才學會守護別人。因著你,咱大概能說是,學會了一些吧。往後,不論你我是否還在江湖同行,咱會永遠帶著這份因你而生的信念,面對一切。就彷彿,你還在咱的背後。」
武轍越說越順,不知不覺就將心底話都掏空了。
師兄突然口齒流利,無名有些驚訝,她也對師兄那句,人總是在被別人守護後,才學會如何守護人,心有戚戚焉。
可不就是俠隱閣的大家一路護著她,才讓自己萌生出保護別人的念頭麼。
「只是在你的背後嗎?」
「咦?師妹你是指……?」武轍覺得心跳快到要窒息。
「最好的夥伴,自然是要站在身邊啦!」無名毫不猶豫說道,表情未曾動搖。
夥伴啊……武轍愣住了。
也是,師妹那麼優秀,怎會看上毫無天賦的他……
「啊……呃……當然……當然!」武轍回過神,才驚覺自己剛剛多麼唐突。
「哎呀……畢竟咱是師兄嘛!總是受你照顧,這樣咱多不好意思!不過呢……嘿嘿,咱也明白,咱現在還有許多不足之處。若你願意,那以後,還請繼續多多指教了,名師妹。」武轍慌張起身,覺得自己不該說那些話給師妹造成困擾,胡亂轉移話題。
「好的,師兄。以後我還是會好好保護師兄的。」無名點頭,開口保證著。
「呃……啊哈、哈哈哈……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由我來保護你吧……畢竟我可是師兄呢……」
無名示意想攙扶師兄,武轍還在尷尬之中,趕緊擺手拒絕了:「唉呦!一聊就忘了時間!咱們該回閣了!不然,柳師父說不定以為咱們又遇上啥了!師妹走吧!」
武轍突然健步如飛,完全忘記身上的傷痛,拋下無名,小跑著去了百草廬。
「就這樣?」武昊很疑惑,他還以為轍兒做了甚麼於禮不合之事。
他們武家確實是官家大戶,但同時更是江湖人,轍兒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了?
「爹不生氣?咱……對師妹說那些話……是不是有些出格了……」武轍低聲道。
這樣轍兒就覺得出格?武昊突然覺得想去找慕容旭問問,他平時怎麼替他教導自家兒子的。
該不會是照著大戶規矩養的罷!?
不出格還怎麼娶媳婦?只要不過於踰矩,不犯罪,就該趁年輕衝動一把。
武昊輕笑幾聲:「你找無名女俠,單獨陪你習練武藝,單獨出遊寫生繪畫,她還照顧過瘋魔暈厥的你,這一切你都不覺得出格,只幾句話,你卻掛心到現在?」
「那不一樣啊……師兄妹互相關照之事常見……可只有登徒子才會在口頭唐突女子……」武轍難過地解釋著。
更別說他說完還被師妹委婉拒絕了──他堅信師妹是不好意思開口罵他,才淺淺將話題繞過。
「轍兒。」
「爹……?」
「你沒試著直接開口對無名女俠說,你心悅於她麼?」
「爹……!咱怎、怎麼可以做這種事!萬一、萬一……」
武轍結結巴巴,說不出口,他怕如此直接,會嚇跑師妹,連同門都沒得當了。
武昊瞭然於心,嚴肅道:「所以你就等著無名女俠先開口捅破那層窗紙?讓一個女孩子等你等到大好年華都過去了,像話麼!」
而且武轍用的詞句太繞,無名女俠恐怕不一定有反應過來他的意思。
這點武昊倒是稍微能夠確定。
他當捕頭遊走各地已久,看人的眼光極為精準。
那女娃兒就是個在個人感情上少根筋的人,轍兒則是在人情交際上少根筋。
他們若能在一起,也許能夠互補。
「等、等我?爹……這話不能亂說啊……」武轍瘋狂搖頭擺手,試著維護無名的閨譽。
武昊感到無奈,他兒子真有如此木訥?
若不是心悅於他,如何會捨身救他,還因此破相。
轍兒卻從未往這方面上想,只記得他自己那模糊的告白,疑似遭到委婉拒絕。
「你不願意爹到廬山替你說親,那麼,便讓你天目叔叔安排你相看人家,你該成家了。」武昊沒打算勉強。
甚至皇上隱約有透露過,想讓轍兒尚公主的意思。
只是當下他裝傻蒙混過去,轍兒不適合朝廷。
「啊……爹……咱……咱不想成親……」武轍面色為難地回答。
「轍兒,你想讓咱們武家絕後麼?」武昊語氣沉重地問。
他就武轍一個孩子,又即將在邊關涉險,如何能不煩惱這一切。
「爹……」武轍真的很為難。
「爹不能再等你慢慢決定,你要就鼓起勇氣,開口說破,要不就老實去相看其他人家。」武昊嚴肅認真地說道。
「爹……為甚麼突然這麼急?」武轍苦著臉問。
「轍兒,你可還記得你與無名女俠一同照看的那位葉霓思小姐?」武昊問道。
武轍一時間感到很詫異,臉色恢復如常。
「當然記得……」怎樣也忘不了。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失信於人,第一次直面死亡與失敗。
如果可以,他更希望爹稱呼她為蔡思小姐。
「嗯,記得便好。那件事如今為父已掌握到實證,要去往西方親查。」武昊停了一會兒,又道:「此行為父並無十足把握。」
「是吐蕃那一帶……?」武轍問道。
「國事為重。轍兒,為父如今放不下的,便是你尚未娶妻成家一事。」武昊直接了當地說。
「爹,這趟很危險?」武轍擔憂地問。
「哈哈哈……轍兒,身在江湖,有何處是不危險的?」武昊失笑。
「爹,咱陪你去!」武轍朗聲道。
武昊沉下臉:「你是真想讓咱們武家絕後?」
武轍啞口無言,雙手握拳,低著頭用眼角餘光偷瞥武昊。
「爹半個月後便要出發,你明日便告訴我,你的選擇。」武昊訂下時間與行程,放武轍一人思索,他則往坤龍門去找慕容旭商議之後的事。
武家和坤龍門離得很近,有互相照應之誼。
武轍在武昊走後放軟身子,隨地盤腿而坐。
「咱的選擇……?」他還有選擇麼?
選擇再和師妹告白一次,接著被師妹討厭,被師妹遠離,江湖再見猶如陌路人……
選擇和天目叔叔安排的對象成親,從此便要與其他女子保持距離,同樣再也不可能接近師妹。
怎樣看,他都會失去「師兄」的身分。
爹說師妹在等他……他是不是……該賭一次?
左手摸上下巴,摸到自己的短鬚,不免苦笑。
他如今的樣子,又糙又野,站在師妹身邊就跟大叔似的。
他配不上師妹……
就算師妹為了護他,殘了臉,仍是他見過最好看的女子。
「唉……」
他往後一躺,雙腿大開,就這樣癱在自家大廳盯著上方的屋梁發呆。
師妹傷到臉之後,就沒再露面過。
他很想向俠隱閣的師父們打聽消息,卻一直沒敢上山。
時間一拖再拖,在那之後到現在又過了數年,他更加不敢出現在師妹面前。
內疚之外,他更怕師妹親口說出「不怪他」這樣的話。
賭一次吧!
橫豎如今這樣,他也見不到師妹。
若願意賭一把,還能見師妹最後一次。
下定決心,他抿嘴閉眼,直接在大廳地上入睡,鼾聲隆隆作響。
隔日早晨,武昊與慕容旭相偕來到武家大廳。
二人還未踏進門檻,武昊就看見武轍躺在那兒酣睡。
「轍兒。」武昊沉聲喚道。
慕容旭微微一笑,他看不見,可他聽到了武轍那熟悉的鼾聲,與武轍年幼時一般無二。
「呵呵……看來轍兒已是下定了決心。」慕容旭打趣道。
武轍迷迷糊糊睜開眼,發現爹嚴肅地站在他身旁,驚得整個人彈跳起來。
他好久沒有睡過這麼遲才醒,昨日精神高度緊繃與內心的掙扎,讓他無意間出現些許小失常。
「爹……!呃,天目叔叔。」
武轍不好意思地撐著後腦勺,低頭抬眼看向二人。
武昊沒對他睡在大廳一事做批判,只是面容嚴肅地擺擺手讓他坐下,接著開口對天目說:「旭弟,請上座。」
慕容旭沒有任何扭捏,微笑點頭,斯文地走向上座。
他的腳步絲毫沒有停頓,可見對這個地方的熟悉。
武昊親自給慕容旭泡上一杯好茶,放在他身旁的小幾上。
慕容旭手掌精準停在茶杯旁邊,緩緩端起,啜飲一口。
他沒有開口,他在等武昊先對武轍發話。
「轍兒,清醒了?」武昊坐到與慕容旭相鄰的座位上,右手放在膝蓋上,態度端正。
「清醒了。」武轍誠懇地回應著。
「告訴我,你的選擇。」武昊沉聲道。
「咱……要上廬山……」武轍沒說上廬山幹嘛。
「呵呵……轍兒果然是下定決心了。」慕容旭攏袖淺笑。
武昊「嗯」一聲,滿意地頷首。
「那麼旭弟,該準備的物件與拜帖,都得交給你了。」
一來一回時間就會太長,武昊得和他們分別行動了。
「如果轍兒一切順利……那麼那些東西,便是聘禮的一小部分,庚帖我會寫好交給你。若不成,東西也留給無名女俠。」武昊仔細叮囑著。
若此事能成,用那一點東西當作聘禮,絕對不夠表達他想讓無名女俠當自家兒媳的誠意,他細細交代慕容旭還該預備哪些物什。
慕容旭一直掛著淺笑,他不認為此事有可能不成。
「卦象甚喜。」他說。
隨即又露出擔憂:「不過……昊哥這一趟遠行……」
他替武昊測的卦象卻不好。
「爹……天目叔叔這麼說,就讓咱陪你去吧!咱不能放心啊……」武轍再度開口請求。
武昊再度蹙起眉頭:「轍兒,事在人為,莫要過度迷信。」
聽見武昊說他的占卜是迷信,慕容旭忍不住笑出聲。
「啊……那、那咱還要上廬山麼?」武轍搔著腦袋問。
「當然要去,你應該相信你天目叔叔的卦象。」武昊點點頭。
如此雙標的行徑,難以想像這是出自大陽朝最剛正不阿、鐵面無私的御前神捕武昊之口。
慕容旭大笑出聲,昊哥還是如此有趣。
對武昊此行卦象不佳產生的焦慮,都沖淡了些。
「喔、喔……」武轍呆呆地應聲。
「轍兒,咱們武家沒有懦夫。我身為御前神捕,自當為國盡忠。異族蠢蠢欲動,我不能置身事外,必然是得親自出面去探查真相。」武昊一身浩然正氣。
他上前將手搭在武轍肩頭,認真說道:「若無名女俠願意嫁你,你可得遵循祖訓,明白麼?」
武轍不敢敷衍,誠懇地點頭:「咱絕不會做出有辱武家門風之事。」
武家祖訓,一生一妻,無子亦不得納妾,只可尋孤貧孩童收養。
這在世家大族中,是極為罕見的祖訓,一些千金都非常嚮往能成為武家人的妻子。
只是傳到武轍這一代,他資質不高,名聲不顯,熱度倒低了許多。
武昊想了想,又說:「若最後娶的不是無名女俠……你同樣不得違逆祖訓。」
「啊……咱……」武轍很為難,他還是不想娶除了名師妹之外的女子為妻。
而且爹這意思,怎麼好像他娶別人就一定會違背祖訓?
「呵呵……昊哥不必擔心,轍兒是個很有底線的孩子。」慕容旭出聲替武轍說話。
武昊點點頭,他也是擔心,萬一最後轍兒仍然開不了口對無名女俠說出心底話……娶了別人又惦記著無名女俠,感情之事,難以控制,如何發展就很難說清了。
至於轍兒開口後,被拒絕的這種情形?
他沒考慮過,他非常看好這一對孩子。
「爹……我保證,絕對遵循咱家祖訓!也絕不會做出有違良心之事!」武轍拍胸,開口保證道。
「爹信你。」武昊欣慰地將搭在武轍肩頭的手拍了拍。
氣氛轉緩,三人陸陸續續淺笑出聲。
家事安排妥當,武昊說回正事,他這次主動向皇帝請命,去複查邊關大臣勾結外族一事,也是為了解開自家兒子那個看似早已過去的心結。
葉霓思小姐之事,說起來是他的過失,苦果卻讓兩孩子承擔了。
皇帝仍以朝廷人手不足為由,未曾增派人手支援他,只讓他挑選坤龍門弟子協助,行事從簡。
他雖無奈,但對皇上確實忠心,在坤龍門選了不到十名菁英弟子,準備秘密前往。
這次去,非得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若為父不幸在此次行動中失利,不允許守孝,百日內成親。往後……你不得再入朝廷為官。我這麼說,轍兒你可聽明白了?」武昊嚴肅地叮囑著。
當年武轍於俠隱閣藝成後,曾在武昊的安排下,在坤龍門附近的小城鎮,當一個小小的捕快,試圖磨練他在此方面的能力。
可最後總因好心辦壞事,惹得同僚怨聲載道。
少數幾次完美把案件處理好,都是與俠隱閣合作,在無名帶隊協助下達成的。
武昊打消掉讓武轍承繼自己位子的打算──這也是皇帝原先的打算。
他明白到自家兒子,實在不適合入朝為官。
武轍重新踏入江湖,當一個聲譽好壞參半的遊俠。
「爹……」武轍很難過。
他若不應聲,那就是對爹的叮囑不看重。
可他若應聲,那就是默認爹這趟九死一生。
「嗯?武大俠還有疑問?」武昊沉下臉問。
「沒……咱知道了。」武轍悶悶不樂,低頭承諾了。
他爹只要這樣喊他,便是說這事情沒得商量。
他再多費力氣也無用。
「不必擔心為父,在朝廷沉浸幾十年,該保留的退路,我都預備著。」武昊穩當地說。
武昊忽然腳下使力,翻身上了大廳的橫梁,用他僅剩的那隻手在上頭摸索,好似握住個甚麼,又躍下落地。
他將東西塞到武轍手中,交代道:「這暖玉給你和無名女俠當作信物交換正好。」
他沒跟武轍說,這東西是皇上在前兩年,因他捉捕欽犯有功賜下的。
怕武轍聽不懂意思,他補充道:「若你娶的不是她,這暖玉也送她,冰清劍派那門天清訣,會損害女子健康。」
若兒媳婦是別家千金,就沒必要送這個。
武轍定睛細看手上的暖玉,上頭還刻著「武」字。
這暖玉……不好送給武家之外的人罷?
武轍沒他表面上那麼憨直,他也憑藉裝傻送過無名不少別有意涵的物件──例如他送過一條,親手繡上看不清是個「轍」字的手帕。
爹讓他送這有「武」字的暖玉……真的不會太過?
還有爹,把東西藏在屋梁上?
他偷偷瞄了好幾眼屋頂,說不定皇上多年賞賜下來的物件都在上面?
「轍兒,無名女俠始終是個女孩子,就算她武藝比你高,你也得護著點。明白麼?」武昊對無名容貌受損一事,一直對兒子頗有微詞。
至於武轍偷看屋梁的小動作,他只當沒看見。
皇帝賞賜的東西,他就只留下這塊暖玉,好給轍兒討媳婦兒。其他都換成真金白銀救濟貧苦,武家是一點也沒留。平日開銷都只從他的俸祿裡取。
還有從祖輩積累來的百畝良田,也都分給坤龍門弟子和田地附近的貧苦百姓種植,分文不取。
他相信自家兒子,可以憑自己的本事吃飯。不必留太多家財給他。
有本事的人從來就不會窮愁潦倒,沒本事的人,給他金山銀山都能吃穿。
屋梁上現在只有灰塵,其他甚麼也沒有。
「這是肯定的啊!咱一定會保護好師妹!」武轍不假思索地應聲。
武昊沉默不語,片刻後沉聲道:「那你還整整五年不去找無名女俠,也沒給她去信道歉?」
武轍苦著臉,悶聲道:「可師弟妹她們說的沒錯……若不是我,名師妹根本不必受那種苦……」
他有些自暴自棄。
在江湖上偶遇也罷,他肯定會護好師妹。
可要他主動再出現……他覺得自己不夠格。
「你和她之間,不需要別人下定論。我武家之人,也沒有縮頭縮尾的。如今你也下定決心要上廬山說清楚自己的心意,那更不必再把那些話放在心上。」武昊道。
兒子怎樣憨傻,那也是自家孩子,輪不到別人作踐。
「爹……咱並不在乎他們怎麼說我。可是萬一被名師妹知道了……那師弟妹會很慘的……」他小聲地說。
武轍真心不在乎別人對自己的評價,他早已習慣。
可若被無名知道有人這樣對待他,那結果是很恐怖的。
武轍不止一次見過無名動怒的樣子。
「還是讓師妹以為都是咱的問題,別讓她知道吧。」
武轍怕無名一怒之下,把師弟妹打出好歹來。
無名誤會他就誤會罷,他心大,就算有些難過也不要緊。
「呵……轍兒,你把無名女俠想低了。」慕容旭笑道:「既是事實,總有撥雲見日的一天。瞞是瞞不住的。」
武昊也同意這話,頷首看向武轍。
武轍抓耳撓腮,低下頭:「咱知道了……」
武昊要往西行,替國家探查邊境之事,就這麼插科打諢,用武轍的婚姻大事蓋了過去。
武轍到出發往廬山後,愣是沒想起自己原先纏著爹,硬要跟去西方的念頭。
武昊西去吐蕃查案,一去就是近一年。
隔年春,武昊受到埋伏,被鐵火炮轟炸身死,死訊傳回朝中。
屍體則被感念武昊之恩的百姓合力運送回京。
得此訊,帝怵,當朝在百官眼前,淚流滿面:「天又損我大陽一名良將!」
他是真切地悲痛,朝中純臣原就不多,武昊更是其中佼佼者,失去武昊,如痛失一臂膀。
隨即下旨撫卹武轍,金銀土地皆豐,甚至還給武轍一個承諾:只要他辦得到,他能同意武轍的任何一個要求。
此恩典完全沒有設限,百官勸阻,皇帝充耳不聞。
武轍並未挾此做出任何過分的請求,只是紅著眼,請求皇上讓他在父喪百日內成親。
帝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