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父與子
石崑追著疑似悲歡樓刺客的身影,一路追到楚天碧的院落之中。
這裡是……難道悲歡樓又要對楚天碧出手?
石崑面色嚴肅,飛身前往楚天碧的所在。
當他闖入院內,看見楚天碧面前,一個髮絲雪白的孩子正咬牙蹲著馬步時,他第一反應是退出院門,重新進入。
楚天碧看他走進來又走出去又走回來,眼眸微彎。
看來名兒的擔憂不成問題,崑兒反應不大。
「師父。」石崑壓下疑惑,拱手朝楚天碧打招呼。
楚天碧微微頷首。
「師父……我追著悲歡樓刺客來的,你可有看見?」
楚天碧搖搖頭,他大概知道這次石樓主又想做甚麼了。
「小小,來。」楚天碧對孩子招手,讓他上前。
孩子起身,垂肩,甩甩手腳,一臉竊喜小跑到楚天碧面前站定。
「崑兒,這是小小,還沒取大名,暫時這麼稱呼。」楚天碧雲淡風輕地把外孫介紹給他親爹認識。
孩子睜著一雙像母親一樣形狀的大眼睛,瞳孔和石崑一樣是金黃色的,好奇地看向這個陌生人。
石崑抬手捂著眼睛,再放開還是看見那孩子盯著自己。
「師父……?」他啥也不敢猜。
「是你和名兒的孩子。」楚天碧讓他大膽肯定些。
石崑一臉茫然,他和無名說好不要孩子。
無名想要孩子的話,為何不跟他直說呢?
「名兒並非有意違背和你的約定,這孩子……算是個意外之喜。」楚天碧開口解釋著。
「意外?」石崑不解。
照他們研究出來的方式,就算不能以避子湯藥避孕,也能以自身真氣迴避有孕才是。
這種意外,很難發生。
除非……無名身上有他不知道的問題。
「無名身體怎麼了?」石崑終於把無名的虛弱和眼前這一切聯想在一起。
楚天碧沉吟片刻後,拐著彎對他說:「崑兒,在你的記憶中難道不曾見過……有誰和名兒如今的樣子雷同?」
石崑腦海飛快思索著,和誰相似呢?
在他的人生中……確實有一個人,一直都是虛弱無比的模樣……
「我娘……?」石崑垂眸低喃道。
楚天碧沒有回話,小小偷偷繞到楚天碧背後,只探出一顆小腦袋瓜子偷看石崑。
「這跟無名有何關聯?」石崑疑惑道。
「我猜測,名兒身上發生的,便是孕育小小的代價。」楚天碧淡然地說。
石崑腦中一片混亂,他一時的貪歡,害了無名?
楚天碧安慰他:「你不用自責,我們該慶幸,幸好名兒懷上了孩子。」
石崑脫口問道:「為何?」
「若非名兒懷上孩子,石樓主肯定不會給她鎮痛的方子,也不會替她調養被那劇毒侵蝕的身體。」楚天碧回道。
「當初那毒……果然沒解!?」石崑懊惱極了。
他在人際關係上的觀察力與細心程度始終不夠,居然忽略了這些。他如何能不自責……
「道恆師父也拿那毒沒辦法?」石崑皺眉問道。
楚天碧苦笑:「是聖上不允許名兒解毒。」
「皇帝做什管無名解不解毒?」石崑眉頭皺得更緊了。
楚天碧嘆氣道:「名兒若解毒,或是擅自離開俠隱閣,聖上便會以俠隱閣叛逆為由,派錦衣衛以火器攻打俠隱閣。他要一個在他控制中的俠隱閣閤主。」
小小側抬著頭看楚天碧的側臉,他不知道外公和眼前這個陌生人在說甚麼,只知道娘親的名字一直被提到。
「而石樓主……八成就是建議聖上不讓名兒解毒的幕後推手,目的便是為了讓名兒能孕有石家血脈。」楚天碧直言不諱。
「嘖……!」石崑更懊惱了。
若非他沒察覺一切,還碰了無名……
「想知道完整的真相,還是得讓石樓主出面說明一切。我們在這說的,都只能算是猜測。」楚天碧補充著。
為甚麼要有石家的孩子,身上必須帶毒,如今仍是個謎。
石崑沉默著,楚天碧側身彎腰將孩子抱起,讓孩子盡量在石崑的視線之中。
「你要先給小小取個名字麼?」楚天碧問。
「我……先緩緩。無名她在哪?未明樓?」石崑不敢直視那個孩子。
他還沒完全接受自己已為人父的事實。
正在他等待著楚天碧回覆時,一道疾風朝他們所在位置疾射而來──
他下意識護在抱著孩子的楚天碧身前,那道疾風卻只是玄鐵鏢夾帶著一張紙,射在院牆上。
鏢上還掛著串上銀鍊的玄鐵護符,那是石家家徽,每個嫡系男子與其嫡妻皆有之。
無名脖子上也有,不過卻不是石家統一製作的那種。
她那枚護符是石崑親手雕刻出來的。
子當名:祈。
「甚麼意思?」石崑沒放鬆戒備,上前將紙張扯下。
那枚石家護符,暫時插在牆上不管。
刺客早已逃逸無蹤。
楚天碧也思索著這紙上的意義,字跡明顯仍是石司命的。
俠隱閣外的密林裡,石司非隔著面具悶笑:「哥,你跟著出來,悲歡樓沒人發現?」
石司命同樣一身普通刺客的打扮,面具隔絕他的樣貌:「誰敢在我閉關時打擾。」
他把悲歡樓管理得十分嚴謹,除了他刻意留的後手,其餘刺客皆不敢有自我思想。
「呵……」石司非輕笑。
「哼……」石司命沒再理會他,轉身朝太湖的方向飛馳。
口是心非的哥哥,石司非無奈跟上,要探望兒子孫子還得裝成一般刺客,深入想想……哥哥也很可憐。
他追上石司命詢問:「哥,你偷偷把那女娃兒的毒解了,皇帝也不會知道,為何不……」
石司非試著想解除石司命與石崑的部分心結。
石司命打斷他:「她不姓石。」
為了崑兒與崑兒的孩子,為了整個石家的未來,他絕不會替那女娃兒解毒的。
石司非聽不明白,繼續追問,石司命卻不再回答。
石司命一路無話,心裡在想:若是當初,能忍住對蘇綾的心疼,不要殺死蘇綾……若是當初,他的醫術毒術蠱術都能再高明一些……
說到底就是當年他太過自負,自以為能夠在一次試驗中,就解決石家的宿命,最終功虧一簣。
他順從妻子的意思全力保住兒子性命,卻再也無法面對自己的自負害死妻子的事實。
「唉……哥,那你還記得崑兒是奉旨入贅嗎?姪孫兒也不姓石呀。」石司非忍不住吐槽。
可石司命卻送了一堆補品和功法給那個孩子。
嗯……說起來,那個孩子到底該姓無還是姓楚?還是隨大陽朝國姓姓陽?
石司命停住腳步,僵硬地轉身看向石司非離自己越來越近的身影,面色冷然。
「噗……哥你該不會都沒想過這問題吧?」石司非大笑。
「哼,這大陽朝很快就沒了。」他孫子還是得姓石。
石司非不置可否,哥哥甚麼內情都不說,他對哥哥的話無從判斷真假,也不知道哥哥是否在賭氣。
攤攤手,石司非把雙手交叉枕在腦袋後方,吊兒郎當地緩步前進,哼著小曲。
看自家一直高高在上的哥哥吃鱉,還是很有意思的。
「哥,在我死之前,你一定要把全部的事情,從頭到尾跟我解釋清楚。」石司非開口要求道。
石司命漠然道:「我會的。」
在崑兒有能力殺死他之後,石家祖訓便能到此為止。
到那時,沒有大陽朝,亦沒有悲歡樓,便沒有隱瞞的必要了。
「回去後傳訊給江左輓歌,讓他替我做他當年應允的三件事。」石司命交代完便開始提速。
古劭今答應替石司命,在不違背俠道的範疇內做三件事,如今還剩餘兩件。
石司命打算動用這最後的暗手了。
「阿非,你輕功退步了。」石司命頭也沒回,提醒石司非加速。
石司非收起玩心,跟著提速。
離開太湖越久,越容易發生變故。
楚天碧試著讓小小親近石崑,石崑把紙揉成一團捏著,看向那個嬌小的孩子,神情複雜。
「我猜,石樓主是要你把小小的大名取作『祈』。」楚天碧見石崑遲遲不肯抱孩子,也不勉強,自己繼續抱著孩子與石崑說話,邊往未明樓走。
反正上回都破戒走出院子了,楚天碧也不在乎繼續在俠隱閣中走來走去。就某方面來說,他對打破規則與誓言,如吃飯喝水般自然,僅對他的仁道極為固執。
「嘖……哼!」石崑很糾結,他才不想讓自己的孩子用那傢伙取的名字呢!
他冷著臉拿下玄鐵鏢與石家護符,跟上楚天碧的腳步,把護符給孩子掛在頸上。
「祈字,求福也。」楚天碧低聲道。
他抱著孩子思考,石樓主祈求甚麼?還是就只是願孩子得福、平安順遂?
楚天碧始終相信人性本善,對石司命,他也抱持一視同仁的想法在做判斷。
石崑沒能抵得住世家思想觀念帶給自己的壓力,默認了孩子的名字叫「祈」,可一次也沒開口喊過,就照著最初見到孩子時,楚天碧說的小名喊「小小」。
無名接過孩子抱著大笑,精神看起來還算好。
「所以……名字就叫『祈』了?」她笑著問楚天碧。
石崑在一旁臭著張臉,手裡還捏著那紙團。
都鬧翻了!他都刺殺石司命十多年了!石司命還覺得他只是一時沒想清楚離開悲歡樓?擅自給他的兒子取名,這到底算甚麼?
瞧不起他?認為他不可能打敗他?
無名附耳在孩子耳邊細語,孩子乖巧地點點頭,無名憐愛地摸摸他的腦袋,然後將他往石崑面前塞去。
石崑被這舉動驚得回神,丟掉手中紙團,接住孩子,兩掌插在孩子腋下,就這樣把孩子舉在空中,四目相對,他的眼神恍惚,孩子眼中則滿是水潤,大眼睛眨著眨著,好像隨時會漫出水來。
「崑崑,你這樣小小崑會痛的……」無名往石崑的手肘內側一壓,強迫石崑將孩子靠到胸口。
石崑順著那力道,慌張地把孩子抱牢,孩子也乖巧地趴在他的胸膛,微微抬頭盯著他看。
孩子好嬌小,身子好柔軟,石崑有些害怕自己傷到他。
不過……
「小小崑……?」石崑聲音一沉,很不滿的樣子。
難怪楚天碧說孩子一直都叫小小。
「嗯?」孩子聽見他叫自己,軟綿綿地應聲。
「哼……」石崑朝無名哼了一聲,對孩子說道:「以後有人這樣喊你,不許應聲。喊小小方可。」
孩子先看向無名,無名憋著笑點頭,他才轉頭對石崑應聲道:「喔。」
石崑蹙眉:「回長輩話不許如此,你該說我知道了或我明白了。」
孩子眼中的水光更加閃爍了,有些委屈地重新回話:「我知道了……」
石崑又要訓話時,無名見兒子委屈巴巴的模樣,忍不住用力一掌拍在石崑肩頭。
「石崑,你再用這種方式跟他說話……我就不理你了!而且,你讓他別人喊小小方可應聲,是不想他知道自己的大名麼?」
石崑被拍了一掌,先是一愣,驚覺自己的行徑,居然和石司命在他幼時教導他的模樣一致,感覺頓時有些厭惡,便在心中提醒自己,莫要再如此行事。
接著是比孩子還委屈的心情浮上心頭,有這孩子,他在無名心中就不是最重要的了?
他又沒當過爹,哪知道怎麼和孩子說話,無名偏袒太過。
「小小……你的名字,叫『祈』。」他咬牙對孩子補充道。
「喔……我明白了。」小小剛應一聲,想起石崑方才的交代,又補上後半句。
石崑心口發堵,悶得他快吐血,莫名其妙當爹,莫名其妙被石司命搶走孩子的命名權,現在好像還莫名其妙被搶了妻子似的……
無名滿意地點點頭:「你真要不喜歡孩子的名字,你倒是給取一個呀。」
石崑沉默了。
「呵……崑崑真固執。」不願意又不敢不要。
都要殺石司命了,卻還要遵循傳統,守著尊長規範?
楚天碧靜靜觀望,他也覺得石崑有時過於守舊,對於他在大婚前做的那事,至今仍不敢相信。
照理說,按石崑這性格,根本不可能在婚前逾越界線。
他微乎其微地搖頭,都可以不遵守這個,還要弒父,卻不敢反抗石司命給他兒子定下大名。
他對石崑自訂的規則與底線感到一絲無語。
「他姓甚麼?」石崑悶悶地問。
無名原本想回答姓石,話到嘴邊收了回去,石崑肯定不願意孩子姓石,還有皇上的態度……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求助楚天碧,轉頭伸手輕輕扯動楚天碧的衣袖。
楚天碧暗暗發笑,自從認回兒女後,女兒有求於他便是這樣扯他衣袖晃動,跟當年的淨兒相比,顯得很新奇。
到現在他還是會對這個舉動感到愉悅。
「皇上應該不會介意小小姓石。」楚天碧輕輕開口道。
皇上不可能真的讓凌無絕與無名冠國姓,孩子當然不能姓陽。
那麼,孩子要姓甚麼,應當都可行。
「嘖……」
姓石,哼,也只能如此了。
孩子都生下來了,難不成還當他不存在?
石崑認下孩子姓石,可他真的好不高興。
得到正式名諱的石祈,好似累了般,在石崑還沒反應過來時,趴在石崑的胸前睡著了。
石崑更懵了,孩子是這種說睡就睡的生物?
楚天碧上前示意石崑將孩子給他,小心翼翼橫抱起石祈要往自己的院落回走,將未明樓留給二人對話。
無名上前兩步,先伸出手指確認石祈有無呼吸,才讓楚天碧走下未明樓離去。
她這個動作,讓石崑又是看得一愣。
「孩子……小小……他身體不好麼?」石崑問。
他看孩子在楚天碧面前蹲馬步的模樣,很正常啊?
「還有你……你的身體怎麼了?」石崑更想知道這個。
無名淺淺笑了下,大步跨前抱住石崑,石崑回擁住她,雙臂慢慢增加力道,緊緊相依。
她緩緩開口道出,這近四年以來的經歷,如何發現自己中毒、如何接任俠隱閣閤主、如何懷胎生子、如何將孩子藏在楚天碧院中養大……
「對不住。」石崑悶聲道。
她受這麼多苦,他卻直到如今才發現。
說到底,那就是他太關注在自己的事情上,在當年二人藝成結伴下山後,從未去關注她的事情……
他實在是,太過自我,太過自私……
「你不生氣?」無名輕輕開口問道。
「生氣,我生自己的氣。」石崑回答。
「早知道就不瞞你了。」無名嘟囔著。
石崑抬手順著她的白髮,心疼得不得了。
「我去一趟太湖。」石崑頓了下又道:「之後……沒大事,我便不離閣了。」
當年無名可以為他捨下傲氣請教宮紫痕,他如今也能為了無名,暫時壓下見到石司命便想殺的衝動。
「咦?」無名不解,稍微鬆開石崑,歪頭看著他。
「別擔心,我會平安歸來。」石崑低聲保證。
無名眼神愈發疑惑:「不能再等幾年?」
等孩子穩定些,她適應了痛楚,找到方式隱瞞皇上,能自由離開俠隱閣,再陪他去刺殺石司命。
「我不是去殺他的。」石崑蹙眉解釋。
無名更疑惑了,石崑就這麼有把握,他不殺石司命,石司命難道就不會殺他?
「逃走,不成問題。」石崑再度保證。
無名沒有答應,可夜裡石崑便悄無聲息地前往太湖了。
封穴鎖脈的無名毫無所覺。
離去前石崑站在床前望著她,眼神黯淡,連這麼近的動靜她都不能察覺……
要不是在俠隱閣有各位師父在,她的處境十分危險。
石崑毅然決然踏出臥房,奔往太湖悲歡樓,石家所在。
上一次回悲歡樓石家,已是三年多前,離開時可說是猶如喪家之犬。
石崑眼神堅定而平靜,輕巧穿過悲歡樓中的各個守備點。
他旋身飛落在石司命的庭院之中,滿院子的石蒜花,已經沒有能穩當下腳的位置。
他的腳底剛踩到實地,石司命的暗器無義金燈便飛射至他的腳邊。
「你踩到花了。」石司命冷冷開口,負手而立。
石崑暗罵自己大意,居然才剛抵達就被發現,他板著臉走到距離石司命三尺之處。
「你要怎樣才肯替她解毒?」石崑開門見山。
石司命冷笑:「哼……為父還以為你是想明白了,沒想到卻是來問如此可笑的問題。」
石司命雙手微動,雙掌五指間都夾著暗器,在腰邊微舉,隨時要朝石崑甩去。
「我可以替她解毒……只要……你能成功殺了我。」石司命手中暗器瞬間疾射而去。
石崑雙掌凝氣為罡,穩穩當當將暗器擊落。
「為甚麼?照石家規矩,她應當也屬二不殺。」石崑維持警戒姿勢問道。
先前沒名沒分沒話說,如今她與石崑已是正大光明的夫妻身分,照石家祖訓,當得悲歡樓庇佑。
「她可沒死,你這時又想起規矩了?哼,那何不乖乖回悲歡樓學習接掌樓務。」石司命諷刺石崑只會選擇性遵守石家規矩。
石司命雙手飛舞,連連甩出暗器,與石崑在電光石火間過了不下百招。
三尺,如此近的距離,石崑也沒落下風,還能接住暗器往石司命的方向甩回。
他的武藝一直都在進步,這三年多來,進步速度還越來越快。
「你老了,銳氣大不如前,你還能防得了我幾回?」石崑諷刺回去。
「呵……若非你是我兒子,你早就死上千萬回。」石司命眼中的不屑,滿溢而出。
石司命無所謂石崑的態度,若非石崑心中深處根深蒂固的世家觀念,以及那刻在他骨血之中的家規樓規,他如何會有恃無恐,一再來刺殺自己的父親?
還不就是篤定石司命不會殺他罷了。
「哼,你可別說,你忘了當初在俠隱閣,曾下了多少次暗殺單殺我!」石崑怒道。
「你如今可是還站在我面前大放厥詞,為父真要殺你,還能聽你在這開口說些廢話?」石司命冷笑。
他對石崑的進步很滿意,能有這種進展,表示他的安排一切順利。
「回來吧,崑兒,為父一直在樓中留有你的一席之地。」石司命冷著臉,平淡地開口,停下攻擊。
「哼……我沒想聽你說這些。我只再問你一次,你怎樣才肯替她解毒?」石崑緩緩後退,下意識避開地上的花。
這短暫過招中,已足夠他判斷出自己仍非石司命的對手。
嘖!老不死的!
「呵……為父的回答不會變,你甚麼時候能把我殺死,她便甚麼時候能得到解藥。」石司命嗤笑道。
「嘖……!哼!那我跟你便無話可說了!」石崑飛身便要逃出太湖。
石司名冷冽一笑,抬手便是滿天花雨,那是他的獨門暗器無義金燈造就的美景。
「都回家了,就別再往外跑了。」
石司命出手又快又狠,石崑初時還能游刃有餘閃避奔逃,不多時便位於下風,身上開始見傷。
石司命以手為哨,很快便有樓中門客四面八方趕來,共同追擊石崑。
「嘖……!怎麼會!」石崑沒想到石司命一直在留手,這超出他的預期太多了。
石崑被攔截下來,趴跪在地,最重的傷勢深可見骨。
「唉……我一直都不想這麼做,可崑兒你實在太不聽話。你真不肯回來接管樓務?」石司命漠然問道,一邊走到石崑前方停下,抬腳輕輕踩在石崑的手背上。
「哼!不可能!我一定會殺了你!」石崑仍不肯低頭。
「那留著你也沒用了,反正現在已有祈兒,廢品,終究是個廢品。」
石司命腳下發勁,便要踩碎石崑引以為傲的手掌──
此時只聞一陣如哭似泣,使人頭皮發麻的笛音悠悠蕩蕩劃破空氣傳來。
今朝橫笛暗飛聲,迴盪太湖道悲歡。
石司命停下動作,周遭的門客皆受笛音影響,御氣抵抗。
「江左輓歌……」石司命臉上現出殺意,轉朝笛音傳來之處殺去。
石崑藉此良機重新提氣而起,忍著血氣翻騰的痛苦往密道奔逃。
四周門客皆無力追擊,古劭今的笛音,專剋悲歡樓刺客心法,音攻……常人便難以抵擋,更甭說他的笛音還是專門針對悲歡樓心法研發的。
除了一些上品門客以及石家嫡系中人,沒人有辦法反抗這飄渺笛音。
石崑想笑,石司命這是自己親自培養出一個悲歡樓剋星?
他當初培育古劭今時,到底是抱持甚麼念頭?
難不成……古劭今是他們石家流落在外的血脈?
搖搖頭,這種推測他自己都不信,還是快些趕路。
不過古劭今為何出現在此,還救了他?
嘖……只能之後再說了。
當石崑抵達密道出口處,湖邊那小船停放位置時,表情便是一愣,船上那不就是古劭今?那方才石司命追擊誰?
「呵呵……師弟,久別重逢,太湖明江水,風吹起濤聲。多麼奇妙的緣分……」古劭今笑吟吟地,斜躺在小船上等石崑上船。
石崑回頭一望,暫時沒有樓中刺客發現此路徑,但仍不可久留,只得咬牙跳到船上,持槳往外劃去。
古劭今悠閒地看著太湖美景,時不時嘴裡迸出兩句詩詞。
石崑看得來氣,古劭今是來看他笑話?
「古劭今,你若不幫忙,便閉上嘴。」
古劭今好像這時才注意到石崑受傷,面上微微訝異:「師弟你受傷了……?難怪你無暇欣賞這淡雅詩詞與美景相合的瞬間。」
他好像很遺憾,輕輕搖頭,可卻還是斜躺著不動,手閒適地搭在船沿,手指輕敲,輕哼著曲子。
石崑忍住想用船槳打爆他腦門的衝動,使勁劃船,劃到半途,才終於因為傷勢過重暈厥過去。
「嗯……師弟總算撐不住了……」古劭今眼疾手快將差點掉進湖中的船槳回拉,接過劃船任務將船往目的地劃去。
「唉……做這種粗鄙之事,真不適合眼下雲白水清的美好景色……」說歸說,他劃船的動作一點也不含糊。
這下他欠石樓主的恩情便快還清了……只差一件不違背俠義之事……樓主說過,若他活著時沒還清……最後一件事便讓他跟隨少主,在不違背俠義的情況下照料少主……
呵,希望樓主活著將事情吩咐完。少主對他的成見太大,他沒把握與少主和平相處。
船靠岸後,古劭今將石崑抱出船體,仔細替他處理傷口,從懷中掏出藥丸塞進石崑嘴裡,用力一推,強迫他吞下。
「這離俠隱閣,還有些距離呢……虧了虧了……」古劭今嘆息著將石崑揹起,往俠隱閣前行。
他憑藉對俠隱閣的了解,和一身練到極致的輕身功夫,無聲無息將石崑安置在百草廬門口。
飛身躲上樹梢,他的手中夾著一枚石子,用悲歡樓手法準確打在百草廬窗上,造成響聲。
見到垂頭喪氣,慵懶走出門口查看的道恆,確認他接手了石崑的醫治,古劭今才默默離開俠隱閣。
道恆看見門口的石崑頓時無語,把石崑拖進百草廬治療,喊來弟子去通知無名,便拉垮一張臉替石崑檢查身體。
無名得知消息後,謝過道恆,便在處理閤務與探視石祈後親自照料石崑。
石崑醒來後,就發現坐在身旁,一臉疲憊的無名。
「無名……」
無名淡淡瞟他一眼,一言不發。
石崑想起身,無名伸手幫了他一把。
等石崑轉向面對她,雙腳垂落於地後,她才直視他,緩緩抬手,搧在他的臉上。
石崑頭微偏,一時有些惱,連石司命都沒打過他的臉。
力道輕微,毫無傷害,可侮辱性極高。
但當他蹙眉看向無名後,卻又只剩下愧疚。
他看見無名眼眶通紅,帶著血絲,眼底滿是青黑。
無名依然不發一語,給完這巴掌,她便起身回往未明樓。
「無名──」
無名沒有回頭。
道恆此時才走進來,阻止石崑離開百草廬。
「哼……臭小子,你當別人都沒脾氣了。」道恆雙手插腰怒瞪石崑。
石崑啞口無言,十幾年來,無名總是順著他。
她此時的怒火,有些超乎他的預期了。
「誰送你回來的?」道恆問。
石崑這才想起,自己是跟古劭今一同從太湖劃船離開的。
「古劭今。」他回答的語氣有些疑惑。
古劭今出現在悲歡樓做什?
好似就莫名吹了首八音泣血而已?
百思不得其解,從以前古劭今的行事作風就很另類。
石崑不再多想。
他現在只想快點找到無名,解釋自己這麼做的原因。
離百草廬有些距離的樹梢上,石司非笑著對身旁的石司命說道:「沒想到姪媳婦兒性子這麼烈。」
「哼,居然被一個女人欺到頭上。」石司命眼神凌厲,對此事顯然極為不滿。
石司命腳尖一點,閃身往楚天碧所在而去。
石司非忍著笑,都喊江左輓歌勞動了,還偷偷跟在後頭,他哥這彆扭性子……到底是怎麼養成的?
石司非沒有跟著,反而往太湖回趕,石司命不在太湖,他得假扮成石司命鎮壓那些魑魅魍魎。
楚天碧身形微動,轉身看向院牆。
院牆角落,樹蔭最密集之處,隱約可見似乎有個人影。
「石樓主大駕光臨,是來看祈兒?」楚天碧問道,他不知道先前的刺客就是石司命本人假扮的。
「哼,沒甚麼好看的。我是來通知你,兩年後的今天,我會親自前來殺你。」石司命沉聲哼道。
楚天碧聞言很意外,按照悲歡樓的手段,必定是刺殺不成功才會轉為正面交鋒,石司命卻直言不諱告訴自己,兩年後要殺他?
看見他眼中的意外,石司命沉聲解釋:「這偌大江湖,我只佩服過兩人,一個是坤龍門孟暢,另一個就是你。就連你師父,我也不曾看得上眼。」
就算是這樣,石司命還是沒必要提前告訴自己刺殺之事,楚天碧搖搖頭,這說不通。
「石樓主沒必要提前告知。」楚天碧點明疑點。
「哼,那個叫無名的,和那個叫凌無絕的,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完成欲達之事,為何沒有動作?」石司命丟出問題。
楚天碧瞭然,微微垂眸,眼中滿是悲憫。
「那麼,楚某恭候大駕。」
「哼。」
簡短對話結束,石司命便閃身離去。
楚天碧看著那身影消失,喃喃道:「即使是為了名兒他們,我也不能……」
他應當要全力以赴,可他內心……
不過真沒想到,石樓主會為了崑兒著想。
不對,或者說……一直以來,他都是為了崑兒在行事。
就這點來說,楚天碧完全比不上石司命。
「唉……」楚天碧嘆息。
他受自己的仁道桎梏,這輩子都不可能擺脫。
若石樓主願意親手殺死他,應當也是好事……
他的武藝沒有江湖上傳得那麼神,只是殺了他會有很多麻煩,例如需要面對霄烈的追殺……
希望石樓主到時別有任何顧忌,他也想,當一次好父親。
石崑在能離開百草廬後,第一時間去了未明樓,沒見著無名,又往二人的住處找去,仍是撲空,最終找到楚天碧的院落,卻只有楚天碧正在教導石祈背誦千字文。
拱手和楚天碧打過招呼,得知無名應當在藏經閣後院,便馬不停蹄趕去。
在藏經閣後院果真見到無名,她正盤膝坐在地上,手中鼓搗著機關木人,身邊還圍了十數架木人按序排開。
「無名。」
無名抬頭看向石崑,點點頭,站起身,手往腰邊一摸,展開許久未使的平沙萬里。
霎時所有機關木人,都擺出了備戰動作。
「石崑,認真與我打一場。」
「你的身體……」
「毋須多慮。你可要認真些,你若輸了,我便去信京師,請皇上下旨,讓我們和離。」無名的表情十分嚴肅。
「什……!?」
沒讓石崑再有時間思索,無名手中的機關扇微動,木人在她的控制下圍攻起石崑。
石崑連忙後撤閃避,破心掌瞄準木人核心打去,可無名靈活操控木人的技巧高超,木人總能避開石崑的攻勢,並還以顏色。
「為甚麼?」石崑邊打邊問。
無名氣定神閒躲在最後方,機關木人在她的操控中猶如真人,且是武藝大成的高手。
「你記得當年藝成,你最初的選擇麼?」無名輕聲開口。
石崑眉頭一皺,他當然記得。
他當時認為,俠道不同的二人,沒有在一起的可能,也不希望自己的道拖累任何人,尤其是拖累她。
所以他選擇……自己承擔一切,放棄她。
可是她說服他,讓他試著相信,俠道不同,理念不同,也能選擇相伴走出另一種道路。
「我明白你當年的選擇了。」無名道。
純粹的喜歡與愛,不可能換來天長地久。
想必楚天碧與姬憐容,也是看清楚了這一點才分開的。
「不是!」石崑閃躲間隙大聲否決。
他已經接受她當年的勸說,相信他們能選擇一起面對一切艱難。
「你是。」無名一字一咬牙,清晰地回道:「所以發現中毒難解後,我選擇不告訴你,便是擔心你潛意識中將我當成累贅。」
在無名操控下的木人越來越靈動,幾乎是壓著石崑在打。
「我……嘖!你不能拿未曾發生過的事來假設!」石崑顯得很狼狽。
他知道要贏,就得先拿下操控木人的無名,可他現在連近身都做不到。
「嗯,這點無可否認。可接著呢?在我選擇坦白一切,請你再等一等,別自己一個人鋌而走險跑去太湖時,你為何要偷偷摸摸下山離去?」
石崑咬牙,他難以解釋,他的確是……認為無名如今不能運轉真氣,不該再涉入一切。
「我沒有真氣,依然可以打敗你。石崑,你從來就沒真正信過我。」無名淡淡地說。
「我只是想找出解決你身上問題的方法!」石崑辯解道。
「我們都已經告訴過你,是皇上不讓我解毒的,並非道恆師父解不了這毒。」無名平靜地描述。
「我……嘖!」石崑急了,不斷在試圖突破這木人陣。
無名淺淺微笑,始終沒有改變的人,究竟是誰呢?
楚天碧牽著石祈來到此處,無名抬眼望去,微笑道:「小小看著,機關術學到極致,就算沒有武藝,一般人也拿你無可奈何。」
「好。」石祈小小聲應好,眼睛水亮亮地盯著一切。
石崑則是下意識往楚天碧投去一眼,他希望楚天碧能替他說句話。
楚天碧卻僅是勾起一抹淺笑:「崑兒可要再努力些。」
他並不反對無名下的決定,和離或是休棄皆無關緊要,江湖兒女,不拘小節。
聽出楚天碧言下之意,石崑臉色一變,決定以傷取勝,強勢攻入,出手奪取無名手中之扇。
看出他的意圖,無名不慌不忙,讓木人按照既定的陣法變化,石崑硬是沒能找出任何機會闖陣。
「不可能……!連木師父都沒辦法如此!」石崑低聲道。
沒真氣與武藝配合,光憑木人的能力,不該如此強大。
無名垂眸,淡然道:「所以你一直小瞧我了。」
她開始變招,片刻後木人們便將石崑壓制在地。
「我與石司命交手時,就知道你不是他的對手。你的性子我一直都很清楚,所以我也沒有說過甚麼,只是想著,贏不了沒關係,盡可能陪在你身邊,讓你全身而退就好。」無名說出實情。
十幾年來的交手,無名對石司命的實力有很深切的瞭解。
石崑堅持要親手殺石司命,無名也順著他的堅持,她一直只要求石崑一件事──不要傷害到他自己。
石崑的自尊碎了一地,如今他才知道自己多麼可笑。
「明日我便去信京師,小小就留在我身邊照料,父親和道恆師父、柳師父他們都會幫我。你……多珍重自己。」
石崑慌亂地開口:「我──不行!你不能──!」
他可以改!即便無名如今說出的事實讓他感覺自尊受創,他也願意聽,願意改……
無名搖頭,她明白,石崑確實是個大俠,且是傲氣十足的大俠。
但他的心性一直停留在十幾年前,意氣用事,如此往復,總有一天,她會沒辦法保全他。
這次的事情,便是教訓,她不該一直順著他。
不是每次他隻身犯險都能如此好運,活著歸來。
「我能,你也可以。你不需要我。」無名平靜地表示。
她將木人撤開,走上前拉起石崑,石崑用力抓著她的雙臂不肯放。
「石崑,放手罷。」無名語帶雙關。
楚天碧微嘆,上前拉開石崑。
「崑兒,你下山罷。」他說。
「師父!」石崑不可置信地看向楚天碧。
隔日無名果真去信京師請求和離,皇帝允了,在皇宮中開懷大笑。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曾多顧忌石家與楚天碧聯手。
即使多次驗證石崑並非石司命之子,他仍不能放心。
這種局面正是他最想看見的。
石崑茫然領了聖旨,被「請」下山,完全不知自己與無名的情誼為何會落得如此境地。
他做不出死纏爛打的行為,就這麼帶著疑惑與哀傷,在山腳徘徊好一陣子,不久後貌似遠離了俠隱閣。
石祈在石崑離去後問無名:「娘,為甚麼要趕爹走?」
「問的好,你爹就是不問。放心,會和好的。這只是權宜之計。你長大以後不要光說出自己的想法,記得也要多問問別人的想法。」無名笑著摸摸石祈的腦袋。
石祈似懂非懂,睜著大眼睛朝無名甜甜一笑。
反正爹沒啥作用,也不常陪他,有外公和娘親就足夠了。
他這麼想,也就不再提起這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