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藍衣小男孩 (前篇)
「藍祥樺?」
「嗯?」
「我們是說要出來討論通識的報告,對吧?」
「對啊。」
「原本是說要邊吃宵夜邊討論的,你應該還記得吧?」
「對啊。」
「現在是半夜兩點,你知道的吧?」
「對啊。」
「那你現在是在衝三小啦!」
半夜兩點的淡海輕軌旁,藍祥樺穿著厚重的寶藍色外套,騎著Youbike往淡海新市鎮的方向前進。
該死的,睡覺睡到一半LINE突然跳通知,還以為是誰,沒想到是藍祥樺問我要不要討論報告的東西。
我直接回絕,但下一則訊息立馬跳出:
「我已經在樓下了 拜託啦 當作陪我吃ㄍ宵夜」
當下我認真覺得,他是個王八蛋。
但我還是走下去了,想說就陪他一下。
誰知道他會突然發神經,說要騎腳踏車到處晃晃,連腳踏車都幫我借好了。
輕軌已經停駛,紅綠燈也幾乎變成了閃紅燈。
一路上風很大,我們兩人沒什麼交談,只是一前一後朝著目的地騎著而已。
雖然天色昏暗,看不太清楚他的臉,但偏快的車速隱約暗示我,藍祥樺現在,或許,心情不太好。
這也只是猜測而已,他的想法我實在是難以捉摸。
跟在藍祥樺身後騎了一大段後,我看見一座明亮的紅色心型地標映入眼簾。
看來我們騎到了漁人碼頭。
儘管是半夜,但還是看到了幾幢黑影,不知是來夜遊還是約會,說實在真的連是男是女都看不清。
我到現在還是搞不懂,兩個大男人半夜兩點跑來這種情侶聖地要做什麼。
藍祥樺停好車,往前走了幾步,腳步有點不穩。
「喂,你還好……」
再往前走幾步,發現他是往廁所的方向前進。
「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他不斷低聲碎念:「出門前喝太多水了,超想尿尿,膀胱快炸了。」
……嗯,看起來沒事。
如果有情侶在這附近散步,大概會撿起被戳破的粉紅泡泡砸死藍祥樺吧。
不過我倒是稍微鬆了一口氣。
這種不看氣氛的行為模式,還是我熟悉的那個藍祥樺。
*
「所以。」我率先開口:「你來漁人碼頭要做什麼?」
在他解放完後,我們從心形地標旁的小路走進去,沿著海邊散步。
「沒有啊,就突然想到。」
「蛤?」
「報告想到一半覺得好累,就喝了旁邊的梅子醋,就突然想來看海了。」
「什麼跟什麼。」
疑惑的同時突然注意到,藍祥樺的聲音有點飄忽。
再仔細一看一下,路燈照耀下,他的臉似乎比平時更更加紅潤一點。
「……喂,藍祥樺,你喝的梅子醋是不是玻璃瓶裝的?」
「好像是吧。」
「那好像是我昨天買的梅酒。」
「真假,不是我前幾天釀的梅子醋?」
「靠,你怎麼連梅子醋都會釀?」
這傢伙到底還有什麼不會的?
「呵呵。」
不對啊,那濃度也才十趴左右,為什麼他會醉成這樣?
「也不錯啊,今天是個適合喝酒的日子。」
我看他走路越來越晃,趕緊把他拉到一旁的河堤坐下來。
「我啊,只要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會來這裡。」
「都會來這裡?」
這麼說來,他好像還真的有幾天晚上會突然消失不見。
「是說,心情不好是指……」
「沒幹勁沒夢想,只會做表面功夫的組員啦。」他忿忿不平地將腳下的石頭踢進海裡:「我不想管他們,但看到還是會很不爽。」
和他平時無所謂的笑臉判若兩人。
以前從來沒看過他那麼直接表現出自己的情緒,應該說,他很少說到關於自己的私事。
「扯到通識啊分組啊,果然沒幾個好東西,還不如自己自幹來得方便有用。」
莫非他是酒後吐真言的那種類型?
「洪晉倫你覺得啊……」藍祥樺的聲音越來越茫:「藍色這個顏色,好看嗎?」
「蛤?」
「你有喜歡的顏色嗎?」
「蛤?」
問題跳來跳去,看來藍祥樺真的茫掉了。
喜歡的顏色?
這種小學生才在問的童言童語,身為在看天竺鼠車車的成熟大人哪會去思考?
話又說回來,這傢伙平時的行為舉止,確實像小孩子般任性就是了。
「我沒仔細想過。」
「就說啊!」他突然大吼:「你太不注意自己了!」
「蛤?」
「不要整天蛤來蛤去的!你沒有自己的想法嗎?還是你要去木曜四超玩應徵主持人?蛤?」
……啊你現在又是在蛤什麼啦?
「你就是這樣,太在意別人了!」藍祥樺指著我的臉,臉上沒有半點笑意:「這樣一定很受女生歡迎吧!優質暖男,長得也不差,又會時時刻刻留意他人的一舉一動。」
呃,他現在是在稱讚我嗎?
「……謝謝?」
「但是你又溫柔得太奇怪了!」
藍祥樺又開始大吼:「友好相處不過是你單方面的妄想罷了!我就問,你覺得他們真的需要你嗎?你又真的需要他們嗎?」
「什麼意思,幫助人哪需要理由……」
「你有沒有想過?那會不會只是你自以為是在關懷他們?」
藍祥樺幾乎是用吼的說出這些話,我甚至懷疑他已經茫到失去理智。
「你還好……」
「沒有不好!代表你是個好人!」
「蛤?」
「但好人總是會被人利用!你如果不在意自己,沒有自己的想法,不夠自私,別人只會看不起你!你會被利用!被當成中央空調!」
啪。
原本自在擺動的雙腳,突然停在堤岸上,像是開關被人戳中似的。
藍祥樺剛才的表現,在外人看到或許很好笑,但我不覺得。
「那樣子也沒什麼不好吧?」我試圖反駁:「只要能好好相處就……」
講到後面卻越講越小聲。
仔細想想,我好像除了會跟班代他們吃飯以外,就沒有太多交集了。
反而是他們會一直要我幫忙點名,要我借他們作業,而我似乎沒有需要他們的地方,應該說大多數情況他們根本幫不上忙。
無條件的單方面付出。
我是不是,已經變成藍祥樺口中的中央空調?
我跟班代他們算是朋友嗎?
扣除掉社交的利益關係後,『他們』跟我究竟還有什麼聯繫?
『他們』對我又是怎樣的存在?是必要的嗎?
就連那些偶然的厭惡也是?
「你知道,藍色是個能讓人平靜下來的顏色。」
說著這句話的同時,他的聲音也漸逐漸平穩靜下來。
「但是他永遠只是陪襯的顏色,藍色當作主流,很容易給人一種陰鬱,或是不夠有朝氣的感覺。」
「在主流的社會,藍色是不被重視的。」
明明有路燈映照,他的寶藍色外套卻逐漸失去光芒。
「而我卻對藍色感到無法自拔。」
不,那是黑夜。
「喂!」
我向前飛撲,抱住往前滑落的藍祥樺。
然而施力的方向不對,側面抱住他的我,被他的重量一起拖進水裡。
撲通!
海水的鹹味直接灌進我的鼻腔,我忍著眼睛的刺痛,趕緊伸出一隻手,憑印象抓住剛才坐著的堤岸。
水的浮力撐起我和藍祥樺,我扣住他的手爬上堤岸,站好腳步再將他拉上來。
他大力咳嗽,似乎有點嗆到。
「沒事吧?」
然而他輕咳三聲後,跪在地上,抬頭直視著前方。
「我喜歡藍色的低調,喜歡藍色的沉穩,喜歡藍色那內斂的強大。」他的聲音有點沙啞:「我只想在自己的世界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沉浸在自己搏來的成就感裡。」
「為什麼,人不能靠自己一個人活著呢?」
「為什麼我在小學時講出這句話,要被所有人笑呢?」
「為什麼,沒有人懂得欣賞藍色的美?」
講到後面,尾音甚至帶了些哭腔。
我轉過頭看向海面,不發一語。
不管是男是女,我都最害怕別人哭了。
那像是窺探到他人隱私的尷尬感,令我全身發抖。
有那麼一瞬間,我感覺自己身邊坐著的不是二十歲的大學生,而是一個純真、且涉世未深的小男孩。
剛才聽到的,或許這蘊含著是藍祥樺的親身經歷也說不定。
與人相處看似自由,但實際上,從小到大的教育制度卻在無形之中引導我們,將我們形塑成社會需要的人格:
好相處,平凡,謙虛,最好不要有太多想法,所有人都是同一型號出產,這樣管理起來才最方便。
一定有人做過孤傲的夢,但幾乎所有人都選擇了放棄。
因為太難、太累,就算有諸多怨言,和合作的利益相比,再去為那些理想與自尊堅持,只不過是無稽之談、自找麻煩。
然而當我們放棄掙扎、,選擇長大時,藍祥樺卻依然做著他的藍色夢想。
他正是少數那幾個,將自身成就看得比合作利益更重的人。
他是藍色的藝術家,只為了自我成就而沉默悶的藝術家。那件藍色外套,長久以來掩護了內心的小男孩。
掩護了那個不斷被目光灼傷,無法被他人理解的小男孩。
只因為他無法在正常環境下歡笑。
那些看似無所謂,我行我素的笑顏,此時刻回想起來卻蒙上一層灰藍。
藍祥樺不斷地發抖。
不知是因為全身濕冷而發抖……還是暗自啜泣。
「辛苦你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原本想要說點什麼。
但忘卻藍色的我,似乎已經找不回能安慰他的心境。
下回:藍衣小男孩 (後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