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
逆向行駛(中篇)
那次以後,我變得不再因為一些小事生氣或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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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好相處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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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自閉癥的事情以外,我開始會試著跟其他同學聊天,這些將近四年來的同學,其實並沒有我們想得那麼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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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很會畫畫、大餅力氣很大、壽仔也在看《灌籃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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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之間,意外的滿多話題可以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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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以前不理解對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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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有想過要不要問他們,以前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而欺負我,但這種問題好像還是太尷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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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現在他們對我擺出來的表情與態度,已經不需要再花費心思過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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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後玩的不是打架為主的鬼抓人,而是真的輪流當鬼的鬼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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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早到教室時,會跟A老一起在吊扇上放橡皮擦,或是在門縫上放講義,整那些比較晚回來的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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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過生日時,會一起跟A老拿倉庫的氣球灌水,幫壽星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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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講義後,可以和蜘蛛討論畫畫的東西、和大餅比腕力、跟壽仔討論昨天晚上《灌籃高手》的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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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應該是我第一次感覺到,除了家長、老師以外,自己擁有可以隨意接觸交流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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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朋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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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快地玩鬧、讀書、聽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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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班級,似乎已沒有任何愛哭鬧的小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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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像個大人一樣拿捏好分寸,原來,生活就可以變得如此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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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的生活開始浮現出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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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這還不是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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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只是憧憬,以及可能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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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的病癥和三年以來的脾氣,並非一朝一夕就能改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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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應和理解速度比較慢的我,有時候在對談上會顯得比較遲緩,對於他人的玩笑話,也很容易無法領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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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他們欺負的那三年,我學會表現自己的情緒,但大多數都是悲憤,也因為這樣,我的彆扭脾氣反而是變本加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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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學會與他們交流的方式,動手的部分大於動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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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和他們和好以後,依然如此,只是力道會克制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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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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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我用講義揮到了壽仔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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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試圖要搶走我的講義,現在回想起來那應該是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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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沒意會過來,所以我真的生氣了,直接往他的臉上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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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幅畫面被A老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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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在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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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風雨前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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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搶我講義!」我大聲捍衛自己的正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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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仔將他的手移開後,紅色的刮痕出現在他的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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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是這樣沒錯。」他低聲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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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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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老用力拍了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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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暴怒的前兆,全班都安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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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五點半了,我和壽仔與一些同學要去其他教室上英文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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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晟跟我過來,其他人先去上英文課。壽仔你去保健室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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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出事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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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帶到了一間空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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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A老,我感覺空氣充斥著暴戾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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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度的驚慌擾亂了理智,我開始流下眼淚:「不是!是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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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就可以動手打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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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拍桌站了起來,雙眼瞪大,平時的頑笑已蕩然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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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們以前的關係,你們可能有過一些爭執。」他壓抑著怒氣:「但我上次是怎麼跟你說的?在這個班我把你們當作大人,有問題用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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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哭得更厲害,以為能得到些許同情,但反而招來了反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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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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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試椅子被摔碎在地的破碎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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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次真的生氣了!」他咆嘯怒吼:「你很乖!沒錯!但不代表你哭就可以被原諒!不代表我們就要一直縱容你!甚至是心情不好就打人!只有流氓才會不講道理就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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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現在是我要把你當流氓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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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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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乖寶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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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意料外的怒吼,終於讓我真正意識到,自己的行徑套用在正常人身上,究竟會得到什麼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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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們的成熟,讓我忽略了正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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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我們都曾經有過錯,但最後只剩下我,沒有任何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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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要知道自己的問題才會去改正,當時的我卻以為自己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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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不知道,一切都是同學在包庇我的故步自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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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什麼乖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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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濫用別人同情,連流氓都稱不上,讓自己厭惡無比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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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一直以來,都不是因為我很乖,而是因為我有自閉癥,老師們才會縱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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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A老現在做的,是讓我看清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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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教室裡,我不是大人,只是個被大人忍受的問題兒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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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這裡,前所未有的罪惡感,化作淚珠無聲的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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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沉默後,教室只剩下我的哭聲。不知過了多久,他拉來了另外兩張椅子,示意我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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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我不疼你嗎?」此時他的聲音已經溫柔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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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了,我非常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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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我,老師們都知道你有自閉癥,所以對你可能有比較多的包容,我也不例外,這是我第一次對你大吼,老實說,我非常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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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聲音,聽起來是真的快哭出來,跟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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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辛苦,我知道,你做了很多復健,和同學友好相處,以一個自閉癥的人來說,已經很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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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遲早你和好朋友們終會成為大人,要學會溝通,自己去解決問題。老師們不可能保護你們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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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必須學會怎麼成為一個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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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天生就有自閉癥的你,更需要學會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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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希望,未來的你被別人看不起。」
*
──你走過了 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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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留下了 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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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過的話 早已經沒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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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時光 飛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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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長大的 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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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會離開 到更美好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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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子邦妮的《你已忘記但我還記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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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五十二首歌的循環陪伴下,終於抵達了高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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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呼吸後,是沉重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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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還沒見到人就哭出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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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只是回憶,回想到這裡鼻頭卻湧上一陣酸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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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感激遇過的每一位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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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像是家人般細心的呵護我,試圖讓我有一個良好的生存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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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對我影響最大的,還是A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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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以親子,而是以大哥的角度和我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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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給我一個安全的環境,只給了我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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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只有在那一年當中,我才感受到自己顯著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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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因為成績而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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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因為憤恨而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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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學會了溝通、忍耐,這些大人應該要具備的能力,忘卻了孩童的放縱與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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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還學了一點他的幽默,希望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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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其他大人是保護我順利長大的堡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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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A老就是在成長過程中的最後,將我踢下城牆的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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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人或許就是要摔過,痛過,才會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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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懸崖摔落的經歷,即使到現在依然受用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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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謝謝啦,A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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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依然好好的活在這個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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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不再那麼亮眼,也許不再那麼乖巧,可能朋友還是沒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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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現在,我已經可以腳踏實地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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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下車,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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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風的老式建築佇立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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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那麼像老人會住的房子啊。」我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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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你離開安親班到現在,都快二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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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現在,還是那個酷老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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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按下門鈴,期待著前來應門的身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