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伍、暗籠下的勢力
據尹詩雯的經驗來看,此刻應該不會出現這種情況,根據她自身的「外食」經驗。
儘管沒有過因為食物問題跟餐館、小吃店內的負責人接觸經驗,但以她的認知研判,一般有前者情況,不是在問題出現的時候,就是基於良性用餐氛圍下的交集。
說穿了,也不過是此刻尹詩雯尚未從突發狀況下回過神來,才讓她憶起過往經驗,眼下現實是鯤籠村的麵攤老闆沒有預兆的來到桌旁,且從嚴肅微慍的神情來看,顯然不是為了食物之事而來。
與其共桌的曹明淵臉上亦閃過訝異,只是準備起身應對時竟硬是被對方以手按住肩膀給壓回座位上。
麵攤老闆不是什麼身強體壯之輩,然年邁老練加上嚴肅神色無不散發不容質疑的氣勢,不待兩人續想是怎麼一回事,很快就彎下上半身逼近精神科醫師。
「我聽到你們剛才的對話了,當然我們也不是完全排斥外來客,不過如今關鍵時期還是希望你們吃完這一頓就離開,算是為了彼此都好。」
語畢,隔壁桌兩名中年男子亦起身而至,轉眼曹尹兩人被圍在中心,猶如落入精心策劃的陷阱。這時倒只是出言而未動手,不過時間一久又或者他們的反應不如預期可就難說了。
不同於尹詩雯,曹醫師確實有些措手不及,但也趕緊冷卻被身體反應牽著走的腦袋,數秒內簡單分析現況,直接對上麵攤老闆。
「簡單來講,就是鯤籠村真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對吧?」
老闆聞言後與其他兩人交換了眼神,豈料目光轉移到某個角度瞬間臉色劇變,方才極富威嚴的氣勢不知為何被吃驚與恐懼所取代。
「喂!別讓我講第二次!」
果然避不了動手局面,隨即曹明淵的手臂被老闆給拉起,而在旁兩人見狀亦更加靠近尹詩雯。
尹詩雯可說是陷入驚慌失措的狀態,只能一邊戒備一邊瞪大眼睛盯著自己的手,期待有什麼奇蹟發生。
這也是她第一次希望預知夢中吸入徐福老人的手上黑洞馬上出現,雖然她知道自己不太可能直接被抓去當祭品,但一想到可能受傷,還是渴望脫離危險。
「老闆,你看到什麼了嗎?難道是在麵攤旁邊的女人?」
曹明淵意指剛才自己所見,檸立在路燈下的黑色長髮身穿紅色連衣裙的女子。以他的個性跟專業,自然不可能武斷認定那不是人;只是要讓人感到害怕又會瞬間消失的存在,無非就只有不是人這種選項了。
他想透過對方的反應爭取更多獲得情報的機會。在此種一觸即發的情況,人的反應有很大機會忠於內心,因而更利用以話術套出情報。
然而,老闆的反應卻反而耐人尋味。
「……什麼意思?不是那種東西,我相信絕對不會是你想看到的。」
似乎有些出乎意料,既然如此,曹明淵決定改變應對話術。
「老闆,你先冷靜一下,你難道忘記我了嗎?我小時候曾經住過這裡,是曹家三合院的獨子。」
此話一出,緊張氛圍立刻冷卻,三人再次交換了眼神,但與前次不同,這次多了一絲迷茫,特別是為首的麵攤老闆。
這段話宛如勾起腦中的陳舊記憶,對方睜圓雙眼,記憶回到數十年前的時空中,並搜索與眼前男子對應的年幼身影,然而,接下來不是老友般的熱情相認或一翻兩瞪眼的劇烈反應,是茫然神情下的口舌喃喃道出一段僅曹尹兩人聽得到的囈語。
「末興之時,空籠人淨……此前生靈聞聲,默觀黑水鏡臺;潮來風起,入壇參拜,滋養──不不不,已經不同了、已經不同了……」
老闆放開醫師手臂,痛苦的整張臉皺在一塊,一名同伴見狀趕緊上前攙扶,然不知又聽到老闆耳語了什麼,用力揮手要剩餘一人做出動作,而該名中年男子似乎理解此番舉措意涵,下一秒連拖帶拉的將曹明淵與尹詩雯帶離麵攤。
曹醫師當然沒問完剩餘的疑問,但眼下可說也沒機會了,麵攤老闆無疑知道些什麼,那段囈語亦非真的完全沒有意義。
「反正你們自己好自為之吧!我們也是一直這樣活到現在的。」
顯然帶他們離開現場的中年男子不會透露更多情報,所以沒有給曹醫師更多提問的機會,只有不斷跳針帶出警告話語。
不久,兩人就被丟在一處無人巷口,在老舊微弱的路燈照耀下,顯現出一切莫名其妙跟不明所以。
「這、這是……」
少頃,尹詩雯率先打破沉默,怯生生地開口,周遭被黑暗包圍的處境讓她感覺格外淒涼。
沉默的打破也拉回了曹明淵的思緒,放下抵在下巴的手。
「毫無疑問是警告。」
「聽得出來,而不是……要把我們丟到那座廟當祭品。」慶幸和餘悸猶存交雜,讓尹詩雯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
「雖然我是比較想要他們把我們當成祭品帶去事件現場,這樣就不用辛苦的找尋線索了。」
「所、所以是打算繼續的意思?」
尹詩雯輕易聽出自己的同伴似乎打算繼續這趟解謎之旅,但老實講,剛才的過程,已讓她多少興起打道回府的念頭了,因為她未曾想過鯤籠村的村民會有這般作為。
她知道麵攤老闆的舉措背後沒有惡意,也看出那不是排外的反應,只不過,從中可以很明顯判斷出他們被視為即將、可能或其實已經破壞了鯤籠村「某件事」,又或是「某種規則」的外來者,所以他們才會想要將自己跟醫師排除在外。
若真如此,他們的行為無非與闖入他人住家大鬧一場一樣,這不免使尹詩雯感覺自己正涉入一件會害及他人之事,因而才想要抽離。
「感覺我們的到來會壞了村中某件『好事』。」
果然連曹明淵也這麼想,只不過──
「但我從中也讀出老闆想要保護我們的意圖。」
「保護……嗎?」
見醫師道出的另一層見解,尹詩雯不禁皺起眉頭。
「對,所謂那句『為了彼此都好』,話中可不全然只有厭惡的情緒,即便無法排除他們的確想隱瞞什麼,但不惜用這種模稜兩可的說法直接讓我們知道,而且又提到『絕對不會是你想看到的』,再結合最後帶我們離開的男人所說『我們也是一直這樣活到現在的』並要我們好自為之,說明了其實我們是否續留在這裡對他們而言都無所謂,可是最好是不要繼續留在這裡,不然將面臨到什麼;而那個『什麼』還是他們早就遇過或一直遇到的事物,他們不得不面對它。」
話至此,曹明淵視線轉移到尹詩雯身上。
「以上這些也可以理解成他們也不知道那抹『邪紅』跟妳手上的《搔耳》將我們導引到鯤籠村的真正目的。如果一開始就知道,他們就不必趕我們離開了;如果這是他們所知來自某種力量的旨意,那他們也不必直白的告訴我們這裡有外來者不應該碰到的『東西』。」
曹醫師的分析令尹詩雯感到詫異,即便僅是實際驗證了鯤籠村的確有著什麼,然而,村民的立場以及是否知曉背後的意義,竟在這簡短一來一往的對話中也被推敲出了。
「所以老闆也是害怕你回村接觸到那個東西,要你趕緊離開的吧?」
對此,曹明淵稍微停頓了一下才開口:「不,我們並不認識。我小時候住在這裡時,那個麵攤老闆不是他。」
「結果剛才真的是用來套話的話術?」尹詩雯對人心的信任不禁出現動搖。
「但不代表老闆不認識我的父親或祖父。應該說,這種沿海小村莊就算村民沒有彼此熟識,多少也聽過誰住在哪裡,哪一棟房子屬於某個氏族。
就算對當時還是小鬼頭的我沒有印象,如果老闆一直是這裡的居民,那他遲早也會想起我是誰家的孩子的。」
而此時,尹詩雯腦中閃過一個念頭,結合『有了預知某些人會遭遇變故,卻從此無法再記住他人的長相』,那名死在自己女友手中的吳姓男子獲得的特殊能力的故事,以及不久前曹醫師所道的那番話。
──那的確不像是我原本的記憶,所以才讓我感到排斥。只是光只有那樣,我頂多也只會感到質疑,不會覺得那是大腦的作祟,然而,那種情況是記憶畫面中的場景十分清晰,我卻看不清眼前的人,所以才讓我感覺它更像是某人篩選後強行放入腦中的外來物。
「醫生,這只是我的猜想,當然我不會否定你所提到的腦科學案例,就是腦部自我合理化假記憶的可能;但假如麵攤老闆、吳先生,還有你的『記憶』都曾受過『某件事』影響才產生看不清人的面容呢?」
這個想法尹詩雯其實早在曹明淵於河堤上提出「假記憶」的可能時就已出現,只是當下因突然的尾隨者一事暫時忘卻,如今才總算想起。
接著她又趁醫師陷入沉思之際,強化了自己的猜想。
「如果你們三人關於『人像記憶』部分都有所缺漏,那是否說明你們都具備小學年幼時期受到『某件事』的影響才如此呢?而那件事無疑與老闆不想說的秘密有關。可能是詭異廣播,清籠寺的死者儀式,又或者是那棟沒有人居住民宅前的紅衣女人!
還有,醫生你也提過家人曾提醒沒事不要一個人跑到那座廟的後方,那是否你曾經這麼做,只是不知為何那段記憶消失了?」
聽到這裡,曹明淵忍不住打斷對方的話,因為他發現話語中的破綻。
「老師,照妳這樣說的話,不就得視預知能力導致的『人像記憶』缺失,跟『假記憶』是不一樣的兩件事了嗎?」
結果他沒料到馬上被反將一手。
「對!醫生,我就是想講這個!因為我剛才也留意到當你跟老闆提到麵攤旁的女人時,對方卻回答:不是那種東西,那不就說明除了你說的……女人,這座村子裡還有跟其類比或是超過它的存在嗎?哇啊啊啊!」
尹詩雯的心思縝密程度令曹明淵深感佩服,不過對方語音方落的最後反應才是更讓他感到富饒興味的。
「看來老師注意到我說漏嘴了。抱歉,剛才我沒有說其實吃麵的時候看到一個突然出現又消失的紅衣女子。」儘管嘴上說著抱歉,臉上卻略帶笑意。
「這麼說來,那名尾隨者不是人嗎?」
「我沒這麼說,但如果以同樣來到麵攤的其中一人來看,紅衣女子不是人的可能性相對大一點。」
這跳脫不久前還表現出醫學從業者專業形象模稜兩可的回答,聽得尹詩雯有些焦慮,不過卻也馬上眼睛一亮。
「也就是說,不只有一個『人』尾隨我們!」
「是的。」曹醫師恢復正色。「如果加上剛才麵攤老闆看到的所謂不是紅衣女子的另外一人的話,那大概就是三位了吧?」
「這豈不是要湊成一桌麻將了嗎……」
「不過老師剛才所提出『人像記憶』與『假記憶』並非出自同一件事,更像是出自不同人之手的觀點,我認為反而經由尾隨者這方面獲得驗證了。除去其中一名為人類的事實。」
「其中一人……是活人嗎?」尹詩雯轉動一下眼珠又道:「是指從堤防跟過來的那位?」
「沒錯,不過那人在剛才麵攤衝突時突然不見了。根據我直到剛才的觀察,對方應該不是村人,是跟我們一樣的外來者,身分……估計是名警察。」
面對醫師的觀察推論,尹詩雯驚詫之餘,又勾起一個月前被捲入兇殺事件的不愉快記憶,接著對方又道。
「感覺所有要素跟角色都聚集到我的故鄉了,這下我們也多少釐清鯤籠村背後有幾股『勢力』,假如老師的記憶假設為真的話。接下來估計不只要找出謎團解答,也須知曉帶我們來到這裡且與《搔耳》有關的是哪方的人了吧?」
曹明淵話音未落便逕直朝巷弄深處走去,不久前的混亂早拋至腦後,前方路燈無法照亮的盡頭黑暗恰似有著強大的吸引力,拉著他繼續往前,前往那故鄉所隱藏起來的另一個面貌。
尹詩雯似乎也沒有選擇的餘地,只得小跑步跟上,並連忙提問:「那……我們現在是要前往哪裡呢?」
「還有一些時間,在我們到廣播塔之前,或許可以先去那裡看看。也希望尾隨我們的『人』不要跟丟了。」醫師回望道。
至此,尹詩雯亦已經成功被對方以話術轉移,忘記了想要打道回府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