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貳、夜隨
許是正值傍晚時分,前往西南邊海堤路上幾乎無人,就連連結主幹道的馬路上也沒有車輛,僅有在經過海籠國小周邊時才見到一些騎著單車玩耍的孩童,幾位於操場慢跑的中壯年者,還有在堤防上散步的老人。
期間這對素昧平生卻很快為了相同目的「暫時結盟」的男女不乏吸引村人的注意。
不論是早先時候被孩童當成怪人的尹詩雯,就連唯有接觸後才發現對方像沒血沒淚的科學怪人,膚色有些病態但外在看起來仍屬體面的曹明淵,同樣也遭受上下打量的下場。
當然這也可能是兩人給人若不是外地來的情侶,就是不太熟的朋友的感覺,抑或是其中一人的存在感太過強烈所帶來的結果;尹詩雯是如此作想的。
尤其是在越接近派出所的時候,「自己可能被當成誘拐孩童的罪犯」想法也就更加強烈起來。還好這時候沒有警察出現,另外也是在於兩人提前脫離了地圖指示須經過海籠國小與派出所前的彎路才能爬上堤防的路線,曹明淵帶她逕自進入國小。
接下來曹明淵也沒有多說明,就這樣領著一邊聽著自己的鬼壓床加上靈魂出竅(《靈魂悖論》)遭遇的對方,穿過學校操場,走入禮堂旁的一人寬隱蔽小道後,再經過一段地上殘留建築地基石塊的荒煙漫草區域,沒多久便來到堤防前。
「欸?這、這……」
「沒想到這條路還留著啊,只是也沒有全都留著。」
不待尹詩雯反應過來,先攀上堤防的曹明淵伸出手紳士的拉起她,旋即一望無際的海景映入眼中。
此刻遠處海平面的夕陽已完全西沉,逢魔時分帶出天邊幽藍的入夜色彩,伴隨浸染雲朵、沙灘、周邊樹林、廢棄空屋等景象的霞紅,若非海潮陣陣襲來,乍看如同一幅靜止的優美畫作。
海水帶來強烈的黏膩與鹹味,尹詩雯被眼前美景給震攝同時,不免遺憾此行竟忘記攜帶相機。殊不知如今新型手機基本上都具備這樣的功能。
不過異鄉風情的浪漫很快就隨海潮而來的記憶消散。她想起那對一前一後找上自己訴說故事的情侶,目擊女方割下男方頭顱,還邀她一同到海邊見證的場景,以及預知夢中所見的邪紅海景。
尹詩雯趕緊在濃烈的血腥味和不適感攀上全身前回過神來,專注到此的目的。
這時,她發現一旁曹明淵不知何時已坐在堤坊上,還有如招待外客般示意自己落座,搞得她頓時疑惑滿腹,卻意外的抽離難堪記憶。
然後又是曹明淵數分鐘的自身體驗闡述及分析,還好在尹詩雯萌發想要把引發反效果的《搔耳》丟到大海前,對方總算是把故事說完了。
「我的確沒想到會以這種形式來到這裡,而且會在這裡遇上老師您。
或許您一直覺得這種稱呼太過拘束跟抬舉,但我認為即使是從事一件看似毫無舉足輕重的工作,都應該對投入其中的人抱持著尊敬態度,光是為了蒐集全國各地怪奇軼聞之事所花費的時間跟心力,就我個人認為,以『老師』稱呼您無非正是對您這份堅持的佩服,更不用說民間鄉野奇譚不少背後其實富含諸多在地風俗民情、歷史與人文時空等考察價值──」
──不對,這個人根本就像話匣子全開,說個沒完啊!難道引出場面話也是《搔耳》的能力之一?
其實尹詩雯很清楚那不過是每個人的個性差異罷了,只是就怕再繼續下去天就要黑了,不得已只能出言打斷。
「那個!」雖然不小心用力過頭,但效果確實達到。「醫生……剛才上到這裡的路線……是以前你住在村子時發現的嗎?」
「啊,沒錯,以前跟同學下課、放假跑到堤防,或是剛才妳看到到那片雜草叢生的地方玩耍時都會經過,我們都稱它為捷徑,而那片草地則是秘密基地,因此若不是知情者是不會知道禮堂旁邊還有小路可以通到這裡的。」
見話題轉重回正軌,尹詩雯趕緊追問。
「所以醫生你就讀過這所海籠國小?竟然在這裡對上了……」
聽聞此訊息的尹詩雯趕緊將其與幾位說書人當時經歷事件的年齡正好都在這個年紀範圍連結上,接著又道:「但是醫生你卻沒碰過那名女患者對你說過的詭異情況?也就是約莫晚上十點左右,村內廣播會傳來詭異的聲音。」
曹明淵沒有多想便否認有這樣的經驗。
「如我們剛碰面時所說,那正是我回來這裡的主因,也是這個時間點才入村的首要目的。」海風吹亂科學怪人梳理整齊的秀髮。
「原來是這樣……」尹詩雯沒想到對方連為了調查在晚上十點出現的詭異廣播這件事也把回村時間抓得如此精準。
「可是現在算是落空了,至少是對老師您而言。」
「啊、啊……是啊。」
對方的話瞬間直擊尹詩雯準備要脫口而出的重點,即便乍聽之下貌似嘲諷,但她卻也實在連生氣都沒有力氣。
「還想說……這幕夕陽海景會跟夢中看到的那片『邪紅』有什麼關聯,誰知道……就跟來欣賞晚霞一樣美好。」簡直是自嘲跟悲傷極致交錯的無力回應。
「當然,我現在也不會否認老師您所認知的『怪異』沒有存在的可能。」
「是嗎?好吧……畢竟否認相信就如同否定科學嘛……」尹詩雯雙眼無神的嘴巴開闔,只是這時她發現雙手一空。
轉頭才發現《搔耳》竟然已經轉移到對方手上了!
──莫非這個人也跟那位徐福一樣是為了得到這東西才出現的?不不不!單純是我沒注意到的關係吧?
「既然到晚上十點前還有一些時間,那不如先從其他線索著手。」
曹明淵沒有抬頭與尹詩雯對上視線,著魔般的飛快翻閱手中書冊,這樣的積極轉變令尹詩雯不免再次懷疑起《搔耳》的能力,不過也很快被對方的話拉回注意。
「醫生是想找我所說那幾則看起來好像有連結的故事嗎?」
「是的。」曹明淵的手沒有停下,猶如一名具備速讀能力的讀者。「或許那也是我得獲取的資訊。我必須承認自己聽聞一名女患者的故事便回鄉,比不上老師在獲取更多線索片段後才啟程來得謹慎,這是作為嚴謹科學論者不該犯下的大忌。」
見不久前還寸步不讓自身立場的專業醫師,如今竟然連自省都坦承起來了,尹詩雯差點就要熱淚盈眶,當然她是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主要是《神秘客》、《無的悲劇》、《無尾》、《死祭》、《上吊屋前的女訪客》!」
似乎是想趁完全入夜前的霞紅餘暉一覽事件背後的線索片段內容,同時修正自己一時跳脫理性的返鄉衝動,曹醫師翻閱書頁,迅速捕捉關鍵的故事片段,尚存餘熱的夕陽光輝壟罩在他與尹詩雯身上。
而尹詩雯也因曹明淵如此跳脫最初印象的反差,目光不由自主的全然放在那張認真且在光影下輪廓鮮明的側臉。
儘管現實鯤籠村的美麗海景驅走尹詩雯腦中夢裡與故事的可怕場景,然而她也沒料想到這一刻會再次將她拉回抽象與費洛蒙作祟的感性。
身旁之人近乎講求邏輯跟喜愛論述的言行固然令人感冒,但仍是一名五官端正、清秀斯文,呼喚自己為「老師」時笑容好看有禮的人。
霎那間,尹詩雯察覺內心潛藏許久的某種東西正迅速上浮,心窩湧上的熱度令她別開眼睛注視茍延殘喘的夕陽,沒來由的呢喃出聲。
「妳說什麼?」
「不、不!我是說相機呢?唉,可惜……」
還好對方沒有聽清那初涉男女情愛的女性心音。而尹詩雯依舊未想起身上的手機就具備相機功能,當然大腦高速運轉下的曹明淵也沒發現。
與此同時,海平線最後一抹餘輝消失殆盡,周遭頃刻暗下、海風大作。
尹詩雯直至此刻才感悟入夜的海似乎遠比逢魔時刻的邪紅還要駭人,宛如繼續緊盯將會連皮帶骨的被吸入其中,亦同那片夢中出現的巨大黑暗。
誰知道預知夢中尹詩雯在徐福老人胸口開出「黑洞」的畫面也跟著猛然而至,令她忍不住舉起雙手端詳並發出顫抖。
「原來如此!」
隨即恍然大悟的語句從旁而來,然卻是尹詩雯墮入詭譎與驚駭浪潮前的明燈,它亦化成實際現實照亮盤繞兩人之間的黑暗。當醫師的身影劃破黑暗重新映入眼簾時,尹詩雯只差沒有撲上前去。
她還是壓抑了這股衝動。
不過稍微平撫情緒的她卻也不禁思索起方才連鎖反應般的感受到底是怎麼回事。
──莫非是這股黑暗帶來的暗示?又或者是鯤籠村的白晝、黃昏與入夜分別意味著什麼嗎?
之所以會這麼想在於當時尹詩雯於夢中開啟「黑洞」,也是徐福口中的「門」時,過程也歷經類似的三種狀態──
她伸至徐福胸口的手先是發出強烈白光,接著光絲蛻變成如有生命跳動般的血紅,最終對方被吸入遂成型的黑色孔洞而消失,徒留能量殘餘般的紅色閃電。
「不……或許只是景色帶來的聯想,兩者根本沒有關聯。」
尹詩雯神情糾結的閉上眼,怎料再次睜眼卻見曹明淵已來到面前,重現打量自己的近距離情況。
「怎、怎幹幹嘛?」
一股燥熱爬上頸脖,不過倒也又成功讓她轉移注意力,下一個動作便是接過男人交還的《搔耳》。
「沒什麼。」曹明淵活動一下僵硬的身體,臉上掛回專業的招牌笑容。「只是發現妳講了跟我不久前想法呼應的話。」
「你是指……你也因為來到這裡聯想到什麼,或喚起……什麼記憶嗎?」
「雖然我認為那不過是大腦想要合理化記憶的過程。我想妳也聽過人類大腦會為了合理化主觀認定,編造自我說服或可稱之為欺騙的『假記憶』吧?此現象常發生在面對丟失記憶,或為了連結部分片段記憶構築出連續的記憶;另外它也常出現在心理暗示、催眠,外在誘導所造就的行為──」
「好的,醫生,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不過……這也說明有一段記憶是你想否定掉,但無法否認它是不存在的,對吧?」
尹詩雯又一次跳脫框架的說法果然拉回曹明淵的注意,也讓他目光不住轉向提防另一端的黑暗深淵沉思了起來。
「我不能說妳講得不對。」很快的,話聲傳來。「那的確不像是我原本的記憶,所以才讓我感到排斥。只是光只有那樣,我頂多也只會感到質疑,不會覺得那是大腦的作祟,然而,那種情況是記憶畫面中的場景十分清晰,我卻看不清眼前的人,所以才讓我感覺它更像是某人篩選後強行放入腦中的外來物;不然就只剩下它是經由我自己這麼做的這種可能了。我得說在精神病學乃至腦科學裡都有這樣的案例。」
尹詩雯沒有料及自己一時的錯覺會勾起曹明淵這番思忖。實際上,多少聽得出對方雖然仍基於客觀分析,但已陷入主觀的疑惑。
這畢竟是沒有辦法的事,誰叫他們此刻還是像在海底撈針。
不過尹詩雯也很快想起曹明淵方才的恍然大悟,豈料正打算開口提問時,竟被對方搶先了。
「我們先離開這裡吧。老師肚子應該也餓了,就讓我這位當地人帶妳品嚐鯤籠村的在地美食吧!」
曹明淵伸出手來重現笑容,見這下總算是可以離開這入夜後全然變樣的駭人之地,尹詩雯趕緊小跑步向前。
只是她沒料到才剛來到對方身邊,耳邊竟收到那伴隨正色神情而來的悄聲叮囑。
「老師,別回頭,有人跟著妳過來了。」
瞬間,周遭海風與黑暗再次捎來追魂攝魄的戰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