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作者： 司馬遼太郎
譯者： 李金松
出版社：大田
出版日期：2021/08/01
以外來的文學家，司馬遼太郎先生的實地走訪與觀察，同時以理性與感性的角度，解析著這座我們本該更加熟悉的島嶼。雖然本書出版的時空背景至今已超過四分之一世紀，仍有不少思索參考的價值。
如果要說，臺日之間因為長達半世紀的殖民統治，那些世代的人們產生複雜的交流情感之中，有哪些歷史作家可以釐清脈絡、紀錄史實，我想司馬遼太郎絕對是其中之一！
以下分享幾個小故事，還有些許他的個人理解，作為推薦本書的理由：
我們在正月已經去過日月潭。四月，安野畫家認為應該畫一些這裡的山水、民俗，所以他循著我們當時的足跡，綿密地走了一遭。
擔任這次活動總幹事的是編輯部的村井重俊先生，他和我們同在新營。他在前一天也打電話到日月潭的飯店向安野先生探問是否無恙。
「安野先生，你好吧？」他應該也說了：「明天在新營的沈乃霖醫師的醫院前會合吧。」
可是，對俗事毫不在乎的這位畫家來說，這話必定比不上日月潭的小鳥鳴聲來得印象深刻吧。首先，他對新營這個地名也不可能有什麼印象。
在山中的安野畫家，對於映入他眼裡的形形色色，好像樂在其中。
加上與同行的池邊先生是一個善解人意的人。
尤其還有年輕的女性同行。
她就是《產經新聞》臺北支局長的高足，輔仁大學研究生劉中儀小姐。
在臺灣，女性通常也是用女性化的名字取名。
像中儀這樣的名字，宛若法官似的威嚴。實際上她的父母就是希望她當律師才取那樣的名字。而她也遵照父母的期望考進臺灣大學法學院就讀，專攻法律……
然而，令人傷腦筋的是，這位姑娘卻有著天才般的敏銳感受力，只要是她讀過的語詞，就會如同磁鐵般被她完全吸收。
當然，法律也是一種語詞。這一點對她來說是有利的，但是法律的語言，為了避免被雙重解釋，所以在構成時，就好像是從化合物中取出元素一般。而「法」的文章，為了求得理論之嚴密性，所以，從平常的角度來看，它反而更接近外國語。
平常的語言，如同苔癬、昆蟲、人的皮膚、黏膜、細菌等，是有機物質。
而法的用語，往往近乎無機物質。
有人認為像是無機物質般的人工語言，予人明快感，但是持不同看法的人也是大有人在。劉中儀小姐就是屬於後者。
不曉得她是如何說服雙親的，她在畢業後轉換方向，考入日本學研究所。
她是本島人，論血統，屬客家系。
但是客家人所具有的某些細微特徵，在她身上卻難以感覺到。整體上，她的個性就好像幽暗的水景。
談起詩情，絕大多數成年人的詩情，和童年時期比起來，可說已經乾凅了。
然而，亦有少數人，能在自我的世界裡保持童心，熬過風霜、歲月與世俗，並且還能滋潤自己心田深處的童真，使其趨於桃紅的肥碩。藝術的工作，正是體內的這份童心創造出來的。
畫家安野光雅，就是如此。
在日月潭的夜晚，安雅畫家的童心，發現了劉中儀的童心，為此歡欣雀躍。
畫家將日本學校教唱的歌曲中公認的名曲，教給劉中儀小姐。例如「朧月夜」（朧朦月夜）「砂山」「花」等幾首歌曲。
而劉中儀的童心這邊，也只聽了一回，就連歌詞都記住，他們兩人持續著這樣的教與學，就好像把這一瓶的水倒入另一瓶一般。
師徒倆人都興奮極了。下山的車變成了一個樂器，連池邊先生也充當起臨時的音樂老師。
畫家變成一個大頑童。但是細想之下，他也是一位教育者。年輕時期他在小學執過教鞭。
短短一篇人與人偶遇的小故事，感性中不忘理性、活靈活現且感情豐沛的描述，應該說不愧為歷史文學名家嗎？司馬先生不僅實地走訪認識不少臺灣人事物，對於臺灣當前處境也有一番見解。
提到臺灣歸屬問題？司馬先生則是以明治七年（一八七四），牧丹社事件發生時，明治政府向法律顧問波亞索納德（GustaveEmile Boissonade，一八二五－一九一零）詢問這個問題。
波阿索納德調查後，認定臺灣為「無主之地」。
但是，波阿索納德的結論，太過於粗略了。清朝對於臺灣，儘管將它納入視野裡頭，只是對於精密的領土化不熱心而已。
（筆者補充：實質開發管轄的只有北部西半部，尚未採用國際法認定）
司馬先生還提到，在他往來於臺灣期間，有一本好書：伊藤潔的《臺灣》（中公新書）出版了。副標題：四百年的歷史與展望。
司馬先生稱讚這是一本見解獨到的好書，提到許多他不知道的，譬如臺灣成為日本領土時（一八九五），日本給予臺灣居民兩年的期限，讓他們有選擇國籍的自由。
這可說是明治時期的日本，想當國際法與慣例的優等生事例之一。但和我們現代的「自由選擇國籍」有所不同。
這個措施只是：
──如果不願當日本國民，盡可賣掉不動產後離去，考慮期間兩年。
僅僅如此，已可算是國家對住民的一種禮貌。當然，要說這是強盜打招呼，那也無話可說。
一九四五年，日本因太平洋戰爭戰敗，而放棄對臺灣的統治權。
接替而來的中華民國，對住民可沒打甚麼招呼。同年十月二十五日，中華民國的代表陳儀，從臺北經由廣播向全國宣告：
「自今日起，所有土地、住民，一律納入中華民國國民政府主權之下。」
由不得你表達是否願意。
世界上，像臺灣這樣國、公、私立教育機關齊備的國家非常少見。但是，不管哪一所學校，幾乎都不教臺灣史。
臺灣，實質上是「臺灣共和國」。
然而，國名卻是叫「中華民國」。
這個中華民國的國名，是由一個空想與一個現實構成的。這個空想，認為全部的中國大陸與蒙古、西藏都屬於臺灣（中華民國）所有。不用說，全世界任何人──當然也包括臺灣人──都不相信這種自欺欺人的說法。
這個國家，現實上是緊緊縮在臺灣本島上。由於這個國家全屬空想，因此歷史也就無從教起。
然而，終有一天，這個國家的古代、中世與現代，必定能作為臺灣史，噴湧般的被講出來。
在訪問臺灣前，司馬先生每天閱讀有關臺灣的書籍，從這座島被稱為「福爾摩沙」的大航海時代之紀錄、荷蘭時代、鄭成功時代，以及清朝時期移民西部的開拓、非漢民族的考古學、文化人類學……一直到戰後中華民國渡臺戒嚴等各種情況，連自費出版的自傳與手記，全都加以閱讀。
得到這些書本助益，司馬先生才敢宣稱自己是半個臺灣人。綜合之前走訪多地的經歷，認同臺灣這座島的主人，當然是以此為生死之地的百姓。他還讚賞地說出：
這個國家的前途，沒有不樂觀的道理。在這座小島上，眾多的人們勤奮工作，積起了世界多數的財富，如果還會遭遇不良的命運，那麼製造這種不良命運的根源者，無可置疑，必將遭到上天的懲罰。
（好強力的咒術……我是說祝福，希望我們臺灣不會辜負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