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最近常夢見某個女子。包括剛才,我又夢見她了。
他──蘇卡?凱利如是說。在我反應過來前,他又說女子似乎是異世界的人,說的都是他聽不懂的語言。縱使如此,他仍能感受到,女子的心思與情緒。
不知為何就是能明白。
光是聽到這裡,我就心口緊揪了。揪得很緊。
而他,繼續說下去,比如──
女子很平凡,沒有任何長處。
女子很孤僻,沒有任何朋友。
女子很自卑,沒有任何自信。
女子很迷惘,沒有任何夢想。
女子很厭世,沒有任何慾望。包括求生慾望。
這樣的她,隨時去死都無所謂。都無所謂。
那麼,就這樣去死吧?她時常這麼想。
那要怎麼去死呢?死法該是什麼樣的呢?她想不到。
因為太窩囊了,就連去死的勇氣都沒有,女子就是那樣的。
就是那樣的。
活不好,卻也死不成,只能持續渾渾噩噩、漫無目的地假裝活著。她一天比一天糜爛,明知不該無所事事遊手好閒,但她不能自已。
──是不是很多人,都跟我一樣呢?我孤單嗎?
──我的生活,肯定不是最糟的吧?一定還有人比我糟,所以我不悲哀,或者說,沒那麼悲哀,肯定是這樣吧?沒錯,肯定是這樣,肯定是這樣的……
──但是……就算這樣,為什麼會活成這樣?這些年來我到底做了什麼?遭遇了什麼?是我特別不幸嗎?不對,一定還有人比自己不幸才對,是自己不爭氣……
──既然如此,就更沒資格活著了。如果有人比自己不幸,卻還活得比自己好,那一定是自己的問題……那我應該……
──但是……就是沒有勇氣去死,我沒有覺悟,所以無法了結自己。我只能在人生的泥沼裡不斷掙扎,將自己攪得渾身是泥,再逐漸被泥沼覆沒……
──橫豎都是死,為什麼不早點解脫呢……
──啊啊……這一切都沒救了,但最沒救的人,是我……
諸如此類的陰暗思緒,不時於女子的心頭繚繞,直至那場「災難」降臨為止。
那場災難,只有短短數十秒,卻足以毀滅一切,並讓人以為,天要塌下來。
這種事,只有天崩地裂的大地震,才做得到。
女子遇到了。在人生的最低潮期遇到了。
她很清楚,這是一場無可避免的天災,不只是自己,許多人也無法倖免。但自己很幸運,只是失去了家,除此以外沒有失去什麼,畢竟她本來就一無所有了。至於原有的東西,是如何失去的,她早就忘了。
只不過,正因為自己一無所有,結果天災降臨後,僅僅是保住性命,就足以讓她變得「富有」了。
正因如此,她雖然曾浮現「反正這世界本來就是煉獄,再變成這樣也沒什麼差別」的厭世念頭,但她在看盡人間苦難後,便覺得自己的人生也沒那麼悲慘了,而不再如此自怨自艾。
然而,她仍認為這世界是無可救藥的,從一場天災就能摧毀無數人的幸福,就更能確信,追求幸福沒有意義──再如何幸福,只要飛來橫禍,都足以讓幸福毀於一旦。
既然如此,活著是為了什麼?若一切都隨時化為虛無,那就只是為了受苦受難嗎?這樣的話活著果然沒有意義。
──我果然,還是該去死嗎?沒有罹難看似幸運,但其實是不幸嗎?
──為什麼死的是其他人,而不是自己呢?為什麼呢?明明很多人比我不該死卻死了,反而是我這個該死的卻沒死……這天理何在?
──天理何在?
浮現這些負面想法的女子,再一次厭惡自己,而又動起輕生的念頭。
然而,在她下定決心輕生前,卻被倖存的親戚抓去當賑災義工了──縱使她毫無意願。
她思忖,自己一點也不想為這般無可救藥的世界付出,那只是浪費生命而已。雖然自己本來就在浪費生命了,才會考慮為了不再虛度,而自我了結。但如今又被需要,即使不甘願,也覺得自己無法毫無掛念地離去,便暫時打消這種念頭了。
既然如此,要尋死的話,之後再說吧。
這麼想的女子,就這樣投入救災工作。在此過程中,她多少獲得成就感,雖然也覺得很辛苦,甚至覺得「真虧啊我果然不該活著」,直至邂逅「那個男人」為止。
那男人也是賑災義工,雖然看似不是滿腔熱血的類型,但吃苦耐勞,且十分溫柔。災民義工都很喜歡他,就連原本近乎心死的女子,也不自覺地對他產生憧憬了。
在女子看來,他跟一般的義工不同,雖然很多義工都很熱心親切,但似乎少了一份真誠。但他是掏心掏肺,真誠對待每一個人。這樣的真誠,讓他比誰都有耐性。不僅如此,他觀察力也相當敏銳,總是能體察周遭人的狀況,並適時給予關懷,包括女子在內。
這讓長年沒被任何人關懷的女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溫暖。她很確信,說前所未有並不誇張,她確實不記得,過去究竟有誰,願意這樣關懷自己了。更精確地說是無論有否,都不重要了。
現在只要,把握現有的溫暖就夠了。
這樣想的她,鼓起勇氣接近對方。縱使自卑,認為自己一無是處,但她仍渴求在他身上獲得更多,比方活下去的勇氣。
──我很清楚自己就是因為沒有勇氣,才會夾處於生與死的隙縫中,活不好也死不成。即便是現在,我也不覺得自己有做什麼了不起的事,這裡的義工一個個都比我能幹,說到底我有做好什麼事嗎?我對這個社會真有什麼幫助嗎?之前獲得的成就感,會不會只是自我滿足而已?
──若是如此,那我其實還是一事無成嗎?這樣的話,我還是沒有發揮「活著」的價值嗎?即便如此我還是……想找出活下去的動力……
──所以,我需要他……需要這個男人……
懷揣這般想法的女子,努力與他交流,兩人越發熟稔,進而擦撞出火花,乃至產生羈絆。後來他告訴女子,打算在賑災結束後創業,而他想跟女子合作,一同為事業打拚。
這讓女子更深切感受到,自己是被需要的,價值被肯定了。如此一來,或許也有面對未來的勇氣,進而可能從中下定決心,好好活下去了。
於是,女子答應合作,雖然她不確定這麼做是否正確,更不確定未來是否會後悔,但至少生活終於有了目標,能夠展望未來,不用再像過往渾噩度日了。
她很清楚,創業充滿了未知數,或許會血本無歸,即便如此至少努力過了,應該不會留下遺憾。
──沒錯,不能未戰先降,還沒開始就想放棄的話,那才是真的沒救了。這是我改變人生的機會,現在也沒更好的選擇,就賭一把吧。
──更別說,如果是跟他一起,我多少能夠相信未來一點吧……這也是待在他身旁的最佳機會。
對未來有所期盼的她,不再如此消極自厭,而更努力投入救災工作。正因如此,她從中獲得更多回饋,這讓她更有幹勁,便進入了良性循環。
所謂的歷劫重生,或許就是這麼一回事。
──就算是這樣的我……果然還是有未來的吧,或許這就是我活下來的理由……
這種想法,讓女子更努力過好每一天,即便有時不盡人意,她也有勇氣去克服了。
然而,在賑災即將告一段落前,卻突如其來地被極其猛烈的暴風雨攪局──這讓生活好不容易逐步安定下來的災民,生活再度大亂,導致救災工作必須延長了。
對此女子深感無奈,但也只能告訴自己,遲早能夠熬過去。雖然她也不禁懷疑,是不是越追求幸福,就會越事與願違?越渴望美好的未來,命運就會越阻撓自己?
但她顧不了這些,光是救濟災民,就人仰馬翻了。更遑論在暴風雨侵襲的情況下,許多事情做起來會更艱難,例如採買物資。
縱使如此,她仍努力去做了。
然後──
她在某次採買物資的路途中,一塊大招牌被狂風吹落,然後──
她被狠狠砸中了。不偏不倚地砸中了。
然後,喪失了意識。
至此,勇者便驚醒了。雖然遭難的不是自己,卻莫名衝擊。正因如此,才會想立即告知我。
對此,我無言以對。
「怎麼了?」
他眨眼,但神色仍不起一絲波瀾。
「……你剛才有說最近很常夢見那個女人吧?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就不曉得該如何開口吧,而且也覺得,說不定妳不是很想談這個。」
「為什麼?」
「直覺。」
「……但到頭來你還是說了,真是的,你真該早點說的。」
「為什麼?」
「因為這樣……我就能早點拾回前世記憶了吧。」
沒錯,雖然覺得很不可思議,但不得不承認,他確實夢到我的前世──他這一陳述我就全想起來了,也明白為什麼我會覺得前世的自己不值一提,並覺得現在的所作所為,似乎或多或少彌補前世遺憾了。
果然……前世的我是如此悲哀,因為自身的無能,以致一無所有也一事無成。好不容易遇到欣賞,甚至傾慕的對象,並開始熱衷助人,也對未來有了展望,一切都逐步上了軌道,卻……
……這實在太荒謬了、太荒謬了,真的太荒謬了──
「果然……」他垂下目光:
「因此妳就是被招牌砸中後,就轉生了嗎?」
「對。怎麼樣?很可笑吧?我死得很可笑、很荒唐對吧?」
我如果有表情,一定是露出自嘲般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吧。
「不,我只為妳感到遺憾跟不平。」
「真的嗎?」
這一定是安慰我的話吧,即使如此,他能說出這種話我也偷笑了。
「當然。妳明明好不容易振作起來,開始想翻轉命運,也做了好事,卻在做好事的過程中遭遇意外,這誰都無法接受。」
他壓低嗓音,神色雖看似一如既往的平淡,但仍貌似流露一絲凝重。
「是啊,好不容易想活下去了,也很努力做了好事,卻突如其來地被砸死了。真的是……果然不該去相信什麼吧,一旦相信了,就會想追求幸福,然後就會被阻撓,就變成這樣了……」我苦笑:
「所以,我果然打從一開始就沒救了,想改變命運,只會被命運作對跟玩弄而已……」
「但是,妳不也轉生成聖劍,跟我一起戰鬥了嗎?妳也說過成為聖劍的意義,包括填補了內心缺口,我就說這或許是彌補了前世遺憾。這樣看來,或許真是如此──」
「那又如何?依舊改變不了我前世可笑可悲的事實。更別說天曉得之後又會遭遇什麼,說不定我今生,又是一場笑話!」
「不會,妳光是能堅持至今,就足以證明妳這一生不會是場笑話了。」
「不,要是之後我又遭遇不幸,落得悲慘的下場,我就又淪為笑話了!」
我是真的無論如何都不想再那樣,所以──
「不會,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憑什麼這麼說?我也曾以為有人能給我幸福啊,但是──」
「我跟那個男人不同。」他撫摸我的劍身:
「妳不相信我嗎?」
「我都遭遇了那種事,我要怎麼再相信你?如果相信什麼就會遭遇不幸,那我還有什麼相信人的理由?」
我不想再因為有所期望而失望了。
「我理解妳的心情。但是……請別放棄,一旦放棄了,那就真的徹底敗給命運了。」勇者持續輕撫我:
「妳大概是覺得,明明自己好不容易前進了,但這一前進,反而被硬生生推入深淵吧。因為這樣而不相信一切也很正常,但是……」
「但是?」
「選擇放棄也不會更好,放棄就什麼都沒了。因此──」
「不對!以前我放棄自己時,反而大難不死,當我振作起來後,反而就很快沒命了。這不就代表,努力只是枉然,甚至會被狠狠玩弄嗎?還有什麼比這個更絕望、更嘲諷的!」
我聲嘶力竭,吼到劍身貌似都在抖動了,但應該只是錯覺。
「……薩米。」
「怎樣?」
又要說什麼了嗎?難道他還──
「雖然妳可能會聽不進去,但我還是想告訴妳,我也有很多類似的經驗。像是以為自己前進了,其實是在後退。」他稍頓片晌:
「我不是什麼出色的人,很多時候也力有未逮。即使現在是『勇者』,我能做的事情也有限。有時也會懷疑,自己到底能不能完成使命。」
「所以你也對未來沒有信心嗎?」
「不盡然。」他輕輕搖頭:
「也要看之後我跟妳的狀況,尤其是妳。倘若妳沒心,那可能不樂觀。」
「這是在給我壓力嗎?別以為這樣能威脅我!」
「我沒有威脅妳,只是陳述事實而已。」
「你……」我轉移焦點:
「你先好好擔心你自己吧!我看你也因為長期征戰,身體好像越來越承受不住了,雖然你總說你沒什麼問題……」
「嗯,我原本是這麼認為的,但我現在不敢這麼說了。」
「蛤?你怎麼不早說!」
「原本想更確認了再說,以免讓妳瞎操心。」
「是嗎?真是的……所以你確實該先擔心你自己啊,笨蛋!」
「妳又來了。」
「什麼我又來了?我是真的擔心你啊!」
「正因如此,我才說妳又來了,薩米。」他眨動冷眸:
「雖然嘴巴上不饒人,但其實會為對方著想。這種不坦率,至今為止沒太大改變。」
「這……不用你說!」
煩死了,就算我不坦率又如何?也犯不著刻意提出來戳我──
「會這麼說,代表妳也不是完全不坦率,事實上妳剛才就直接承認妳擔心我了。」
「蛤?那又怎樣?我可沒其它意思啊,這也是在為我的未來著想──」
「我知道。」他打住我:
「我想,妳這種性格,說不定是沿襲自前世──可能是因為妳前世本來很憤世嫉俗,好不容易改善了卻又遭遇不幸,因此轉生後就變成這樣了吧。」
「這……」
雖然無法反駁,但還是覺得,他現在話太多了。
「即便如此,我也覺得無妨。」
「為什麼?」
「沒為什麼。」
他若無其事地別過視線。
「嘖,莫名其妙。」
「隨妳怎麼說。」他望向我:
「話說回來,妳會認為我跟妳前世的那個男人差很多嗎?」
「當然啊,這不是廢話嗎!他比你好一百倍,溫柔體貼又熱心,這種人根本找不到第二個……」
說到這裡,我不禁沉默了。畢竟我再也不可能與他相見,他再怎麼好,都沒有意義了。
「這樣啊,真是遺憾。不過我本來就不打算模仿他,但至少我想做好我能做的。」他語鋒一轉:
「那麼,我希望妳也一樣。只要我們好好奮鬥,照理說還是能完成任務。」他加重語調:
「我會盡我所能地守護妳,讓妳所做的一切不會白費。」
「保護我?我是你的劍,是我守護你才對吧!」
「不,我們是互相的。我也必須有能力,才能讓妳免受任何風險。」
「……嗯,別光說不練啊。」
我移開目光。
「我是這種人嗎?」
「誰知道。」
雖然表面上這麼回答,但我很清楚他不是,只是我說不出口罷了。
「無妨。」
他將我放到地上,若有所思。
「……所以你還有話要說嗎?」
沒話要說的話,就趕快把我放回鞘裡吧。
「……真要說的話,大概就是能夢見妳的前世,興許是一種緣分吧。」
「這……」
他這一提,讓我感到有些難為情了。
「這對我們都好。」
他接腔,別過頭去。
「是嗎?」
「當然。」他轉首,與我對上視線:
「無論如何,一起繼續努力吧。」
「……嗯。」
事到如今,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做下去了,雖然對未來深感不安,也別無選擇。
但願他真能遵守諾言,將我守護到底吧。
──然而,這樣的諾言,就在不久後,被輕易地粉碎了。
這回就揭露聖劍的前世了,雖然可能不是什麼很讓人意外的內容(ry)不過至少轉生前死因不是車禍(印象中轉生類作品一堆主角前世都是死於車禍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