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好冷。
是因為湖水本身很冷,還是我的心很冷,我已經分不清了。
(怎麼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雖然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被投入湖中,但我想肯定是很荒謬的理由──雖然沒有任何依據,但就是有這樣的感覺。而這樣的感覺,越發強烈了。
啊啊,沒錯,錯不了的,肯定就是那樣。
(所以說,為什麼有莫名的熟悉感呢?)
身為聖劍的我,沒有任何自由可言,只能任人擺布,然後──
啊。
我想起來了,我是聖劍,跟我的鞘跟「」,是命運共同體。
是誰?「」到底是誰?
(越來越冷了,我現在也似乎逐漸明白,這熟悉感從何而來了)
無論如何,我仍不甘於這樣的命運,我的生涯不該到此為止。
沒錯,絕不能沉沒於此,憑什麼如此荒唐地、如此荒唐地──
(視野一黑)
我的意識一層、層剝落,終而分、分崩、離、離析──
◆
──所以,我為什麼又夢到自己被投湖了?這種噩夢,我已經做幾次了?
在我又從「那噩夢」醒來後,我就不斷思考這個問題。
──那真的只是單純的噩夢而已嗎?還是說……是預知夢之類的?不不不可能,勇者很需要我,求我留在他身邊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會遺棄我?
──絕對是我想多了吧?不過我為什麼會擔心這個?我真的有擔心這種事嗎?照理說我不會擔心才對,更別說在我轉生前,我就做這種夢了。既然這樣更不可能是焦慮之類的,那到底是……
我始終沒有頭緒,雖然想過或許無須在意,但不知怎的就是放不下,總覺得放下了只是逃避問題。而且我也逐漸確定,這應並非焦慮引起,可能是其它因素所致。只是到底是什麼因素?到底是不是預知夢?我無從判斷。
後來,我決定跟勇者談談,看是否能從中獲得線索。
然後──
「我也不知道,不過應該不是預知夢,因為我不可能遺棄妳。」
果不其然得到這種答案。
「別在意這種事,薩米,我一定會跟妳並肩作戰到最後。」
勇者將手放至胸前,信誓旦旦地承諾。
「嗯,我也明白該信任你,只是……」
「只是?」
「……未來總是有變數的,所以我無法一口咬定未來。所以就算我想信任你,也會因為不信任未來而……」
「我明白。」他將手放下:
「我也不確定這趟征途能走到哪裡,畢竟我沒有妳以外的夥伴,因此更艱辛吧。」
「既然如此,你當初就該帶上夥伴吧?現在才來後悔──」
「我沒後悔。」他提高音調打岔:
「後悔沒有意義,因此……我只會盡我所能。」
空氣陷入沉寂。
「……那麼,我想再確認一件事情。」我打破沉默:
「你現在對於當勇者,有什麼新想法嗎?依舊真心覺得,當勇者是有意義的事情嗎?」
「怎麼這麼問?」
他雙手交抱。
「就只是想再確認你的覺悟而已。尤其你特別強調不會遺棄我,就更想確認這點。」
「原來如此。那麼我的答案不變,但要說有沒有新想法……也是有吧。」
「怎麼說?」
我拉高語調追問。
「就是……我越來越覺得,當勇者不只是為了別人,也是為了自己。」他開始踱步:
「像是覺得能在征途上,遇到很多人事物,經歷各種事情。而我跟妳也……」
他背過身,停下步子。
「也?」
「……相處得比想像中開心吧。就覺得妳不但不難相處,還是個不錯的人。」
「怎麼說?」
說我不難相處倒不奇怪,類似的話早說過了,但我是不錯的人?說真的我還不覺得自己哪裡好,沒有特別的優點更不是什麼善良的人……
「能包容這樣的我,就足以證明了吧?」
「……是嗎?」
「嗯。」
他沒有回頭。
「……你覺得你很糟嗎?」
我知道他對自己不甚滿意,但這不代表會自卑,至少我認為像他這樣淡漠的人,比起產生自卑之類的情結來否定自己,更會以理性客觀的角度看待自身。
「至少稱不上好吧?尤其在妳眼裡。」
「這……也沒那麼壞就是了。」
這是事實,但我還是不禁撇開視線。
「這樣啊。」他回身,話鋒一轉:
「那妳呢?覺得轉生成聖劍有意義嗎?」
「……這個嘛,我覺得應該可能……多少有吧。並不是因為可以履行正義之類的,只是覺得自己就算還是名不副實的『聖劍』,至少確實做了點事情,也覺得自己多少有點用處吧。」
「不意外妳會這麼說。」
「為什麼?」
他懂什麼了?
「很簡單,因為其實妳不冷酷,雖然看起來只顧自己,但也不是真的那麼自私。甚至可以說,妳滿心軟的吧。」
「蛤?」
心軟?我哪裡心軟了?這傢伙在胡說什麼啊喂!
「雖然妳大概不會承認,不過……這也是因為口是心非吧,妳時常如此。」
「才沒有!你胡說!我才不是那種人,我……」
雖然想繼續否定下去,卻因為莫名心虛而欲言又止。
「總之,我也只是說自己的感受,妳不承認也無妨。」他眨動冰眸:
「不如說,這才像妳。」
「你……你這樣太狡猾了!這樣我不管怎麼說都不對,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真的是……很過分啊!」
雖然覺得氣人,但也莫可奈何。
「另外,我想問妳,」依舊面無表情的勇者頓了頓:
「對妳而言,成為聖劍的意義,只有能發揮用處嗎?還是有其它的?」
「這……」
我一時語塞,雖然直接說沒有最簡單,但又懷疑這樣是否又會口是心非?雖然口是心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
不對,我這不是承認自己經常口是心非了嗎?
「妳會猶豫,代表應該有吧?不然應該會直接否認,雖然這也可能是口是心非就是了。」
「你……」我咬牙切齒(如果我有牙齒一定是這樣):
「你是怎樣啊?蘇卡?凱利!總覺得你好像越來越那個了啊……」
「哪個?」
「那個啊!就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講啦,反正我覺得你變了,該不會這才是你的本性吧?」
「什麼意思?」
「反正你最後那句是多餘的!」我話頭一轉:
「回歸正題,關於你問的,我不否認我或許……除了證明自己是有用的以外,還有其它收穫。不過與其說那些有多可貴,主要還是我……覺得似乎多少填補了,內心的缺口吧?」
「內心的缺口?」
「嗯,我也說不上來。總覺得那說不定是……前世遺留下來的?」
雖然沒什麼根據,但隱隱約約,有這樣的直覺。
「前世嗎?說起來,妳還是沒恢復前世記憶嗎?」
「對。」
「嗯,說不定妳在今世,多少彌補了前世的遺憾吧?」
「天曉得。」
我佯裝不在乎。
「無論如何,若妳真在今世有所收穫,那就再好不過了。」
「都好啦。」
我別開目光。
「嗯,反正這樣的日子不會太久,好好珍惜吧,薩米。」
「……嗯,反正我只想趕快完成任務。」
這樣對誰都好。對,對誰都好。
「是嗎?」
「不然呢?」
「……也是。盡速完成任務,就是勇者該做的。即使我根本不像傳統勇者,但我認為沒什麼不好。」
「或許吧。」
「……有些傳統勇者,還會為了達成目的,而不擇手段。至少我不會這樣。」
「是啊,那樣的話根本也不像勇者吧?以勇者之名到處搜刮掠奪,就算不是對平民下手,怎麼看也不像是有『勇者風範』的樣子。」
「確實。」
「不過那種『勇者』似乎會特別招搖,大概是以為只要打著勇者大旗,就能為所欲為吧?畢竟只要是「勇者」,就能自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義的,不是嗎?」
「很荒謬呢。」
「對吧?」
「嗯,還有……」
「還有?」
「有些人想當勇者,只是追求表現而已。『被迫』當勇者的人,不見得比較不像勇者。」
「我懂。」
「嗯。」
「……話說,這樣聊下來,我好像比較釋懷了。」
「嗯?」
「沒事,真的沒事。」
「真的沒事。」
★
──這趟征途,究竟何時才會告一段落呢?畢竟又旅行好一段時間,總快找到魔王了吧?但又覺得哪裡不對勁……這是為什麼呢?
──是我想多了嗎?說不定只是我的錯覺罷了,可能只是我累了,越來越焦慮了才會胡思亂想……真是的,為什麼最近會常這樣……
我不禁暗自嘆息。無奈的嘆息。
(好奇怪,真不對勁……為什麼有莫名的無力感呢?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的?)
我想不透,想不明白。
再一次無奈嘆息。
(又來了,最近真的很常嘆息,很常)
對於這樣的自己,再度感到無奈與無力。
(忍住不嘆息)
啊,真是,夠了。
我努力打起精神,調適好心態,畢竟我很清楚,現在沒有沮喪的餘裕,下一場戰鬥可能快來了。
然而,這也是我擔心之處──勇者近來似乎過於頻繁戰鬥,又屢屢受傷,雖然都有治好,但他的身體似乎也逐漸不堪負荷。雖然他總說自己沒有大礙,也看似若無其事,但我懷疑只是逞強。這樣的懷疑,也在我內心埋下不安的種子吧。
現在就是擔心不安的種子會發芽茁壯,才會如此心焦也說不定。
但是,我也知道擔心再多也沒用。畢竟我能做的都做了,無論是做好「聖劍」的職責,還是以「夥伴」的身分關心勇者。只是做了這些,也沒能改變現狀。勇者依舊還是那樣,一切都還是那樣。
這並不是勇者的問題,事實上勇者已經拚盡全力了,他之所以會這麼吃力,是因為他是孤身一人,沒有我以外的夥伴。只是他堅持當獨行俠,認為以自身性格而言,組團也可能弊大於利。我認為不無道理,畢竟他確實孤僻,雖然並不惡劣,但確實容易招來誤會。再讓其他人都理解他前,可能早就受不了他了。我的話,若非是被綁定了,不然肯定也早跑了吧。
現在我是越來越確信,他雖然不是「標準」的勇者,既沒有滿腔熱血,也沒有特別強烈的正義感,也沒有出色的個人魅力,但他腳踏實地,絕不光說不練。他不會滿口正義理想,也不會好高騖遠,每一步都走得謹慎踏實。在我看來,這比一堆只有口號,喜歡畫大餅(還有過於依賴夥伴)的「勇者」好上太多,這符合我心目中的「勇者」形象。
沒錯,如今我已徹底認同並欣賞他,與他純正的血統無關,僅僅是認為他的務實性格,讓我對他徹底改觀,不再認為他名不副實了。
正因如此,我才能對他心服口服,與他建立默契。這樣的我,或許也沒那麼名不副實了,這就是所謂的相互感染吧。
既然如此,我們就更要努力走到最後。但是……
就是莫名不安。
當越想跟勇者完成使命,就越擔心完成不了。因為越執著,就會越患得患失。真是諷刺,明明好不容易接受了「命運」,卻逐漸擔心被命運背叛了。
若無法完成使命,那麼……這段時日以來的努力,又算是什麼呢?
不行,絕對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所以……所以──
我必須竭盡全力守護他。不只是作為他的聖劍,更是作為他的夥伴。
這麼做沒有其它意思,僅僅只是不想白費功夫而已。
沒錯,只是這樣而已。
這樣而已。
畢竟真的好不容易,一起走到了這裡。
我的世界也別無他人。
我早已明白,自己遲早要孤獨地「死去」。雖然我是聖劍,但畢竟我有意識,除了沒有人身外,我與人類並無二致。這樣的我,伴隨活得越久,越把握活的每分每秒。
會這麼想,代表我真的變了很多吧。啊啊,真是說來奇妙又諷刺,明明以前的我跟現在的想法完全相反,會有這般翻天覆地的變化,肯定是因為我的心境不同了。只不過這種心境,我應該無法坦率表達出來吧。
時至今日,我應該還是沒那傢伙坦率,但與其說那傢伙坦率,不如說是我太彆扭了。
這一切只能怪我自己。
說到底,為什麼我是這種個性?我「天生」如此嗎?還是我前世就是這樣,我只是沿襲下來罷了?
……說到前世,其實我最近不知何故,似乎越來越常夢見,莫名熟悉的女人了──我能隱約感知到,那女人似乎就是我的前世。但我似乎不太願意承認,總覺得那樣的形象……該怎麼說呢,可能是因為夢境太曖昧不清,所以我也無法確切表達究竟是何種形象。不過……大概很不值一提吧,至少我很不想提。
大概。
照理而言,若能在征途落幕前憶起前世,理當不是壞事,我卻逐漸抗拒起來了嗎?但我會夢見前世,應該也是代表我想「找回」原本的自己。事實上,我之前就覺得,現在所做的一切,似乎彌補了前世的遺憾……
但究竟是,彌補了什麼遺憾?現在的我也只不過是覺得,自己多少做到了點什麼而已……這樣就算是彌補了嗎?
前世的我,究竟是怎樣的,難道說真是……
……
……
……
……啊……算了,總有一天會想起來的吧。
嗯,就這樣放下吧。
──然而,我才放下沒多久,就被「他」提起來了。
在半月高掛的深夜。我輾轉難眠的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