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與琉璃桔梗》02
他漸漸認為一個人獨自在家兩三天好像不是什麼大事。
雖然說凪確實是吃慣了玲王的手藝(他倒不是什麼評論家,但玲王下廚房的功夫是真的還不錯)、玲王特地請人送過來的某知名大廚做的便當也很好吃,但偶爾吃吃外賣或泡麵,讓他在覺得不差之餘還想起自己在和對方同居之前也是這麼生活的。一天兩餐,足不出戶。
只要想的話,一天的時間可以過得很快。
就像今天,一早上一下午過後凪才想起自己忘了吃午餐,於是在等待微波爐的時間就把自己往靠落地窗的地方醃漬進了落日的海岸裡。
逐漸傾斜的日光將植栽的影子拖入室內,在松木地板上徐徐展開,凪把雙腿折到椅子上抱著,仲春的夕色就在他底下碌碌潛伏,彷彿色澤鮮潤的海潮濺起浪花綻放在他的腳背上,某處春花薰香的氣味是漫漫席捲而來的海霧,廚房裡的倒計時則是碎落在礁巖嶙峋間的濤聲,而使這一切暖融融的,是早晨睡夢間隱約落在額際的尚還溫熱的道別吻。
玲王當時好像在他耳畔說了什麼,但昏沉沉的,凪是一個字也沒聽清。
別走。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有將這句挽留說出口,茫茫然伸手抓住對方的手腕時,關節曲折處隆起的觸感倒是很清晰,大概是深寒冬夜裡動物習慣往火焰跳躍的地方靠,玲王的體溫總比他要再高上一點。
如果是夢,那未免太過流連了些。
連同接下來的擁抱與吻,都過於流連了。
玲王大可睡公司就好。凪是這樣說過,如果真的有案子難以抽身,玲王不必執著兩三天就特意回來睡個一晚。那樣聽上去實在是很麻煩。
「別這麼說啊,凪……」玲王垂著眉,眼底映著昏黑臥室裡唯一的暈黃小燈,愈發顯得無辜,「你不想我嗎?我很想你啊,一整天都。可以的話,我更想每天回來……」
凪沉默著,那雙泛著柔軟的光的眼睛裡有零星的影子,看上去令他感到有什麼東西正往心裡頭緩緩沉積,擠壓著胸壁膨脹得沉甸甸的,可一時之間他又無法解釋,只好把臉埋進澎厚的棉被裡,唯獨露出一雙深灰色的眸子與玲王的視線交會。
「嗯,那樣也不錯。」在睡意最後籠罩住那對疲憊的眼瞼時,他僅淡淡地向漆黑的天花板說道。
那個晚上凪有些睡不著,是不是睡前錯把咖啡當可樂喝的關係?那根本無所謂,要是當時玲王在的話就不會有這種情況發生。
而現在玲王就在他身邊,穩穩地、安靜地沉睡著。
悄悄翻過了身與枕邊人相對著,小幅度的動作顯得有些笨拙,下意識憋住吐息的凪在一片闃黑中聆聽玲王起落有致的呼吸,就像是永無休止往岸邊沖刷的海潮,層層水波興許也是撲在他裸著的腳踝上的,因為這使他想和面前的青年更加靠近一些,那都是海浪的關係。
小心謹慎地抬起了手,凪用指尖挑去了橫落在鬢邊的綹綹碎髮,然後攤開掌心,那份冀求著肌膚碰觸的燥熱渴望險險地懸在對方蒼白的臉頰上方,近得可以感受到鼻息吹起的微小熱風滑過指縫。
觸手可及的溫度,終究他只是側臥在那兒用眼光打量著玲王平靜的睡臉。
那張他幾乎沒有仔細看過的、端秀而清冷的臉龐。
印象中,玲王的臉色總是煥彩且精神的,他還記得去年冬天來自北方的霜雪在玲王白皙的皮膚上留下紅印的樣子,被層層包裹在細絨毛圍巾裡,凍得連耳廓都發紅。不知是誰想出來的蠢點子,兩個人一併裹在同一條圍巾裡不會比較暖和,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惹得玲王把眼睛都給笑成縫兒,大口呼出的氣息在半空中凝結成一朵捲曲的雲霧,把那張愛恨都坦然的面孔往煙紗中藏得影影綽綽。
可是最近的玲王臉上再也沒有那種滿滿的、從血管裡往外透出來的紅潤了。
縱使燈光昏暗也看得出來地,在那對深邃的眼窩底下抹著彎彎的黑眼圈,玲王一向是注重養生的人,搞到疲態盡顯,就連凪也知道背負著一個大財團的壓力該是如何地龐大、如何地沉重,要是連玲王都做不到的話還有誰行呢。
如果很累的話為什麼不休息?有錢人都必須過著這樣的生活嗎?看上去一點也不輕鬆。所以我才說睡公司就好的……這樣的話,富有也是很麻煩的,果然人生就是充滿著各種麻煩的事。
何必這麼累呢。他只是在心裡想,一次也沒有說出口的念頭。他多少明白那對玲王代表著什麼,一派從容、冷靜自信的玲王也是會有一兩件吧,拚了命也想得到或守護的東西。
給我錢。年少的凪倒是曾這麼對玲王說,現在他知道那個男人一直都可以做到這件事,玲王好久以前說過自己的個人資產早就能夠供他們兩人活到老死,吃穿問題甚至心血來潮的旅遊壓根兒不是他們需要掛心的;至少,接手財團這件事不是他想不想的問題。
叮。
輕巧的聲響使飄忽在海面上的思緒被推湧著向岸上靠,他不過是一個閃神就擱淺在了沙灘上,鹽水淹得眼角發疼,白色的細小沙子從耳孔鑽進腦袋裡,沙沙作響地,那天晚上玲王沉靜的毫無血色的睡臉在記憶中變得斑駁,可在一片迷茫之中,他依然由衷清楚記得那雙潤亮的柔軟的眼睛。
盈著光、潮濕得似乎要溘溢出來的眼神,凪想不起要怎麼形容。
於是他往潮水似的落霞裡放下了腳,一腳深一腳淺,春季的夕陽已消褪了冷冽,踏在木地板上的感覺竟然不像浸在海水下,木質紋路交亙著劃過腳心,反而如踩在濕軟的草地上那般踏實安穩。
晃進廚房裡,再出來的時候凪覺得那飯盒有點太冷了,嫌著麻煩還是折回去再加熱了一陣,思索著明明微波了很久,怎麼還是一點兒都不燙呢?這也是海浪的關係嗎?
只要想的話,一天的時間似乎也可以很漫長。
不是說做了個夢再醒來,雖然只有睡著幾分鐘,卻會感覺過了很久嗎。
這樣,夢境是不是就會一直延展下去呢。直到誰也不願意醒來的睡夢的盡頭,無邊無際地蔓延下去……
再次在提示聲的餘音下打開微波爐,被裡頭竄出的熱氣蒸了滿臉的凪蹙起眉,隨即從那氤氳中探手去拿晚餐──真麻煩,這回倒是燙手得不得了。
打開了盒蓋,醬烤鯖魚披上焦得薄脆的酥皮,富含其中的油脂正沸騰得劈啵作響,飽滿豐圓的米飯上沾附著水氣,濃郁的氣味聞起來香噴噴的很誘人。雖然早就知道不是海洋,在來自深海的饋贈下他還是一口一口地想像著海藻與礁石,就像坐在滿是芒草的矮丘陵上眺望著天地之間渺小的那堤蔚藍。
不知道那樣算不算是大地的盡頭了。
這樣想起的同時,凪霍然覺得很荒謬。
大地的盡頭便是浩蕩汪洋,海洋盡頭則相攘著另一片土地,任何事情都會有盡頭。執拗地去延長本就短淺的夢,為什麼要做這麼麻煩的事情?他並不能理解一分一毫。
夢境固然美好,但他不需要這種飄渺的寄託。
※
春櫻盛開了。這是凪從電視裡知道的。
粉色的,只在花芯處綴上艷麗的紅,畫面裡粉白白一片,乾淨無雲的藍天襯著水靈嫩花,看上去十分溫馨和煦。
「嗚哇──好多人啊。」嚼著飯糰,趴坐在電視機前面的凪一點也不想去那人山人海裡攪和,「去年,和玲王去的時候就沒人。」好像有什麼預約?包場?忘記了。「啊。」
從桌上爬起來,他愣愣地直視著面前的螢幕。就在剛剛,凪目睹了畫面在轉瞬間盡褪色彩,原先鮮亮的宜人風景不過眨眼就成了上個年代的山水回憶錄,鏡頭所及皆是灰霧霧的,一點也不吸引人。
這種時候該怎麼辦?走過去拍打電視嗎?還是拔插頭?家電壞掉這種事一直都是玲王在處理,這會兒凪倒有些手足無措。
因為玲王已經整整一個禮拜沒有回家了。
凪從沒有想過,回到獨居的日子會如此寂靜。也是在開門拿外賣的時候他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已經一個人在家這麼久,除了和陽臺那些植物講話,似乎也有段時間沒和人類交流了,上一次這樣是在遇見還是意氣風發的少年的玲王之前。自那之後原來已經過了這麼久。
這倒不是意味著他忘記自己還與玲王維持著默認的同居關係,相反地,屋子裡到處都是玲王的味道,那些另一個人生活過的痕跡至始至終都很真實。
書格上艱澀難懂的英文書,窗臺旁需要細心照料的香草植物,遊戲機上叮嚀不要玩太久的便籤,櫥子裡熨燙得很平整的西式大衣,床邊桌上的茶杯和髮圈。凪甚至還翻到了幾根藏紫色的細髮,就掉落在門口掛著的棕灰風衣領口上頭。
他拈起那些髮絲,它們在沒有幾分溫度的浮光裡顯得很熱烈。可那頭如同流水的短髮若是曬在日光底下便會不那麼厚重,稍微淺上一些的紫在頸後留下小小的陰影,猶如蘊含了稍許琉璃的顏色,玲王興許是更適合那種色彩。
也許是因為被光線穿過的顏色都會褪得淺薄而透明吧。而徒然遺留於身後的影子又無比鮮明。
就像玲王今早還生活在這間屋子裡一樣,他們似乎才剛從奶白色的清晨中緩緩甦醒過來,偎住彼此之後索性為對方留下一整個上午。在恍神著往被影子填滿的室內看去之際,凪被倏忽冒出的錯覺刺痛,近乎要忘記那抹黎明是怎樣將引人遐想的溫度烙在往床榻摸索的指腹上的。
「我很想你啊,一整天都。」
那個晚上玲王明亮柔潤的眼睛再次被他記起,大概是臥室只有一盞昏暗燈光的緣故,那樣的眼神才會映得既清澈又濃烈。
仔細一想,他們好像總是這樣。玲王向來不吝於以言語表達,心思細膩且敏感的他善於體察,沒有一個細節可以在那樣的視線下逃開,不知是否是這個原因,藉由話語來吐露愛意一事雖然害臊,對玲王來說卻是再平常不過的親暱表現;凪則不一樣,談愛於他太過複雜,都是表露喜歡之情,擁抱或親吻之類的不是更容易而直接嗎,比起言語他更擅長那些,那樣一點也不麻煩,而且玲王也會懂的,所以凪從來就不曾主動表示過什麼傾愛之辭。
不過是他們都有各自表達的方式罷了。玲王應該也是這麼想的吧?
就算不開口玲王也是會明白的。因為是玲王。
然而在滿屋的陰影之中他又覺得每個角落裡都有東西在蠢動著,隱約地浸濕了木地板滲漏過來,不知從何而來的熟悉氣味沿著小腿攀附向上。看來清晨他是確實獨自醒來的,房子裡有再多的痕印,都遮掩不了玲王早已在他的生活中留下的部分,現在是空落落的那個部分。
喉嚨裡被空氣刮過的地方微微地發著癢,不禁乾咳出聲的凪頓時知道這是什麼感覺了──他想,他可能跟玲王有著一樣的想法,而且很難得地,他想讓玲王知道。
他想念玲王,控制不住地反覆地想。
他想念玲王,企圖抓住一點什麼也好地想。傳訊息給他吧,拍下香草植栽的照片,跟他說自己每天都有好好努力照顧他們,還是打電話,那樣就能聽見玲王的聲音,順便和他說櫻花盛開的樣子就像小雪綴在枝頭上很漂亮──不,不對,凪並不想要這樣。
凪一點兒都不想要這個樣子。
他想念玲王,想要現在就看到對方地想。
「好想你啊。」低沉而嘶啞地,聽見不像自己的嗓音從咽喉裡擠出的凪一手捉住了藏伏在影子裡的動靜,那份蠢動還在掌紋裡鮮活著。
是思念抑或是寂寞,他已經懶得去探究了。
在便條上潦草地寫下幾個字母,凪不顧那看上去就像一團墨漬難以辨識,反手就是往電視機上一貼,接著拉開窗簾,讓甫過正午的春日大肆曬退房子內的陰暗。
被日光穿過的色彩變得剔透,猶如有細小的浮灰流轉在燒結著顏色的玻璃裡,凪站定於鏡前盯著自己的身姿被光影鍍上了薄暈,不諳美學的他竟有了這樣子奇怪地適合自己的念頭。
走吧。他想,去找玲王吧,凪。
朋友:明明動畫看起來是玲王的執念比較深,你竟然會寫那麼多凪的心情( ??ω?? )
我:因為……我發現凪真的好愛玲王……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