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寒風依然刺骨,但也吹走堆積於天空的雲層。太陽神的榮光驅逐埋藏於黑暗中的寒冷,甚至讓海冰都開始溶解。阿斯特說那是春天即將來臨的徵兆,但只是前兆而已,至少還要經歷好幾個寒冷得致命的長夜,北洋大陸的冬季才會結束。艾爾帕悚然,這鬼地方的冬天真是長得可怕,九個月了,整片冰封的土地都種不出莊稼來,他難以想像這裏的人到底是怎麼活下去的。
離上次擊敗戰神之劍,又過去幾天。領主的兒子湯姆成為林國健的俘虜,被軟禁於旅館內,但這個消息顯然沒有傳入很多人的耳。
領主的前軍政參謀海德蘭猜測,城堡裏現在正亂成一鍋粥,皆因萊恩已號召他手下其他亞可家族的旗主,帶領軍隊前往首都。戰神之劍沒有讓消息洩露出去,估計這些人為了面子,也不會承認主子失蹤。
然而,艾爾帕察覺到海德蘭的現況也不見得好到哪裏去。跟隨他們回來的凱瑟琳每天會借用旅館的廚房,熬煮一些氣味難聞刺鼻的草藥湯,海德蘭會裝作若無其事地喝下去,但晚上,咳嗽聲還是會吵醒熟睡中的艾爾帕。他並沒有過問凱瑟琳的身份,皆因林國健的隊伍裏一直欠缺一位稱職的醫師,他也沒有打聽別人背景的壞習慣。更何況單單是每天到城外採藥、煮藥,曬乾和研磨藥材,都已經花上凱瑟琳大半天時間,她有時會手端著本莎草紙製的小書,看得滿臉懊惱,艾爾帕也不敢去打擾她。
事實上,眾人回來之後,培理酒館中就瀰漫著一種古怪的氣氛。酒館的主人培理伯伯早已經閉門不做生意,林國健可是付了他兩枚太陽金幣,他就算幾個冬天都回老家享受生活,也不愁沒錢花。艾爾帕雖然一直感覺自己作為局外人,但這個小小團體的眾生相,他可是看在眼裏。
顯然這次和恩人見面,並不如林國健預想一般。礙於海德蘭受傷甚重,即使林國健一直急於想問他關於格蘭達的事情,也就是先前,被戰神之劍抓走的旅館侍女,亦找不到機會。
格蘭達的母親還是不時向林國健哭訴,要是那天沒有要她去旅館工作,她唯一的女兒就不會下落不明,還老賴在門前,要林國健給她一個交代,但每次收到慰問金之後,就會笑逐顏開。艾爾帕猜測,這小子可能比那位母親還要著急,畢竟小女孩對那女人而言只是生財工具,但林國健卻對於害死了她幾位親如兄弟的朋友,依然耿耿於懷。
除了這件事之外,林國健也會坐立不安地詢問凱瑟琳,海德蘭的傷能否治好,得到的回應卻總是玄之又玄,彷彿世間一切命運,皆逃不過諸神的法眼,林國健會不耐煩地在酒館踱步,有時還用力摔門,如同對於天上諸神的無聲抗議。想到這兒,艾爾帕嘆了口氣,他感覺自己和林國健距離越來越遠。
平日能和他說上兩句的,大概就只有阿斯特。看他身手靈活,聽說師承天涯城,不過他可沒有承認,這只是眾人的猜測而已。艾爾帕不知道天涯城有多厲害,但若果像阿斯特般厲害的人還有很多,說要在幾天之內顛覆一個國家,他也會相信。
除了能打,他似乎也見多識廣,阿斯特說自己的養父是位商人,但沒有透露是誰,只說他的產業遍布整個北洋大陸,甚至年輕的時候曾到過亞達慕大陸遊歷。艾爾帕聽過之後感到不可思議,他的養父要是這樣一號人物,大概比傳聞中的連城帝國名商牧泰爾都要厲害。
艾爾帕這樣慨嘆的時候,他注意到阿斯特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微笑,卻沒有解釋是為何事。雖然身份神秘,但阿斯特至少願意和他聊起以前和養父在帝國行商的故事,不像其他人各自都忙著自己的事;遼闊的白葡萄園可以釀造冬日流金,一桶就值一個金幣,檀松也一樣是富人的奢侈品,讓室內充滿著芬芳氣派,茶園種植無論貴族還是平民都能享受的飲料,不過晨露下初長出來的嫩葉,只能由處女採摘,也只有身份最顯赫的人飲用。
對行商以久,但相當誠實的艾爾帕而言,這些產品簡直就像騙局,聳人聽聞。處女採摘的茶葉,真的純潔得讓人喝不出半點雜味嗎?自己的房產比別人香,難道就象徵著地位比其他人更高?艾爾帕不懂這些,就正如他不懂陸橋上的水券和銀行是如何運作,被人用假鈔騙了一大筆錢。
艾爾帕只會養馬、馴馬,賣給有眼光,看得懂馬的人。在莫王朝的土地上,大多數人都有自己的牧場,軍閥會定期收購優良軍馬,和平時期可以來維繫自己的聲望和待遇,也證明他們在戰爭時期有擁護皇室的實力。
阿斯特說,那些商機是他養父看穿人群的虛妄,所參透出來的營商之道,艾爾帕心想要是真的有這麼神奇,那他還真是希望阿斯特能引見一番,反正他對自己的馬匹信心很大,阿斯特的養父肯定能看出什麼商機來,例如騎純種白馬比較高貴這樣。當然,艾爾帕只是想想而已,他知道要是此事在北洋大陸成真,傳到老鄉的行家耳,他們大概會笑得滿地打滾。
再來就是竹桿珮斯,他對艾爾帕的牧場很有興趣。聽他一邊喝酒一邊說起自己擔當賞金獵人和商隊護衛的事情,半醉的時候,他提及打算組織雇傭兵團的想法,這些年他累積了一筆財富,若果艾爾帕打算回家,他也許會一同南下,前往亞達慕的紛爭之地,他又讚賞艾爾帕的馬匹,說自己的兵團必定會成為他的客戶。
回家嗎?艾爾帕的腦海不時漂過這個念頭,每當生死之際,又或者靜下來的空檔,無論白雪飄降,還是凝望爐子裏的火焰,家鄉的影子總會浮現。他的孩子,艾力,現在大概和阿斯特差不多年紀,艾爾帕離開的時候他才十四歲,還會抱著他手工制的口琴,和牧羊犬一起往山上跑,現在應該長成一個健壯的男孩子了。而艾爾帕的女兒,凱特,也應該亭亭玉立,不知她學會了母親拿手的群山精靈之舞沒有?
艾爾帕依然不敢喝竹桿珮斯遞過來的酒,他的牙和臉色一樣彷彿上了一層蠟。
有時,短人大衛會在後院揮舞著他搶回來的雙面月刃大斧頭,他們說那是亞可家族領主衛隊的武器,歷史悠久,在半神末日之前數百年,亞可家族降服了戰神之森一個叫做卡雅的部落,那些人擅長以斧頭作戰,無論是雙手持舉的大戰斧,還是投擲用的手斧,在他們手中都是橫蠻的利器。
艾爾帕倒是沒有聽說過會投擲斧頭來作戰的人,在他的家鄉,人們很早就面對古丁平原大汗的侵襲,那些人擅長騎馬射箭,於是他們也武裝自己的騎兵,在衝鋒之後能夠發射弩箭反擊。莫人鮮少會離開自己的馬匹,這一點和那些草原民族很是相似,講求靈活的平原戰場,投擲斧頭自然難以產生什麼作用。
大衛說,那些皇親國戚都有自己的衛隊,那麼他就要成為林國健老大的首席衛隊。他自知是個魯莽的人,沒有什麼頭腦,但林國健有著聽起來很偉大的夢想,他將來必定是個偉人,所以大衛說他也想成為偉大的一部份。艾爾帕雖然並沒有他那種狂熱,但他明白他的想法,通常都是給予一個鼓勵的微笑。
至於帥臉斯珀丁,他比較喜歡和其他年輕人喝酒打架,平日艾爾帕很少看見他露面,不過他好幾次自薦作為看守湯姆的人,既然林國健相信他,艾爾帕也沒有什麼好說的。本來,斯珀丁是他們之中劍術最好的人,但自從早幾天來了個阿斯特,又來一個海德蘭,他也很少吹噓自己的劍術了。
然而,他也並非沒有好收穫,湯姆的配劍「日蝕者」可是交到他手中。雖然艾爾帕並非很懂武器,但斯珀丁有次拿著日蝕者練習,幾下便崩斷一柄城堡打造的鋼劍,艾爾帕看得呆住,差點忘記合上嘴。在艾爾帕聽過的一些傳說裏面,也大概只有莫王朝開國君主的配劍「蒼生」能夠到達這種程度。
若果日蝕者真的是一把神代時期的傳說武器,也許值數百,甚至上千個金幣也說不定。一劍傾城,大概也就是這個意思了。
又過幾天,巨熊帕勞帶更多人來聆聽林國健的演講。他們稱呼他的想法為「共有論」,就好比新宗教一樣振奮人心。艾爾帕很好奇,林國健的說話到底蘊含多大的力量,彷彿敲進了這些人的心扉,除了血盟兄弟會,還有附近幾個綠林好漢領袖成為他的信眾,也許這種思想會像瘟疫一樣蔓延,有天橫掃這片大地也說不定。
有雇傭兵傑克為林國健撐腰,巨熊帕勞又在一旁斥責著其他人舊有的思想是多麼愚昧,他彷彿由狗屠夫,搖身一變又成為某個宗教的領袖。艾爾帕卻不禁想起眾人閑談間那個叫做域外之王的教派,在阿戈城上百人為了教主服毒自盡。這種狂熱能夠創造,也能夠毀滅。
終於有天,林國健邀請艾爾帕一起吃晚飯,他終日忙於各種事情,艾爾帕也有好一段時間沒有在餐桌上看見他;巨熊帕勞為他安排了各種行程,例如到貧民窟派發救濟品,挑選可以成為戰士的年青人,又藉此在民間宣揚「共有論」。但艾爾帕懷疑,林國健單單是煩惱格蘭達和海德蘭的事,就已經夠煎熬他的心智。
用奶油和芝士烤出來的馬鈴薯冒著熱氣,主菜還有烤雞、鹹豬肉以及奶油燉菜。艾爾帕好一段時間以為自己不會再吃得這麼豐富,即使是以前他生意做得不錯,也只會在節慶的時候吃上三款肉;林國健並非奢侈的人,他平日會和其他弟兄一起睡在走私隧道搭建的臨時庇護所,吃著玉米粉和肉碎煮的粥,他今天拜託人填滿餐桌,大概有什麼話要說,艾爾帕不禁臆想。
不過,並沒有如艾爾帕所預料,林國健沉默地用麵包沾上燉菜裏的奶油,一言不發,艾爾帕也一樣,他不清楚該說什麼才好。不大也不小的餐桌,彷彿兩人在喧鬧日子裏找到的半片淨土,此刻思緒放空,尋得半日安寧。也許,在眾人心目中的領袖,亦想安靜地吃個晚飯,別無他求。
「傑克挺喜歡你賣給他的馬,他說他有位大雇主可能會有興趣。」
林國健毫無徵兆地開口說道。艾爾帕抬頭瞥望他,他手中是一支吃得十分乾淨的豬肋骨,指甲還泛著油光。這小子剛好到了發育的年紀,而且吃得很多,本來已經身材高大,現在連臉上都開始長肉,而且騎馬和戰鬥也令他的肌肉長了起來,開始有點男人的樣子,艾爾帕心想,不過臉上那唏噓神情,卻像是個有許多故事的人。
「一時之間,我也不知道哪裏能找來更多的馬,就算他要買,也急不來,畢竟這裏不是我家鄉的牧場。」
艾爾帕淡淡地說。他向來務實,雖然生意的機會擺在面前,但他知道自己現在能做的有限,平日到市集裏逛逛,不過能發現幾匹好馬而已,雖然葛斯堯已經算是個大城市,但太長的冬季顯然不利商業。
「可惜了,那位雇主好像是某位領主的親屬,正在組建自己的部隊,聽起來像是一筆大生意。」
林國健嘆了口氣,漫不經心地說著,似乎心情沉重。艾爾帕究竟認識了他一段時日,能聽出他其實一點惋惜的意思也有沒有,卻是在煩惱別的事情。
「你是不是有什麼煩惱……」
「你是不是在打算在回鄉的事……」
沉默了一段時間,兩人幾乎同時開口,說到一半,又愣住,似乎被對方說到心坎。艾爾帕沒想過,原來他也是林國健煩惱的一部份,他以為自己在這許許多多的事情前,只不過是個毫不起眼、鬱鬱不得志的中年人,在林國健日益壯大的勢力邊緣徘徊。也是,他本來不抱有什麼志向,只是想做些安穩的生意,有天能離開這個冰冷的地方,回到的妻兒懷抱。
「是的,過些時日,我總要回去。」
不知為何,將心底裏的念頭說出來,艾爾帕感覺好過了一點,但林國健眉頭一皺,表情雖然細微,但還是被艾爾帕捕捉到了。
「如果到了那一天,讓我知道。」
林國健似是欲言又止,最後嘆了口氣,平靜地說。艾爾帕感覺到他可能有一瞬間想過挽留他,但大概是考慮到艾爾帕這個想法已經在他腦海裏徘徊許久,甚至他們剛相識的時候,林國健就已經知道艾爾帕總有一日要回家。是的,對比起林國健心底偉大的抱負,艾爾帕只懷著一個小小願望,不過此刻要做到不難,似乎只差一句話而已。
「不要擔心,在我離開之前,會打點好這裏一切,至少提拔幾個眼光不錯的年輕人幫你挑選馬匹……」
艾爾帕試著輕鬆地說,怎知道林國健反應很大,提起聲音來打斷了他的話。
「不是這個緣故!」
旅館內的燭火搖曳,好像被揚起的氣氛所動搖,兩人的影子也跟著變得模糊不清。艾爾帕不解地抬頭,但林國健神情堅定,眼神卻載著一點憂傷。
「在我一無所有的時候,是你陪著我一步一步走過來,教我怎麼保護自己,教我做生意,艾爾帕,是你,在這裏陪伴我走這麼遠的人是你。你要回去了,我知道攔不住你,但這麼重的恩情,我實在不知如何回報,甚至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你一面。」
林國健的話語裏帶著哭腔,似乎鼓起很大的勇氣才說出這番話。艾爾帕這才意識到眼前的小子,只不過十來歲年紀,也許比他的兒子還要小,一路上做了許多不是他這個年紀能做到的事,但他也只是個孩子而已。
「臭小子,就因為這種事麼?值得你煩惱這麼久麼?」
艾爾帕擠出一個笑容,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只不過是上個夏天的葡萄紅,還了兌水,嚐起來卻像冬日流金一樣使人開懷。
「沒有你想像那麼好笑。」林國健悻悻地說,也乾了自己杯中的酒,臉上升起一陣紅暈。
「在我們家有句老說話,朋友從不需講什麼恩情。」艾爾帕為他斟滿了酒杯,輕鬆地說:「每個人總有歸處,離別不需傷感,生死相隔,亦不必痛哭流涕,若果真的有那麼一天,你為我敬上一杯好酒罷。」
「敬友誼,敬馬王艾爾帕。」林國健舉杯說道,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臭小子,馬王什麼的我可受不起。」艾爾帕站起來笑說,一同舉杯:「敬共有論,敬狗屠夫!」
接下來的半份晚餐,兩人吃至通宵達旦。林國健搭著艾爾帕的肩膀,說起他弟弟的事。也許沒有他弟弟,林國健也不會想出共有論,批判君王違背諸神創世的初衷,質疑人為了一己私利,保持富裕生活所做的劣絕勾當,事實上在剝削普天下的萬民。
艾爾帕開始有點明白,也許每個夢想,最初亦不過是如草原上的星星之火,但它們可以凝聚起來,終有一日能點出火花,並且一舉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