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鮮捕撈的甲龍魚!」
加拉拜城的白布巷,是整座城市最早蘇醒的部份。連城堡的爐火都還沒燃起,從附近一帶海域歸來的漁民便會在這兒出售他們的收穫。如果運氣好,整艘船的漁獲可以讓他們七個日月不用再出海冒險,漁民便在城裏度日,洛辰有時會聽著他們的海上故事,微微出神。
聽說成年的甲龍魚體型巨大,身長可以等於兩三個成人,巨螯可以輕鬆貫穿小船的木板,所以漁民大多只會布下陷阱,抓捕比較小型的幼體。偶然,一些不怕死的漁獵船隊,還是會抓到像小牛般巨大的怪物。若果想要購買用性命換回來的佳餚,不花上十數個羚銀幣,這些漁民也難以和自己的妻女交代。
不過,若是談起和巨大的海上生物搏鬥,大概沒有人比北洛群島的氏族更有經驗,他們依靠捕鯨維生,這些動物擱淺在沙灘上的巨大骨架,甚至能築起族人的聖殿和房屋,身上能夠提供的肉和油脂,更可以讓整條村莊都不愁吃穿好一段時間。但回報伴隨著風險,這些生物揭翻船隻就像弄掉身上的蒼蠅一樣簡單,每次捕獵回來死幾個人並非什麼新鮮事。
有幾個檔攤,正兜售整磚粉白色的鯨油,而且還有像巨型蠍子一樣的甲龍魚躺臥在石板上,等待買家的光臨。洛辰帶著兜帽的身影,跟隨著眼前的女孩,飛快地穿過早晨吵鬧的人群,有些人正圍在攤檔面前競價,想要買下體型最大的甲龍魚,單是把甲殼掛在店門前,都能招來不少生意。
女孩不時回過頭來瞥望,像是生怕四處張望的洛辰會消失在人群裏一樣。有時兩人目光交纏,洛辰會毫不躲避地凝望著她,溫蒂眼神卻會閃縮,黝黑的皮膚下浮現一陣紅暈,甚是可愛。
有個年紀和溫蒂差不多大的混血女孩,在港口兜售著烚熟的蛤蜊,每份都會撒上一些香草黃油。洛辰買了一份,坐在灘邊的巨石和溫蒂分享,觀看早晨第一縷陽光從海面升起。他鮮少吃得這般簡單,但這種快樂卻比他在城堡裏吃過無數的美味佳餚,更勝一籌。流浪貓兒還會搶奪他們丟掉的甲殼,溫蒂笑起來,洛辰看著她的側臉,也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帶著兜帽在城中穿梭的小孩,由從前一個變作了兩個,但沒有人會在意。加拉拜城近年來的小孩越來越多,一些人情願跨越整個王國,都要帶著他們的家人來到這座城市,就是為了躲避氏族衝突和南方戰爭的威脅。有些來自群島的人在這裏作起漁民,荒土而來的人擔當城衛,而來自中界山的人幫忙開墾著城外的農地。
眼前的景象,讓洛辰差點忘卻自己正被刺客威脅。也許,簡爾番的半面死神正靜候著另一次機會,往他背後放出暗箭。不過,洛辰彷彿感覺不到恐懼,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何會這樣想,但若果能躺臥在溫蒂的懷裏渡過自己生命中最後一刻,也許並不壞。
不過,有大概沒什麼人會注意到兩個小孩,偷偷地從城堡地下的祕道離開,並且出現在懸崖底下的白布巷中。這裏早上的魚腥味臭不可聞,還混和著新鮮的海草和鹹鮮,完全不像一個王族會出現的地方,反倒是溫蒂,像她這樣的混血女孩比比皆是,但在洛辰眼中卻沒有其他人被她更特別。
天上的海鷗在叫,和信天翁搶奪著殘留於海岸上那些漁民拋棄的東西,像一群吵鬧的孩子。順著海岸線,能看到不遠處的送王港,還有斯蒂芬妮的旗艦「翔空飛馬」。
翔空飛馬掛滿了藍白色的風帆,比洛辰所見過任何船帆都要巨大,而且整整有三支桅桿,中央還有一個巨大的橢圓形物體,比整艘船都巨大,洛辰猜想這可能就是船能夠飛起來的原因。船首是支明亮的金屬針,側面有數個似是鳥類的翅膀,又或者魚背鰭的輪軸,也似乎是由某種特殊的金屬造成,在陽光下閃閃生輝。這艘船就像神話中的生物一樣美麗,卻被纜繩鎖定在地面上無法動彈。
要是奪回這艘船,到底有有多少事能夠借助它來辦到?無論是跨越遠洋,運送物資,或是在空中投下箭雨……無一不觸發洛辰的想像。聽斯蒂芬妮說,船上還有一個藏寶室,以及她的私人圖書館,洛辰聽到的時候兩眼發光,王國上下合起來的文字記錄,大概也湊不出一個圖書館,那麼這個船上圖書館,能夠給他多少驚喜?
「你們是新來這個城市的嗎?要不要和我們一起玩,我們今天可打算到城外呢!」
一個街童走近過來,大概十三四個春天大的樣子,比兩人還要高大一點。他的玩伴站在遠處圍觀,身上帶著沙子和海水的痕跡,也是大概七八個春天大,眼前這人看來就是他們的首領。洛辰鮮少有機會和年紀相近的孩子說上話,卻注意到街童根本沒將他放在眼裡,而是注視著他旁邊的溫蒂。
「這個要看我的夏天怎麼說呢。」
溫蒂一臉調皮地看向洛辰,這個稱呼可讓他的臉有點俏紅。少女常會稱呼與他們熱戀的男性為「夏天」,有些時候,也會這樣稱呼他們的兄弟。不過以他們這種年紀,大多都只是玩笑而已,街童的面色卻是有些掛不住,一臉不屑地看向洛辰。
「一起玩吧,若果你不介意的話。」
洛辰露出微笑回答,就像一個尋常的孩子。
「我叫比索。」
街童走上前,伸出手來想和洛辰相握。在王國這可不是什麼有禮儀的打招呼方式,通常只有戰士才會擺出這個姿態,大概是表達著想稱稱你有多少斤両的意思。洛辰猜想,比索可能是來自城衛家庭。對方伸出手,洛辰若果拒絕就顯得示弱了,於是他也伸手相握。
「查克。」
洛辰隨便說了一個在王國還算平常的名字敷衍過去,馬上就感到對方的手在用力收緊,比索臉上還像依稀平常,手臂上的肌肉卻鼓漲起來,明顯是有意在其他的小孩面前立威,也可能是給溫蒂看的。
起初還感覺到指骨有點痛楚,但洛辰漸漸加重自己的力量,他開始感覺不到對方的手在用力。奇怪了,比索的年紀比他大,洛辰還以為他會揑痛自己的手,但無論對方如何施力,洛辰的手卻如同磐石一般不為所動,他甚至不敢再加重力度,因為他看見比索臉上一副拉不出屎的表情,就知道這情況並不尋常。
「怎麼了。」
溫蒂湊近頭來問,一臉好奇,長長的睫毛眨動。
「力氣……力氣不錯!哈哈!」比索有點急忙地收回手,陪笑著說:「查克和這位小姐,現在都是我們的夥伴了。」
「溫蒂,我叫溫蒂。」
溫蒂甜甜的笑道,彷彿沒有注意到比索略顯紅腫的手一樣。直到眾人走開一段距離,溫蒂才跟隨洛辰來到沙灘上,牽起他的手。
「你高興嗎,我的夏天。」
溫蒂有點調皮地說,瞥望洛辰的臉,洛辰被她看得有點不好意思,蒼白的臉上染上了一絲血色。
「你們可別跟丟!城外可是有怪事發生呢!」
「什麼怪事?」
「有幾個大人失蹤了,有人說近郊可能來了一隻鼓鼻獅!」
「我們抓獅子去吧!」
這些小孩你一嘴我一嘴地搶著說,也不似有半點恐懼。連小孩也沒當真的傳聞,大概不會是真的,洛辰的心跳微微加速起來,能踏出城外讓他內心有點興奮的感覺,就像當時自己八個春天大時第一次發現祕道,偷偷跑出城堡一樣。
溫蒂的腳步輕快起來,就像花間舞動的精靈,在沙子上留下輕盈的足印。這群小孩在陽光下奔跑,攀過石灘旁邊的巖石山,來到城牆邊緣。原來海水沖刷過後,讓這裏的牆口在退潮時現出了一個小洞,剛好能讓小孩鑽過去,也許之後要和城衛提及一下,洛辰心想,不過至少在這次小冒險之後吧。
畢竟逗留在城外,可能會比城內安全,若果刺客真的由寨利派出,想必自己會溜出城堡的事已經被察覺到。幸好他現在已經改變和斯蒂芬妮通訊方法,轉而拜托城堡裏的侍女幫忙傳遞訊息,否則他可不擔保自己那忽如其來的「靈感」,會不會在下次殺手來襲的時候到來。
洛辰還現學現買地用上亞達慕通用語,想必最這片大地上除了斯蒂芬妮的船員外,沒有人會看得懂吧。雖然他現在還停留於死記硬背那些生詞的程度,不過預料很快便能掌握基礎的文法。對於閱讀和觀察,他是還有一定自信。
城牆外似乎比較寒冷,清晨的霧氣還沒在草木間散去。洛辰哆嗦一下,裹緊兜帽,同時瞥向溫蒂,她的手有點冰涼。其他小孩一直活動著身子,寒冷對他們並無大礙。洛辰記得自己從城堡的高塔上看過這個地方,南端城牆的邊緣,之後是小片低矮的叢林,然後就會穿進一片種在山坡間的果樹林,然而再拓展開去,就是目光無法觸及的領域。
早起的鳥兒在林間飛翔,看似優雅,卻在低矮的樹間啄食著蟲彖,嗚叫爭奪著獵物,彼此揮舞翅膀,彰顯羽毛之威。洛辰看得有點出神。
「在南方我們會聽『鳥語』,我的夏天。」
溫蒂在洛辰耳邊輕輕地說。
「你聽得懂牠們在說什麼嗎?」
洛辰表現出一個好奇的神情問。
「鳥類喜歡用歌曲來說話,就像王國『冬之聲』一樣,單純用嗓音來表達牠們的所悟所感,所以大概還是聽得出來的,就像那隻藍色翅膀的就在警告著牠的同伴,有一群小孩出現了。」
洛辰仔細傾聽,好像還真的是能感覺到什麼規律來。不過並沒有節奏,而是像某種情緒在波動,似乎帶著一絲警惕。
忽然,傳來一下高尖的哨音,把鳥兒驚得慌忙拍翼躲避。只見一個小孩手中拿著葉片,吹起口哨來,本來看似平靜的林間瞬間變充滿拍翼之聲,洛辰甚至沒想過這些樹葉間竟然藏著這麼多飛鳥。那群小孩大笑起來,看著這群動物慌忙逃跑,他們彷彿能獲得什麼樂趣。
「罷了。」洛辰低聲說。
眾人又再前進,叢林間有許多洛辰沒見過的植物,連葉片的形狀都感覺新鮮,還混和著濃郁的青草和泥土味道。在他的花園裏,只種植著一種常青的針葉松樹,不需什麼打理,那個小小的監獄只需要維持它原有的樣子,不像在自然裏,植物可以橫蠻的生長。
小孩們在採摘著樹林中一種棕色的漿果,吃得嘴邊都是紫色的汁液,洛辰也試了一個,味道極酸,但勁度過去之後就有點甜味,還夾雜著草青的苦味,對於吃慣宮廷料理的洛辰,這種果實實在不敢恭維,但對於其他小孩而言卻可能是罕有的甜食。
「還是城堡裏的蜂蜜比較好吃一點。」
溫蒂也吃顆漿果,不一會兒就咪起嘴臉,卻像是在笑。
「你什麼時候偷吃過了嗎?」
「為你呈上甜品的時候,我的夏天。」
溫蒂吐出舌頭,露出一個調皮的笑容。
「你就不怕有人會在甜品下毒嗎?」洛辰稍微有點狡猾地問。
「在甜品裏下毒,只會是天底下最邪惡的人吧。」溫蒂疑惑地說。
「我會毫不猶豫地在甜品裏下毒,溫蒂,若果我的敵人會吃甜品。」洛辰露出一個饒有興味的笑,彷彿他已經這樣做過了。
陽光穿透枝葉間,投射到地上,彷彿黃金所織成的紗布。林中鳥兒的鳴叫聲卻沉靜下來,彷彿這狹小的樹林裏來了太多不速之客,打擾著牠們平靜的生活。
洛辰剛剛意識到這種不尋常,卻已經聽到細微的枝葉碰撞之聲。一個小孩迎頭在草叢中,碰到了一名皮膚黝黑的大漢,他手上拿著收割用的鐮刀,渾身肌肉粗壯,看起來卻沒有對有小孩出現在這裏感到驚訝。
洛辰對忽如其來冒出來的人馬上便警惕起來,將溫蒂護在身後。漆黑的大漢卻露出一個笑容,他的頭髮剃得乾淨,臉上卻長著大鬍子,徑直地望向溫蒂。溫蒂一臉驚慌,眼神卻是閃縮起來。
「你們是什麼人?」
比索鼓起勇氣來問,他可是這群孩子的首領。
「恐怕你們不會知道。」
只見他一把抓住面前的孩子,鐮刀在他脖子上一抹,孩子的尖叫聲便消失在喉頭裏,頸上的血泉湧而出,噴了比索一臉。他張開口呆住會兒,崩潰般的叫聲彷彿只會從小孩的夢中發出來。
南方人,洛辰輕易便能看出來。他不似是附近田中工作的農夫,從他健碩的身形能看出,這個人久經訓練,是一名戰士。
其他小孩不是癱軟在地,便是四散逃跑,但又有幾名大漢從草叢裏冒出頭來,他們的臉上塗上了綠色、棕色和黑色混合的彩繪,彷彿在模仿樹林裏的顏色,神不知鬼不覺便包圍了這群小孩。
「但你們可以去怪罪北方的王。」
其中一名大漢向洛辰撲過來,似乎是打算活捉他。洛辰的身後就是溫蒂,斷無後退之理,唯有前進。拔出匕首的他身形一矮,刀子朝那人的腳邊刺去,他卻是非常敏捷地躲開攻勢。
「該死的小孩,這麼狠嗎?」
這些人,絕對是戰士,尋常人不太可能躲開這樣忽如其來的攻擊。洛辰卻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立刻持刀就往他的身側刺去,對方的大手卻抓著洛辰的手腕,打落他的刀。
「看我們抓到了誰?」
大鬍子上前來,揭開洛辰的兜帽,金色的頭髮沐浴在陽光下,眸子像透明的寶石般,卻帶著一絲殺意。這時候,大鬍子提起鋒利染血的鐮刀,溫蒂卻走向前來,按著他的手:「你答應過……你不會殺他的。」
洛辰瞥向溫蒂的背影,他瞬間便明白發生什麼事,但他的倔強不容許他表露出心底的傷痛來。畢竟作為王,就要有王該有的樣子,現在他們都看到他的臉,他們都清楚自己抓的人是誰。
「我……我可以走了吧?」
有個年紀很輕,大概七個春天大的小孩問。他的身體顫抖著,說話也斷斷續續,他就是剛才說城外有怪事發生的小孩。比索滿面是血,不解地看著他。若果他能活下去,大概上過人生寶貴的一課了,洛辰心想,可惜沒有。大鬍子走上前,抓著他的頭髮,就像抓小雞般,接著又用鐮刀結束比索的生命。
「你保證,不會和其他人說嗎?」
那個小孩點頭,彷彿只怕再逗留多一刻,死的就是他。他看見眼前的玩伴倒了一地,眼裡只有害怕,卻沒有半點悲傷。
「這個小孩很乖呢,就放他走吧。」
「很好,你可以走了。」
大鬍子說道。小孩有點猶豫,回頭看了一眼,便小跑步起來,接著越來越快。
「不過我不喜歡北方的小孩。」
另一個戰士殘忍地露出笑容,他將手上的鐮刀快速擲出,猶如一輪彎月,刺進了那個小孩的後腦,他馬上便趴在地上,身體還在抽搐。
「就為了我一個,有必要嗎?」
洛辰沉靜地說。他從沒想過自己看見殺人的場面能夠如此冷靜,而且還要是幾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甚至還要小的小孩。不,他看過了,就在競技場,那些人要求神前審判的時候,他小時候看過太多次,甚至忘記要恐懼。
「難道你就不怕死?」
大鬍子咪起眼睛,他漆黑的皮膚上帶著一點皺紋,看起來有點年紀,仔細地看面上還有刀痕,這人是有經驗的戰士,為什麼南方戰士會出現在離首都這麼近的地方?洛辰不禁想,溫蒂就是他們安排進城堡的吧?那超越一般的敏捷,還有知悉他溜出城堡外的事,那麼就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活著的我,說不定對你們來說更有用。」
大鬍子笑了笑。洛辰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他不喜歡這些人,就像他的議會裏其他的人,就像他憎恨父親所建造的城市,所以也給不出些什麼好面色,他只知道,若果自己能活下去,這些人一定會比面前這些倒地的小孩,體驗多數倍的恐懼才能死去。
「你答對了一半,北方的王。」大鬍子瞥向溫蒂,她滿臉都是不自在,尤其是不敢再望向洛辰的雙目。大鬍子緊接著說:「另一個原因就是,我答應了你的春天,不會殺你,至少不是現在。」
洛辰面對他的嘲諷,還是沒有什麼動搖。春天是王國的男子用於稱呼戀慕女性的用詞,溫蒂安排來他身邊,說不定就是有這種打算。洛辰只怪自己太天真,以為兩言三語之間真的可以說服溫蒂成為自己的盟友,但他錯了。
「不過你也不用那麼沮喪,這小女孩好多次想要留下你的性命,說不定真的喜歡上你了。」大鬍子輕輕地說,說得溫蒂一臉不自在,他站起來擦了擦手,對其他人說道:「好了,送我們的王回去『宮殿』吧,只怕太寒酸,他住得不習慣。」
「不,不會。」洛辰冷漠地說,直視著溫蒂的雙眼,她卻迴避著目光:「很多時候,我都睡在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