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 章聖杯
帕什維爾的使命,要回溯到更早的年代,甚至在救世主誕生之前。而他所陳述的這段故事,非但對教廷而言大逆不道,連在地獄經歷過無數考驗的洛薩因都感到難以置信,甚至還冒犯了第一罪,最終引來殺身之禍。
洛薩因知道雖然猶太人的宗教被教廷視為異教,但是從歷史的起源來說,基督教其實脫胎於猶太教。根據帕什維爾的說法,在基督降臨之前,猶太人內部就存在不少歧義。當時有三個比較主流的學派,分別是「艾賽尼 (Essenes)」、法利賽和撒督該。
艾賽尼 (Essenes) 的原義是「實踐者」或「遵行律法的人」,相較於其他的宗派,艾賽尼派的包容度比較高,例如許多被猶太教或基督教視為偽經的著作,他們都予以接納和保存,也接受天使與魔鬼、天堂與地獄、審判與復活,以及權威與傳統等教義。
這個教派的核心在死海西北沿岸的昆蘭(Qumran) 地區,他們睡在天然洞穴中,房屋則用來工作、祈禱、吃飯、研修和抄寫聖書。他們寫作、保存和收藏了大量書籍。
艾賽尼的信徒過著清貧的生活、堅持物品公用、拒絕私人財產和放縱肉體的歡愉等等,過著公有制的集體生活。他們雖然不認為性愛是邪惡的,但看重節制和禁慾,把它們視為美德。他們鄙視婚姻,選擇收養其他人的孩子,把這些孩子當作親人般來對待,根據他們自己的規矩來教養他們。他們相信只要遵行這些律例度日,言行保持聖潔無瑕、謹守一切教條,神將會賜他們生命直到千萬代。至於無法接受這種極端的生活型態的人,艾賽尼教派也不強求,只要他們只要遵守摩西所受的十戒和相關律法即可。
洛薩因對於艾賽尼教派的第一印象,是個致力於保存典藉、謹守戒律的猶太群族,並沒有什麼問題,甚至還值得效法。
有問題的是他們對於預言的狂熱和解讀,其中重中之重,就是關於「彌賽亞 (meshiach)」的預言。有別於基督教認為耶穌是先知、祭司和王中之王,艾賽尼教派認為彌賽亞有三位,分別是一名先知、一名祭司和一個君王或王子。事實上,在舊約之中這三種人的就職聖禮需要受油膏,成為『受膏者』,而彌賽亞在猶太人所使用的希伯來文中,正是「受膏」之義。
如果帕什維爾所言屬實,艾賽尼教派的解讀不僅是異端言論,還造成了極為重大的影響,甚至演變成當前的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之爭。
據說就在基督降臨之後,艾賽尼教派有位預言家就揭示了耶穌的遇害,以及猶太人在那之後將會大難臨頭。這項預言對於艾賽尼教派而言,他們相信只要謹守戒律,神自會賜予他們永生,所以並不擔心自身的安危,他們更加擔心的是那些珍貴的典藉會在戰火中流失。因此他們在討論之後,決定不要把雞蛋全放在一個籃子裡,遵照預言家的指示,將重要的典籍抄成三份,然後派出三支隊伍,將它們分別護送、收藏。
第一隻小隊護送的典藉就藏在他們所居住的昆蘭地區的山洞裡,因為距離最近,所以收藏的經書最齊全,所以這一隊以「聖經」為名。第二隻隊伍攜帶的經書數量較少,但是武裝完備而且分成幾個梯次、偽裝成商隊向南方進發。其最初的目的是找尋安全的地域暫避鋒頭,再伺機復仇奪回聖城、復興猶太文明,隊伍名為「聖劍」。
第三隻小隊最為神秘,原本打算將這些經書盡可能傳往遠處收藏,但是這一來就要穿越連羅馬帝國都視為蠻荒的危險區域。因此在招募敢死之士和準備工作上花費了不少時間,一直到耶穌遭難之後才出發。
這三隻隊伍各自都有驚天動地的際遇。
在宗教學說的三大派之外,猶太人一直存在一個政治上的勢力,他們嚮往自由、反對壓迫,對於外來勢力的拑制大多選擇武力反抗而不願妥協,稱為「奮銳黨 (Zealotry)」。他們對外抗爭、對內整肅的激烈手段雖然短暫奪回了聖地耶路撒冷,卻也為猶太民族引來了滅頂之災,最終被羅馬帝國攻陷城池、摧毀了聖殿。
在亡國之前,奮銳黨徒們自知大勢已去,他們最後的一絲理智讓他們把境內所能收集到的猶太典籍全數送往昆蘭,因此「聖經」小隊又增加了許多收藏。然而在完成這件事後,所有與這些經書相關的人員全數失蹤。有一說是奮銳黨為了保守秘密,在昆蘭進行了洗屠之後自殺,讓這些上古典籍靜靜沉埋在歲月的長河中,等待猶太人再度回到應許之地。
洛薩因當年只聽得心頭狂跳,只想著:「如果真有這種上古的希伯來文原本,將能解決不少經文的疑義。」甚至完全忽略了猶太教乃是異教。
過去一直捧在手上的那本經書可說是他對於物質唯一的執著,是他親自節選、親手抄錄,來源是在羅馬帝國境內最廣為流傳的「七十士譯本」。然而在過去參研神學的經驗中,他發現許多關於經文的爭議,很可能都是來自翻譯的誤差,例如「處女懷孕」很可能是希伯來文中「到達適婚年齡的少女」被誤譯為「處女」,才形成不可思議的傳說,而這無疑牽涉到耶穌到底是神還是人的論證。
然而在聽完「聖劍」小隊的故事之後,他很快就把對照經文的念頭拋到腦後。比起「聖經」成員的慘淡下場,「聖劍」小隊的結局更加出人意表。
聖經上說上帝為了摧毀人的罪惡,所以降下大洪水,只有善人諾亞受神諭建造方舟倖存下來。諾亞的三個兒子閃、含、雅弗在災後分別前往各地繁衍,其中「閃」開枝散葉形成大部族,被稱為「閃族」,猶太人和阿拉伯人其實都是「閃族」的後裔。因此艾賽尼教派試圖向南尋找新的居所其實有前例可循。
可惜的是,就跟他們的前人一樣,這隻隊伍很快就發現南邊這一大片土地為什麼沒辦法建立起發揚光大的文明,因為氣候條件實在太過惡劣。水是生命之母,上古文明幾乎都是依河而生,這片土地卻絕大部份都是沙漠。
也因為如此,居民們只能追逐綠洲水草而居,而且免不了相互爭奪、向外劫掠。「聖劍」隊伍甚至萌生退意,認為不可能在此找到安居的角落。可惜這時傳來耶路撒冷被攻滅的消息,他們退無可退,只好咬著牙適應當地剽悍的民風,最終也形成沙漠中的一隻勁旅。為了避免羅馬帝國的追殺,他們只好謊稱自己是基督徒,至於基督徒後來同遭迫害,則是後話。
就這麼過了幾百年,雖然他們沒有忘記復國的初衷,卻始終等不到那個契機。經過長遠的時間,他們已經徹底融入當地的生活,各方面看起來都與游牧於阿拉伯半島中北部沙漠中的「貝都因 (Bedouin)」人一模一樣,並且漸漸形成一股強大到足以縱橫荒漠的勢力。
終於,部族裡出現了一名預言家「巴希拉 (Bahira)」,說此地將會出現一名先知,並且就是他們在等待的彌賽亞之一。在幾經尋找之後,「巴希拉」終於發現這位名叫「穆罕默德 (Mu?ammad)」的少年。
於是「聖劍」部族便開始暗中栽培穆罕默德,教導他識字及猶太人的經商手腕,並動用部族長年經營起來的商路和人脈支援他,部族中一名地位甚高的婦女甚至在穆罕默德成年後嫁給了他。在「聖劍」部族的背後運作下,穆罕默德成為了往返印度洋與地中海貿易的成功商人,被尊為「可靠者 (Al-Ameen)」,並且受到聖劍部族所收藏的經典,以及生活戒律的熏陶。
在聽到穆罕默德的名頭時,洛薩因便隱約猜到故事的走向,所以在他得知此人後來仿效艾賽尼教派、經常到山洞裡沉思,最終整合「聖劍」部族所收藏的典籍,編寫出「古蘭經」時,他的驚詫之情並沒有進一步加深,只是口乾舌燥的說:「你是說他…他就是…所以伊斯蘭教和猶太教…是這樣嗎?」
對比於這個消息,後續的細節似乎顯得不是那麼重要,包括「聖劍」部族後來幫助穆罕默德逃過迫害、穆罕默德遷往「麥地那 (Madinah)」與猶太人簽署和平協議、在「聖劍」部族的支援下征服麥加,最終將阿拉伯形成統一的穆斯林國家。因此有人稱穆罕默德「左手掌握聖劍,右手持古蘭經」,甚至伊斯蘭教矢志奪回耶路撒冷,也因為這就是「聖劍」最初的使命。
就在洛薩因以為這些故事不可能更加離奇的時候,「聖杯」隊伍的經歷再度刷新了他的認知。
這牽涉到耶穌基督的家世之謎。當世對於耶穌的了解,主要來自聖經中的福音書,但是最初的福音書版本眾多,彼此間也頗有矛盾之處。一直到君士坦丁大帝下令只保留馬太 (Matthew)、馬可 (Mark)、路加 (Luke) 和約翰 (John) 四部,將其他福音書全部銷燬,關於耶穌的生平才成為一家之言。
君士坦丁大帝這番舉措,據說是因為四福音書的內容最符合他對基督的認知,但是徹底銷燬其他的福音書的手段畢竟過於激烈,於是有人懷疑「消弭其他的言論、將耶穌徹底神格化、以鞏固君權神授」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這樣的質疑是對羅馬帝國皇權的挑戰,對於「護神之天」的「驕傲」一脈更是種污蔑。洛薩因依稀記得帕什維爾講到這一段的時候,旁聽的第一罪眼中閃過兇惡的寒芒,這樣的眼神洛薩因已記不清看過多少次,但無一例外的在稍後就會發生可怕的事。
於是他試圖制止帕什維爾繼續講述,可是帕什維爾渾然不覺,仍然繼續敘說他的故事。光聽內容就讓洛薩因覺得大事不妙,果然第一罪眼中寒芒更盛,嘴角緩緩勾勒出一抹森冷的微笑。
就算不像洛薩因一樣清楚這抹冷笑所諭示的殺機,任何人看到這樣的神情之後應該也會心底發寒、停下當前的一切動作。帕什維爾卻視若無睹、轉向第一罪,直勾勾的凝視對方的雙眼,然後講出他的使命。在旁眾人無不為他捏一把冷汗,同時擔心被第一罪的雷霆之怒波及。也許就是這一幕,讓鑽地鼠為他定下「倔驢」的外號。
第一罪城府深沉,本來不輕易顯露喜怒。帕什維爾能將他激怒至此,顯然觸及他心中不可冒犯的聖域。此舉果然為他埋下了禍根,才有後來的殺身之厄。這也是為何洛薩因對他的出現感到驚訝,有人能夠從第一罪親自主持的殺陣中脫身,簡直比第一罪被人圍殺至死還令他意外。
事到如今,洛薩因當然也知道帕什維爾最初接近他的理由,並不是「聽說此處有人大發弘願,想在地獄之中建立教會,所以特別前來拜見。」甚至後來他從第一罪那邊間接得知,帕什維爾根本不是地獄中人,而是從外頭潛入地獄;他真正的目標其實是「驕傲」一脈…也就是第一罪。那些故事也不是因為洛薩因感到好奇,而他出於對洛薩因的敬重才如實相告,他就是來說給第一罪聽的。
令洛薩因感到奇怪的是,他來了,也試探過了,應該找到他想要的線索了,那麼在逃出生天之後,不是應該繼續他的使命嗎?為什麼又回到地獄來?為什麼又來找他?
懷抱著這些疑惑,洛薩因緩緩對帕什維爾說:「好久不見了,您一切可好?」
帕什維爾起身回以溫和的微笑:「托您的福,一切平安。確實是好久不見,您可安好?」
洛薩因決定開門見山,於是說:「蒙神庇祐,一切還算順遂…閣下此番前來,可是已經找到您所追尋的東西?」
帕什維爾微笑稍斂,停頓了一下,慢慢的點了點頭。
雖然事先已經料想到這個可能性,但在得到證實之後,洛薩因還是忍不住失聲說出:「當真?您當真找到了『聖杯 (Holy Grail)』?」
聖杯據說是耶穌在最後的晚餐時所使用的酒杯,在被釘在十字架上受到羅馬士兵持矛刺殺之後,也是用這個杯子盛裝祂所流出的鮮血。對於基督徒而言,這個裝過耶穌寶血的聖物當然是無可取代的神器。
而這也是艾賽尼教派「聖杯」護衛隊名稱的由來。這個小隊原本的使命是將猶太的典籍盡可能送往遠方、遠到他們的敵人無法觸及之處,但是在耶穌蒙難之後,基督徒也跟著受到極大的迫害。艾賽尼教派本著兼容的精神,同時也接受耶穌就是預言中的彌賽亞祭司,因此他們收容了基督徒,並且帶著他們遠走他方,這群基督徒便攜帶著這件至寶。
雖說要遠避他方,但是毫無所知的地界恐怕比羅馬帝國更加兇險,因此他們決定先找個已經有文明存在,但羅馬帝國無法掌握的地區安身,然後再作打算。他們聽說向北越過蠻族盤踞的土地,在海的對面有一個大島,雖然臣服於羅馬帝國但實際上是半獨立的狀態,因為只要蠻族一個不安份,羅馬帝國對於此地便鞭長莫及。於是「聖杯」護衛隊就選擇了那邊作為目的地。在克服了重重險阻、付出重大的犧牲之後,他們終於抵達了不列顛。
可惜消息還是傳到了羅馬帝國的耳裡,他們認為這隻隊伍是猶太人和基督徒最後的火種,絕對不可放任他們燎原、必須斬草除根。但是他們既不想與橫亙北方的日耳曼蠻族大動干戈,帝國當時也沒有那個餘力,於是想出了一個借刀殺人的毒計,就是驅使蠻族中的盎格魯.撒克遜人前往不列顛島。
這招一石二鳥的計謀果然奏效,既減輕了帝國北方的壓力,又讓不列顛島被盎格魯.撒克遜人侵襲;「聖杯」護衛隊和原住民只能撤往環境惡劣的北方,以及西部的少部份區域。然而請神容易送神難,盎格魯.撒克遜人在這個新天地坐大,成立了眾多王國之後便開始相互攻伐爭權。
在這時出現了一名英雄人物,他領導凱爾特人抵抗盎格魯.撒克遜人,同時與「聖杯」護衛隊結盟。他高尚的人品和英勇的表現,讓「聖杯」護衛隊甚至認為他就是預言中的彌賽亞王者,因此派出一名智者「梅林 (Merlin)」前往輔佐和引導他。
此人吸收了艾賽尼教派的許多精神,最終建立了一座重視學術思想、所有人和諧共存的城池,名為「卡美洛 (Camelot)」,並且集結志同道合的強者,凡事在大圓桌一起討論,號稱圓桌武士。此人名為「亞瑟 (Arthur)」,而帕什維爾的祖先就是圓桌武士的一員。
然而世事如棋局局新,基督教從被羅馬帝國迫害的邪教,轉變成授與皇權的國教,後來教宗甚至派遣佈道團前來英格蘭宣揚基督教。只是事情並沒有那麼單純,佈道團還肩負一項機密任務,就是尋找傳說中的聖杯。
亞瑟王得到消息之後,知道不能同時與盎格魯.撒克遜人和教廷為敵。於是與梅林商議之後,對外假稱圓桌武士中最強的「蘭斯洛特 (Lancelot)」與皇后有染,因此二人決裂,蘭斯洛特帶領了一批圓桌武士叛逃,事實卻是暗中諭令蘭斯洛特保衛「聖杯」避禍他方。
羅馬皇室、教宗和佈道團當然沒有輕易相信這齣背叛的戲碼,他們與盎格魯.撒克遜各王國合力拑制「卡美洛」,同時追蹤蘭斯洛特一行人,可惜始終一無所獲。在亞瑟王逝世之後,卡美洛化整為零、將勢力撤往不列顛北方深處,遠離了羅馬帝國的眼線。等到局勢穩定之後,才再度派人迎回聖杯…這就是帕什維爾從祖先那裡繼承的使命。
而現在,他告訴洛薩因使命已經達成,他終於找到聖杯。
洛薩因忍不住問:「在哪裡?」
帕什維爾沒有直接回答,卻說:「您知道嗎?圓桌武士有個特別的傳統,當他們的後裔或傳人之中有人通過美德和武藝的考驗之後,就會繼承他們的名字。例如我,原本並不叫帕什維爾,是通過考驗之後才被冠名,而上一代的帕什維爾,也就是我的叔父,則恢復他原本的家名。」
洛薩因沉住氣聽他繼續說:「我叔父花了大半輩子調查,終於得知一個名叫『蒙沙瓦 (Monsalvat)』的城寨是關鍵。而我又花了二十多年的時間,總算查到一個名字,那就是蘭斯洛特。」
洛薩因幾乎要按捺不住,他早就已經從帕什維爾那邊聽過蘭斯洛特護送聖杯一事,結果查了半天,該不會只是繞回起點吧!?
於是再也顧不得使用敬稱,直問帕什維爾:「你找到蘭斯洛特的下落了?」
帕什維爾回答:「我叔父就找到了,『蒙沙瓦』就是蘭斯洛特建立的。」
洛薩因問:「那你到底查到了什麼?」
帕什維爾凝視著洛薩因,緩緩說出:「我查出第一罪的名字,就叫蘭斯洛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