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 章讚美
回到教會的洛薩因,雖然感覺不虛此行,卻也深深體會到自己雖然不笨,也不再像過去那樣一無所知,但是要跟這些長年混跡於黑暗世界的人物勾心鬥角,還是稍嫌嫩了點。
他對於第一罪在眾罪之間暗伏人手的推理雖然大致無誤,但是採取行動的過程委實太過粗糙躁進。如今他仔細回想,便覺得當中有諸多環節可能出錯。這回能夠平安歸來,可能真是上帝的庇祐…當然也有第一罪生死未明,有心人還不敢驟然下手殺他的成份。
經過這番劫後餘生,他對第一罪的敬佩更加深了幾分。對比於他的莽撞,第一罪在他身邊一待十多年,卻在暗中左右大局,城府之深沉和操作之細膩,確實無愧於立足黑暗世界的第一人。
在退位之後,第一罪的處境十分尷尬。如果只是暫退一步、回頭去當「驕傲」的首領,那麼他依舊是地獄之中最具實力的派閥頭目,其餘六罪無論如何不敢與之爭鋒,也就失去「把他們引來留在地獄中爭權」的意義。所以他必須退得徹底…至少表面上得像是這麼回事。
儘管同一時間外頭的世界也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須留在地獄。這裡是組織的核心,以政治來比諭,這裡就是首都、就是廟堂。在外頭就算擺平了再大的事件、建立了再大的功勳,輸了此處的角力仍舊是一場空。換個角度想,如果真有陰謀家在背後策動一切,最終的目標也是這裡,他只需要在此守株待兔即可。
但是他也清楚不論是潛藏的陰謀家,還是意圖上位的眾罪,都不希望他留在地獄。雖然他可以選擇轉明為暗,但是躲躲藏藏既不符合他的個性,本身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他需要找到一個光明正大留在地獄、四處晃盪的理由,卻又不能在明面上與眾罪的任何一方勢力有所瓜葛。
就在這個時候,二個怪人闖進了地獄,而且過不久就以真相不明的霹靂手段便讓巴比倫塔半毀。地獄l立刻對這二人高度關注和忌憚,認為他們居心叵測。於是退位後賦閒遊蕩的第一罪,過來「關心」一下也不為過。
其中一人在事後行蹤不明,而另一人卻更加古怪,表面上看來本領低微,卻聲稱想在地獄裡「建立教會」。消息在地獄傳開,沒有任何人肯相信,理所當然被視為「謊言」。而第一罪則巧妙的利用了這一點,從此待在這個怪人的身邊。
第一罪的動向看在眾罪的眼裡,對這個來路不明的人物當然更加猜忌,不知道此人究竟是外來的侵略者,還是第一罪安排的暗樁。第一罪也巧妙的維持這層迷霧,讓眾罪因為摸不透真相而不敢冒然行動,又為自己爭取到待在地獄的理由。
洛薩因回想起種種跡象,恐怕在初次見面、確認他本身並不構成威脅之後的短短時間,第一罪就已經設想好要如何利用這樣的局勢。
此刻的洛薩因總算摸透了第一罪的用心,也漸漸理解這十多年來的際遇。一開始第一罪總是冷眼旁觀,眾罪派人進行過諸多試探,他即使在場也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只有真的危及生命時才巧妙的出手相助…畢竟他也想徹底掌握洛薩因的底細,可是洛薩因要是真死了,他還得大費周折的另施障眼法。
在徹查洛薩因、排除掉其他的可能性之後,第一罪總算開始相信:「這人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笨蛋!」於是態度上也開始有了微妙的轉變,開始跟洛薩因有了一些以嘲弄為主的互動,有時甚至會出手幫點小忙、給點意見。
然後看著洛薩因歷經挫折卻不改初衷的韌性,也許是漸漸多了幾分「無法認同的認同」,也許是譏刺的話語也講膩了,第一罪很少再出言不遜,頂多就是三不五時給個不以為然的白眼。他也開始給洛薩因一些建議…雖然語氣上比較像是教訓或是指使;背後的用意可能也只不過是要洛薩因按照他的意思行動,但比起早先的漠不關心畢竟頗有不同,同時對外也漸漸形成一種「這群人由我罩著」的氛圍。
落難少女的加入,使第一罪的態度再度產生微妙的變化。洛薩因自己也說不上來,只覺得過去第一罪才是隊伍的主導者。平時雖然不管事,但只要第一罪表示意見,包含洛薩因在內的成員都只能凜然遵從。第一罪既沒把他放在眼裡,也不曾徵詢過他的意見…至少不是真心誠意的詢問。但是在落難少女加入之後,第一罪開始把他當成個人物看待。只要他的意見在第一罪眼中看來不是蠢得無藥可救,多少就會參考一下。這使得他更加想要弄清落難少女到底有何特異之處。
在他快步衝入教會時,迎接他的除了少女等人如釋重負的神情之外,還有鑽地鼠帶來的消息:「您到底上哪去了…?好好好…先不問,等您喘口氣再說。這幾天一切正常,還有…『種馬』和『倔驢』來了。」
洛薩因愣了一下。也許是因為自己被人起了個動物綽號,鑽地鼠也喜歡用動物來稱呼別人。比如洛薩因,過去鑽地鼠要不是稱他為「神棍」,就是稱他為「羔羊」。雖然洛薩因說自己應該是「牧羊人」,但鑽地鼠還是翻了翻白眼,始終以「羔羊」來稱呼他。只是這個綽號後來被落難少女佔用了,所以鑽地鼠只剩下「神棍」可以用。
他口中的『種馬』和『倔驢』是二個人,這二個人給洛薩因的印象,就跟他們到來的消息帶給洛薩因的感覺一樣,全然相反。
『種馬』指的是史塔利恩,雖然這些年在他的隊伍來來去去,但洛薩因早就預料到他很快就會出現。而『倔驢』名叫「帕什維爾 (Percival)」,他的出現則讓洛薩因大感意外。因為帕什維爾還活著這件事就已經足夠讓他驚訝,而在逃出生天之後再度回到地獄,並且來這裡找他,更是讓他料想不到。
但是這消息確實讓他精神一振,這二人的到來將是新的契機。於是顧不得一一回答「您還好嗎?」、「您這幾日去了哪裡?」等等問題,交待眾人去拿取他此行的收穫之後,只簡單留下一句:「蒙神庇祐,我很好,請大家安心。」便前去與二人相見。
會客室裡,『種馬』和『倔驢』的形象一如既往,同樣南轅北轍。史塔利恩打扮得光鮮亮麗,流露著玩世不恭的品性,而帕什維爾風塵僕僕,臉上卻清清楚楚的刻劃著剛毅木訥。
洛薩因:「好久不見,蒙上帝庇祐,二位一切安好。」
『種馬』史塔利恩朝他揚了揚眉,舉起手中的酒杯對他晃了一下,像是在回應「真是好久不見啦」,又像在說「謝謝你的好酒啦」。『倔驢』帕什維爾正襟危座,對他點了點頭,深陷的眼窩中目光閃動,像是有話要說卻不便出口。
看了二人的神態,洛薩因心中若有所悟,於是對帕什維爾說:「我想先跟史塔利恩先生單獨談談,麻煩您先到偏室等候。」
帕什維爾微微頷首,二話不說便走了出去。
史塔利恩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嬉皮笑臉的對洛薩因說:「喲!先生什麼的,可不敢當吶……一聽說您總算如願成立了教會,我立刻就趕來祝賀。我早就知道您一定會幹出番大事業,這可不是應驗了嗎?哈哈……鑽地鼠那傢伙說什麼我只是來混吃騙喝,您可千萬不要聽他瞎扯淡,哈哈……」
洛薩因知道史塔利恩的『種馬』之名,正是來自那副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形象,而這些年來確實也都在洛薩因的情況比較好、行有餘力的時候才來蹭點好處;只要風頭不對就立刻不見人影,因此鑽地鼠會有這樣的評語並不奇怪,於是微微一笑說:「哪兒的話,歡迎歡迎。現在教會剛建立,要做的事情很多,正是缺人手的時候,如果您願意留下來,那真是求之不得呢。」
史塔利恩深知他的為人,對這番應對毫不意外,於是大喇喇的拿起酒壺為自己倒了滿滿一杯,又扯了隻雞腿塞到嘴裡,口齒不清的說:「那我就不客氣啦,哈哈……」
洛薩因也坐了下來,不著邊際的跟他聊了幾句,然後聽到史塔利恩不經意的詢問:「聽他們說,您這回跟一個新信徒出去,一去就是好幾天,有撈到什麼好處嗎?」
洛薩因笑著回答:「也沒什麼,就是聽那位新信徒說他那邊有不少人對這邊感興趣,於是我就跟他走一趟。」
史塔利恩喝了口酒,同樣漫不經心的說:「喔?那可真是辛苦您啦。想不到這裡居然還有想要信教的傢伙…是說他們當真是想要信教嗎?還是有別的心思呢?您可要小心別被騙了才好,不然要是有個萬一,好不容易到手的一點好處可就飛了,嘿嘿……」
他說話的時候雙眼盯著酒杯,像是在說手中免費的酒水,又好像另有所指。洛薩因嘆了口氣說:「唉……只要有人心向上帝,我們就該前去提供指引。至於是真心還是假意,實在也不好妄加揣測。」
史塔利恩說:「喲!原來如此,我還以為您的工作,就是去讓不信的人相信呢?」
洛薩因搖搖頭說:「有些事情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原本就勉強不來。」
史塔利恩歪過頭、用一隻眼睛瞄著他說:「像是至高無上的存在是不是真的還在?」
洛薩因回視著他,堅定的回答:「像是至高無上的存在是不是會再度歸來。」
史塔利恩目光閃爍,旋即拍手大笑:「說得好!說得好!說得好像死人都會復活呢…別誤會,我說的當然是基督。既然這樣,我就在這裡先待著吧,說不定會有好戲可看呢。」
說完站起身,手裡還拿著半滿的酒杯,等走到門口的時候停了一下,頭也不回的說:「您多保重,千萬要小心那些不信的傢伙吶。」然後就晃了出去。
洛薩因靜坐著整理了一下思緒,然後起身走向隔壁的偏室。
如果要從『種馬』史塔利恩和『倔驢』帕什維爾身上找到什麼共通點,那麼洛薩因只想得到一個,那就是這二人都曾經被第一罪真正的讚美過。
老實說,第一罪並不會吝於稱許別人,洛薩因就被他「讚美」過許多次。例如「像你這樣的本事和智慧,居然能活到現在,當真不容易。」、「這種事情我連試都不會去試,你居然能堅持十幾年,也算是讓人開了眼界。」、「別人設計好來表演給你看的東西,你能看得目不轉睛,然後就相信了,確實了不起!」…,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至於其他成員,大多入不了他的法眼,通常在初見面時給個精準的「讚美」之後,就不會再理會他們。「像這種混吃等死的宵小,生存能力反而特別驚人,就像那些打不死的害蟲。」、「手抖成那樣,你應該不用擔心同伴裡有人被他殺了之後毀屍滅跡。」、「她那族被羅馬洗屠了多少次都沒滅絕,就算跟著你應該也死不了。」等等。
但是如果要說不帶反諷、發自真心的讚美,洛薩因印象中只有三次。
第一次是瑪門,第一罪曾咬牙切齒的說:「好手段!真是好手段!老夫當年真是看走了眼吶!」
第二次就是史塔利因,洛薩因認為第一罪對他的態度就跟最終對待自己差不多,大概就是「還算個人物,但也沒什麼大不了」那種感覺。直到有一次他帶了二件東西回來,第一罪看過之後,私底下喃喃自語的說:「也許真是年輕人的時代了…」
第三個是帕什維爾,第一罪曾對洛薩因說:「如果你要學什麼人的話,就學他吧。」
對於帕什維爾,洛薩因確實也是深感敬佩。他是個虔誠的基督徒,而且不貪圖世俗物慾的享受,只求貫徹自己的信念和目標,這些方面都跟他自己很合得來。不同之處在於帕什維爾武藝高強,孤身闖盪江湖多年更磨礪出謹慎老練的行事風格,洛薩因完全可以理解第一罪為何會如此評價。
然而過去洛薩因始終沒有跟他交心,甚至小心翼翼的保持距離,這得要從帕什維爾的出身說起。
舊羅馬帝國版圖最北邊的大島,最早的住民是凱爾特 (Celt) 民族的一個分支,被稱為布立吞 (Briton),因此那座島被稱為不列顛 (Britain)。但是在舊羅馬帝國時期,日耳曼民族的一個分支盎格魯-撒克遜 (Anglo-Saxon) 人入侵不列顛島,並且在環境較好的中南部建立了大大小小的勢力,統稱為英格蘭 (England),這個名稱正是從「盎格魯」演變而來。
不過在比較先進的羅馬文明熏陶下,盎格魯-撒克遜漸漸放棄原本信奉的異教、改信基督,羅馬教皇「格里高利一世 (Gregory Ⅰ)」還曾經派遣佈道團跨海前往該地。其後基督教傳遍了不列顛島,盎格魯-撒克遜人所據有的英格蘭也從小國林立漸漸演變為七雄爭霸。
七國相互消耗使得英格蘭遭受維京人劫掠,這群異教徒來自更北的地方,憑藉著輕快的船隻和卓越的航行技術,可以說只要有水的地方他們就能到得了;各國的海軍船隻大、吃水較深,只能在港口停泊,在機動性方面徹底落於下風,加上維京人身強體壯和好戰嗜血的信仰,靠海的地界無不受到他們的威脅。
直到英格蘭的一位國王「阿爾弗雷德 (Alfred)」在劣勢下奇蹟般的打敗維京人、逼使他們和談,才使得局勢穩定下來。之後阿爾弗雷德再度打敗維京人,收復倫敦並建立城池,成為盎格魯-撒克遜的共主。此人文治武功都很厲害,不但建立海軍抗擊維京人,還引入羅馬文明教化百姓、編篡史書和法典,被後人尊為「大帝」。
他的後代仍持續與維京人糾纏,可惜王位傳到了一名既沒足夠實力,又愛惹事的昏君;在屠殺境內的丹麥人引來維京人震怒、大興復仇之師之後居然丟下人民逃走了。王位最終落入當今威震北方的維京國王克努特 (Canute) 之手。
帕什維爾來自英格蘭,這些歷史典故也是他告訴洛薩因的。洛薩因當年聽了只覺有趣,便問他:「那你到底屬於哪一個民族?」
帕什維爾只淡淡一笑:「經過這麼漫長的時間,英格蘭多個民族雜處,老實講我也分不清到底該算哪一邊比較多一些,我只記得祖先留下的使命。」
而帕什維爾的使命才是過去洛薩因對他敬而遠之的理由,因為從教廷的角度來看,他是個異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