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09 章 暴食
一片混亂之中,洛薩因順著本能、往爆炸聲傳來的反方向奔逃。可是還沒跑出幾步,就忽然感覺腳下一鬆、發現地面的木板向下掉落。他大驚失色、雙手亂揮亂抓,卻始終沒碰著什麼。倉皇之際似乎被人重重推了一把,緊接著腳下傳來劇震,原來已經掉到下面一層。他跪趴在地,還來不及決定該慶幸還是驚慌,爆破聲又接連響起,只不過距離稍遠,而且似乎來自下方。
「拆房子」、「推倒幾根支撐的柱子」、「樓應該就會倒一片」等字句閃過洛薩因的腦海,他頓時明白即將發生什麼事。他奮力站起身體想跑,卻不知該奔向何方,塔樓中沒有照明的地方本來就十分陰暗,加上此刻煙塵瀰漫,更是分不清上下左右。遲疑之間原本搖晃不已、發出「吱吱喀喀」聲響的塔樓終於傾塌。洛薩因緊緊抱住懷裡的經書,閉上眼睛、硬著頭皮向前直奔,結果先狠狠的撞上了不知道什麼東西、頭昏眼花滾落地面,接著就再度向下墜落。
就在他自認為即將蒙主寵召的時候,突然感覺到一陣勁風襲來。一條繩索般的東西捲上身體,然後自己就被拉動拖行。接著又有一隻手抓住自己上臂、將自己一把提了起來,然後或推或拉、帶著自己在昏天暗地的環境之中遊走。後來那人乾脆伸腳一絆、讓自己順勢向前滾倒,再不時補上一腳、推上一把;力道、角度和時機都拿捏得恰到好處。洛薩因雖然連滾帶爬,卻比全力奔跑還要迅速,而且在飛砂走石的混亂局面中居然沒有受到什麼傷害。
在這般身不由己的疾行中,洛薩因連危急關頭激發出來的力氣都消耗殆盡,已然止不住勢頭。那人抓住他的後領一拎、一扔,把他丟到一個角落。洛薩因此時除了張大嘴巴拼命喘氣之外,連坐起來的餘力都沒有,汗水浸濕了他全身、甚至模糊了他的雙眼。
朦朧之間只感覺到那人伸手來拿自己抱在懷裡的經書,洛薩因以為救他的必定是瑪門,於是也就鬆手讓他取走。等他終於緩過氣來、坐起身用衣袖抹去額頭和臉上的汗水,卻發現站在眼前的是一名初老的男性。四周雖然不算明亮,黑暗卻似乎往那人的身邊聚攏,形成一種陰鬱的壓力。看著他靜靜翻弄聖經的模樣,洛薩因竟產生末日封印被揭開的錯覺。這就是他與老者初遇的場景,只不過他當時還不知道眼前是什麼樣的人物。
老者盯著書頁,嘴角始終帶著不屑的微笑。隨意翻看了幾節之後,就「碰」的一聲把經書合上,看到封面被狂犬咬出的齒痕,他臉上的輕篾之意更濃。然後用右手捏住書背,順手向下一帶,轉向洛薩因。
就在這個時候,一張紙片從書頁間飄然落下。洛薩因大吃一驚,以為經書經不起摧殘而開始脫頁,幸好老者的反應極快,右手發力、捏緊書背防止經書進一步散架,同時左手一拂、帶動氣流將那落下的紙片揚起,再伸出食、中二指將它挾住。這時老者和洛薩因都看出上頭寫了不少字,但是紙張的大小與書本不符、字體和排列也與經文不同,顯然不是脫頁。然而這本經書洛薩因已經翻閱過無數遍,也不知道幾時多了這麼一張紙。
老者狐疑的望了一眼紙片,又瞄了一眼洛薩因,然後將它展開閱讀。老者只看了一眼,洛薩因就感覺得那股無形的壓力就變得更加濃厚、讓他開始喘不過氣來。當老者讀到紙片最下緣的時候忽然臉色大變,洛薩因只覺四周環境似乎被某種莫名的力量撼動,天地剎時間都在肅殺的氣氛中靜默。
然而只在轉瞬之間,老者又恢復沉穩從容的姿態,漫步到洛薩因面前,問他說:「你是誰?來這裡幹什麼?」
洛薩因報上來歷和來意,老者眼瞳深處光芒閃動,臉上神色不變,回應:「哦……這事我有聽說,既然你有此弘願,不妨讓我襄助一二。對了,跟你同行的那人呢?」
一邊說,一邊輕輕抖了抖挾在指間的紙片,洛薩因心想:「難道這張紙是瑪門所為?話說回來,不是他還能有誰?想必是他趁我先前趴在桌上睡著的時候動了手腳。」
老者雖然神色不惡,但是洛薩因背脊的汗毛卻始終豎得筆直。他生平也曾見過不少狠角色,來到這地獄再度開拓了他的視野。可是跟眼前的老者一比,那些兇神惡煞全都像是街坊裡親切的老婦人。如果說瑪門像是新鍛造出來、蓄勢待發的利刃;這老者就是早已伏屍千萬、正在滴落鮮血的兇器。
洛薩因艱難的吞了一下口水,然後回答:「我跟他原本並不相識,來到這邊才偶然湊到一起,經過先前那陣混亂,我也不知道他現在人在哪裡……敢問先生怎麼稱呼?」
老者仍是神色不變,挾著紙片的左手輕輕一抬,盯著洛薩因淡淡說了一句:「哦?可是他卻似乎對你十分熟悉,不然為何說你將會帶來我最想要的東西?說不定我還會因此而死?」
眼前的景象雖然與片刻之前並沒有多大差別,洛薩因卻覺得死神似乎無聲無息來到他的身後,將傳說中勾魂的鐮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讓他連吞嚥口水的勇氣都沒有,只能結結巴巴的說:「他……我……為什麼……?我不知道……」
老者緊盯著他的窘迫的模樣,然後縱聲大笑:「哈哈哈……有趣有趣,老子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這麼有趣的事了。你和那傢伙的事,我早就一清二楚,只是過來親自看看你們到底在搞什麼鬼罷了。那傢伙成長了不少,看來俗話說得沒錯,溜走的魚都是最大的。只不過他離開得太久,這裡的局勢早已大不相同,等他摸清狀況之後,又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呢?至於你……實在莫名其妙,頂多就是被他利用的一個棄子而已……」
老者的話聲戛然而止,這時四面八方坍方倒塌的轟隆聲響漸息,洛薩因聽見稍遠處似乎有人靠近,還隱約聽到他們低聲對話:「那邊有人,過去看看」「噓!噤聲,先搞清楚是敵是友。」
洛薩因心想:「剛才噪音不斷,那幾人還在更遠處,這位老先生一邊說話,居然比我更早察知,警覺性當真非同小可。」
過不久,一片幽暗之中冒出不少人影將洛薩因和老者團團圍住,但是沒有人輕舉妄動。僵持了一會兒之後,有人抬手射出不知道什麼東西,從破風聲聽來甚是沉重但速度卻是極快。所幸那人瞄準的並不是位於中心的二人,而是砸開遠處的遮蔽物,讓光線透進來照在洛薩因和老者身上。
就在老者的容顏被微光揭露的剎那,包圍他們的眾人爆發出連聲驚叫和倒抽涼氣的聲音:「第一罪!」
然後下一個瞬間,所有人走得乾乾淨淨,撤得比先前包圍的速度更快。老者對這樣的情況似乎司空見慣、視若無睹,把經書丟回來給洛薩因,說了聲:「走吧!」
洛薩因慌忙接住經書,然後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跟在老者身後。跟先前一樣,在這全然陌生的環境中,他只能捉住眼前救命的稻草;不一樣的是,瑪門並沒有強迫過他,他大可以選擇各走各路;而他可以肯定,這老者叫他走,他就算想用爬的都不行。
回憶初識的情境,洛薩因漫步到老者的墓前悼念故人。他從老者這些年來透露給他的點點滴滴,加上一路上的所見所聞,慢慢拼湊出老者的生平,以及地獄的全貌。
羅馬帝國留下了許多文明遺產,但是最為人所熟知的大概還是那壯闊的競技場。在那個人與人、人與獸角鬥的血腥之地拔得頭籌者,將贏得極高的榮譽、賞賜,甚至貴婦美女的追求。不為人知的是,向頂尖角鬥士投懷送抱的追星婦女中,有一部份出自帝王的安排,目的就是讓她們為這些善戰嗜血的鬥士生下後代。然後從小讓這些私生子接受斯巴達式的訓練、透過藥物增進他們的體能、給予毒物培養他們的耐性;再傳授他們父輩的卓越戰技、殺伐手段,讓他們如父輩般相互廝殺、汰選出強者中的強者。
為了提高忠誠心和服從度,他們還接受比肉體磨礪更加嚴格的宗教教育、讓他們對「君權神授」深信不疑。對他們而言,帝王不是神在地上的代言人;帝王就是神。
這些人在完成訓練之後就成為保護羅馬帝國的秘密組織,只要帝王一聲令下,他們可以做任何事。平時他們就潛伏在將軍大臣的左近、混跡在商旅軍隊之中,成為帝王的耳目,以及必要時清除異己的黑手。他們的象徵符號,正是一隻黑色的手掌。
這個組織在暗中維護著羅馬,然而專制極權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會有人指責掌權者的錯誤,因此沒有自省改進的能力。當體制出現問題時,因為「皇帝」身為「神的代言人」絕對不會犯錯,所以必定是權力核心以外的人不夠盡力、不夠忠誠。因此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不斷加強監管和控制的力道。以至於到了後期,相對於帝國逐漸衰微,這個組織卻日益壯大。
當羅馬帝國分成東、西二半的時候,這個組織仍舊效忠控制羅馬城的西羅馬帝國;如果沒有他們,西羅馬帝國的國祚大概得再縮短半個世紀。然而單憑少數人的武勇根本無法挽救病入膏肓的國家,皇帝接連被入侵的異族俘虜、驅逐或是殺害,異族甚至扶立子嗣成為國王。這個組織見大勢已去,決定進一步潛伏,並且保護羅馬皇室真正的後裔、伺機復國中興。
從古老的治世到新近的亂世,這個組織曾接觸過許多不同的勢力,他們與其中同樣對異族心懷不滿,或是內心仍然響往羅馬帝國榮光者相互串連、締結同盟。他們選中了久遠以前就構築好的一處基地作為組織的中樞,並且不斷進行擴張及增建。
因為同樣的信仰、同樣身為羅馬帝國遺民,他們也在暗中支持著基督徒,讓帝國最後的一點微光不至於因為異教徒的入侵而滅絕,後來甚至如野火般燎原。可是此舉卻間接導致了意料之外的結果。
為了更加穩固的接收羅馬帝國的領地和子民,東法蘭克王國的國王鄂圖一世想要利用民眾對於基督教的信仰,以武力強行統一法蘭克東部之後入侵北義大利,並要求教宗加冕自己為羅馬皇帝,建立了神聖羅馬帝國。
神聖羅馬帝國的誕生,對「黑手」是沉重的打擊。在他們的心目中,教廷和教會身為鞏固神權,也就是帝權的組織,卻背叛了神,也就是真正的羅馬皇家血脈。
於是,他們「墮落」了。從服侍舊神的天使,轉變為反抗新神的惡魔。他們的「驕傲」不允許他們承認神聖羅馬帝國,更不可能對它屈膝低頭。從那一刻起,「黑手」的首領便自稱為「第一罪」。而與他們結盟的各個勢力,也都以基督教的大罪來命名,而他們運作的中樞,也就順理成章的被稱為「地獄」。
傳承到老者這一代,「黑手」雖然穩定興旺,但是仍不足以撼動教廷加持的神聖羅馬帝國。更麻煩的是,因為一場疫病,他們一直保護、扶立的羅馬皇家血脈一夕死絕。失去了「信仰」,又失去了「共主」,讓組織的根本一時動搖。雖然老者以鐵腕和超絕的實力維持住局面,但是終究無法完全控制已經尾大不掉的組織和浮動的人心。
「黑手」一直秉持著最初的傳統,雖然競技場和角鬥士已成既往,但是亂世之中到哪都有活不下去、被棄養的孩童。「黑手」便收容了他們,然後進行考校,擁有戰鬥潛質者就依照古法進行培養,資質平庸者則淪為組織底層的奴工。瑪門,以及被他所害的「暴食之罪」,原本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但也因此而由「第一罪」親自訓練指導,成為這個高危組織中死亡率最高的一群。
當年暴食之罪雖然被老者重重責罰,但他以超人的生命力和復仇的意志熬過苦難,並且重新獲得重用,被老者指派成為「暴食」這個勢力的頭目。
「暴食」這個組織起源於第一波的十字軍,這些人原本只不過是一群飢腸轆轆的農民。在教廷特意將某些劣跡歸咎於回教徒之後,他們的飢火轉變為怒火,促使他們向東一路搶劫、掠奪、殺戮、破壞。
當他們的暴行被包裝成「聖戰」,他們也將自身的罪惡正當化而回到歐洲之後,仍舊處於三餐不繼的狀態,淪落到凡是能吞下肚的都吃的地步。當中的許多人就受到「聖安東尼之火」的折磨。據洛薩因所知,這是一種怪癥,患病之人會肌肉抽搐、產生幻覺,而無預警的尖叫甚至亂扔東西;最特別的是手腳感覺像是被火燒一樣的灼熱疼痛;最後四肢甚至會脫離關節,就像被燒焦而掉落。
據說這種現象與地獄之火有關,並且被認為是神所降下的懲罰,而聖物則可以治療這種疾病。但是對「暴食」而言,在為神打了「聖戰」之後卻遭受如此的痛苦,以及旁人的指責和譏笑,那他們對神當然不會再有什麼好感。於是劫後餘生的人漸漸結成一個組織,不再期望神的垂憐,而無所不用其極的掠奪、屯積糧食。
這種搶糧、屯糧的行為對「暴食」而言,純粹是一種報復心理,但是對「黑手」而言則有十分實際的用處。打仗打的是錢糧,有朝一日真要舉事的話,身邊當然得有個糧倉,因此黑手很快就吸收了暴食、「贊助」他們的事業。生無可戀的「暴食」,就只想讓別人也嚐一嚐飢餓的苦,所以老者派去的「暴食之罪」跟他們一拍即合。
只不過,即便「暴食之罪」已經遇害,要從「暴食」的手中取得糧食仍是難如登天。從片面的資訊已經足以讓洛薩因了解,要他們把到手的糧食交出來,他們寧可放把火全部燒光。
「燒……」洛薩因心念一動,想起老者曾經教過他的事情。儘管大多是些殺人放火的手段,過去他連聽都不願意聽,這時卻恨不得老者能死而復生,詳細拆解分明。
洛薩因知道自從老者退位之後,地獄裡各個勢力一直維持著危險的平衡。原本就隸屬於「驕傲」的走私集團浮上檯面,也就是目前看似掌控大局的「虛榮」一派。他們向來負責輸運物資到地獄,老者退位之後,千目發揮手腕,設法取得各種奇珍異寶、美女神兵送給各方勢力以換取他們的支持。其間雖然聚散分合,但他始終都能保持半數以上的勢力站在他這邊,顯示出他不僅是個犀利的生意人,更是個高明的政客。這點從他迅速轉而支持洛薩因也可見一斑,不過這也意謂著一旦失去利用價值,他就會毫不猶豫的出賣洛薩因。
在七罪之中,從未跟「虛榮」合作的只有「暴食」,不管千目送去多少珍饈美饌都沒用,因為他們只想搶光糧食、看著別人挨餓,千目將餐飲輸往地獄反而拂了他們的雅興。然而這不代表暴食就是虛榮的敵人,相反地,千目巧妙利用暴食劫掠糧食的習性,讓地獄底層居民更加依賴他的供給,只能對他低聲下氣、予取予求。
這也是洛薩因以暴食為目標的另一個原因,如果不能先搞定他們,就算他能從別的管道取得糧食,到頭來還是得面對暴食的搶奪。
幸好經由先前的葬禮,他已經有了眉目。他識人的工夫本來不差,只是地獄的環境與外邊的世界大不相同。一如瑪門所說「如果要跟人說話,至少要懂得對方所說的語言」,初到地獄的他就跟個外國人沒二樣,所以難免判斷失準。可是經過這麼多年的歷練,他就算沒到精通的地步,至少也已經達到「聽得懂」的水準。所以他一邊主持儀式,一邊觀察前來觀禮的人,其中至少一半的人,他已經大致確定其出身。
更何況「暴食」的人很容易辨認……望著別人吃喝的時候眼露兇光、看到食物就恨不得撲上去一掃而空。即便這些衝動一閃即逝,卻被刻意觀察的洛薩因盡收眼底。於是在某位「新信徒」前來教會的時候,洛薩因把他請到偏室內,然後刻意擺上滿桌的食物,一邊說:「不用客氣,請用、請用。」同時請來鑽地鼠在他面前大吃大喝,
在不著邊際的東拉西扯半天、鑽地鼠滿嘴的酒菜已經聽不清在說些什麼的時候,那位新信徒終於忍不住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洛薩因則在一旁輕描淡寫的說:「我想跟現今的『暴食之罪』談談,您能安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