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的午夜荒港,僅有潮浪相伴。
鄭寧一人步來,打開懷中的紅寶盒,取出置於其中,一把鑲了寶石的金黃手銃。瞻望許久,舉之對空,銃內唯一一發信號彈急速昇上暗淡無星的夜空,彷彿渴望重返天際的鳳凰,展翼高鳴,也同絢爛而短暫的煙花,一現而終。
他搖了搖頭,看著手中金銃,喃喃自語了句:「真的會來麼?」又望著顛簸的海面探了好一會,良久,方離去。
回到港邊藏身處客棧,鄭寧見甄璃已經打著瞌睡,便悄悄坐在她身旁,想輕輕抱著她,但她仍醒了,問了句:「『他們』來了麼?」
鄭寧戳起她臉頰:「哪來這麼快。少說也要三天,你當信號彈能控風麼?!?/div>
甄璃發笑:「發生這麼多事了,我不知道有什麼不可能了?!?/div>
突然,四顆腦袋從他們背後探出,其聲一問:「『他們』是誰呀?」嚇得這小倆口跳了起來。
那是風塵四子,鄭寧堂皇罵道:「你們什麼鬼!這麼晚了不睡覺,偷聽別人說話麼?」
謝君澤扇著鐵扇,神色輕蔑:「哼,難信你這人會有什麼良計讓我們脫身,想來問問你罷了。」
張家鋒也呼:「是??!小子,你說能一次解決洪門和滿清的方法是啥子?要是說謊,老子一樣把你砍死!」
鄭寧伸雙手:「是這樣的……記得咱們曾在澎湖把清軍打了個歪頭對吧?那次咱們把戰利品全讓給彼時的友軍,於是那幫友軍給了我一次機會,讓我有需要幫助時對空鳴槍,三日內必定率艦隊來援,你說我聰明不?」
四人想了一會,黃青標最先問:「但……銀狐小子,我記得,那次協助咱們的好像……是海賊?」
鄭寧猛搖頭:「這就是咱們眼睛的問題了,人家劫人時是海賊,但助人時就是海俠啦!」
孫狄燐低聲問:「他們就是來了,又要如何助我等?」
甄璃替答:「我們問能否借船載我等離開臺灣,往中原其他省縣前進。當下之急是避開洪門與清廷的夾擊,往後之事可以再議?!?/div>
謝君澤揚起眉頭,問:「可鄭寧不還說他要親手了結什麼恩怨麼?你能否解釋解釋?」
鄭寧大小眼,揉了揉眉頭:「我想……應該只是些小事兒?」話是這麼說,但鄭寧自個兒心裡有底。
隔日一早,他便吩咐所有人這兩日不得離開藏身客棧,自己卻往外跑去。而他上街去並不為別的,就為了探聽眼下天地會與清廷的消息。他告訴過甄璃,離開臺灣前想將蔡德忠和施瑯的恩恩怨怨給了結,不論是要談或要戰,他都無所畏懼,只求能夠分別與兩人會面。
只是不論他上哪去打暗號、拉拐子,天地會的人都不肯向他透漏消息,幾次還突然翻臉就要捉棍子打他了,鄭寧才明白,他被逐出洪門的事傳開了,現在沒人能依靠了。說到這,他總特別想念蕭凌風,自上回分別後就沒再見過他,如今有難,不禁會想起總是能夠依靠的好兄弟。
上午,諸羅縣邊域探聽完,正要返回客棧的路上,卻於人聲鼎沸的市街上見一人駕馬奔來,飛身落在面前。
那人竟是蔡德忠。其眼神與以往大不相同,現在他是連看著鄭寧,雙目都有著殺氣:「鄭寧,風塵五子在哪?」
鄭寧搖搖頭,嘆了口氣才道:「你不知道麼?你讓他們藏洪門秘文,結果周一指那間諜把風聲走漏了,他們五人全死了?!?/div>
蔡德忠挺棍指之:「胡扯!有門內弟兄親目見著你領他們襲擊安平宮,說,你將他們藏哪了?」
鄭寧搖頭:「我為何要藏匿他們?」
蔡德忠越說越怒:「因為你勾結滿清,還想領他們五人一同倒戈!」
鄭寧笑了出來,但他的笑聲是如此苦澀:「哈哈哈……你,你真是把我養大的同一個師父麼?我總算明白了……世上最看輕洪門的人根本不是滿清人,是你自己!」此話一出,綠風狂襲而來,鄭寧即時拔出雙刃勉強擋下這迅猛一擊。
只見蔡德忠瞋眼怒目,圍觀百姓驚呼連連,鄭寧也後退一步。蔡德忠道:「如今你想要怎樣狡辯?劫走甄璃,藏匿風塵五子,難不成引薦你入清廷的人是周一指?」
鄭寧不打算回應其他,只有擺出戰姿:「我上回早有出言,下次再見,你能殺我,我也能殺你?!?/div>
霎時間,周遭暗巷竄出一票人馬,他們全是洪門義勇軍,拔刀霍霍向鄭寧。蔡德忠凝視之,揮手命道:「洪門子弟聽我命令,將叛徒鄭寧就地斬除!」
義勇軍舉刀就要殺去,卻在這時,一陣火槍連響嚇退了他們,更嚇壞了市街上所有民眾,轉頭一看,一大批清廷騎兵到來了。
蔡德忠隨即指向鄭寧:「這不正是你和滿清勾結的證據麼?可笑,居然當敢向我義正嚴詞的否認狡辯,你根本稱不上大丈夫!」
可鄭寧也滿面疑惑,但騎兵後方的主將一露臉,一切便自然揭曉──是施瑯。他率隊到來,神氣昂揚:「久來不見,德忠公。近來可好?十九年前一別,末將可是日夜想與君重逢呢?!?/div>
蔡德忠訝異他會親身道來,對義勇軍下令:「洪門子弟聽令,此乃滅明五大奸之首,施瑯是也。其他人都暫且不論,唯獨他,必須要斬殺拿下!」
施瑯不懼,一票彪悍騎兵在面前護著,他得意的嘲諷:「德忠公,上回我還只是有些懷疑,想不到當年你襁褓中的孩兒,竟然真是我與吳姬恩之骨肉,現在怎麼著,你同他反目成仇了?」
蔡德忠不語,但鄭寧見此,隨即對他喊問:「我想問你的問題只有一個──你真的至始至終都曉得,我並非鄭家骨肉,而是這混帳的庶子麼?」蔡德忠不願正視,依舊不應,鄭寧便更怒:「回答我,你是否真的一直知情,卻刻意二十年來都瞞著我?」
蔡德忠終於按捺不住:「是,可我是為了剷除滿清惡賊,這都是情非所願!吳姬恩正是滅明五大奸的未知之女,若非我出此策,你們母子早該被肅清了,我是養育你長大的恩師!你難道要因此便背信忘義麼?你還有禮義廉恥麼?」
鄭寧看了眼得意的施瑯,又看回失控的蔡德忠,自己也說不出任何話。此時施瑯落井下石:「我兒啊,既然真相已水落石出,咱們便趕緊將他們一網打盡吧?!?/div>
但鄭寧轉身就吼:「閉嘴!你這殺千刀的混帳,你陷害鄒族人和蘇大哥,我更不可能原諒你這狗爹的老賤人!」此話一出,蔡德忠略顯訝異。
而施瑯見情況如此,仍堅持:「全軍聽令,先將大逆賊蔡德忠與其叛軍就地正法,活捉鄭寧。」
蔡德忠舉棍高喊:「洪門子弟聽命,將大奸賊施瑯與逆徒鄭寧一同拿下!」
雙方包圍住中央孤身一人的鄭寧,面對夾攻他欲魚死網破。可就在這時,一聲熟悉哨響從天際邊傳來──市街上三方抬頭一望,罡風吹來,清、明雙方立刻回神,只見一道鋼鐵傲雪震開所有襲向鄭寧的敵兵,微風依有餘勁。
那是蕭凌風,他手執九環長刀,趕回來拯救他的兄弟了。
鄭寧喜色難掩的高喊:「老蕭!你可終於回來啦──」
蕭凌風微笑,隨後對蔡德忠道:「師父,您的後生之恩,老蕭我念念在茲,可鄭寧同我血肉兄弟,我不能棄他不顧?!菇又D身怒視施瑯道:「奸賊!若非今日我不為殺生而來,必然是拚死將你拿下?!乖俎D回向鄭寧:「寧啊,咱們先逃出這唄。」
鄭寧感動得雙目就要泛淚,搭上蕭凌風的肩:「兄弟,你真是蒼天給我的禮物!」兩人一齊拔刀,任憑蔡德忠或施瑯都不敢妄動,兩人輕鬆突出包圍。
臨危獲救後,鄭、蕭二人返回藏身處,風塵四子與甄璃皆為蕭凌風的出手感到敬佩與欣慰,量他們也沒想到,在這背腹受敵的窘境下竟然還有好心人願意相助。
謝君澤問:「原來是凌風,沒想到你為救鄭寧,竟還忤逆了舵主?!?/div>
蕭凌風搖首:「哎,我也是一路從老家山東直奔返臺,一回來便得知師父做出了屠村又欲加害徒兒的事,這便無法忍受了?!?/div>
張家鋒讚道:「好樣的,為兄弟挺身而出,不枉老子我看好你!」
甄璃敬上茶水,問候:「有勞蕭先生了,這本該是我們該看著辦的,讓您同樣受忤逆洪門之罪,實乃我等罪過。」
蕭凌風揮手:「哪裡的話。不只鄭寧,你們也都是曾與我出生入死的夥伴,幹是自然要幹!」鄭寧仍高興的搭著他的肩,蕭凌風也問:「那麼,下一步大夥打算怎麼做呢?」
此時,藏身屋外忽然有了動靜。蕭凌風最先警覺,他一手按在刀上,孫狄燐與黃青標也立刻舉起利刃與長槍朝門口預備攻擊。突然,門外傳來一低啞女聲呼喊:「數到三之前給我開門,否則我轟了這扇門!」
鄭寧聽出這熟悉的嗓音,連忙制止要反擊的幾人,隨後奔門迎賓。出現在門後的,是一幫兇神惡煞的年輕海賊,簇擁著中央一名高傲驕矜的女首領。她正是亙骨集團之首,南繆希。
她一見著鄭寧,即罵:「要等你們多久?我說過敲三聲門前就要給我開門,否則就是我把你的腦門撬開?!?/div>
鄭寧又驚又喜:「妳還真的來了,而且還是帶人來的!」
南繆希踹門進屋:「廢話,不是你打信號讓我們來的麼?還有這什麼鬼屋子,霉味太重了吧!」
蕭凌風不解,一邊甄璃隨即解釋:「這是亙骨集團,上回澎湖之戰時你們見過面的,他們此回是來助我們逃脫的?!?/div>
蕭凌風即問:「又是這幫???!他們來做什麼?」
南繆希聽了自是不滿:「我們什麼都能做,少瞪著一對眼懷疑我們的本領,賤人。」
鄭寧這就跳上桌子為眾人解敘:「事情是這樣的,我打算送各位搭船回中原,咱們回各自的老家去,過回常人的生活,至於不知道上哪去的……還是先上船就對了!但咱們這也沒有船,眼下度臺禁令更不可能讓咱們自然的搭上,所以我請了亙骨集團的『好友』來幫忙,借兩艘船送咱們回去用!」
南繆希直搖頭:「你媽的,居然是這種小事,我在西方原本都要攻下另一幫海賊的營地了耶!」
甄璃連忙致歉:「繆希,讓妳受委屈了,可我們真的很需要此回的協助,事成後不論如何都會回報妳的?!?/div>
她倒是對甄璃很友善:「妳有困難,我當然必是傾力相助了……但這幫不知道有沒有用的王八蛋,我就說不定了。」
眾人發笑,惟蕭凌風仍目有疑色的瞪著南繆希與其手下。
更晚一些,甄璃、鄭寧與南繆希在外頭對話。鄭寧解釋一番他的計畫後,嘆了口氣道:「簡而言之,你們就先往南方土著的港口去,我和老蕭先押後吧。」
甄璃仍不解:「但繆希與他的部下都齊聚一堂了,有他們護衛不是能更安全的撤開麼?」
鄭寧回:「有些意外,我必須和老蕭先一起去解決?!?/div>
南繆希不耐煩:「賣什麼關子呢?你家夫人都不知道,死男人逞什麼英雄。」
鄭寧道:「男人難免有難說清的難事嘛!放心,你們趕緊先南下去烏鬼港等著,明晚天亮前,我一定會去和你們會合?!拐缌П悴辉俪鲅?,眼神只是略有掛心。
當晚只剩鄭、蕭兄弟倆的藏身屋,傳出了骰子、酒杯與歡聲的高呼:「十八啦──!」原來,這哥兒倆在屋裡玩骰子,比飲酒,過著只屬於兩男人的時光。
這回是鄭寧輸了,他得喝下一大杯,擦了擦嘴,又笑著喊:「不服氣!換我,就不信你今天喝不上一杯……十八啦!」然而他只擲出五點。
蕭凌風搖著手指大笑:「今晚嫂子不在,誰都幫不了你啦!準備喝下一杯吧,換我……十八啦!」
直至更深夜,兩人暢飲暢談盡興,累倒在床上就睡。
望著窗外,夜幕高掛的明月,那是只缺一些便能成為滿月的虧月。鄭寧嘆了口氣,輕道:「老蕭呀,你不覺得,月亮這德行看得讓人很是不快麼?」
背對著他,坐在床另一端的蕭凌風好奇:「不就是月亮麼,看了還能不快?」
鄭寧答道:「分明就再一點,再這麼一點就圓滿了,但他偏不,非得這樣不圓不平的掛在夜空上,真叫人不悅?!?/div>
蕭凌風嗤笑:「你還是和童年時一個樣,老費神在一些奇怪的東西上?!?/div>
鄭寧也笑了笑:「你也沒怎麼變,總是會這麼說我?!?/div>
突然,兩人沉默了下來。良久,蕭凌風才又開口:「寧啊,你還記得,咱們第一次私闖出老家是為了什麼嗎?」
鄭寧仍側躺望著窗外:「我說,是我想出諸羅縣外看看;你說,是你爹喊你出諸羅縣外去看看。」
蕭凌風點頭:「嗯,所以說,咱們打從出發前就不一樣了。」
語畢,刀落劈風,一聲金屬敲擊響徹屋內。
沒想到,蕭凌風緊握著九環長刀砍向鄭寧,而鄭寧也早有預備,眨眼間,轉身過來便舉匕首擋下。
此刻,鄭寧雙目已泛淚光:「可為何……我們需要走到這一步?」蕭凌風隨即踢翻了床,鄭寧縱身一挺,騰身至另一側與他對峙:「是師父讓你來的麼?」
他刀仍指著鄭寧,迴避了問題應道:「你是我的一個兄弟,可洪門有我更多的弟兄??v使我們自小便同舟共命,但若論及違背師父與洪門,那即使是血肉親骨,我也必須大義滅親?!?/div>
兩把匕首都舉不高,鄭寧搖頭:「到底是為了什麼?先代人的恩怨真的值得麼?我們才是真正一路走來的好夥伴,現在卻為了我們素未謀面的先祖恩怨刀刃相向……」
蕭凌風步伐逼近:「先祖基業乃我等立身之本,若沒有他們,何得今日的我們?」
鄭寧道:「究竟是什麼樣的世道……我們活在當下的人,竟然得為了過去已久的先人負責?」
蕭凌風將刀更舉:「是你變了,你曾經也亟欲為師父、為洪門、為鄭氏一族的復興奉獻。是你怠惰了、你貪念了,你視師父的養育之恩為無物,反而靠向自稱為親生血肉的施瑯,實則又是為求偏安與利益,我倆才非得如此兵刃相待?!?/div>
鄭寧搖頭更甚:「我是變了不錯,但,我先前從未有過選擇,現在我想要脫身,脫離這與我無關的先人恩怨,難道這也有罪麼?」
蕭凌風不再回應,只道:「眼下只有兩條路,一條是不論你死傷與否,我都要離開這,並回往告訴師父你那??苊擞雅c甄璃等人的動向,到烏鬼港口那趕盡殺絕;另一條是你將我斬下,否則不論是天涯海角,我都會為肅清你們這幫叛徒,無窮無盡的追獵?!?/div>
鄭寧聽到此話深知大勢已定,默默的退了一步,隨後架出備戰姿態,長嘆了一口氣:「倘若你有更多弟兄的期望,我也有必須由我照料的人……那麼也不用說了,來吧。」
匕首魑魅與雷鬼,九環長刀暴雪,在月光透進昏暗屋內的照耀下,閃爍著悲傷、刺眼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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