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木零為了保護登太牙而吃了一記致命的銀彈,整個人如同斷線木偶般地倒在地上,從原先的貌美少年變成滿頭是血的淒慘模樣,染紅他引以為傲的印記.深潛者一族獨有的亞麻色秀髮。
只見登太牙在旁邊不停呼叫,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弟弟虛幻地消亡成無數深藍色的破片。
「……!?」
被強迫看完那些足以顛覆自己三觀的影像之後,名護啟介雖然沒有失去意識,眼前卻只剩下一片漆黑,五感也被硬生生的切斷,那些被登太牙強灌入腦的記憶使他感到所有的事物都是不切實際的幻象。
到底應該走在什麼樣的路才是正確的?一見到那些真實到不像是夢境的幻象,他忽然驚覺自己一直以來深信的正義構築在傷害、欺瞞、強迫之上,這時名護不禁捫心自問,自己真的有必要至鈴木零於死地嗎?還是說…那只是自己在頭腦不清楚的狀態下,一時失手錯殺而已?
(事已至此,小渡會恨我吧…我殺了對她來說最重要的人…。)
(…不…我現在想這個又有什麼用?)
為什麼自己第一個聯想到的人是紅渡呢?
因為她是新月之子嗎?亦或是……。
那一道午後被無賴欺負、蜷曲在地上的柔弱倩影從名護啟介一片空白的腦袋之中一閃而過。
(原來,最初相遇的時候,她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女孩而已嘛…是被這個情勢所逼迫得身不由己,才會變成這個樣子…。)
(等等!我為什麼這時候會想起她!?她是新月之子,一顆隨時都會暴走失控的未爆彈…)
從來沒有任何一位女性能令名護啟介的思緒停留超過五秒,即使是真夜或理花那種絕世美女,第一眼或許會因為男性本能而感到驚訝或讚嘆,卻不會對她們的美貌多做什麼額外的非分之想,唯獨紅渡卻多次地突破了他心底的防線。
另一方面,自從紅渡加入美好藍天會之後,不知不覺之間她就成為了組織內部的焦點人物,使得名護在藍天會之中的關注度也跟著大幅下降。那些無法抒發、互相矛盾的情緒與嫉妒心擠壓於一處,再加上紅渡的血統並非純種的人類,在美好藍天會之中是屈指可數的存在,除了理花,他還未聽說組織之中有其他的魔族成員,但回頭過來思考,或許是上頭為了避免麻煩才不告訴他的也說不定。
若僅只是如此也就罷了,在她體內隱藏的血脈居然還跟登太牙那糟糕又邪惡的傢伙系出同源,久而久之就轉化成對少女的敵意,除了想知道她到底是否有那些成員所說的如此強大之外,他還想藉由追擊紅渡這件事去宣洩這些多餘的情感,不過名護也並不是想讓她受傷或痛苦,只是顯然這些主意根本沒派上用場之外,還造成嚴重的反效果。
彼此之間的關係急速惡化,還拉高雙方陣營的仇恨值,為自己樹立不少敵人。
此時此刻,名護真想賞自己一個大巴掌讓自己清醒過來,或是找個洞把自己給埋了比較乾脆。
況且意識雖在,身體卻飄飄然地完全動彈不得,眼前也是一片虛無,名護這又開始陷入恐慌,什麼事都做不了。
過了半晌,奇蹟似乎出現了,他發現自己的周圍有人正在交談:
「伊看起來敢若袂醒ㄚ…你去提魚仔湯來乎伊飲落…卡趕緊勒。(他看起來好像快醒了,你去拿魚湯來給他喝下,快一點)。」
一個名護啟介從未聽過的聲音從自己的左手邊傳來,從音色判斷說話的人應該是個女子,但口音與用詞並不像是楓都的人,反而比較像那些靠海地區的居民會說的方言。
「母阿,妳莫煩腦,彼係一個足強欸人。(老媽,妳別煩惱,他是一個很強的人。)」
一名少年以相同的方言回應,不過這獨特嗓音的熟悉度卻令名護啟介心中猛然一震…。
既不高不亢也不低沉的中音裡頭藏著陰柔的頻率,讓人聯想到弱氣的少年…。
(等等…這個聲音是!?)
名護啟介不禁驚嘆道,這不就是鈴木零的聲音嗎!?
(鈴木零?難道他還沒死?他稱呼剛剛說話的這個女人為…母親?)
「伊佮阮無共款!擱安怎強嘛係一個普通欸人類爾爾,緊去啦!(他和我們不一樣,再怎麼強也只是一個普通人類而已,快去啦!」
陌生女人的聲音變得比方才要宏亮許多、中氣十足,但看似強勢的話語之中夾帶不少焦急的態度,緊接著是一連串逐漸遠離的腳步聲。
名護啟介此刻只想奮力地睜開雙眼回應那個女人的關心之語,聖修院戰鬥系統在少年匆忙離開後就沒有發出任何魔族出現的震動頻率,如果系統沒有出現異常,那麼這位被疑似鈴木零的少年稱作母親的人,也許就是他那位後來領養他的人類母親.鈴木紗羅(Suzuki Sara)。
但是鈴木紗羅說的那句「伊佮阮無共款」卻疑點重重,不一樣…?那又是哪裡不一樣?難道鈴木一家也是異類嗎?
名護啟介奮力地試圖活動自己的手指或腳趾,但越是焦急,他的身體就愈發僵硬。
名護啟介感受到一隻手掌輕輕地放在自己的胸膛上,那是一隻充滿溫度、令人安心的手,女人的聲音也再度於耳邊響起:
「少年仔(年輕人),不要那麼緊張,這裡很安全的。」
鈴木紗羅意識到名護啟介的焦慮及不安分的情緒,或許是怕他聽不懂純粹使用在地方言組合的字句,女人立刻改口以標準語交談。
名護的身體一放鬆,雙眼便自然而然地睜開,他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過去,床邊確實佇立著一名婦女,她有一頭黑色的秀髮以單色的髮圈盤成一束樸素的馬尾,一雙深藍色、反射出波紋的眼睛和那少年竟有些相似,她眼角及嘴邊的細紋看得出她有一些年紀,也許跟嶋護差不多歲數,從雙頰連到鼻樑的線條上有些曬斑與雀斑,膚色雖不白皙也不泛黃,是健康帶有光澤,如麥子一般的淺棕色。
這間房間也不大,大約六疊左右而已,房門是由兩塊門板組成的白色側拉門,非常傳統。
所謂的一疊,是一張榻榻米的標準面積,兩疊組合而成恰好是3.3平方公尺,所以這間房間換算下來大約只有三坪的大小,除了榻榻米本身的草蓆氣味外,還飄著淡淡的野薑花香,即使聞久了也不會不舒服,很令人放鬆。
房內負責照明的光源來自於一組圓環狀日光燈,燈罩的底部有一根白線垂吊下來,只要拉一下便能控制燈泡的明暗,這種線控的開關在現代化的都市之中,幾乎都被鑲嵌於水泥牆中的自動開關給取代,除了那些郊區的傳統老舊平房以外,已經很難在現代化的西式建築之中發現。
(…這裡不是楓都…。)
名護啟介透過房內的線索簡單地判斷道,若這裡真的是鈴木家的話,鈴木零的家人應該沒有必要對自己伸出援手,畢竟他們之間的關係可是不折不扣的敵人,依據名護啟介在藍天會裡頭的活躍程度,以及他又曾經得過大大小小的社會獎項,參與不少公開的頒獎典禮與新聞採訪,想必大家都聽過他的大名。
開什麼玩笑,要是今天一個負傷的敵人倒在自己面前,名護啟介一定會先下手為強,以絕後患。
因為今天你不弄死他,明天他就會反過來弄死你。
此時白色的房門一往左右拉開,一位端著熱騰騰魚湯的少年緩緩走了進來,雖說證實了名護啟介的推測,但也導致他整個人跟著不受控制地呆愣住。
因為那個少年,正是應該中彈死去的鈴木零。
「我這是在作夢嗎…還是你真的還活著?」
「名護啟介,對救命恩人這樣說話也太沒禮貌了吧?」
鈴木零被名護啟介的態度弄得有些不悅,如果鈴木紗羅不在,少年很想將這碗魚湯整碗倒回鍋子裡去,何必對他這麼好?簡直是自討苦吃,不過現在可不能做出如此丟臉的事。
「你說你是…救命…恩人?」
名護啟介的眉頭都皺在一團,看來事態發展又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自己不是才與這位少年剛轟轟烈烈地打過一場決鬥嗎?現在一片祥和的氣氛究竟又是怎麼回事?
「這說來話長,不過現在的情況已經分秒必爭,你先喝下這碗湯,我再告訴你重點。」
「是啊,先喝吧,這個湯會讓你迅速恢復體力的。」
紗羅急忙地從房間的角落搬來一張簡易的折疊桌放在名護的面前,接著零再將那碗魚湯置於桌上,順便在旁邊放置一隻鐵製湯匙,好讓名護啟介能夠方便舀著喝。
這是一碗由柴魚與鱸魚簡單料理的清湯,湯水十分清澈,只有一些魚油與膠質浮於碗面。
本來就很香的魚湯,被零這麼一放更是香氣撲鼻,令人食指大動。
(咕嚕嚕…。)
「……。」
經歷過一場激戰又心神耗損的名護啟介已是飢腸轆轆,不爭氣的肚子正發出嚴正的抗議,恰巧被鈴木母子倆聽見,鈴木零似乎是為了忍住不笑,而趕緊別過頭去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
「呵呵…呵呵呵。」
但是身為母親的紗羅卻豪邁地咯咯笑了起來,一點兒修飾也沒有,惹得名護那是十分尷尬。
他的視線在房間之中飄移,想要尋找能夠從這尷尬的氣氛抽離的事物,他將頭別向右邊,一座展示無數獎牌、獎盃與獎座的直立櫃就這樣映入他的眼前,成功吸引了他的眼光。
櫥櫃中展示的大部分的獎盃與獎牌都是金色的,且上頭均有一隻金色的海豚或其他海洋動物作為裝飾,那是全縣、全國乃至世界級游泳大賽的冠軍獎盃,而且每個獎盃都是從年份依序排下來,最早的獎盃上面的年份是1985年,而最尾端的最後一個是2001年。
除了多至驚人的獎盃之外,還有身材苗條的少女穿著連身的比賽用泳裝、在泳池邊拿著獎牌與其他選手合照的照片,名護啟介間接地意識到,那幾幅照片中的女人就是年輕時期的紗羅。
能夠每一年都奪下全國甚至世界級游泳比賽的冠軍,還突破了許多大會紀錄,以游泳選手的年限來說,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他和我們不一樣…是個普通的人類。)
名護再度於腦海之中摸索紗羅方才說的話,是否藏有什麼玄機或線索。
(難道她也是深潛者…?不對,深潛者一族只剩下鈴木零還活著,其餘的成員早就絕跡了,而且她的外表也不太一樣…。)
紗羅的頭髮是深邃的黑,和深潛者一族的亞麻色不一樣,雖說髮色有可能是使用染髮劑偽裝的表象,但她的臉與身體有隨著歲月老去的痕跡,是一名中年、面容和藹的婦女,並不像魔族那樣能夠青春永駐。
聖修院戰鬥系統的魔族追蹤器也對她毫無反應,倒是零的存在一直讓魔族追蹤器發出警告的震動訊息,讓名護啟介感到十分煩躁,很想趕快把那個功能關掉,可是在這時又無可奈何,只能暫時先放置不管。
「少年仔,莫擱看啊,趁燒飲卡好(年輕人,別再看了,趁熱喝比較好)。」
紗羅趕緊搖動自己的雙手,一邊勸名護喝湯,順便要他別再繼續看那些獎盃與照片。
「不好意思…謝謝…我開動了。」
名護啟介尷尬地將頭轉過來面對紗羅,勉強擠出一個禮貌的微笑後,拿起湯匙稍微攪動那碗魚湯,接著彆扭彆扭地開始喝起來。
(…這是…!?)
魚湯的鮮美滋味讓名護啟介一口接著一口,花不上幾分鐘就喝完了,那裝著魚湯的碗底甚至還在冒著熱氣。
站在一旁的鈴木零看名護啟介正津津有味地品嘗自己母親的拿手料理,心裡莫名地難受。
他起身離開房間,走到廚房裡替自己添了一杯水再折返而回,接著就在紗羅與名護的面前,正大光明地從隨身攜帶的迷你藥罐之中拿出兩粒純血藥吞下,彷彿是在做無聲的抗議。
「零,我知影你很艱苦,亦無擱日子嘛係愛過。(零,我知道你很難過,不過日子還是要過。)。」
「無要緊,我已經習慣啊。(沒關係,我已經習慣了。)」
母子倆的對話,聽著聽著著實讓人感到鼻酸,一旦血統覺醒就再也攝取不了人類的食物,想必對於零本身來說,這也是無比的煎熬…。
「攏係你彼個阿兄,甲你弄佮按呢,實在係欸害。(都是你那個哥哥,把你弄成這樣,真的是糟糕透頂。)」
紗羅拍著零的肩膀對登太牙破口大罵,藉此安撫他的空虛,以及那份從此必須與人類之路漸行漸遠的悔恨。
「沒事的,所以我才需要這個人的幫助啊…。」
零苦笑著搖頭,視線轉向名護啟介,堅定又懇求地說道。
話音剛落,名護啟介從少年那平靜又堅強的眼神之中,見到一片遼闊無際的紺藍大海。
(為了阻止登太牙…你寧可把我們過去的因緣拋入大海…這就是…你選擇拯救我的理由嗎…?)
(鈴木零…你比我想像的要堅強很多…。)
名護啟介感覺到自己的內心似乎也一點一滴地被這個少年給改變了。
為了讓太陽重回那一片藍天,照耀深不見底的海洋,名護啟介在自己的心底默許了少年的提議。
深潛者一族與美好藍天會的交錯因緣,在這一刻透過身分截然不同的兩個人,轉變為最初那份彼此互信互助的無盡善意。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