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讓你們這麼費心,有點不好意思呢。」
碧眼少年說得靦腆,緊抓伴手禮的雙手卻不給瑞格反悔的機會。要不是前者先一步行動、證實自己的確是異國木屋的主人,當時的瑞格幾乎已經進入對峙狀態、隨時都能撲倒、壓制對方。
「隨便找地方坐,反正沒什麼在整理。」
雖說少年表示隨意,但瑞格仍遵守著從小養成的禮節,輕鬆、但不隨便地回應:
「那麼,打擾了。」
嗯,這擺設,讓我想到老家附近的人類村莊。瑞格之所以作此感想,係因木屋內部的格局擺設,絕非唐山移民所擁有。只可惜瑞格並未繼續細看,否則他肯定會發現,荷國的室內格局與北境國家相比,又是另一種風情。
「師父、師父。」趁少年轉身進入廚房的空檔,哈絲蒂悄悄湊到瑞格耳邊、輕聲地問道:「這男生,該不會就是老闆娘說的、阿兜仔?」
「想也知道不是。」緊盯哈絲蒂驀地羞紅的臉龐,瑞格嘗試提出更有力的推測:「不過,看他的長相,應該跟阿兜仔有關係。」
再怎麼說,像少年這般眼瞳碧藍、五官立體的長相,肯定與唐山移民沾不上邊。以此為出發點,足見少年與阿兜仔存在某種關係。不論是地緣,還是血緣。
「叩。」
伴隨木石交錯聲,少年走出廚房、雙手端著一木盤,上頭擺有三盞茶杯,裡頭盛裝剛泡好、熱氣隱隱升騰的熱茶。
「來,這是昨天新買的,很好喝喔。」
既然是主人家的好意,瑞格毫無猶豫,率先接過茶杯、輕輕聞嗅茶水飄散的香氣,隨後伸出軟嫩的舌頭、輕舔杯中茶水,與喝水的小狗頗為相似。
嗚噁,為什麼他們喝得下去?明明是那麼苦的東西。想當然耳,哈絲蒂並未如實吐露內心的想法,除非有人注意到她捧在手中、遲遲沒有送到嘴邊的茶杯。
「嗯?」好巧不巧的,少年下意識的瞥過一眼,發現哈絲蒂的猶疑不定。「第一次喝茶嗎?還是說,妳不喜歡喝茶?」
被人道破心事的瞬間,哈絲蒂的內心撲通地狂跳,不知該作何反應。好在瑞格注意到哈絲蒂的困窘,搶先一步發話:
「這孩子只是不習慣喝熱茶,想等茶涼一點再喝。」
說著,瑞格順勢放下茶杯,暗示哈絲蒂跟進。哈絲蒂心中雖然慌亂,但並未看漏前者的提醒,一邊伸手搧風、故作吹涼茶水,一邊將茶杯擺上茶幾。
「原來,小姑娘是個狗舌頭。」
「是貓舌頭啦。」聽聞少年的調侃,哈絲蒂忍不住糾正:「還有,人家不是小孩子,別叫我小姑娘。」
「好,沒人說妳是小孩子。我親愛的徒弟。」
在這節骨眼上,瑞格不願招惹事端,立刻跳到哈絲蒂腿上,轉頭注視少年、語氣平穩的說道:
「既然方才已經在外面打過招呼了,不如現在就來談正事吧。」
少年無言,只是放下茶杯、擺手示意瑞格繼續,始終保持笑容的臉龐讓人讀不出其中的思緒。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少年毫無惡意的本質。
「如你所見,本豹與徒弟此次前來,實是有要緊事想與你相談。要是不介意的話……」
「不、沒關係。」像是意識到什麼,少年搶過話頭,邊擺手邊說道:
「這麼說或許有點奇怪,不過,可不可以別那樣講話?亂奇怪一把的。喔,還有,我還不知道你們的名字呢。」
順帶一提,我叫瑪普,瑪普?尼德蘭。叫我瑪普就可以了。自稱瑪普?尼德蘭的少年講明自己的困擾後,瑞格也趕緊報上名字、連同哈絲蒂一起,以免被貼上缺乏禮數的標籤。
「咳、咳。那麼,瑪普小弟。」
再看一眼瑪普?尼德蘭的臉龐,瑞格終於意識到對方只是個孩子,正式的交際辭令只會使對方感到混亂。「事情是這樣的。我跟哈絲蒂正在旅行,原本預計要北上,卻因為森林裡的溝蛇阻攔,不得不暫住在此地。」
「是這樣啊。」
聽到這裡,瑪普?尼德蘭一手托腮、饒富興味的打量一人一豹,心裡忍不住呢喃:「怪不得他們昨天會出現在地圖街。」表面上卻給出以下回應:
「如果你們想找北上的安全路線,我倒是知道幾家店。只要給出不錯的數字,他們應該不會吝嗇才是。」
這小子的建議是不差,不過,事情有這麼單純嗎?趁著哈絲蒂替自己調整姿勢的空檔,瑞格思緒轉動、對這種總是要繞上一圈的作法感到似曾相識。念及此地,瑞格決定將著眼點稍作更動,好把心中漂浮已久的懷疑穩穩抓住、將其拖回岸上。
「師父,這樣可以嗎?」
「謝了,哈絲蒂。」一邊感受來自後背的柔軟,瑞格遵循人類的交談法則,與瑪普?尼德蘭在同一高度、面對面地展開談話:
「錢嗎?說起來,他們好像不願意跟我談這個。」
「大概是因為沒有熟人介紹吧。」瑪普?尼德蘭笑道:「如果讓我來說,應該一下子就能搞定。」
「嗯?可是。」瑞格雙眼微瞇,故作遲疑的回道:「我聽說你家給出來的路線比較安全,所以才來這裡問問的。難道不是嗎?」
「咦?你從哪兒聽說的?」
乍聽此言,瑪普?尼德蘭的目光閃過一絲欣喜,但很快就被另一種情緒所掩蓋。那是一種說不出口、但又希望他人能察覺的苦澀。
「與其說是從哪聽說的。」瑞格心念一轉,決定加油添醋一番。「不如說是這裡的本地人都這麼說,說你家的服務好得沒話說,是諸羅第一的好店。」
儘管瑞格不願意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說話,但從少年急著把事情推出去的行為看來,瑞格更加確信,先前在地圖街遭遇到的重重阻撓,肯定與當地的某種規矩脫不了關係。
「可、可是。」瑪普?尼德蘭眼神飄移不定,不再像方才那般淡定。「我們家,現在已經不做地圖生意。能賣出去的、都已經不在這兒了。」
「是這樣嗎?」
說著,瑞格環顧四周,仔細打量曾被當做店面、現今已化作倉庫兼客廳的空間。那些球體、圓餅狀的奇怪模型不說,單是那面掛有各式地圖的牆面,就足以讓瑞格反復端詳,同時觀察瑪普?尼德蘭後續的反應。
「如果真的不做了,留著這些又是為了什麼?」
「那些、不過是媽咪她,說什麼都要留下來的,又不代表什麼。」
瑪普?尼德蘭到底是個孩子,並未看出瑞格此舉背後的動機,只能像條被海豹追趕的鮪魚,一步步地被逼向死胡同。
「這不就表示,你們肯定有留點什麼,可以在緊急時刻拿出手?啊,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希望你能行行好,幫我們度過眼前的難關。在那之後,該給你的好處,我絕對不會捨不得。否則,嘿嘿……」
明明是有求於人的一方,瑞格卻一反常態、流露出哈絲蒂未曾見過的市儈嘴臉,彷彿下一秒就會飛身躍起、一口氣將對方吞食至一乾二淨,連骨頭都不願吐出的食肉猛獸。
小子,用不著這麼辛苦,這裡只有我們在,只管說出來無妨。再不然,叫你家的大人出來談也可以。至此,瑞格有意為之的引導已經成功一半,瑪普?尼德蘭的心理防線即將潰散、眼角附近隱約能看到淚水匯聚、凝結。
「師父。」
誰知,就在瑞格打算乘勝追擊時,哈絲蒂違背瑞格進屋前的交代,伸手揪住瑞格的腦袋,硬是將其視線轉到自己身上。
「您現在說的這些,對我們有何幫助?」
換做是平時,瑞格或許會對哈絲蒂生澀的社交辭令品評一番,並要求哈絲蒂勤加練習。但見哈絲蒂此刻寫在臉上、毫無喜怒的陰沉神情,瑞格只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怒火,雖不炙熱,但足以讓瑞格感受到缺氧的不自在。
「哈絲蒂,剛才不是說好,讓我來……」
「不許再說。」
不等瑞格說完,哈絲蒂出手鉗住豹嘴,其力道之重,嚇得瑞格不得不停止掙扎,以免繼續刺激哈絲蒂。確定瑞格總算肯靜下來聽自己說話,哈絲蒂毫不遲疑,再度扭動瑞格的脖子,引導瑞格看向九點鐘方向、一扇半開的門扉。
「師父,難道您沒看到那個嗎?」
哈絲蒂所說的那個事物,並非在門扉上,而是在門扉後頭、稍一注視便能發現的供桌。
供桌的尺寸並不大,只夠放個碗公大的香爐、兩支蠟燭,以及一張彩色肖像畫。剎那間,瑞格像是明白些什麼,將方才的氣焰盡數收回,平靜的低下頭,半閉的雙眸中流露出最真摯的哀悼。
「師父,我們。」看著肖像畫中、與瑪普?尼德蘭極為相像的碧藍眼眸,哈絲蒂像是做錯事的孩子、語帶哽咽的說道:「還是去找別人幫忙吧。」
「……」瑞格沉默,心裡難免覺得可惜、同時又不禁感慨:
「還是哈絲蒂心細,看到我沒注意到的地方。雖然沒辦法從那張供桌上看出其他資訊,不過,從瑪普小弟的反應來看,事情恐怕不只是潛規則那般簡單。」
另一方面,見瑞格遲遲沒有回應,哈絲蒂只能放下瑞格,獨自來到瑪普?尼德蘭身旁,以九十度彎腰的姿態致歉:
「那個,瑪普哥哥。」基於第一印象,哈絲蒂擅自將對方定為長輩,後續的言詞中亦充滿相對應的敬意。「真的很對不起,師父他不是有意的。我們、這就馬上離開。」
孰料,正當瑪普?尼德蘭抬頭注視哈絲蒂、張嘴想說些什麼的當下,一陣急促且不友善的敲門聲猛然響起,伴隨著食肉猛獸獨有低沉咆哮:
「別給我躲著,瑪普?尼德蘭!老子聞得到你身上的騷味!!」